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铁制的车轮打着钢轨,一下比一下慢,那是火车已经告诉你,到了车站了。这个车站就是北京东车站。何以叫东车站呢?那时北京有三个总站,在前门东方的叫东车站,通到上海或者沈阳。在西方的叫西车站,通到汉口。还有一个,在西直门外叫西直门车站,通到包头。刚才要到东车站的火车,是由浦口北来,走了约有三十多个钟点,到达的时候已经很晚,十一点多钟了。
这节三等车里,有一位杨止波,他还只有二十四岁。那个时候,穿了一件灰布夹袍,外罩一件青布夹马褂,人是清瘦,不过脸是圆的,五官倒也端正。他从没有到过北京,所以都很陌生。在车上遇到一位苍白胡须的老先生,就向老人请教一切。老先生道:“现在已经半夜了,当然不能去会朋友。我也是如此,打算在前门外找一家旅馆歇一晚,明早再去找朋友。你就同我一路去找家旅馆,好吗?”杨止波道:“有老先生指点,自然愿意跟随。”老先生听说,就点点头。
杨止波和老先生同坐一把椅子,车子经过天津,已经上满了客。在杨止波和老先生的座位对面,有一位中年男子,穿着哔叽袍子,留着一圈小胡子,有一点儿政客的模样。没有人和他说话,他就在袋里拿出火柴盒,取着一根火柴,在窗户玻璃上画了一个圈圈,又画一个圈圈,又在玻璃上呵了一口气,趁着玻璃板上有了块白色,就写“靳阁不易维持,学潮扩大”,这样写了又写。杨止波想着:这人是同行吧?这也可见,一人出门多么无聊呢!
当!当!听见钟响,火车停了。这就看到火车上人纷纷乱动。老先生向他摇着手道:“不用忙,火车已经到了,慢慢下去不妨。”杨止波答应“是”。火车的玻璃窗全都打开了。这时,旅馆还有接客的店友打着灯笼,灯笼上用黑的或红的写着各旅馆的招牌。老先生就招着手,叫了一位接客的前来。那灯笼上写着“千祥旅馆”,于是把行李从窗户里递过去,叫运夫把行李扛着,两人下车,跟着一盏灯笼慢慢地走出站。
杨止波这时没有了累赘,随了大伙儿走,对站里站外仔细一看。站里是很长的月台,月台靠里是一堵城墙。再往上瞧,没有灯火,却看不清楚。缓缓走出车站,猛然看去,就不免一惊。因为站外,由东往西是很大的广场,广场上浩浩荡荡的一片。在广场两头是一截街道,街道旁边却突立着四丈余高的城墙,将栏杆石坡曲折地围住。再上去,又立了五层高的箭楼,那箭楼非常地壮丽伟大。箭楼西边,那就是西站,同东边一样有广场,有车站。这在从前,也听到人说过,前门箭楼很伟大,今天站在箭楼下一望,真是几十万户人家拱卫伟大的国门,使这里生色不少。
广场上有很多的车子。当年汽车很少,有也就是几辆。却是马车、人力车、搬东西的排子车,几乎填满空场。老先生雇了两辆人力车,把行李住上一搬,人也坐上。旅馆里那位接客的,打着灯笼在前引路,两辆人力车在后跟随。杨止波这时要看一看北京的街市。那天正是前门街上夜市。两边街上摆了无数的地摊,这些地摊连环地摆着。前门大街本来是很宽很长的,站在箭楼下一望,只见无数的灯火、不尽的人影活动,发展到看着模糊的地方方才停止。那时虽已有电灯,可是来电以后,像鬼火一样,而且根本不供给夜市。因之在夜市里做买卖的人,点的是一种“电石灯”,或者叫“水月电灯”,各搁在摊子上。这个名字倒很有点儿诗意。
人力车一拐,进了小胡同。那两旁人家,和江南一比,就矮得多。走了一会儿,到了千祥旅馆。老先生一切都打着经济算盘。他以为住一晚上,何必浪费,就在三等旅馆住一晚吧。所以这旅馆是三层四合房子,他与杨止波就挑了一间屋子住下。房间里就只有两副铺板、一张方桌,点上一盏带罩子的煤油灯,此外,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但是,这有一样东西却引起杨止波的注意。他坐车子刚到旅馆的时候,后面跟有一种车子,北方叫作骡车。这骡车是半节椭圆形的车棚,架子是木头的,上面蒙着蓝布。人要坐上这车子,就得将脚缩住,来一个盘腿式坐进这车身里面。车杠前绑了一匹骡子,杠子上坐了一位赶车子的车夫,还悬了一盏尿泡式的灯笼。那车子让骡子拉着慢慢地走。同时那车轮响起嘚儿隆咚、嘚儿隆咚的声音,非常地有节奏。杨止波下了车看着,简直忘了进去了。
老先生喊着:“房间开了,进去吧!”杨止波这才进去,心想,北京这地方确有风趣,所以在房里虽与老先生谈话,两只耳朵却常常对胡同里去听着。过了一会儿,有卖馄饨的经过。这还听得出来。卖馄饨的过去,有很尖厉的声音吆唤着过来。这有十二点钟了,是什么东西这样叫卖?老先生坐在铺上,看到他静听的样子,笑道:“你猜这是卖什么东西的?”杨止波道:“我正听不出来。”老先生道:“若论卖这样东西,时间尚早,要两个月后才卖,自然也有得着稍微早一点儿的就拿出去卖。这种东西是南方没有的,是卖一种受了风伤的花生,吆唤着‘半空,多给’。一个铜子儿,他能给你一大堆。他是推独轮大车卖的,也有背着一个口袋卖的。”杨止波这才明白,多谢老先生指点。
次日早上,告别了老先生,便叫了一部车子,往顺治门外大街皖中会馆来。自己在车上,周围四顾,觉得会馆真多。自从科举停了,虽然没有应考的举子,但是那些当差事的人以及大学生,也照样住在里边,大概住会馆的人穷人为多。杨止波要找的人,叫王豪仁,在段祺瑞管的训练处里当一名小差事。杨止波到了皖中会馆,便把找王先生的意思告诉看会馆的长班。不一会儿,王豪仁接到门外。杨止波向他看去,见他穿一件灰布夹袍子,可是油腻了许多块,脸黄瘦着,虽然不是长脸,也瘦小得有一点儿尖了。王豪仁先道:“你来了,很好。那位邢先生问我,你什么时候来,已经好几次了。你不用找地方住,就在这里住下。”杨止波道:“我现在四海为家,到哪里住都可以。”于是叫长班去搬取行李。
原来这皖中会馆,进门有三进院落。穿过一个大厅,又进一个大院子,王豪仁就住在正房里一间屋子。这屋子倒很大,只是东西太少,一副铺板、一张破了缝的桌子,另外两张木椅。这椅子只有靠背的地方,有一个木头圈儿。桌上将报纸垫了桌面,堆了二三十本书。杨止波便道:“这很可以,我只要一间聊避风雨的屋子就行了。”王豪仁道:“我平常总是在机关里住的,你一来,我这屋子全让给你了。”当时行李已经搬进了屋子,杨止波布置妥当。王豪仁道:“我这会馆长班,办得有伙食,九元钱一个月,我看你也在这儿搭伙食吧。”杨止波连说:“可以可以。”
王豪仁和杨止波坐谈了一会儿,便道:“我和老弟去见一见邢先生吧,他是很望你来的。今天见了他,我想明天也许可以上工了吧。”杨止波道:“这样正好,要不,我在北京没事做,也不行。”王豪仁便带着杨止波步行向邢家去。因为邢家就在米市胡同里,与这里相距不远,只经过一条直街那就到了。杨止波跟在后面,向前看看,这里叫顺治门大街,街道很宽,约有六七丈。在街上,石子突出,奔走起来只是不平。在南头,便是菜市口,这是一条丁字街,是早年专门行刑杀人的地方。转一个弯,叫骡马市大街,这是科举时代最出名的一个地方。
米市胡同就在这儿,在胡同里走了几步路,就到了邢家。那邢家是个四合院,最典型的北京的屋子。靠南隔了一个屏风门,靠北三间屋子,两间打通,这是邢家的客厅,也是新闻编辑所。中间摆了一张大餐桌,周围摆了几张藤椅,此外有两张两屉桌,一张摆茶壶、一张翻译电报。翻译电报就在进门的窗子边。靠里一间,有圆桌,另外两张藤椅。外表上看来,这不过是个中等人家。屋里正坐着一个人,圆脸,睛眼漆黑,嘴上蓄了一撮短胡子,身穿哔叽夹袍,在那里看报。
王豪仁抢着走了几步,进了屋子,那个人站起,他首先介绍着道:“这是邢笔峰先生,这是杨止波老弟。”杨止波随着他走进来。邢笔峰连忙伸手握着,笑道:“杨先生来了,我是欢迎的。听说你在芜湖担任一家报馆的总编辑。可是我这里只有两三个朋友,凑合凑合,勉强担任北京上海报馆的稿子,那要比起内地报馆来,可是差得太远了啊!”王豪仁道:“我这位止波老弟,他跑上北京来,就是要观光观光,老兄这地位,正好合适。”邢笔峰然后请二位坐了,笑道:“那就更好了。”
邢笔峰就把他的工作略微介绍了一下。他是上午看报,然后把上海的电报发去第一批。午饭以后,编好《警世报》与《北方日报》的稿子,再发一批电报,这就完了。杨止波来了,这就把《北方日报》的稿子让出来给杨止波编。至于发稿的来源,有电话报告,也有各方来稿。但这些稿子,电报发不到十分之二三,编的稿子更少。这些稿件做什么用,那是邢先生的秘密了。
至于所出的报酬,就只有十元钱。若是出了皖中会馆的伙食费,只剩一块钱了。这自然是不够。但是王豪仁早就知道他送钱不会多,对杨止波说过:“邢先生送钱多少,你根本不必过问。好在他给钱,几元伙食费那总会有吧。至于零用钱,我补贴一点儿,那也没什么大问题了。”所以报酬一层,杨止波也没有计较,就完全答应帮忙了。本来还打算坐一会儿,看到他快要发电报,不便惊吵,约了明天上工,就告辞了。
这时,公务人员上各个机关里去办公,叫作上衙门。王豪仁该上衙门了,就把杨止波送到会馆里,问:“有钱缴伙食费没有?”杨止波道:“这还有的。”王豪仁道:“有钱零用没有?”杨止波道:“缴了伙食费,还够几天零用。”王豪仁听了这番话,这才去办公。
杨止波一人在屋子里,看看外边,时间约莫是十点钟。他心想,今天无事,要怎么消遣一下,可以计划计划,一到明日,就要写稿了。北京有两三个熟人,要去看朋友,这恐怕上学的上学,办公的办公去了。要说去玩耍,一来路途不熟,二来也没有许多钱。不如出去散散步,看累了就回来,这倒是很好。这样想了,自己锁上了房门,便起身出门漫步。
他是向北走的,不多路是顺治门。顺治门实在是宣武门。顺治门是顺治年间重修的,人就这样叫喊着。他进城走了一段很宽的街道,但是他没有照着宽街往前走,顺了城脚往东行。因为他听了朋友说,北京报纸,就只有日本人办的《顺天时报》销路好,而且只有它装有卷筒机。因此,去看看那报馆也不无好处。
这城墙边上也是很宽的,但是街道卫生,官家一概不管。堆的秽土堆,有的比人还高。车子一过,秽土滚成车辙,就有两尺多深,所以人走起路来,地上灰尘随人脚跟卷起,扑个满身。杨止波这样走着,约一里多路,这就是北新华街,《顺天时报》就开设在这儿。以前军阀时代,老百姓是被欺负得可怜的,可是日本人就什么全不在乎,所以这家《顺天时报》在当时比别家阔。进了和平门,望着靠东边第一家,这就是顺天时报馆。这里青砖到顶,有很大一片院子。院宇前面,盖了一座楼房,算是他们的营业部。从前北京很少人盖楼房,日本人可不管官家许可不许可,就盖了这一所楼。于今看起来,盖一所楼不算什么,可是当年,而且是一家报馆,那就了不起了。
杨止波正在看顺天时报馆,心想:看外表,就是有所楼而已,最好是到里面去看看。不知道邢笔峰家有这条路子没有。这个念头还不曾想完,忽然乌云盖起,大风突来,面前有几棵槐树,被风一吹,那树枝整个地翻转过来。哎哟,这怕要下雨吧?北京今天才到,碰到大雨,怎样回去呢?这没有别的什么法子,只有赶快地跑,或者可以跑到家。因此,就走原路,提脚快走。可是天变起来更快,四围乌云密布,一点儿青天没有。那风势更大,真是飞沙走石。面前来了一阵旋风,那灰土被风一卷,一大团黑雾卷入半空。北京树木很多,人家院子里各种各样树,借着旋风一卷,就吱咯吱咯发起很大的声音来。
杨止波看到这个样子,便急忙忙想找个避雨的地方。不多远有个八字门楼,看来可以避雨。三脚两步,就奔到那门楼底下。果然,还未停脚,那有蚕豆点子那么粗细的雨就来了。一片雨雾,连对面城墙也不看见。
八字门楼,两边将墙支出,中间有一个很宽的大门。上面有瓦,可供四五个人避雨。雨下得非常猛烈,一下工夫,地下就成了河。杨止波想着,地下的水,一刻儿是不能干的,这非赤足回家不可。正这样想着,胡同内来了一辆骡车。车夫坐在车杠上,拿了一根竹鞭子,打得骡子乱跑。但车轮子在水里跑,时常遇到车辙。糊里糊涂车子向上一碰,轮子在辙里一别,好久不能出来。好容易拔出车辙来了,但是不多路,照样又来了一回。走到门口,那车夫不愿跑了,就把骡车一拉,靠近了大门,自己也跳下车来,将身上乱抖。看他身上,一件薄棉袄已经湿透了。
那个车夫见杨止波看着他,便笑道:“我这样浑身透湿,真是少见吧?我在大雨中淋着,想快些到家呀。不想雨越来越大,回家简直不行啦,这就只好避雨一下吧。”杨止波只见他老望着天,因道:“我不是无缘无故望着你的。我想,你这一身湿,现在你又急又累,你还不觉得。等一会儿,你心事一定,那会感到周身都是凉的。还有你这骡子,同你一样,这会子感着不冷,回头它会冷得厉害的。”那车夫两手一拍,叫道:“你这话很对,我马上就走。先生,你住在哪儿,要是我这车子顺路的话,可以带你回去。”杨止波道:“我没关系,雨止了,我脱了鞋袜,打赤足回去。我住在顺治门大街,路也不多。”车夫道:“那正好顺路,我家在广安大街。快些上车,现在雨小些了。”
杨止波一想,这路上的水恐怕一时不会干,而且雨还在下,就答应了一个“好”字,随身爬上车去。他这个车身子,上面是一个蓝布罩子,下面没有垫子,一副光板。杨止波两脚盘起,在那光板子上坐着。这个车夫马上坐上车去,打着骡子,在泥水里滚着走。但是车辙非常多,车子走着,往东一摇,又往西一摆,坐着的人和车子一样,也往东一个颠簸,往西一个颠簸。这时,车子又遇到了深辙,辙里又藏着两块大石头。这就一个车轮向下一袭,那个不遇到车辙的车轮,又向上一挺。这坐车子的人,就在一袭一挺之间,向旁边一闪,碰在车身架子上,而且接连来了四五次,杨止波右额头就碰了一个大疙瘩。
杨止波在车子里叫道:“车夫老大哥,我这车子不能坐了。已到了顺治门大街口上,我下车吧。”车夫笑道:“我这车子,真也不好坐。但是雨还下着,你下车可又要一身淋湿呀。”杨止波道:“那不要紧,我还没吃饭,前面有个馒头铺子,歇下来,我吃几个馒头。”车夫道:“吃馒头,你是南方人,管饱吗?”杨止波道:“我是出门人,我和朋友说过,四海为家,管饱管饱。”可是杨止波说了这话,自己觉得不对。自己说了四海为家,怎么骡车不能坐呢?还好,那车夫对他这个说法并没联想到他坐车上面去,便将车子赶了两步,赶到馒头铺边,把车子停住。杨止波下车说了一声“谢谢”,那车夫赶着那骡车走了。
这时,雨还在下,杨止波慢慢地走进店来。看到这里馒头炸糕麻花尚有几十个堆在案子上,笑道:“这怎么吃不饱呢?掌柜的,这多少钱一个呢?”旁边有一个穿青布夹袍的人,正在案子边望雨,便道:“炸糕,一个铜子儿两个,还是雨刚要来的时候炸的,真新鲜。”杨止波见掌柜的已经同自己说话,于是掏了四枚铜子儿,将炸糕馒头挑了一大堆。掌柜的将他买的东西放在一张小桌子上,搬了一个小板凳让他坐下。杨止波就安心地吃起来。
杨止波的衣服虽有点儿湿,本来可以随它的。但掌柜的说:“这里有现成的炉子,把夹袍子脱下来烘一烘嘛!”掌柜倒也很照顾行人,杨止波就依了他的话,把湿夹袍子脱下,烘了一烘。看看雨已经停止了,不过地下的雨水变成了一条大沟,正哗啦流着。杨止波就把鞋袜一齐脱了,将夹袍鞋袜卷成了一卷,全夹在胁下,和掌柜的说了一声“劳驾”,就成了一个短衣服的人,走得泥水四溅,一会儿他就回到了会馆。
次日,一阵暴风雨过去,是一个晴天。到了十点钟,就到邢笔峰家上工了。这里有一点儿材料、四五条稿子,不要两点钟就编完了。邢家订有很多报纸。初到北京,当然要把报纸细心看一下。这时北京的报纸非常简单,凡是像样的人家都不看小型报的。大型报有的是两张,有的是一张。但一张的不过是两张的减型报,一张是什么格式,那就两张也是什么格式。大概一张报,广告没有格式,就是长的两栏或三栏,短的一栏,这没有什么可说的。再看新闻方面,一张报分成五长栏,分短栏,把它一破为二,就是十小栏了。而且长短不能乱,先排长栏,后排短栏。长栏大概有四分之三的地位,所剩的就排短栏。那时看报,长栏居多,简直上下一笼统。
杨止波坐在大餐桌旁边,将报摊开来看。当然那时的报纸都是如此,他也不觉得怎样看不惯。再论到排版的字,就只有二、三、四、五号的字。是长栏呢,这就用二号字做题目。短栏呢,只有三号字做题目。还有四号字,怎么用法呢?却是五号字新闻里面,遇到紧要的句子,全用四号排起,以好引看报人注意。杨止波看了,笑道:“这大概情形,就是这样吧。但是北京是京戏的出产地,何以没有京戏的广告呢?”邢笔峰把电报发完,他已经出去了。有个翻译电报的,是个矮胖子,只有二十岁,名字叫徐度德。他坐在旁边的小桌子上,把邢笔峰发的电报稿子正在一二三四地翻译。他听到杨止波的话,便笑道:“在北京看戏园的广告,那要群力小报上去看。至于大报,也有几家有,全是免费广告。喏!这不是?”他说着站起来,拿着一份报,手指着中缝,送到杨止波面前的大餐桌子上。
杨止波照他手指的所在看去,果然是戏园的广告,但一项广告只有两三个铜钱大的地方,实在小得很。这广告登在中缝中间,四周又把花边框起。上边有四个字横排着,是“群梨戏院”。这下面,直排六个演员的名字。到了最下一层,登的是戏名,而且只登一两个,这又是横排了。广告地位极小,人名戏名全是五号字,而且戏园只有四个。杨止波道:“就只有四家戏院吗?演戏人的名字也登得太少,这就是戏院子的广告吗?”徐度德道:“你要看戏院子广告的话,回去要份《群力报》来看,包你过瘾。这种报,我们这样人家是没有的。你回转会馆向长班一要,包你拿着。”杨止波听了这话,当时只管笑笑,没有答话。
到了十二点多钟,回家吃午饭,坐在一条板凳上,拦门晒着,看到长班来了,就问道:“长班,你有《群力报》吗?”长班笑道:“你今天晚上想去看戏吗?”杨止波笑道:“这是我心里的事,你怎么知道?”长班道:“你要看《群力报》,那不是你要看一看今天哪家戏好吗?香厂有家新明戏院,它造得和上海戏院一样,你们南方人,这地方包你瞧得惯。至于里面演戏的角儿,那是更不用提,全是头等的角儿,人家说‘三星在户’啊!何以叫三星?就是班子里有杨小楼、余叔岩、梅兰芳。这三个角儿,原都要一人领一班的。这次,出奇得很,三个人全在新明戏院,一齐露演。听他们一次,等于上了三个戏馆子,花几毛钱,真值!”杨止波道:“人家说,京城里人全懂戏,这是不错的。可是像袁世凯冯国璋这班人,你们就慢慢地忘了。”长班道:“那老袁和冯国璋算得了什么?只晓得做大官、要钱,谁记得他?至于这些名演员,那我们的儿子孙子都忘不了他。哈哈!不说了,我去拿份《群力报》你瞧。”他抽身出去,一会儿就拿份《群力报》进来,交与了杨止波。
他拿报一瞧,折得只有一本书那样大,在左方角上,印了有茶杯大三个字,就是“群力报”。将折的报打开,有两页书那么大。这里全是广告。广告里面,十分之八是戏院广告。字大的,有“群力报”三个字一样大,小的也是二号字。此外,与各地报不同。把报纸打开,只有大报四分之一那么大。报头是两边倒,看报这半版是顺排,那半版却是倒排的。你要看那半版,这报头就倒了。这里一半是要闻,一半是社会新闻。题目和新闻一律是四号字,题目排在新闻顶上。这两栏要闻与新闻还一直通栏到底。我们这样看报,似乎嫌别扭,但是对一班老顾客,倒很是便利,因为他们是折成书来看的。
论起广告,也是一整版,每家是一长条,这全是戏剧广告。广告里有一条,就是新明戏院。广告里有三个人名字,并排放着,在广告顶上,那是杨小楼、余叔岩、梅兰芳。字真不小,有酒杯那么大,非常醒目。三个人名字底下,就是其余的配角。杨小楼名字底下,注的是《恶虎村》。余叔岩底下,注的是《失空斩》。梅兰芳底下,注的是《贵妃醉酒》。演期是明天。杨止波看完了广告,重重地拍一下腿,笑道:“好戏!明天我要去看一下,不知道卖多少钱一张票?”那个长班还站在这里,笑道:“这票钱不怎么便宜,卖八角多钱。来去算一算车钱的话,总要一块多吧?”杨止波听说,也就微微地一笑。
因为他到了北京,就剩了一块多钱,看一次戏,就要花光,这应当考虑一下。后来打听这新明戏院离这里不远,走来走去也无妨。次日,在邢家办完了稿,这就步行前去。戏院在新世界附近,是个三层楼房子,门前嵌了金字,上写“新明大戏院”。进门一个票房全是红漆,上有玻璃门窗。他想南方人说:“北方京戏是好的,可是戏院子里一片漆黑,还有一股尿臊味。”可是新明戏院却不是这样。走到卖票的地方,花去了八角五分买一张池子票。池子就是正对戏台的座位,北京人就喊这里为池子。
他买了票,回家吃午饭。到了第二次来,已七点多钟了。这时戏已开台,锣鼓轰咚响起。当年,虽然锣鼓响了,老北京听戏的人是丝毫不理的,他要到前三出戏完了,才缓缓地来,以为这才是好戏。杨止波当然没有这种习惯。进了戏院,一看这台是缩在墙里,台前坐着,都好看戏的。楼上三方全是包厢,在正面后方有些散座。楼下池子,整个是散座。楼下散座,不售女票,女客请她上楼买包厢票。楼下全是黄色的椅子,相当整齐。台上挂了紫色绸幕,幕的旁边有两个“出将”“入相”的门帘。这就是当年北京首屈一指的戏院,别家不能比的。此外,还有一个分别,凡是叫戏园的,是女戏班子,北京人又叫髦儿戏。这里不是女戏班。
这戏院是对票认座的,杨止波买了第八排,自然都看得见。他看一看来的人,真只有两三成。这就表示好戏还没有上台呢。可是当真前三出就没有好戏吗?杨止波看那唱《连升三级》的,就觉得很有趣味。过了一会儿,看客多起来了,戏院慢慢地热闹了。戏都是顶尖儿不必细谈了。戏散了,看戏人都抢着出去。杨止波被挤着在一边走。好容易挤到了门口,只见马车人力车把马路都挤死了。
杨止波挤着走上了大路,那已是十二点半。他步行回家,在关了门的店前,一步一步地走,就听得这里有拉着胡琴的声音,有人照着《贵妃醉酒》唱上一大段。北京人好唱戏,这还没有怎样注意。还是一步一步地走,没有多路,又一家胡琴也响起来了,唱的人不是模仿梅兰芳,却唱了一段《空城计》。杨止波吃上了一惊,这样夜深,还有人家在学梅兰芳、余叔岩呀!这样看起来,他们魔力真大,心想,他们魔力自然是大啊!自己只剩了一块钱,什么也不管,买了戏票再说。只剩一块钱的朋友,还这样起劲儿,要是有钱的人,还用说吗?
他这样漫步地走,关上铺门的马路好像宽了许多,因为在马路上来往的人以及各种车辆,已减少了百分之九十几了。可是北京的电灯,从这时候起就亮了起来。远远望着街上的灯,像龙灯一样,在半空里盘旋。这时有两辆自行车挨身经过。其中有个人,走着车子唱道:“离了扬州江都县。”他正唱的是《恶虎村》。杨止波听着,心想,这三出戏,一会儿都有人学呢。自己正这样忖度着,走过去的两辆自行车都停住了,走到近处,看见一个人,似乎蹲在地上系袜带子,口里还说着戏,他道:“我们这样听戏,真是穷凑合啦。上次,老段过生日,唱了两晚上戏,就花了两万元。两万元,就是几个阔人乐上一乐。要是真赈灾的话,这要买多少担粮食呢?”说到这里,他们骑车走了。杨止波却不免暗中点头。心里又想着,虽然这是街谈巷语,多少有点儿正义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