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身后叫道:“洪先生,你还没有回家去吗?”洪安东回转身来看着,是一位穿青布棉大衣的人,头上戴了一顶八成旧的灰呢鸭舌帽,看去不过三十上下年纪,是一个工人模样的人。虽是自己内心如麻,但经人家善意地打了招呼,自然未便置之不理,因向他点了个头。那人走近了一步,手掀下了头上的帽子,又点着一个头,因道:“洪先生不认识我吗?我是总务处里的校工。”洪安东道:“石先生叫我回去吗?”校工笑道:“他哪有那样多闲工夫!洪先生你刚才到总务处要钱的话,我在一边听到了。你大小姐既然害的是盲肠炎的病,你就赶快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吧。我害过这种病,我为了差错一小时,几乎送了这一条命。”洪安东苦笑道:“你以为我会不知道这事情严重?我若是不知道,我还不会妙想天开拿书到会计处做抵押呢。”说着叹了一口气,举步便要走。
校工道:“洪先生,你不要忙走,我有两句话和你说。我知道你这时候也没有工夫和人家闲话,我只问你先生一句,这两万元,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想法子吗?”洪安东倒没有想到他巴巴地追来问这句话,因道:“谈何容易!唉!”说时,不住地摇头。校工道:“洪先生若是还没有想到办法的话,我倒有一点儿法子可想,但不知道洪先生可肯接受?”洪安东手握了手杖的弯柄,半侧了身子,本有要走的样子,听到这话,不觉把身子正了过来,向他望着,呆了一呆。校工道:“我并没有患神经病,我当然不会随便和洪先生说这话。洪先生不是说过,两三天要卖掉一批书吗?我现在就和洪先生垫两万元,等洪先生把书卖了,再还我这钱就是。”
洪安东向他脸上望着道:“你借这些钱给我?以前我们并不认识呀!”校工道:“我在学校里当了好几年校工了,认得许多先生。洪先生不认识我,我可认得洪先生。我对洪先生这件事十分地同情,不敢说帮忙,我把钱垫出来,请洪先生用几天,这也无所谓。反正当教授的入,也不会欠我们当校工的钱。两万元,在平常看来是很多,于今算得了什么?随便挑一副小担子做生意,也不会少于这些个钱。”洪安东当他说话的时候,只管对他脸上望着,看他的神气十分自然,绝不能说他是有意开玩笑。再听他说话的措辞,还像是念过几句书的人,并不粗野,因道:“难得你这样一番义气,只是……”
他道:“洪先生,你若肯暂用我这笔钱,我们马上就去拿来。我有一个兄弟,在这小镇市的街上摆纸烟摊子,我们积下了几个钱,预备明后天进城去买烟,钱放在那里现成。你若是觉得还有什么不便的话,我也不敢勉强。可是我要说明,我完全是一番好意,因为我从前也害过盲肠炎的病,不是开刀开得快,几乎丢了一条命。所以我看到石主任对洪先生借钱那样满不在乎的样子,真是饱人不识饿人饥,我心里一气,就自愿出来打这个抱不平。只是我怕你先生嫌我是个校工,不愿借我的钱,那我就没有法子了。”洪安东走向前一步,抓住他的手握着,连连摇撼了几下道:“你有这一番正义感,愧死当今士大夫阶级了。我也是急糊涂了,我还不曾问你贵姓。”他道:“我叫蔡子明,人家都叫我老蔡,洪先生就叫我老蔡吧。现在也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我们这就去拿钱吧。”说着,就在前面引路。
洪安东真不会想到走到绝路上,天空上掉下这一道桥梁,把自己渡了过去。于是急急地跟着老蔡到了小街上,在一家茶馆的一角,拦了一方五尺长的小柜台里面,木格子上摆着纸烟火柴及糖果玻璃瓶之类。那柜里站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也是穿了一件蓝布短袄,正捧着一大碗糙米饭在吃。黄色堆饭的尖上,放了两片红辣椒末腌的榨菜,此外并无下饭之物。老蔡抢向前和他说了几句话,洪安东很不便听人家说什么,只好远远地在茶馆门口站着。见那小伙子听了他的话,并没有一点儿考量,立刻放下饭碗,弯腰下去,将身后一只木制钱柜子打开,取出一个报纸包儿来。将那报纸包儿在柜上摊开,里面是麻绳子捆着的钞票卷儿,大一卷、小一卷,倒有七八上十卷。他一共取了五卷,交到老蔡手上。老蔡回过头来叫道:“洪先生,请过来点一点数目。”
洪安东并不晓得他是怎样和这个小伙子说的,心里也就想着,这样一位长衫手杖的先生,跑到人家小纸烟摊子上,在吃糙米饭的老板手上大批的借款,这事也就够斯文扫地。老远地站着,已是感觉局促不安。这时,老蔡要他过去点收钞票,说不出来心里有了一种什么惭愧的意味。先就是脸上一红,同时也不免对这里茶馆的茶座上很快地扫了一眼。其实,这些喝茶的人,各坐在桌边守着他们面前一盖碗茶,并没有人对他加以理会。洪先生勉强在脸上放出了一层不自然的笑容,向老蔡点了一点头,走将过去。老蔡将五叠钞票放在柜台上,向洪先生面前推了一推,因道:“洪先生,请你过一过数吧。这三叠,各是五千,这两叠,各是二千五,共是两万。”洪安东道:“你相信得我过,我还相信你不过吗?”这话在他是很恕道的。恰是这个时候,后面茶座上有人哈哈大笑一阵。洪先生吃了一惊,心想,这是人家笑着我吗?于是把态度沉着了一下,且不去拿柜上的钱,和缓了声音向老蔡道:“你先收着,同到我家里去走一趟好吗?”他说这话时,且回头看看这些茶座上可有人笑着自己。其实这些喝茶的人,还是很自然地喝他的茶,并没有对自己注意。
老蔡道:“你的时间是宝贵的,我不打搅你。洪先生带有手巾没有?”他这样说着,却也并没有等待答复,他拿出手巾来将这两万元钞票包了,紧紧地将手巾头拴了个疙瘩,然后交给了洪先生。洪先生手里拿着这个手巾包时,也特别把握得紧,一来他也怕将钱失落了,二来他疑惑是个梦。然而他知觉很锐敏的,脚是每一步着实地踏住了地面,眼睛对面前所有的东西,全看上一眼,都是可以证实的,完全是人世间。他这才放宽了心,带着一副欢喜的样子走回家去了。
盲肠炎这个病,只要及时开割那是没有什么危险的,只要有钱到医院里去开割,更是没有问题的。所以洪先生拿了钞票回去以后,他就很顺利地送着大小姐到医院里去了。他不放心,也未曾离开医院。二十四小时以后,包括病人的开割手术在内,一切是经过良好。他是有工作的人,自回到家里来以便继续上课。医院看护女儿的责任交付给太太了。但回来之后,他又另添了一种心事,老蔡那笔借款,人家是进货的钱,摆纸烟摊子的人,全靠进了新货卖钱,以便取得余利。不还人家的钱,不但人家歇了生意,而且还阻碍着人家的生活呢。一个当校工的和自己毫无关系,很慷慨地借了钱给自己渡过了难关。无论如何,要把这钱赶着交还人家才对。
洪先生有了这个感念时,坐在他屋子窗户边,一手撑了竹制的小书桌,一手夹了一支吸不通而又带三分臭气的纸烟,一面吸着,一面向屋子四周看着。屋子左边墙脚下有两只竹子书架,上面堆了许多西装书和线装书。他望着书架子出了一会儿神,打开抽屉来,将一张纸单子取出,平放在桌面上,一行一行地看着。这是洪先生一个月以前自开的书单子。凡是榜上有名的书,都是预备出卖的。但洪先生对这张单子,却不下于任何建国计划。他闲着无事,而心里又偏偏有事的时候,总要重新审核过一遍。由开单子直到于今,他至少是审查过五十遍了,在每两三次审查以后,总会发现有一部不可卖。发现之后,自己在架上取出那部书来,加以实际地调查。这一调查之后,对于自己表示着相当的敬佩。既可以看出从前看书绝不会把书弄脏一页,而且在当年逃难的时候,丢了许多东西不曾带得,而这几本书居然会带到四川来。若照前说,是自己的爱物;若按后说,是自己的患难之交。现在为了穷,一时把它丢去,再要想它回来,那是不可能的了。这样想了之后,放下书来,就在书单子上用墨笔在书名上画一个小勾。这书取消出卖的资格,因为有了这样,一个月的工夫,这单子上所开的书名,就勾销了十分之二三。
这时,将书单子展开来,见上面画着许多墨勾,不免呆了一呆。心里想着,以前曾把这单子上的书,自行估价了一番,约莫值三万元。但是收旧书的商人,未见得就按照卖书人所定的价目出钱。若再去了三分之一的书,恐怕就难卖到两万元。没有两万元,如何能还债?何况在医院里的病人,总还需要调养费,这钱又从何出呢?既要卖书,反正是破产的行为,何必有什么顾忌?书自然是一去不复返,但抗战结束了,要补齐这些书来,想来也并非十分难事。人家借钱给我,救了我女儿一条命,难道我还舍不得几本书吗?书虽可贵,人的信用也可贵,人的恩义更是可贵。这书卖定了!他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不由得随了这个念头喊将出来:“这书卖定了!”说着将桌子一拍。
他这样一拍,把走到房门口的一位不速之客,吓得将身子一缩,退了转去。洪先生已是看到了,便叫起来道:“这不是唐兄?为什么退了回去?”唐子安迎向前,对他脸上看看,见他并没有什么怒色。这才道:“我听到你在屋子里发脾气,不敢来冲撞你。”洪安东向前握了他的手道:“我发谁的脾气?我家里只有两个小孩子,他们糊涂虫一对,难道我还和他们过不去?请进请进。”客进来了,他将自己所坐的那竹椅子端着离开书桌二尺,自己在屋角里扯出一只坏腿的方木凳子来坐着。唐子安坐下道:“你小姐经过危险期了?”洪安东道:“她虽经过危险期了,然而我又踏上了危险期了。”唐子安道:“这话怎样地解释?”洪安东将桌上放着那张书单子一指道:“你看这是我所要卖的书,老友所劝我的良言,我是无法接受了。”唐子安将书单子拿起来看了一看,因道:“这上面差不多都是要用的书,你纵然非卖书不可,你不会挑几本不用的书卖了它吗?”洪安东道:“这个我何尝不知道。然而我们所不要的书,也就是人家所不要的书,怎样卖得出钱来?你大概听到说了,我是蒙那校工老蔡自动地借了两万元给我的。人家是移挪了他兄弟纸烟摊子上的本钱,老不还人家,岂不耽误了人家的生意?”唐子安将那书单子看了一看,已放了下去,听了他这番话,不免再拿起来,两手拿了纸的两头,只管沉吟地看了下去。
洪安东道:“你想,我们忝为知识分子,平常讲个气节二字。便是朋友之间,非万不得已也不做个通财的念头。于今叫我们向下层阶级的校工去摇尾乞怜,自己也有点儿说不过去吧?”唐子安道:“我已经听到你太太说了,那是他自动地借款给你,又不是你哀求他借的,谈什么摇尾乞怜呢?”洪安东道:“自然不是我哀求的。可是在这两三天之内,不能把钱还人家,那就要去向人家摇尾乞怜了。而且便是摇尾乞怜,也不识相,难道叫人家歇了生意不做吗?”唐子安道:“这钱自然要还人家,要不然……”他这个转语还不曾说下去,却听到有人在外面问道:“洪先生家是这里吗?”
洪安东站起来脸上先红一阵,表示了吃惊的样子,向客道:“这是老蔡的声音。”一面向外迎了出去答道:“是的,我就住在这里,请进来吧。”老蔡手里拿了他那顶鸭舌帽子,随在洪安东身后走进来,见着唐子安鞠了一个躬道:“唐先生也在这里。”唐子安站起来道:“你贵姓是蔡?”他道:“唐先生不认得我,我可认得唐先生。”唐子安笑道:“唯其是你对我们有相当的认识,所以这回你替洪先生帮了个大忙。”洪安东连说着请坐,自己却无法再找一条凳子或一把椅子出来待客,却退后了几步。老蔡笑道:“我先说明,绝不是来和洪先生要钱,我是来问洪小姐的病可脱了危险?还有一件事,就是昨天我遇到了老东家,他认识洪先生,他向我打听,洪先生住在哪里。我说巧了,这几天我正初认识了洪先生,这时洪先生怕不在家,送小姐到医院里去了。他就丢下一张名片请我转交给洪先生,问候问候,说是过几天也许他还要来。”说着在身上取出一张名片交了过来。
洪安东看时是一张裁成名片式的米色厚土纸,用毛笔楷书着裘日新三个字。他啊了一声道:“是他,这是我的老同学,现时在干什么呢?”唐子安在一旁插嘴笑道:“不用问,只看这张名片,就可以知道这位裘先生的环境和我们差不多。他也是一位吃粉笔饭的吗?”老蔡道:“不,他是一个文化人。”唐子安笑道:“可想文化人这个名称相当的普遍,社会上都有这个称呼了。可是除了野蛮人,都是文化人,他是哪一类的文化人呢?”老蔡笑道:“他是一个作家。”唐子安笑道:“这话比较实在一点儿,是一个投稿卖文的人了。”
洪安东见了老蔡,他便有一肚皮的心事,却不能有那闲情去研究名词,因道:“老蔡,你请坐吧,我太太不在家,要招待你,开水都没有一杯。”老蔡道:“不客气,我就是送这一张名片来,并没有别的事。”他说着并没有坐下。洪安东道:“多谢你帮忙,我那女孩子送到医院里去以后,很平安地开过了刀,现在只要好好地调养了。我也是回来不到两小时,你那笔款子,明后天一定可以奉还,你不看我已把要卖的书开出单子了。”说着将桌上放的那书单子,指了一指。老蔡点了个头道:“这件事,你不用忙,说句打开窗户的亮话,我还怕教授先生会欠了我们校工的钱吗?洪先生若可以想到法子,这书不卖也罢,要读书的人卖书,这是最惨的事。”唐子安道:“你是把做小生意的本钱,拉了来垫给洪先生用,你不拿回去,你的生意不受到影响吗?”老蔡笑道:“影响当然是有一点儿的,不过我自己有工作,并不靠卖纸烟吃饭,摆那个摊子,无非是免得我舍弟赋闲。若唐先生想不到法子的话,我就停两天生意也不生关系,而且也不致全停,货架子上,我们还有些货。我不敢说是和洪先生帮忙,既是把这钱垫出来,让洪先生办这件事,就把款子垫到底,终不成大小姐病没好,洪先生刚刚回家来,心还没有安定,我倒又来逼洪先生?你看洪先生满脸都是半白的胡楂子,下巴尖出了许多,这两天实在够累的了。我也不能那样不懂事,还在这个日子向洪先生要这点小款子。”
洪安东听了他这话,不知他是正说呢,也不知他是把话来反说?可是看他那脸色,却还是相当平和的,抬起手来连连搔着两腮的胡楂子道:“这……这……不成问题,我一定得想法子。”老蔡笑道:“这样说,洪先生还是疑心我讨钱来了,我暂告辞了。下次裘先生来了,我请他直接来拜访洪先生吧。”说着他向二位先生各鞠了一个躬,自走出去了。洪安东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就随在老蔡后面走了出去。
唐子安坐在屋子里,见那张土纸名片放在书架的一叠书上,就拿了来看看,见正中楷书三个字,左角下端有四个小字,笔名草野,那字写得是卫夫人体,倒确是清秀整洁可爱。正坐着端详了那字迹出神,洪安东走回来了,向他笑道:“你已经在这名片上侦探出来他的环境不大好了,你还要在上面研究些什么?”唐子安笑道:“作家写着这样好字的,还是真不多见。”洪安东道:“他本来也不是作家,偶然作了两回短篇小说和几篇散文在杂志上发表,倒很得着人家的好评。他一时高兴,就也写起文章来,四处投稿,其实一年也不容易看到有几次文章发表出来。这倒不是他的文章落了选,也不是他写得少,无如大后方印刷纸张困难,一月份当出的杂志,到七月还出不了版,有些杂志,索性为了印刷误事,把‘胎儿闷死在胎里’,这杂志就不出版了。投稿人的稿子,当然是给办杂志的人擦了菜油灯。便是特约的稿子,不是稿子弄残了,就是写稿人地址有变更,稿子无法退回。便是退回来了,多少失去了一些时间性,那稿子变成了废物。在早两年情形如此,我猜着裘先生就应该改行了,不想他还在当作家。”唐子安笑道:“作家这两个字,似乎也该考量。我们教书的人,混一辈子,也不能自称为教育家,为什么写文章的人,在报上或杂志上登过几篇文章,就可以自称为作家呢?”
洪安东将那只空的方凳子移拢了一步,和唐先生共抱了一只桌子角坐下,因皱了眉道:“且不要谈这题外的事吧?我要请教你一下,老蔡这次来,他再三声明不是来要债的,你看这是真话,还是勉强说出来的?”唐子安道:“他就是勉强说出来,那也很难得,有钱的朋友,我们或者没有,然而比老蔡混得更好一点儿的朋友却不能绝对没有,谁会看到你的小姐生盲肠炎,自动地借两万元给你?人家是做小生意的,本钱怎能不放在心上?只是他走进你这寒家,看到你又憔悴得可怜,也许把他那讨债的念头,为他的同情心所战败,他只好再做进一步的表示,不要你还钱了。要不然,他在没有借钱给你之前,何以不曾到你府上来过呢?”
洪安东低着头想了一想,突然将手一拍桌子道:“这书是卖定了!借了做资本的钱给人,而不便向人开口讨还,这也是值得同情的事。我既要救女儿的命,又舍不得把书卖了,所有的便宜都归我占了吗?我决定明天上午进城,亲自带了书去卖。家里留下两个孩子,免不得负累你太太一下,请招待他们一顿中饭。因为我进城之后,不免多跑几家旧书店,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唐子安道:“这个没有问题,碰巧每个孩子还可请吃一个鸡蛋,只是你书单子上这样多的书,不是一幅手巾包可以提着的,总怕有好几十斤重,请问你是怎样地拿了去?他们书商有这样一个办法,凡是有大批的书出卖,可以写封信去叫他来看货议价。你既是开有现成的书单子,就把这个寄了出去,让书商到你家来看货,岂不省事多了?”
洪安东听了这话,对他的书架子以及全屋子都看上了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办法不妥,我们这样一家寒家,无论让书商看到了会替我们教授丢脸,而书商看到这个样子的穷家,他也必定料到我是等了钱买下锅米,会很少地出价钱。”唐子安道:“你这话不然,你以为挑了一担子书去,做那端猪头找庙门的生意,书商就不会挟制你吗?”洪安东道:“照你这样子说,进退都是吃亏,那么……”说着伸手连连地搔着头发,口里只管吸着气。
唐子安昂头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最痛苦的无过于是我们穷是最穷,而且不许把穷相露了出来。我在欧文的一篇小说里,看到这样一句话,凡人勇于暴露他的穷状的,穷也就苦不了他。这话值得我们学习学习。老兄,我们是连茶房做小本生意的钱都抓来着用了,还顾个什么面子?”洪安东倒没有听到他说的下文,只是研究着凡人勇于暴露他的穷状的,穷也就苦不了他。他忽然站起身来背了两手在身后,在屋子来回地踱着。口里不住地默念这两句话,最后他站住了,将手一拍大腿道:“对的!对的!这话很有道理,世上越要维持假面具的人,越是要感到痛苦。对于我的穷状,我是要大量的暴露,这书是卖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