杨止波刚到会馆里,有声音从身后发出来:“杨先生,你刚回来吗?”那声音很尖细,是一位女宾。杨止波北京朋友很少,当然没有女朋友。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丢了紫围巾的姑娘,便站着点了一点头道:“姑娘上学回来了,我很大意,姑娘贵姓是……”那姑娘虽然是很大方的,究竟还不脱小孩子脾气,她见杨先生问她贵姓,也不答话,却把书本子端直,笑着把书本子举了一举。看那上面,写着孙玉秋三个字。杨止波便道:“啊!姑娘姓孙。”孙玉秋笑道:“我最喜欢一个人当新闻记者。”她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对杨止波笑了一笑,就连忙跑走了。
杨止波觉得这位姑娘很有意思。她是姑娘,又不认识,不应该先称呼杨先生。可是她平常又喜欢新闻记者,她还是不顾嫌疑,叫了一句杨先生了。这倒是杨止波没有想到的事。当时回到了房内,吃过了饭,却是王豪仁回来了。他看到杨止波戴好了帽,看样子又打算出去,便道:“你打算去抄稿子吗?”杨止波站在桌子边,把头上帽子取下,笑道:“你回来了,我们正好谈一下。”王豪仁道:“你到邢家去,我也去,我们在路上可以谈谈。”杨止波就戴上帽子,同王豪仁一路走出去。可是两个人正走到院子里,又看到孙家姑娘在院子里晒衣服。看到两个人同出来,便笑道:“王先生刚回来,怎么又出去?”王豪仁笑道:“我是满院子里跑的雄鸡,哪儿都去。”孙玉秋道:“我晓得,你二位是到一家报馆里去。”杨止波王豪仁听到这话,两人彼此对望,吟吟一笑,也不说什么,同时出来。
在路上,两人谈话。杨止波道:“我看这位孙家姑娘,倒是很爽快的。只是说我二人是到报馆里去,这倒使我发生了一点儿感慨。”王豪仁笑道:“你对这位姑娘有点儿好感吗?她父母就只生她一人,自然家境不十分好,所以送她在医学院学制药。你真是有意的话……”杨止波笑道:“这从何说起?我不但是口里说穷,连零用钱,我都问你要几文。不过她说我二人是到报馆里去,这使我实在有点儿刺激。”王豪仁道:“这也很好办啦,不过有些报馆,他买纸都发生问题,介绍你去,没有什么意思。”杨止波道:“京城里有好多报社呢?”王豪仁道:“京城里报馆,我也没有去细查,大概报纸连大小一齐算来,有四十多家。”杨止波吃一惊道:“什么?有这许多报纸?”王豪仁道:“有啊!就譬如说,你大概看到过的小报,叫《群力报》。它的一派,就有这么十家。这大报有三十多家,那还能说是太多吗?”
两个人说着,就走到了一家大报馆门口,这里除门口挂了招牌,其余都是小公馆一样。大门外墙上,有两块木头板做的方框,里面贴有两张报纸。除此以外,再就看不到什么是报馆地方了。王豪仁笑道:“你看,这一家报,也是在四十多家之列呀!”杨止波道:“要照此家看起来……”四围看了一看,见有两三个卖东西的在门口,这话不好谈。静默了一些时候,走过两三户人家,杨止波接着问道:“我们刚看到的一家报馆,情形怎么样?”王豪仁哈哈一阵笑,回头低声道:“这是中等四合院,上面三间屋子是编辑部,靠右手两间是会计部,靠左手两间,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也许住的是家眷吧,再就是进门三间屋子,一间是门房,两间是客厅,这就完了。”杨止波道:“一家报馆,就只有这些屋子吗?”王豪仁笑着向他一摇头道:“你还嫌着房子小吗?真有借人家三间房子,就是一家报馆哩。”
杨止波走着路,倒很是纳闷。心想,我们要在外省办一张日报,也要弄个营业部、一个杂务房、一个编辑部、一间排字间、一个机器房、一间会客厅,再弄几间房,报馆里人住的。他说借人家三间屋子,就可以开报馆,这个我真有些不懂。王豪仁走着,看他的样子好像不懂,笑道:“刚才我说这些话,好像你不解吧?要知道现在京城里办报,多数不是营业的,一家报不过印个几百份,还有印个几十份的。你必定说,你这话未免骂人,不说几十份吧,就是那几百份,那里面的印刷费,走哪里出?”杨止波笑道:“正是这样,这印刷费从何处出?”
王豪仁笑着叫了一句老弟道:“我不是说,多数是不以营业为目的吗?譬如说,你认识铁路局,而且同局长很有交情。这在你就可以通过铁路局,约好一个月给你几百元,运气好甚至可得千元。你于是说,我给路局办一张报纸。其实,你什么也不必办!你有这笔费用,就问印刷所里印的是哪家报纸。打听得差不多了,你也不必管排版,也不必管报或副刊,你就同那个印刷所说,等你把报纸印齐了,你不必把那一家版拆了,拿上一块招牌那就行了。好像就是《豪仁日报》,叫他们将《豪仁日报》版取下来,把你一块《止波日报》版拼上去,这就是《止波日报》了。比方说《止波日报》,这就是铁路局的日报了。当然,这里有一些必须换下来的,一、副刊必须换下来。也许这家报没有副刊,那根本无须换了。就是换,也很干脆,把广告版子拼上去就是了。二、有社论社评版子,也是一样拆了,把广告版子凑拼上去。请问,这还要什么机器房、营业部?等印字房印好了,找个报差,把几十份日报一捆一送,这就完了。”
杨止波笑道:“我们京城,还有这样一回事,这真是新闻界的败类。这种报有多少家?”王豪仁道:“这种报,还能有好多家吗?也就不过一两家罢了。我们就谈一谈刚才你说的那一家报吧!这家也是没有营业部,报印齐了,不过四五百份,这就派一个人,由印字房往‘庙上’一送。”杨止波笑着拦住道:“慢来,你说的庙上,这又是怎么回事呢?”王豪仁笑道:“这当然,我还要另加说明。庙上者,铁老鹳庙也。这庙里和庙外有七八家代派报所,此外派报人也有好几十。你把报往这里一送,自然报怎样分派,他们有他们的定规。这事我不怎样在行,改日你问问别人吧!我们还是谈一谈这报馆。”
杨止波道:“好的,我欢迎你谈。就是这一截路怕是讲不完,那我们就再走两条小胡同,也要谈完。”王豪仁笑道:“这如何谈得完?把这一家略微说个大概吧!他们两个半编辑,怎么叫半个编辑呢?就是他们的钱,不能按月发,这位编辑副刊先生,也就整月不来,至于副刊材料,那就到处乱剪了。至于两个规规矩矩的编辑,倒是天天来,听说只有三十元,叫着夫马费。这叫人怎样会好好地工作?编辑部有两个校对,那不在报馆里工作,在排字房工作。这排字房离这家报馆也有两里路。可是北京报纸,没有几家有排字房的,所以虽排字房离得远一点儿,也没有人嫌是麻烦。有一个骑脚踏车的,送稿子拿大样,归他跑吧!”
杨止波道:“原来自己没有印刷,这倒是办报不怎样困难。可是在印刷所里印刷,却是印不了好多份。”王豪仁笑道:“他们所谓办报,讲漂亮点儿吧,就是赚钱。只要能够赚钱,那要印多干什么?所以那里有一个会计,不,总务,业务都归他一人担任。既云管业务,有关于报纸营业上的事,他就出来碰头。其实,也没有业务可言。比如说,业务最大的,莫过于新闻纸的发行。但是他家有四五百份报,其实还没有许多,托几个送报的,分头一送得了。有时觉得办报,总要有一点儿营业,这就在派报行里,托这一位,托那一位,好容易代销了百余份报,这种业务,还成立什么营业部呢!再次,是登广告了。商家要登广告,也只有一两家报,除此以外,漫说要钱,就是不要钱义务广告,他答应登,也还看面子。这营业部根本不要谈。所以他这里干脆不要营业部,弄个小账房,天天记上买香烟茶叶花了多少钱,这倒是正经。可是账房两个字不雅,这就用上会计室吧!这就说完了,用不着多少时候吧!”说完了,街上有卖落花生的,他就掏两枚铜子儿买了一捧花生,含着笑将手巾托住花生,送到杨止波面前,让他来两粒。
杨止波瞄了花生,一面走一面剥着,笑道:“照你这样说,果然一家报馆,也就只有这些了。可是新闻却让谁去跑?还有虽然没有整笔收入,开支总是有的,如买纸、印刷费、编辑部里人的薪水,这也是账呢!”王豪仁道:“你说这些开支,干脆社长弄,他也不会把这笔钱摆在小会计身上。这种报馆,我也认识两三家,介绍你进去,当然他们欢迎之至。但是我要问你,是图利呢,大概一个月一二十块钱,还要看社长口袋里有没有,这去干什么?图名呢,共总销不了三两百份报,名在哪里?还不如走一步是一步,将来哪家大报馆里要人,你再想法子进去。至于你说的跑新闻,根本他们就不跑。晚上进了编辑部,把通讯社稿子一发,就算完了。这算话说完了吧?还要问什么,大概我也无可答了。”
杨止波道:“你老哥,倒是一事通,百事通。倒没有想你不在报馆,关于他们的事,你是一位司命菩萨,一脉亲知。”王豪仁笑道:“我打流浪多年,各报馆去两趟,各事就知道得差不多了。这些报馆,有津贴就开,没有津贴就关门大吉。所以我劝你,总要到大报馆去。当然,那个《顺天时报》是日本人开的,去不得。去,日本人也不会要。此外,大点儿的报,都可以等着机会。”
杨止波道:“我也不至于上《顺天时报》去呀!”王豪仁笑道:“我也知道你不会去,不过打个比方。”他们说话,虽然慢慢走,邢家就到了。王豪仁道:“回头见着了邢先生,我们街上一段谈话不要提。”杨止波道:“那为什么?”王豪仁笑道:“你又为什么不明白?他家里事,我若一脉亲知,你想我还敢来吗?”杨止波想着也是,就一笑而罢。
到了邢家,当然杨止波去做他的事,王豪仁谈了些靳内阁问题。过了一会儿,那个陈廷槐却来了,见过礼,将帽子一丢,放在桌上,就坐在大餐桌子下方,伸头看看邢笔峰所发的电报,笑道:“今天内阁的消息怎么样?”邢笔峰道:“没有什么消息呀!”陈廷槐道:“我看你这里很忙,我也不愿多耽误你们的公事。我们约先生的话,务必请先生答应。这里有四十元,送给先生买点儿茶叶喝。”他一面说着一面就在衣袋里掏出了一个中式信封,放在邢笔峰大餐桌子面前。这四十元,当然邢笔峰看来无所谓,但也不拒绝,笑道:“我这里稿子,当然是无法子移挪。不过我那天说的,我们伙计他可以帮忙,你老兄看怎样?”谁知陈廷槐真是好说话,两手一拱道:“那我都在所不问,老兄,请多多帮忙。”说完,又向杨止波面前将两手笼着一揖。杨止波这倒不好说什么,只看了邢笔峰。
邢笔峰也明白他的用意,便笑道:“那就收下来吧。你先试办一个月,稿子不好,那陈先生自己会不望下续了。”王豪仁道:“好在这里有好多稿子,有邢先生用不了的稿子,你就搞上一点儿,也无所谓。”杨止波见两个人都这样说了,就笑着向陈廷槐道:“那我就试一试吧,好在我总请邢先生做主。”陈廷槐见已答应,又把帽子抓起,笑道:“我不在这里打搅了,这就告辞。”点个头,他真的就走了。邢笔峰点了他半根雪茄,放在嘴边叭吸了几下,笑道:“这位陈先生,是旧交通系的人,他办通讯社,有他的用意。这一点子钱,也不伤他的毫毛,就答应他,随便找点儿消息给他,也就是了。”杨止波道:“邢先生的话,虽是不错,但我是一点儿消息没有呢。”
王豪仁把右手一伸,对着邢笔峰道:“哕!这里有一位消息专家,你怕什么?”邢笔峰道:“他既把款子送来了,我们只好维持他一两个月吧!”杨止波听两个人都如此说了,只好默认。可是他心里想着,每日写不出消息,我看怎么样办。这时正在工作,当时暂不提。王豪仁随便谈谈,他告诉杨止波,由这里再看两位朋友,就回训练处去了,过两天再见。他说完也就走了。
这里等工作做完了,邢笔峰告诉他慢走,还有话细谈。杨止波只好打开报来看。约过了半点钟,这屋里就剩两个人了。邢笔峰在信封里掏出四十元的票子,分了十五元放在桌上,笑道:“你也需要钱用,请你拿着。至于陈廷槐要的稿子,你找上一两条,这就行了。真是没有的活,根据我的消息,扯上他一两条吧。”
杨止波心想,钱是需要的,这每天需要两三条消息,这可是不容易的事。不过四十元,他已落下了二十五元,要弄不出消息来,至少他也负责任一半吧?他既不怕,自己也不必胆怯。就把银圆票子自己取了过来,放进衣袋里,笑道:“好吧,邢先生叫我收着,我就大胆收着吧。我现在有一件事情,不知邢先生可有路子没有?”邢笔峰把事弄完了,正想到屋子里去,加上马褂,然后出去。自己正走开两步,听了杨止波的话,自己便又停住,问道:“什么事呢?只要我能帮忙的地方,我决计帮忙。”杨止波看他有要走的样子,便道:“我这事情,不忙啊!就是北京的报纸,看起来,还是《顺天时报》办得像样吧?我受了朋友之托,想去参观一下,不知道先生认识里边办事的人吗?”
邢笔峰听到这里,自己把雪茄由嘴里取下,拿着在身旁,弹了一弹灰。当然他这脸上,也似乎有些变动。停了两三分钟这才把他的话撇了出来。他道:“我当了记者,当然哪家报馆总有一两个人认识吧。不过《顺天时报》是日本人办的,我认识的是中国人。这要叫他们做主,让你去参观,怕是不能够吧?不过你要明白它内部的情形,我倒有一个湖北朋友叫潘大有,是一个日本留学生,他倒明白《顺天时报》的情形,哪天他来了,我特意介绍一下,让他报告一番,而且还能问问《顺天时报》内部的情形,他也可以报告一点儿。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杨止波看邢笔峰的态度,好像是不愿管。但是有人把《顺天时报》的内容报告一二,这也不是很好吗?便道:“那很好呀!他哪天来呢?”邢笔峰道:“要来也很容易嘛!他家有电话,回头晚上,我给他通一个电话,约定一个时期就是了,我想,两三天之内,就可以办到吧。”杨止波把两手捧了拳头,向他连拱两下,笑道:“这实在难为你,我要怎样感谢哩?”邢笔峰见这事已经解决了,也就笑了,他道:“我们是鱼帮水,水帮鱼,这点儿事,还谈什么感谢哩?”于是订了约,邢家今夜晚打电话,哪天来谈,明天答复。
果然,次日邢笔峰告诉了杨止波,明天三点钟,潘大有一定来。到了这日,赶紧把稿子弄好,过了一会儿,潘大有果然来了。他穿一件蓝宁绸的驼绒袍,外罩青缎子夹马褂,手上拿一顶呢帽。长了一张长形脸,底下尖尖的,皮肤白白的,看这人还是三十多岁年纪。他一进门,见大家就作了一个罗圈揖。把帽子放在桌上,就笑着指了杨止波道:“这位是杨先生了。”杨止波起身点头道:“你是潘先生了。”潘大有就和他握着手,在他隔壁椅子上坐了。所有在工作的人,他都认识,就笑着和大家谈话。约谈了几分钟,邢笔峰笑道:“今天止波兄约潘先生谈话,我把里边的房屋预备了一下,请二位到那里去谈。茶烟都已经预备好。请吧,时间一会子就黑了。”
二人笑着,就向隔壁屋子里来。果然泡了一壶茶,两个杯子,还有一盒火柴与纸烟,全放在圆桌子上。左右两个藤椅,二人就分别坐下。杨止波倒了一杯茶,放在潘先生面前,潘大有笑道:“不要拘礼节。邢先生说,你老兄想知道《顺天时报》的情形。关于此事,我知道一点点。不知道足下要问哪一门呢?”杨止波道:“只要关于《顺天时报》的事,都可以吗?就从总编辑说起吧。”潘大有道:“好,就由这里说起。他们日本人在中国办这路报,是很多的。什么大连沈阳哈尔滨都有,所以他们的系统,就是一个。日本的侦探总部,是他们唯一的靠山。既是明白了他们的系统,那他们办这路报干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杨止波答应一声是的,抽出了一支烟要敬潘先生。他把手一摆,又点点头表示谢谢。立刻他在衣袋里掏出一个扁形的银盒子,把盖打开,里面装满了三炮台的烟卷。自己取了一支,擦了一支火柴,将衔在嘴里的烟卷点着,笑道:“日本人是非常厉害的。《顺天时报》的日本人,不抽中国的以及英国的烟卷,他们只抽日本的。日本的香烟,真是不好抽,但是他们爱国,这就不好说什么了。”说到这里,他哈哈一笑道:“我们说总编辑,这太跑野马了,与总编辑无关了。他们有一个总编辑的,他的中国话,也马马虎虎。中国文也懂一点儿,但拿出来用,那就简直不成,编中文报,那就更不成了。所以他们,还得用中国人。”
杨止波道:“他这个总编辑,也天天到编辑部吗?”潘大有把烟卷丢在烟灰缸里,笑道:“他们日本人都是守时刻的。他既为总编辑自然天天要看稿,这一点也和中国人一样。就谈现在总编辑,他是住在报馆里的。你去过这《顺天时报》吗?”
杨止波笑着点点头,自己还打算问,隔屋邢笔峰就大声道:“怎么样?你们该谈完了吧?”潘大有道:“就是这一刻工夫,哪里谈得完呢?还有一个副刊,这里头登些中国诗词杂文,那都罢了,主持虽然是外行,弄个不通而已。最要不得的,就是戏谈,谈得简直不晓得谈些什么。还有花谈,谈的尽是窑子里的事情。这一个大报,尽谈些不堪闻问的事。这副刊就应当禁止。”邢笔峰就跑过来,笑道:“现在不早了,我带你二位上个小馆,一面吃,一面谈,好是不好呢?”潘大有就站起身来,说道:“好的好的,我也谈得累了。”杨止波虽是不愿中止,但是潘大有说他谈累了,当然不便再谈下去。三个人便各戴了帽子,笑着一路出门。
潘大有比邢笔峰还要讲排场,自己却是坐马车出门。马车向来可以坐两个人,要再加上一个人,他就要坐倒座。走出门来,看见自己马车,潘大有又想起一件事情,便站着笑道:“不忙,我还有一点子故事交代。有一次,我穿了西装,两个同学也穿了西装。当然,我自己就坐了倒座。因为我们是由《顺天时报》出来的,他们的总编辑又送了我们一送。这时,那个报馆里经手广告的中国人,看了我一切的举动,活像一个日本人,就跑了过来,说了两句日本话,对我行个一鞠躬。我这时真是怒火三千丈,恨不得上前打他两拳。可是想起来,这坐倒座并不算坏啊!这里有人,走来一鞠躬呀。”二个人听了这话,全为之一笑。
三人吃过了小馆,潘大有还要出去玩玩,杨止波便道谢了。走出来,是观音寺大街,这在当时还是很有名的一条街。这里有两个商场,一叫第一楼,一叫青云阁。杨止波心想,时候尚早,就逛逛商场吧。自己正要进去,忽然衣服被人拖住。
杨止波用眼一看,是方又山先生。原来这位先生,虽是湖南人,却是生长在安庆的,而且也在芜湖报馆做过事。他三十多岁的人,尖尖的脸,也是一般人似的,穿上一件灰布夹袍子,戴顶灰色呢帽。因道:“原来是方兄,这事实在难得,却遇到了你。”方又山道:“我听见朋友说,你也来了。现在住在哪里?”杨止波把住址告诉他了。方又山道:“你打算到哪里去?”杨止波道:“没事,在这里溜达溜达,并不打算到哪里去。”方又山也笑道:“我也无事。陪你走走,好不好?”
杨止波当然说好,两个人就沿了大街走,把各人到北京的遇合,各说了一番。原来方又山凭朋友介绍,现在和天津一家报馆,写北京各学校的新闻,每月有四十元的收入。他住在一家公寓里,连伙食带房子,每月十六元钱,虽不富裕,也还可过。后来杨止波将生活一谈,方又山道:“你老弟少年才华,何至于就这般小事?我路上有一位朋友,也在报馆里,而且是一个大报馆。我听说,他们那方面要人,我和你打听打听,看如何再回你的信。”杨止波道:“那就全靠我兄了。多谢多谢。”方又山道:“我也是顺便人情,多谢什么?”二人说得很投机,又绕大街走了一个圈儿。看那半边月亮,如雪盆一样,挂在天边。阵阵晚风扑到人身上,有点儿冷意。看看天气不早,就各人约了后会,告辞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