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止波自新明戏院回来,觉得戏果然是好,但是这个时候,要花一元钱看一回戏,这在记者这一行,恐怕还办不到吧。次日,照例到邢家去工作,这里共有四个人,邢笔峰坐在桌子当中,在那里拟电稿。旁边坐的殷忧世,是一位身穿旧哔叽夹袍、尖脸,约莫三十多岁的人。对面小桌子上,就是徐度德。这边桌子同邢笔峰对过,就是杨止波自己了。
邢笔峰将稿子拟得差不多,自己放了笔,将雪茄拿起,在玻璃缸上敲了一敲烟灰,吸了一口烟,笑道:“昨天看戏,好吗?”杨止波道:“当然是好。只是票价太高了,常常看戏,像我们这种人,就吃不消。”邢笔峰道:“这是头等戏院,当然很贵。你要去三等戏院,那只要十几枚铜子儿就够了。你不要看那是古老的戏院,好多的名角都是由这里出来。所以人要做个英雄,这倒要在叫人磨炼里面去找。”杨止波听了很是新奇,就问道:“是的,这里面可以找着英雄。这里当真只要十几枚铜子儿就可以买一张票吗?”殷忧世笑道:“那是不假。从前只要铜子儿十二枚,现在涨了价,要铜子儿十六枚。那儿不用买戏票,你进戏院子就去找座位,找着了座位,你才把十几枚铜子儿交给看座位的。那是科班戏,戏真不差。”杨止波在南边也听说,京城里有科班,倒不料科班卖戏票这样的贱,便道:“这样便宜的戏,当然要看。”说到这里,大家都要写稿子,就把话停止。
十二点钟打了,各人预备去吃午饭,杨止波和徐度德慢慢地走。徐度德有一辆自行车,为了上电报局拍电报用的,现在推着走。路西有一座大楼,时常有些马车人力车停歇在门口的。杨止波看看那招牌,却是便宜坊三字,问道:“这馆子好大一个门面,是哪一路馆子?”徐度德笑道:“这是北京最有名的馆子,烤鸭的拿手。别地方虽有几家,也叫便宜坊,那都是假的。到北京来,第一是看戏,第二是吃馆子。这吃烤鸭是一项专门艺术,你戏已经看了,哪天来吃回烤鸭啦。”杨止波摇一摇头道:“吃烤鸭?我还没有这个资格。”徐度德笑道:“你虽没有这资格,可是你等一会儿,有人会请你的啊!”杨止波道:“有人会请我?”又是一摇头。
二人说着,已到了胡同口。徐度德要发电报,自骑了他的车子走了。杨止波看看天色尚早,会馆里开饭,迟一会儿并不妨事,就顺着人行路看看这北京的风貌。走了不几多路,看到一个水果铺。北京水果摊子,也为南方人所称道的。外边两扇玻璃门,玻璃门外又是许多玻璃窗户。你在外边可以看到,梨、苹果摆得齐整,有的摆着像宝塔,有的摆着像个粉盘,其中另有许多大得像盆的花碗,里面放了杏脯、梨脯等件,摆着五颜六色。门外却摆了腰桶,里面装了清水,桶上一个盖子,却有许多藕。上面将老荷叶盖着,觉得黄绿色,映着雪白的藕,也非常爱人。杨止波点点头想,北京人对于吃,果然是色香味三方面都很讲究的。
又走了一段路,看到两三副担子,卖落花生的,卖馄饨的,卖芝麻糖的。这个卖芝麻糖的,稍微特别。他是将芝麻沿边粘着,中间嵌了花生仁的三角片,有巴掌那么大。还有一样,将芝麻糖一扭,大的有六七寸长,短的一半,像个铁丝纽。他看得正有味,忽然听得许多人哄然一声笑。他往笑声发出的地方一望,是一座茶铺。里面是个店堂,摆了一二十张桌子,桌子是什么样子都有,三屉桌、两屉桌,以及没有抽屉的桌。有许多粗瓷茶壶摆在墙角上。铺子照例是关门的,有一排玻璃窗,内外都可以看见。这里清早,是卖给提鸟笼的先生,中午下午,就卖给劳动群众。其余的北京人,就不上茶铺。有些开茶铺老板,就邀一班人说书。这个说书,也和南方不尽相同。他所说的以武艺的为多,不像南方,什么《珍珠塔》《三笑》等小说,他们说书也就像唱大鼓一样,说书人带有表情。刚才大发笑声,就是这里满堂的人,被上面说书人做的表情逗乐啦。
杨止波当时又想,京城里人,怪不得演戏演得好。他们无论干什么都讲个要表情呀!我今天就可以写封信回芜湖报馆去,写着到了北京,无论遇到什么玩意儿,都要有表情呢。于是那天晚上,自己把桌上那盏煤油灯罩子擦得亮亮的,点上,便摊开纸来,把到京以来遇到的玩意儿细写一番。这封信不知不觉写了两三个钟头。忽然听得外面传来一种声音。先是三个字,中间是两个字,那尾音非常之长。当然这是卖消夜的,但吆唤些什么,却是听不懂。因好奇心重,便丢下笔砚,走出了两重院子,到了大门口。那个吆唤卖东西的人正好走来,把东西放在大门洞内。他有大盏的煤油灯,还有两个铁框,可以把灯提起来,现在却放在一块砧板上。这砧板底下,是一个小小的木盆,里面放着猪头肉、豆腐干,以及炸猪耳朵、熏猪肝等。此外,还有一种没芝麻的烧饼,北京叫着火烧。有一个姑娘,约有十七八岁,正歪腰看那人切猪头肉。一会儿那个姑娘买了猪头肉,付了钱转身进会馆去了。
杨止波看那姑娘走了,便道:“掌柜的,刚才你吆唤着什么?”他道:“我吆唤着炸面筋熏鱼。”杨止波笑道:“原来如此。怎样卖法呢?”卖熏鱼的道:“你要切肉,三个子儿好切,五个子儿更好切。吃火烧,一个铜子儿三个。”杨止波觉着这些东西还不贵,就摸了六个铜子儿,买一个子儿火烧,五个子儿肚子,把铜子儿交给他。他把熏肚切了一捧,将报纸给它托住,三个火烧放在熏肚子上面。杨止波走着路,把熏肚尝了一丝,味道居然很好。正走到穿厅,后面那个卖熏鱼的忽然叫起来道:“有一样东西请你拿去。”说着,他就自己把东西送来。杨止波一看,是一条紫色围巾,还是刚打了一只角儿,便道:“这不是我的呀!”他道:“我知道不是你的,是你们院内那位姑娘的,你带了去还她。”
杨止波接了这一角围巾,不知道自己去交给那姑娘,还是叫长班拿去转交呢?正好站在过厅里犹疑,就看到那位姑娘拿着一盏小琉璃煤油灯走了过来。看那样子,正是去寻找东西。这个时候,男女交际尚未十分公开。纵然这东西在自己手上,一会子工夫,还没有想到用什么言语对那位姑娘去说。可是那姑娘已经看到那紫色围巾在他的手中,就改路向杨止波面前走来。杨止波这就不能再犹疑了,便道:“刚才这位卖熏鱼的交给我这条围巾,我是新来京的人,正不知道向谁交还,大概是姑娘的吧?”说着,拿着围巾,把手一伸。那姑娘道:“正是我的,谢谢你了。”把围巾接过去,转身走了。
杨止波把围巾交还了,就把熏肚带回屋子里去,慢慢地咀嚼。回头写完那封信,便熄灯睡觉。次日九点多钟,又带着那封信向邢家去工作。正走到门外,身后却有一位姑娘走来,上身穿了灰色薄棉袄,下身系了一条青色绸裙,头上梳个辫子,手上夹了几本书。杨止波赶快避开一边。可是这姑娘很是大方,回转身来,向他点了个头,脸上还带着几分笑容。杨止波赶快回礼,那姑娘却是走了。这就猜着这姑娘一定是昨晚失落围巾的那一位。昨晚没有看清楚姑娘是什么样子。现在看来,姑娘是瓜子脸,一双眼睛很灵活。她手上拿着几本书,那当然是读书的了。这也不去细管了,自己还是去工作吧。
这样到邢家去工作,一过就是好几天。这天下午,工作完得很早。邢笔峰笑道:“今天完事很早,带你向中央公园散步一回,你去不去?”杨止波道:“很好呀,北京城里好多地方我都没有逛过呢。”邢笔峰听说,就连忙起身进去,加了一件青呢马褂、一顶灰呢帽子。他家里有自备的人力车,只喊了一部车子给杨止波坐。两人就同向中央公园。这个时候,公园开辟不久,园子里只有千百年的老柏树,一棵一棵的绿叶交柯。亭台楼阁,这时少有。进了绿树林子里,前面有一带红墙。走进红墙,是一片旷地。旷地很大,二三百步外,有短石头牌坊,短的围墙四面环绕起,中间有五色土筑成了一个台,这叫社稷坛,向北一百多步,有两重殿,这是以前皇帝拜社稷的地方。
中央公园票是五分钱,可是这一天,有个大力士要在这大殿里比武,所以票价一涨提高十倍,要卖五角钱。邢笔峰就拿出两元钱,买两张入门券,同杨止波进去。怎么议定说是五角钱,何以又要一元钱一张票呢?原来这中交票要给袁世凯乱发。袁世凯死了,这票价就猛跌下来。后来官方议定,一元钱变成五毛了。两人进去之后,看看红墙边下摆了许多茶桌,这是允许卖茶的地方。两人就在这里泡上一壶茶,倒是藤椅子,二人对面坐下。刚刚坐了一会儿,来了一个人,身材很高,也是穿着灰色哔叽夹袍、青呢马褂。他见到邢笔峰,便取下头上呢帽子为礼。邢笔峰连忙起来介绍,说这是太东通讯社社长陈廷槐先生。杨止波自己也通上了姓名。
杨止波看这人,长形的面孔,年纪也不过三十岁上下。那人对邢笔峰道:“我正要到足下府上去,可巧在这里就碰着了。”邢笔峰就将桌上茶斟了一杯,移到陈廷槐面前,笑道:“阁下还有什么事找我吗?”陈廷槐将藤椅子移了一移,身子就近偏了一偏,笑道:“我社里的稿子,想都看过了。我想足下用不了的稿子一定很多,一天分几个条给我们用好不好?”邢笔峰道:“现在英国方面的稿子,我们的老东家嘱咐不许外售。不过这位止波老弟,他或者可以分上几条。”
杨止波听了这话不禁倒吓了一跳。想想自己不过是在邢家帮忙,有时几条稿子还都凑不起来,哪里还有稿子给人呢?那个姓陈的倒认真起来,便向杨止波道:“足下可以替我们帮忙吗?”杨止波看看邢笔峰的颜色,似乎要表示他的话十分可靠,也就不敢把事辞掉,便道:“虽是有几条稿子,我是初来北京,地方不熟,透着朋友方面,也疏散得很。所以我自己不敢说这稿子可以分用。因为我还有同事,最好我能问一问同事,再来答复你先生。”这几句话倒是深合邢先生的口味。他向陈廷槐道:“暂且谈到这里为止吧。你怎么有工夫到这地方来呢?”陈廷槐笑道:“看武术呀!据管事的人说,这是个西欧人,有很大的力气,就是两条牛一并排站着,他在后面将牛尾巴一拉,两条牛如弄弹丸一般,他叫退若干步,就退若干步。”邢笔峰笑道:“这倒要去看看。同谁比武呢?”陈廷槐道:“是镖行里的。”这样一说,连杨止波也很有兴趣了。
坐了一会儿,听到锣响。这茶桌上伙计笑道:“先生,你们上大殿上去看他们比武吧,这锣一响就开始了。”当时三人含着笑容,向大殿上走去。只见殿上一个比武的台,大概有二尺高,有三丈见方。这时,看热闹的都来了,大概也有二百人光景,都站着。这台上站立着一个人,穿了一身运动衣,大腿粗臂,宽宽的胸脯挺得高高的,是个白种人,嘴上留了一撮小胡子,他不会说中国话,就是挺立台中心。另一个人穿深灰色西装,说:“他叫劳恋,有很大的力气,他站在台上,几个小伙子拉他不动。他把拳头轻轻地一挥,你就得躺下。我们预备几个会武术的中国人和他比武。你看这几位和他比武一下,全得躺下来的。”他这样说着,果然有七八个小伙子站在台后,预备比武。
他刚说完这比武的话,在看客堆中,就有人喊道:“慢着!你说这位劳恋先生要是有中国人上前一比武,就得躺下。我是个中国人,愿上台比一比武术。至于躺在地下,那自然不妨事,就是一下打死,也没关系。你问一问劳恋先生,我这个请求怎么样?”穿西装的人当时看了一看说话的人,就把这话告诉劳恋。可是这个在人堆里说话的人,他也不等劳恋说什么,便一脚跨上台来。大家看这人,上穿青布薄棉袄,下穿蓝裤子,却穿了长袜子,把裤脚系上。头上戴顶半个西瓜式的灰色帽子,脸是圆形,看来也有五十岁,满脸红光,没有蓄胡子。看样子好像是一位庄稼人。
那劳恋看到他这样打扮,又已走上台来,料着也没有什么本事,便告诉穿西装的,愿意比武。穿西装的虽没劳恋那样大胆,料想比一下武也没有什么关系。若是这人真有两下,那就两下讲和,便站在两人当中道:“劳恋先生愿意比武,请教你贵姓?”这老者笑道:“问我姓名做什么?打输了,我就一溜烟地跑走了。万一打赢了,替中国人出口气,我也马上就走。请问劳恋先生,怎样的比法?这里有个主客之分,我愿请他先动手。”那位穿西装的倒明白,这老者说话颇有分寸,不可太藐视了。因之将这话对劳恋说了。两人颇商量了一阵。
这时,看热闹的二百多人,大家对这位老者感到非常奇怪。他又不说姓名,更觉得稀奇,大家都瞪眼望着台上。那时,两人商量好了,穿西装的就道:“比武先请客位,这很好。劳恋先生说了,他打你三拳,看你怎样招架。三拳之后,请你也打他三拳。”老者笑道:“好!就是这样。请你过去,比武不是好玩的。”那个穿西装的就连忙退下。这个老者就对了劳恋拱一拱手,笑道:“你来吧。”他说完了,也没有摆式子,也没有打桩,就这样随随便便站在台中心。那位劳恋看了老者一下,也不放在心上。他掉转身来,斜对了老者,抬起右手,捏了个大拳头,就对老者左臂猛力砍去。那老者一点儿不惊慌,只见他左边一让,劳恋就扑了个空。
老者站着复原了,笑道:“这一下大概没有看准吧?请再来吧。”劳恋看了老者,心里有点儿稀奇,他估量着在哪里动手。静默了一下,这回看准了,就伸出拳头拦腰扫了过来。那老者这回不闪,见他拳头已经过来了,他就把身子一跳,跳有四五尺高,当然拳头又扑了个空。那台下二百多人,就齐齐地叫了一声好。这老者还是随便地站着。
这一下子,劳恋感到不稳了,也感到这老者确系有两下。这第三下,要照哪里下手哩?自己站着又考虑一下。他心里转念一想:他就这样随便站着,我猛攻他的下路,他或者不防备。他就身子往下一蹲,将腿直扫过去。可是这个老者又是一闪,腿脚由这儿一闪,完全架空。劳恋不但打不着大腿,这一下扑了空,人就借了这势子,几乎要摔倒,赶快把腿收住,这才站定。台底下又是一阵大笑。
老者道:“主人让客,已经做到了,我们回敬三下吧,请你站稳。”那个穿西装的赶快上台,向老者连连作揖道:“佩服佩服!我看不要打了吧。”老者笑道:“这公平吗?”台底下众人齐喊道:“不公平,不公平,我们是花钱来看热闹的,他说要打倒许多中国人呢,怎么一个都没有倒,就算了吗?”这时,台下吵得非常厉害,那个劳恋始终没有言语,呆呆地站着。那个穿西装的只管说好话,劝老者不必比武了。老者笑道:“在平常,说了许多好话,算了。可是这是比武场,中国有规矩,打死了,也算白打。足下也说了,预备和几个会武术的中国人比下武,他们都得躺下。我现在让大家看一看,是怎样的躺法?若是并不躺下,咱们中国人不都有面子吗?”那个穿西装的也觉得老者的话是不错的,何况自己也是中国人,于是又给劳恋说了说,回头就对老者道:“好吧,就比一下吧,可是望足下,假如能打倒的活……”老者点头笑道:“他躺下,也就完了,你告诉先生,我也只要一下。”穿西装的只好站立台边。
劳恋只好两手举平胸口,将面对准了老者,手脚一齐乱动。老者道:“无须全身都加保护,你瞧。”他说着,就看着劳恋两条肥壮得比肚子不差什么的大腿,随便走过来,将手轻轻地一伸,也不知道打着了或者没有打着,只见这劳恋两手两脚,就笔直平伸,身子向后一倒,跌了个鲤鱼跳网,背靠了台面,只是扑咚一声。这老者轻轻一下,劳恋便摔得这样的响,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劳恋慢慢地爬起来,还不住地扑灰。穿西装的又连忙走过去,只是举了手,还没有说话。老者笑道:“大概是不须比武了吧?中国人也不是好缠的哩!哈哈!”他一面说着,一面就下了台。劳恋也不比武了,就下了台。杨止波可是要寻那老者说几句话时,却是无影无踪了。
三个人依旧上茶座来,着实笑了一阵。邢笔峰还坐在原椅子上,笑道:“这真是笑话。别样事情可以同中国人比一比,这武术却是比不得。”陈廷槐道:“那你可以选一条电稿,向伦敦报馆里打去吧?”说到这里,邢先生笑了一笑,将雪茄烟在桌子角上弹了一弹灰,又将烟衔在嘴角上道:“这样的笑话太多了,那当然不会登。不谈这个,靳云鹏说是经济很有问题,怕是不容易度过年关,这个问题,他们倒是很关心的。”陈廷槐道:“到伦敦的电报,你先生是自己发呢,还是送到记者手上再发?”他在对面坐着,说时,很注意看着邢先生的面孔。邢笔峰也知道陈廷槐很注意他,就又把衔在嘴角上的雪茄取了出来,向桌子角上弹一弹烟灰,答道:“这不一定,有时我也发出去的。”陈廷槐还要问时,邢先生将话已经扯上了内阁问题,由内阁一谈,又扯上了学潮问题。至于发往伦敦的电报怎样发了出去,就含混不谈了。
谈了一会儿内阁与学潮,天色快要黑了,各人便各自回家。可是杨止波有个问题却发生了。什么问题呢?当杨止波初次来京时,颇想在北京大学弄一个插班生,读一读书。可是这件事他从没有对人谈过,只放在心里。今天听邢先生的谈话,好像他又担任拍发伦敦的电报,这就可以猜到,他的英文一定很好。也许他还认识很多熟人,那么,叫他分一分神,打听这插班生怎么样?恐怕不难吧?但是,杨止波又想:这件事马上对邢先生谈,似乎还早一点儿,明天对徐度德有意无意地问一问再做打算。
次日十点钟,又到邢家去办事。但是出门不远,就遇到京城里一件事情。顺治门大街,这是很宽的街。街的两边,是很宽两条土路。土路之上,搭了一座四角的房屋。三方有篾篷当墙,向街一方,编着像门窗户一般的样子,这里还用蓝绸子编上花。往里看,还摆有桌子,桌子上摆着香烟烛台,桌子下方,把素桌围系好。这是干什么的,却猜不到。好像一个人与国家大有功劳,市民就如此纪念吧?又过了几户人家,情形又一变,这里摆着一张桌子,也系了桌围。走了一条街,这里摆棚子的有三座,摆了桌子的有八处。这更是奇怪,倒要看一看。
还好,不到一会儿,路上的小孩儿就拍着两手道:“瞧,出大殡了。”杨止波就在一个棚子边站着看出殡。
起头,几个人抬着一座碑,有一丈多长,这当然是纸做的,上面还有花边。接着,有十几个童子,穿着五彩衣服,戴着垂绺的帽子,手上拿着雪柳。什么叫雪柳?这是把砍了的柳条,卷着蒙了白纸条,这就叫雪柳。雪柳过去了,就有一批人,身穿着彩衣,手拿乐器,乱打乱敲。紧跟着这乐队,是抬着的两座角亭,一供灵牌,一挂画像。有一班和尚,他们在这两座亭子后面,也奏着乐器走路。这都过去了,才是送殡的,大概有一百十多人。送殡的引着孝子,再后面才是棺材,至少是十六人抬的,也可以加到二十四人、三十二人。棺材上有绣花罩子,其上有一只绣的仙鹤。最后若干辆马车,这才是家眷用的。
这样的排场,据老住京城里的人告诉杨止波,那是很普通的。当日的钱,要花三四百元。死者有若干亲戚朋友,要摆一个路祭的,有钱的、交情深的,就搭篾棚;交情浅的、无钱的,就把桌子摆上一摆。棺材过去,要行个三鞠躬,还要敬茶。自然这孝子要叩首谢谢了。另外,还有一件奇事,就是他们打十番的,内中有人,专门会丢纸钱。纸钱是薄的白纸,剪成铜钱的样子,有碟子那样大。到了什么庙宇桥头等地方,有人口里说着吉祥话,把纸钱一抛。要是会抛的,抛上是一把纸钱,下来就是落英缤纷,满空皆是,看的人还大声叫好不绝。
杨止波看了后发生了极大的不快。心想出殡还有人在里面出风头,这哪是出殡,就是有钱的人家摆阔而已。今天这一次出殡,照我们看,就很阔了。据人说,这是极普通的。要是阔一点儿的人家,里面喇嘛道士洋鼓军号,都引了出来。不知道这对死人有什么好处?若是没有好处,那政府就该禁绝啊!自己正这样想着,忽然一阵呜咽呜咽之声在邻近发出。一看,这声音自马车里出来。这是人家送殡的眷属在马车里哭泣。自然送死归山,人之恒情,这没有什么奇怪。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有尖细的声音,也自马车里发出来。不过这有点儿分别,是从另外一部马车里发出来的。那尖细的声音道:“你把这油条吃一根吧,这还是刚炸的呢!”杨止波从车子玻璃窗外看去,是位姑娘,年纪不过二十岁,虽然不是重孝,也套了一件白布衫子,同车有一位是三十岁的妇人,倒是不穿孝。这就令人有了滑稽之感。前面马车有人哭,后面马车却有人吃点心。自然是各人感受不同,但是既来送殡,这多少须带点儿忧愁呀!若是不能带,那不来送殡也没有关系啊!
杨止波将殡看完,到了邢家,照常开始工作。到了十二点多钟,各人都已经走了,又只留徐度德在那里检齐着稿子。杨止波看到一封信,信上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姓,就写着“晓窗”两个字,就慢慢地走到他身边,笑道:“这封信就这样递交吗?那不会丢掉吗?”说着把手一指“晓窗”两个字。
徐度德把那封信捡在手上,脸上带着一分浅笑,道:“这是最要紧地方的信,怎么会丢掉。”杨止波道:“这个人姓什么?”徐度德把信拿在左手,向右手轻轻地敲了两下,笑道:“这反正你将来会晓得,我不必告诉你了。”杨止波一听,这里还有一段秘密,那就不问了,便道:“你的稿子齐了没有?咱们还可以同走一段路。”徐度德把电报和信一齐插在信袋里,笑道:“你也会说咱们的‘咱’字。”杨止波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的我,是特别指定我们。咱们的咱吗……”随手搔着头发,笑道,“那就说我们是广泛点儿吧。”徐度德笑道:“我对北京话也是个半油篓子。走吧。”两人又夹了一部自行车,走出了胡同。
杨止波看到胡同里小杂货店,有几行英文,写在墙上,便道:“这些做生意买卖人真是胡来,他们这里也弄起英文来。”徐度德道:“我倒想起一个问题,足下英文怎么样?我想一定很好。”杨止波道:“不行得很。我正想找个地方补习一下英文。”徐度德推了车子慢慢地走着,笑道:“这是很好的,不懂英文,有好多地方不便。”杨止波道:“邢先生想必英文很好吧?”徐度德笑起来,将车子使劲一推道:“他的英文,像我一样,只认得几个字母。”杨止波道:“不能吧?他要是拍起英文电报来,那怎么办?”徐度德越发笑起来道:“现在干报馆这行,就要会吹牛,吹得什么都在行。拍英国报馆的电报这行啊!你说他会,就算看着吧。”杨止波听他的话,好像有很多的地方不以邢先生为然。但是也打听得清楚,他是邢先生的亲戚,可以这样对待他的亲戚吗?
杨止波在一番打算上,就没说话。出了胡同口,前面又来一班出殡的。看去没有先前那番热闹。头里,先走几个穿五花彩衣的成年人,打着十番。后面跟随送殡的人,看一看人数,也有三四十个人。
孝子就和送殡的在一处。棺材没有亭罩,上面蒙了五色绣花的毯子。最后一辆骡车,上面坐两个妇人,倒是哭得很伤心的。这一路也没有路祭,就这样走着,有两个摆摊子的人说话了。一个道:“胡三,忙了一辈子,这就完了。”一个道:“摆菜摊子的,这又少了一个。”杨止波听明白了,棺材里睡着是个摆菜摊子的,这样出殡,也难为了他家里人了。这不是一样出殡吗?这不一样是送葬吗?这不一样是尽哀吗?自己这样叹息着。但是一转眼时,徐度德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于是自己一人在马路旁边土路上,闲闲地走着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