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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四十不动心

这位华小姐向来是人如其名,很少有喜人的笑容,总是凛凛不可犯的。现在她带了十分高兴的样子,坐在人家聚餐桌外谈话,而且虽有个相当穷酸的生客,她也并不冷落,这在两位老先生都觉得是奇迹了。

饭后,曹太太带着孩子来收碗,笑道:“华先生来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虽然没有什么好菜,也应该对华先生虚谦一下才对。”曹晦庵笑道:“不但是虚谦,我也曾实心实意请她吃饭,无如华先生是不肯吃我这豆腐饭。”华傲霜听了这话,嘻嘻地对曹太太一笑。曹太太笑道:“晦老,你这句话是可考量的,我不是说我们这豆腐是在邻居那里让来的吗?邻居并非别人,就是华先生。你谦逊一下不要紧,好像我们把人家让豆腐的盛情都抹杀了。”

谈伯平衔着烟斗微微地笑着。华傲霜笑道:“伯老这一笑,又有文章。”谈伯平手握了烟斗,将烟斗嘴子指了鼻子尖,笑道:“请华小姐先恕我唐突,我才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华傲霜道:“没有关系,什么话都可说。”谈伯平道:“不知何年何月,上海流氓市场发生了一种俗话,就是男子对女子存了欠缺忠厚或不礼貌的心事,而表面确又很正大的,叫着吃豆腐。后来这种俗话借了报纸的力量很普遍地流行起来。你看,我们今日应该是吃曹晦老的豆腐,谁知暗中转了一个弯,而华小姐又是黄花幼女。”

苏伴云在一边听到,只管将眼光向谈伯平脸上看着,心里是连连地喊着糟糕。但华小姐始终是含了笑,凝住眼珠向下听,等谈伯平说完了,她点点头道:“伯老把这话说得是非常的婉转。可是率直地说出来,也就不见得有什么唐突。恰好我做的这事,合上了这个典故。其实女子被人吃了豆腐去,倒反映出了她的忠厚之处,应该是无愧于心的。”曹晦庵鼓了掌笑道:“华小姐这话,大方之至。这不是一朵菊花的姿态,应该是兰花,是莲花,是白牡丹,是……慢来慢来!我还得想,找一朵更适当的花来比上一比……”谈伯平笑道:“你刚才所说的三种花,那就够了,若再向下说,就等于蛇足。”

苏伴云见两位老先生说得这样有趣,而华小姐含着微笑,似乎也加以接受,这就从旁凑着趣道:“但不知晦老说的这莲花,是白色的呢,还是红色的呢?”曹晦庵笑道:“莲花这种花,已经很素净的了,我想就让它是红色的吧。”华傲霜笑道:“三位实在是将我高比了,我是早该加以拦阻的,但是我想到三位谈了半天的话,也许话题穷了,我就不必扫兴吧。老实说,我倒并不是有什么孤芳自赏的情怀,我总看到现在这个社会太重切利了,我们这忝为人师的,虽不能加以纠正,可多少要表示我们一点儿不赞同的态度。”

苏伴云叹道:“可是这个时代,已逼得我们无法谈什么抱道在躬了。像洪安东先生,为了救大小姐的盲肠炎,卖书也救不到急的时候,他不能不接受一个校工的暂时借款。在我们现在看来,依然并不算小的一笔现款,法币两万元。”华小姐道:“向校工借钱,这是新闻。”曹晦庵道:“难道华先生还不知道这件事?这件事已经轰动得遐迩皆知了。”华小姐笑道:“这也是我的缺点,我除上课,很少出门,消息非常隔绝。”曹晦庵就把洪安东的小姐害盲肠炎,以及在会计处用书押借不到钱,激动了一位校工的义愤,将小本营生的资本两万元借给了洪安东的话告诉一遍。消息经过多方面的传说,在形容词上少不得又有一部分加强起来。

华小姐道:“真有这样的事!这位洪小姐,倒是跟我补习过功课的,我应当去看看她。”曹晦庵道:“她在医院里,还没有回来呢。这两天安东在家里代替太太管家,别的罢了,不知道这两顿饭是怎么样地对付出来?说到作业呢,我们先生们也许还可以做两样,这煮饭的事,那就相当棘手,不是煮烂了,就是煮生了,至于面饭,那更不行,馒头、烙饼、饺子,我一切都不成。”华小姐笑道:“这样说,晦老必定是都尝试过的。”曹太太将碗筷都收拾好了,正提了开水壶出来,再来泡茶。因笑道:“他在家里什么都干,他自号大脚老妈。”华小姐笑道:“虽然这样说,也许还比我要好得多呢。我是一点儿也不懂,尤其面食。”苏伴云道:“昨晚在唐子安先生家吃疙瘩汤,味儿很好,这项面食,难不难?”华小姐听到这里,突然将话锋一转,问道:“苏先生也认识唐先生的?”苏伴云道:“我们很熟,交情是在半师半友之间。”华小姐便点着头,哦了一个字,却也未说其他。

苏伴云喝了一碗茶,又说了一些其他的闲话,他忽然想到华小姐连来了两次,也许是看到自己在这里有话不便说,那还是自己识相一点儿吧,于是站起身来,向主人告辞。谈伯平笑道:“苏先生若是并没有十分重要事情的话,我很愿苏先生再谈两小时,这样可免掉我下午再下两盘棋。”苏伴云道:“伯老既知道下棋未免是耗心血的,不会不下吗?”谈伯平道:“记得项莲生在他的《忆云词》里,曾作了这样的序言:‘不做无益之事,曷遣有生之涯?’于今不然,乃是‘不做忘年之事,曷抑命挣之哀?’我也不是和我这条老命有什么过不去,你让我安静安静地躺在茅草屋里过穷日子,不找一点儿刺激,那也不近人情吧?”

苏伴云看他那清瘦的面庞,微扛了肩膀,手上倒捏了一只烟斗,向嘴角要放不放的,已觉得他相当无聊。再听了他这话,更觉对这老教授同情。因道:“谈伯老若下午无事的话,再过两小时,我们在山下小街上坐坐小茶馆,如何?”谈伯平想了一想,因笑道:“今天下午不必了。明日早上,我们同吃油条豆浆,如何?”苏伴云也不知他有何意思,想着明早上未必便走,就答应了。他左手上拿了帽子,和两位老先生握手,他自按着西洋规矩,不能伸手和妇女握手,先走向曹太太面前一鞠躬,再走向华小姐面前,还不曾鞠躬呢,华小姐却自动地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笑道:“再会再会!”他告辞出门。

主人翁送着回来,笑道:“苏伴云今天此行,也许大为失望。”华傲霜道:“他有所求于曹老先生吗?”曹晦庵笑道:“他会有什么求于我呢?他新近有个计划:打算去做官。我们在表面上是赞成他这个主张的。可是我们的行为,除给了他一个暗示,就是我们这副穷酸骨头,穷死了也不改行。他问道于盲,碰了这样一个钉子,他不会感到扫兴吗?”曹太太道:“他一个无室家之累的人,怎么也好办,他其实也不必忙着改行。”华小姐笑道:“我觉得来到大后方的男子,因为家在沦陷区,接济不上,就以为没有室家之虑,这是不怎么恕道的事。那在沦陷区里家室,他们望大后方的接济,恐怕比在后方的家室还要急迫万分。”

谈伯平慢慢地吸着他那烟斗,微微地笑道:“这位苏先生,他为人有些特别,他三十多岁的人,竟是没有结过婚,他有什么家室之虑?”华小姐看他时,见他身子靠了桌子,右手拐撑了桌沿,手握了烟斗,放在嘴角,要抽不抽的样子,而头却是微微地偏着,望了屋顶。看那样子,完全是随便说话的。便道:“伯老和这位苏先生也是老朋友?”谈伯平道:“以先不熟识,但是他也和我们在一处教过几个月的书,我知道他的。一个中年而没有结婚的男子,那是容易让人注意的,而况他又是一个作家。所以我们无论识与不识,都知道这个老处男了。”

曹晦庵听到他说出了老处男三字,倒吓了一跳,这岂不是有意给华小姐写个对照?可别怒恼了她才好。心里如此想着,不免立刻对华傲霜脸上注意着,然而她只轻轻地在脸上泛出了一层笑容,并没有见怪之意。曹晦庵想着谈伯老对于这位老处女,正如川人打话,有些不了然,何必说闲话惹是非?因之立刻把话题扯到妇女补习学校上面去,和华小姐正襟危坐地说了一阵。约莫有半小时,她也就走了。

曹晦庵道:“伯老今天下午有课吗?”他笑道:“我并没有课,苏伴云要我去坐小茶馆,我所以不去,我是要看这位小姐留在这里,会说些什么。我看她那样子,对于苏兄倒大有一见钟情之意。”曹晦庵昂了头笑道:“那是一桩笑话,华傲霜为人,昂头天外,什么男人也不看在眼里,哪有一见钟情之理?而况她原来也不知道苏兄是个处男。”曹太太原在里面屋子里,听了这话,奔出来点点头道:“这话也许有点儿意思,我到她家去借豆腐的时候,我说苏伴云是个作家。她嘴一撇,说如今什么人都是作家,她若写几行新诗到报上去登登,她也可以自说是作家的。我偶然地说,听到晦老谈过,这也是个守独身主义的,到现在没有结婚。她偏着头想了一想,笑说也听到说有这样一个教书匠,原来就是他。不想我回家做出饭来,她又来了。她第二次来,分明是为了要和苏先生来谈谈。”

曹晦庵手摸着尖削的下巴,做个抚须沉吟的样子,偏了头笑道:“有是哉?我四十,不动心。”谈伯平笑道:“孟子说四十不动心,并非男女问题,大概我四十以后,也不动心的。这不动心,正如孟子一样,是一股至大至刚之气的修养,并不专指男女。你我虽穷愁到了今日,尽管老嫂子在当面,我说句放肆的话,我们还做不到柳下惠那个地步。华傲霜她的修养够吗?有道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正当狼虎之年,似乎也难禁外物的引诱吧?”曹晦庵笑着连连地拱手道:“言重言重!”谈伯平笑道:“又不是说你,你嫌什么言重?”曹太太也嘻嘻地笑着,未置可否。谈伯平转想到狼虎之喻,似也太苛刻了一点儿,打个哈哈告辞而去。

在次日的早上,谈伯平也是有两堂八至十的课。七点钟就离家下山,顺便赴苏伴云这个吃油条喝豆浆的约会。到了小街上的豆腐浆店门口,已见苏伴云背了两手在身后,来回地在街上散步。他一回头看到了谈伯平,笑着点头道:“伯老信人,果然来了。是我大意,昨天约会却没约定钟点。”谈伯平笑道:“喝豆浆无非总是这个时候,虽不约钟点,也相差不会远。”两人笑谈中,走进了豆浆店。因为店堂里全坐满了人,便直走到最里面一副座头上坐下。苏伴云打横,谈伯平上坐着面朝了外面。

店伙送了豆浆油条来。谈伯平将碗里的勺子搅和着豆浆,笑道:“我喝着豆浆,就不免承认商人的伟大。在我们买半斤白糖,必须想尽了方法的今日,而豆浆店的甜豆浆,却始终是照常供应。”苏伴云道:“正是这糖困难的一件事,引起我很复杂的感想。前晚在唐子安先生家吃晚饭,有一位先生特意来报告他一条好消息,我以为是轰炸东京,结果却是合作社到了糖,每人可以买得一斤。”谈伯平笑嘻嘻地只管向外点着头。苏伴云以为他对这话在凝神,想什么答复,却听到身后有人道:“轰炸东京,总会有那样一天的。”

苏伴云看时,正是那位华小姐来了。她在身后一张桌上向那个坐有两位女客的座头并坐下去。苏伴云对于谈伯平之未曾起身让座,颇感到很大的惊异,便站起身点着头道:“华先生早,一个人吗?”她坐下去了,也复起身道:“一个人,我是每天必来的。”苏伴云笑道:“说不上请,到这边来坐着谈谈,好吗?”华傲霜笑道:“那除非让我请客。”谈伯平点了两点头笑道:“不管哪位请客,我都是欢迎的。昨天和曹晦老讨论孟子哲学,说到我四十不动心这句话,我说那我们是难能的。譬如吃这件事,我们就是‘秀才们闻道请,似得了将军令,先是五脏神愿随鞭镫’。”苏伴云笑道:“伯老好熟的西厢。”华傲霜已是走过来,在下方坐了,因道:“苏先生的西厢也不生疏吧?我听了谈先生这些说法,还以为他是随口编的两句顺嘴歌,原来是念西厢。”谈伯平向苏伴云笑道:“你去四十岁,还有几年吧?”说着偏了脸向他看着。苏伴云笑道:“快了,只有四年了,何以特地问到这件事?”谈伯平笑道:“我是说你还没有到不动心的年月呢。而你的西厢,正也不生疏。”

这时,恰好店伙端了一碗豆浆,送到华傲霜面前,她也是把碗移向怀前,低头将勺子去搅动豆浆里的糖。上面这句话,她却未曾听到似的,她抬起头来忽然问道:“谈先生,和洪安东先生很熟吗?”他筷子夹了一根热油条送到嘴里去咀嚼,来不及答复,点了两点头。华小姐道:“他最近遭了这件扫兴的事,我们应当去看看他。”谈伯平道:“我是八至十的课,没有工夫去,何不和苏先生一路去呢?他正也要去看安东呢。”华小姐的脸上似乎带了一点儿红晕,但她除此外,也没有其他的感觉,向苏伴云笑道:“苏先生还没有去看过他吗?”他自觉与洪安东不怎么熟,根本不曾做这交浅言深的思想。可是谈先生这样地说了,若加以否认,可又怕扫了人家的面子,因道:“我觉得该给予人家一份同情。只是洪先生今天上午有没有课呢?”谈伯平笑道:“有课也没有关系,你既要给予人家一份同情,上午去了不在家,不妨下午再去。我们这两条腿,反正是不花钱的。”苏伴云道:“我想,今天下午,该回城里去了。”

谈伯平笑道:“我想,你不必打算走第二条路的主意,还是回来教教书吧。在这里,君子有三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这一条原封不动,还是孟子的话。坐小茶馆,看看野景,在田野间散步,吸吸新鲜空气,二乐也。有朋友,可以在一处摆龙门阵,内自儿女之私,外至世界之战,爱谈什么,就谈什么,不受干涉,三乐也。”华小姐笑道:“怪不得谈伯老研究孟子有得,一肚子都是孟子的文章。”谈先生手扶了豆浆碗里的勺子,要搅和不搅和地,向她笑道:“华小姐,对于我所说的四十不动心,还未能忘怀吧?”华小姐见他特地把这句话提了出来,似乎这里面带有一点儿刺激,可是在表面上看来,这话又不能说他有什么刺激,便垂了眼皮,在尖尖的瓜子脸上微泛出了两块红晕,笑道:“这样一句话,也不至于老记挂在心上呀。”

说过这句话,三位先生很是默然地坐了一会儿,只管喝着豆浆。还是苏伴云先开口,因道:“伯老还来一碗吧?”说时,望了他的空碗。谈伯平笑道:“我虽然没有戴表,我的行动就是时间,我要去上课了。”说着在袖笼子里掏出了手巾,擦了两擦嘴,站起来笑道:“我要先走一步。”苏伴云道:“伯老要上课,那就请便,这点小点心账,大概我们不必客气了。”谈伯平点点头笑道:“好,我也不虚谦。”他径自起身走了。这里丢下了一对老处男处女。 CLWM8URg+OOb0RoYyQvVDfSTz1RFlnyq2FltwNDjSLOmztiHXJdOaZiZ9m5w2LE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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