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伴云先生实在是增加了一份知识,原来薪水阶级这个名词,是这样子解释的。便叹了一口气道:“这可真难为晦老了。”曹晦庵笑道:“我乡下人要倒过来说一句了,你是少见多怪。我们这里像这一类的事太多了,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为难。”苏伴云道:“既是这样,我益发地要到贵村子里去参观参观。假使我……”说着他笑了一笑。曹晦庵向他望了笑道:“我兄为何只说半句话?”他笑道:“我说出来也不妨,实不相瞒,我现在是穷得有些不能忍受。假如我在这里能得着一些教训的话,我可以重新忍耐起来。”曹晦庵点点头道:“若果我兄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那或者可以不虚此行。但是你为什么感到有些不可忍耐呢?”他说着这话时,对他周身上下很快地打量了一番,似乎对于他这身半旧的西服,颇有点儿计算。苏伴云笑道:“晦老,你觉得我在城市里鬼混,是比较有办法的文人吗?其实我在城里,不过在有办法的朋友那里,当一名极无聊的食客。你觉得我的生活会比你们好些吗?”曹晦庵笑道:“老朋友多久不见面,见了面就在大路上哭穷,这似乎不大妥当,有话到我家里去说吧。”说着,身子向旁一闪,又点了个头。苏伴云觉得这位先生的态度,总还表示出是个蔼然仁者。虽然在自己用瓦壶提饮水的情形中,他感到很平常,并不以这种生活在脸上挂下了什么忧虑之色,这就让自己增加了一层兴奋,随着他后面走到他家来。
他这个住宅,也是和唐子安的住宅一样,泥糊竹片夹壁,茅草盖顶。但门前却少了一围稀疏的篱笆,这里将就着自然风景,门口辟了一片斜坡式的菜地,青菜萝卜都长了绿油油的叶子。在菜地角上,有几十棵番茄,冬季来了,这植物的茎长得弯曲且长,七颠八倒,由许多粗细的长棍子撑了起来,上面很零落地挂着红色而憔悴的小灯笼,和那茎梢上的大锯齿的疏叶,简直是老态龙钟。他有了这种印象,自不免站着看上了一看。曹晦庵笑道:“你觉得这番茄是该拔除了的吗?我爱它这龙钟潦倒的样子,象征了我这衰暮的景况。再说些穷话,在今年夏秋之交,它很给了我一些滋养料。现在它虽供给我无多,我不能忘了它过去的恩惠,非等它自然地归诸造化,我也不忍拔除了它。”说着话,他引了客走进他的茅居。
他这书斋的布置,又异于唐公馆了。这是一间较大的房子,东西两面竹子书架和竹子条桌都堆满了线装书籍。南向靠窗户一张四方桌子,布置了书本和文具。有一块扁圆的青石,上面放了一只陶器瓶子,插了一束野花。另一只弯曲的小木架子上面放了一只小彩瓷盆子,栽了一束青青的蒲草。正面一只小白木床,不见被褥,却把一床旧的狼皮毯子铺了。但这华贵的陈设,并无和这屋子不调和之处,因为三分之一的面积,上已脱落了狼毛,都成了光板子了。三方墙壁上也粘贴了几张不曾裱糊的字画,其间夹杂了几张甲骨文的拓片。
苏伴云四周望了一望,带一点儿微笑。曹晦庵笑道:“你莫非觉得我这里还有三分雅意?”说着端了其色转黄的竹制围椅,让客坐下。椅子上还铺了一方旧布的棉垫儿。坐下去是比较舒适,大概这就是这位老文人的安乐椅子了。他自搬了一只大竹凳子坐在桌边。苏伴云笑道:“但有些地方是可以暗示晦老的生活的。”主人指了桌上的陈设,笑道:“这个陶器花瓶,你会不相信是一只榨菜罐子。底下垫的青石是一块破砚台。这盆蒲草呢,草是真的,而且是很好的,是我在山坡下人行路上找来的。盆子是只博古碗,因为它漏了,我改来做陈设品。至于下面这个木架子,说出来你也许会感到相当有趣,是一截小的枯树篼子。”苏伴云道:“在晦老看来,这自然嫌着有点儿穷凑付,可是兴趣这样东西,是各人主观的。我觉得榨菜罐子是有趣味的陈设,我就把它当有趣的。”
曹晦庵笑道:“这话老兄说着一半,我之有这些玩意儿,就因为生活太枯燥,要添些生趣。这一程子,我因身体不好,疏懒得多了,在早几个月里,你若来到这里,你会看到我许多新奇的玩意儿。例如这一类的东西,我就制造了很多。”说时,他手向窗户洞里一指,苏伴云看时,那里用三根麻线吊着一个半截萝卜,它的短小的叶子,还有两三片,却向下长着。上半截像个杯子形,里面长出了七八片剑叶。苏伴云笑道:“这很妙,晦老将什么栽在萝卜里面,让它寄生着。”晦庵笑道:“这有个名堂,叫作一头萝卜一头蒜。我将几粒大蒜瓣,塞在萝卜瓤子里,常常浇一点儿水,就长成这个样子。其实这在园艺学家看来,乃是不值一笑的事。但我们家里人以至邻居们,看到这大蒜叶子伸出来的时候,就感到了很大的趣味。我在大家有趣味之时,也就随着高兴一阵,这就是我们的生趣了。”
正说着,却有一阵柴烟,由后面门户里冲出来。晦庵笑道:“你看正说得有趣,煞风景的事随着就来了。”便昂了头向后面叫道:“强儿,你找点柴炭烧水吧。客在前面,你烧了这满天满地的烟,要下逐客令吗?”说着,回头向苏伴云笑道:“这里面有点儿国难经济学,非交代清楚,你也许不明白。因为现在住的是草房子,土灶不能安烟囱,不然的话,火星子落在草上就有燎原之患。而我们薪水之劳,是自操的,收来的柴草不能十分枯燥,所以有这些烟,而烟不能由屋顶上出去,就满屋子乱钻了。”苏伴云道:“过着这种新经济的生活,晦老还是这样有趣,实在难得。”
晦庵道:“人得退一步想,当于今需要飞机大炮棉花奎宁等等的时候,我们这甲骨文有什么用呢?承平之时,为了发掘不知道的一段历史,或者还不免要我们聊助一臂,然而发掘不知道的那一段历史,根本也不是什么有关国计民生的事。我自始就是个帮闲的文人,在那时候不给我一碗饭吃,我就该无话可说。现在既绝对是忙时,是苦时,不容国家养活闲人。我既有房子可住,有饭可吃,小孩子们还有书可读,我是该十分满足的了。所以,我这样想着,我很自得,我更不希望再有什么。太太出去砍柴,儿子出去挑水,就也不足为奇了。难道世界上这砍柴挑水的事,是固定着另一班人担任的吗?”
苏伴云连连地点着头道:“晦老是今之陶渊明,难得难得!其实晦老这话,是自谦罢了,甲骨文字一层且放到一边,你对于中国文学史的研究是首屈一指的。无论是否在大炮飞机时代,一个民族对于他自己的文化,那总是要的,既要自己的文化,就得要养活你这种人。倒是像我这种人,大可考量。既是学着帮闲的,而帮闲的程度,又不够,我有点儿企图——想改行。晦老,你看怎么样?”曹晦庵笑道:“莫非你被这暴发的商人所引诱,也要做生意了?”苏伴云笑道:“固所愿也,但是没有本钱,我想到任何一个与抗战有关的团体或机关里去做一种文字上的工作。”曹晦庵笑道:“那很好哇!但是这与你所说要改行这句话不符。”苏伴云道:“我是说不教书了,不卖文了,并非不拿笔了。另一说呢,这也许是做个公务员,有一部分同人,是反对我们丢了粉笔去当公务员的,所以我愿多方的请教。”曹晦庵笑道:“除了说公务员一般清苦,改行并不见稍好的话,此外也没有什么可反对的理由。往日也有人这样想,教书是清高的,做官就不然。在现在这年头,做官与当公务员看去是一件事,其实是两件事。那些穿旧灰布中山服、踏着破皮鞋的机关职员,你若把前清时代的老爷去看他,岂不冤枉?”
正说到这里,窗子外有一阵断续的咳嗽,接着有一个苍老的笑声道:“妙论!妙论!公务员与官是两种人。”苏伴云向窗子外看时,一个很清瘦的人,嘴上养有一撮小胡子,手握着一只烟斗放在嘴角上。身穿旧灰布半黄的羊皮袍子,慢慢地走了来。晦庵站起来笑道:“请进请进,城里来了一位朋友,我们来摆摆龙门阵。小孩正烧着开水,预备泡茶,而且是泡好茶。”那人咳嗽了两三声走进来了,主人介绍着这就是数学专家谈伯平先生。苏伴云立刻起身让座,因道:“我正是要向谈先生请教呢。果如唐子安先生所说,找着了曹先生,就可以找到谈先生。”谈伯平坐在那狼皮毯子的床上,笑道:“这是陈蕃之榻,我是每日要来坐上两回的。”
苏伴云对他脸上看看,见他苍白得很少血色,问道:“谈先生喜欢下围棋?”他点点头道:“有这点儿嗜好。”苏伴云道:“谈先生教的数学,根本就是绞脑汁的东西,课外娱乐,你又找着绞脑汁的娱乐,这未免欠于调整。”谈伯平笑道:“这在你们学文学的人看来,大概有这个感想。一提到数目字,就觉得枯燥无味,而且大伤脑筋。但是弄了一辈子数学的人,并不是像你们想象的那么伤脑筋。拿了讲义,可以在教室里随便的讲,这门功课非常的机械。二加一等于三,只要你记得这个定则,一辈子还是等于三,并不绞什么脑汁。至于下围棋,”他说着微笑了一笑,因道:“那也许是费点脑子的。但是我可以自负说一句,这个村子里的棋手,技术都差不多,用不着费多大思想来对付。”
曹晦庵笑道:“你虽说不是自负,那也究竟是自负。有时候你接连下三盘棋,身体就吃不消,回家去睡倒了。”他点点头道:“的确有这事,我也觉得下棋这个娱乐,并不是什么上等玩意儿。可是我们这穷措大,除了玩这不花钱的娱乐,还有什么可玩的?”苏伴云道:“打网球,那不很适于少运动多用脑筋的先生们吗?”曹晦庵笑道:“你这话也等于说何不食肉糜了。且不谈网球这套家具,于今要耗费我们多少钟点费?单单是在这山麓上开一片打网球的平坦地,要花多少人工费?就是这副围棋子,我们也是原来的资产,若是现在,叫我们买一副围棋子来玩,谁也不肯浪费这笔钱的。所以我们最好的娱乐还是散步、种菜、打柴、提水,或者摆龙门阵。”
正说着,曹先生的大少爷,将一只已经有两处露出黑铁的搪瓷盆子,托了三碗茶来。这三碗茶,不是一个模型的茶具。一只是盖碗,一只是玻璃杯,一只是桶形瓷杯。因为苏伴云是生客,那只玻璃杯就奉送到他面前来。谈伯平得了那只盖碗,他两手捧了碗喝着一口,连连地点着头道:“好茶,好茶。照着《笑林广记》上说法,泡我的好茶,那是款待上客的。其对苏先生之尊敬是可想而知了。”曹晦庵笑道:“我又安得而不尊敬呢?你要知道,苏先生是特意来到我们这里,向我们这两位老朽请教谋生之道的。”谈先生将茶碗放在桌子角上,两手按了膝盖,身子向上起了一起,望着他笑问道:“是来向我们请教的?”说时把握在手心里的冷烟斗送到嘴里去衔了一下,接着又把烟斗抽了出来,摇摇头道:“我们都不是穷而无告吗?怎么可以向我们请教呢?最好是请苏先生把在城市里得来的斗争消息告诉我们一点儿,我们也好学学样。”苏伴云笑道:“假使我也知道在城市里斗争的话,我也就不下乡来请教了。”于是又把自己来到这里的用意,从头说了一遍。
谈先生将烟斗嘴子塞在嘴角里吸了一下,又拿了出来手握住了烟斗,将那弯头烟嘴子倒指了来宾,笑道:“若果像苏先生这种计划,倒不必请教任何一个人,你只要自己来住家,自办两天伙食,那些米店油盐店的老板,以及你的房东,他就把这问题替你解答了。”苏伴云道:“那么,谈老是赞成我改行的了。”他答道:“于今固不必谈什么固守岗位或者改行,就是老早以前,谁又肯守株待兔过一辈子?只要是有办法,学法律的人可以管农林,而学化学的人也不妨管财政。你不看我们敌国的内阁,无论什么阁员,军人都可以去干。敌国的百姓,谁敢说他外行?而他们自己也没有谁觉得是离开了岗位。所以改行的话,根本不成为什么问题。只是问我们自己有没有路径可以改行?实不相瞒,我就打算到外省去做一个秘书。你必然说,你一个弄x加y的,这支笔突然变着去等因奉此,总有些格格不入,这倒不是我所介意的。好在这位长官是我的同乡,我尽可找比我低一层的职员替我去弄,我可以去贪天之功。我现在已写了信去了,静等候那位长官的回信,他来信叫我去我决计去。”
苏伴云笑道:“当秘书也不见得好似教书吧?”谈伯平就道:“这里面自另有办法,我只知道在这位长官手下做事的人,都可以暗下兼营商业,而且也不必怎样去坐柜台、打算盘,不见得我去了就会例外。我现在老了,还能活几年?这个时候不去弄钱,将来会棺材本都没有。我和当司机的坐在一家饭馆里应酬人家的喜事,人家知道我是老教授,也知道他是司机,然而为了他穿一身漂亮西装,为我穿一件蓝布大褂,又为他送了万元法币的礼,而我呢,只送了一副喜联,因之由主人翁以至招待员,对他的礼貌比对我要胜过十倍。偏是吃饭的时候,我们又同桌,那个首席就让了这位司机。这个世界,人不当以发财为第一吗?”曹晦庵皱了眉笑道:“这个故事,你至少告诉我十回了。这一点儿事,你总是耿耿在心,小气小气!”苏伴云笑道:“我以为谈老真要改行,原来是愤语。”谈伯平道:“你看我们这情形,焉得而不愤?”说着他又把口里的烟斗拿了出来,将嘴子向窗子外指着。
苏伴云伸头向外看了去时,正是刚才在高粱地里的那位太太,她手上牵了一根绳子,拖着一项东西过来——不是一只顽犬,也不是一只驯羊,乃是一大捆红苕藤。她用绳子在红苕藤中一束,用绳子拖着,在地面上卷了灰尘滚着。那藤叶子滚了灰尘,唆唆作响。只看她那面色红红的,额角上冒着汗珠子,就知道她如何吃力。曹晦庵也站了起来,招手笑道:“见笑大方之至,家里有生客呢。这是我的内人。”说着他回过头来向苏伴云点了一点,做个介绍的样子。他只好深深地点了个头,叫声曹太太。曹晦庵笑道:“这是苏先生,特意来看我们的,你既拖了这多红苕藤来,必可以找出一点儿红苕来,蒸一碗红心苕来待客吧。”
曹太太先是有点儿难为情,后来看到苏伴云穿的也是一件破旧大衣,而先生又请他吃红苕,料着必是同道朋友,便向他回礼道:“不免苏先生笑话,我们讲求自谋生产。自己喂了一只小猪,原先看了人家乡下人养着大肥猪,以为很好学样。其实这事并不简单,第一件事,我们这里没有杂粮的人家,就没有东西给猪吃,只好自己动手找这些野菜野藤来喂它。”曹晦庵笑说:“太太不用解释了。我们家中的家境,人家完全知道,我们是天天骑牛,也就无所谓骑牛撞见亲家公了。”曹太太已是把那捆红苕藤扯到屋角边放下了,牵牵自己的衣襟,走进来向苏伴云道:“究竟是给苏先生笑话啊!”
苏伴云是极力地想象告诉她,这绝不寒碜。可是这问题要说得透彻一点儿,是可以做一篇论文的,而这篇论文,却一时交不出卷来,只得连连地说不敢不敢。曹太太笑道:“其初,我们做这些粗事,见了熟人好像有一点儿难为情,于今也就习惯成自然了。苏先生老远地来,我们没有什么招待的,我去泡一碗茶来请客吧。”曹先生道:“茶已经由强儿泡了,还是做你一碗拿手好戏的点心,烤几只红心苕来吃吧。”曹太太笑道:“苏先生若不见笑的话……”苏伴云道:“我们在南京的时候,每日早上不都买烤山薯吃吗?”曹太太微笑着去了。
谈伯平在衣服里面摸出了一只小青布袋,他先在里面摸出一块黑石块,又摸出一块小铁片,和一个烧焦了头的短纸卷儿。他将纸卷和乌石叠起了,在左手上拿着,口里咬了烟斗嘴子,右手三个指头,握了铁片的一端,在乌石棱角上摩擦地敲打着。吱咯吱咯,敲得小火星乱溅,那小火星子落在纸卷焦头上,便燃着了。苏先生只三十来岁,他没有赶上用打火石这个年代,看到这玩意儿,很觉得有趣,笑眯眯地望着,因道:“谈伯老这个发明,颇可登报。”谈先生把这套火器都放在桌沿上,然后取下烟斗,又将两个指头在青布袋子里抠了一撮烟叶子,在烟斗上按着。于是取了纸煤吹着了火,口衔了烟斗,将烟燃着吸了。
苏先生笑道:“这虽省了火柴,可是太麻烦了。”谈先生将纸煤放在桌沿上,呼了一口烟,笑道:“你以为这是我的发明?在千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就发明了,没有火柴的日子,我们是普遍的使用着。”说着吸了两下烟斗,接着道:“麻烦?我为的就是喜欢这点麻烦呢。吸烟斗省钱,而火柴的消耗却很大。无意中在矿石标本室里得了这一块火石,于是弄一块铁片,恢复四十年前的取火法。在这些取火的手续里,可以消磨一部分时间,也是消遣之一法。吸烟不也是消遣吗?消遣里再添一点儿消遣,又待何妨?你说登报,以今日物质文明,而有人用打火石,也许是‘人咬狗’之类。但说是我发明的,那可使不得。”说着哈哈一阵大笑。曹晦庵笑道:“但也可以说是穷出来的经验。虽然我们是感到有趣的,我们这些有趣里,过着这一头萝卜一头蒜的愉快生活,而司机坐首席,教授屈下方,也就吾无间然矣。”说着他也哈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