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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薪”与“水”

在抗战已入第六个年头的时候,谁都盼望着有个好消息到来,尤其是这些含辛茹苦的知识阶级,日夜都盼望着有好消息。现在有了比轰炸东京的消息还要好的新闻,哪有不突然兴奋之理?在这屋子里的主与客,都不约而同地将眼光对这位来报信的梁先生望着。梁先生嘻嘻地笑道:“今天下午,我打听得清楚,合作社里来了一批糖。拿着购买证,每人可买得一斤糖。”这位来宾苏伴云先生,没有想到这位梁先生来报告的特别消息,却是这样一件事。心里本是要笑出来的,可是看到主妇唐太太,却真把这事当了一个好消息,便把笑意忘记了。见她立刻迎着向梁先生笑问道:“谢谢你,若不告诉我们这消息,我们会错过了这个机会的。但不知晚上买得到买不到?”梁先生道:“糖来了不久,明天一早上去买,大概还买得到。”说着他推开了门就要向外走。唐太太道:“忙什么的?坐下来喝一杯酒吧。”梁先生笑道:“我对于酒倒罢了,这一程子纸烟拼命地涨价,我有两天不吸烟了,真有点儿忍得难受。合作社也卖平价烟才好,然而不能。”

他说着人已到了门外。唐先生起身相送,还不曾离开座位,那梁先生又回转身来,他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我还有个好消息奉告。这个礼拜六,学校里要宰两三口肥猪,大概比黑市要便宜个六七折,预备大家可以打回牙祭。肉呢,吃不吃,没什么关系,可是像我这样的瘦人。”说着伸出他一只枯木枝似的瘦手,反复地看了一下,接着道,“我必须补充一点儿脂肪,买斤肥肉回来,熬油煮豆腐吃也是好的。这件事我可以代办,你们要几斤肉?”唐子安笑道:“我也是这样想,除了要补充一点儿脂肪,肉吃不吃没关系。假如买得到的话,你和我也带一斤吧。”梁先生道:“你家孩子多,既是打牙祭,好让每个人可以多尝两块,应该多买一点儿。”唐太太操了四川话道:“要不得,有了肉,娃娃免不得多吃两碗饭,那是双层的损失。”梁先生哈哈笑道:“唐太太真会过日子,然而这也是真情,我们家那口子,也是这样子的说法。人是越来越学乖了。”他说着话,一路地哈哈笑着由近而远了。

苏伴云他坐着不曾动,这时他手捧了那只茶杯子慢慢地抿着酒,因向主人笑道:“这位梁先生,真够热心,这样一点儿小事,还特意来和你们送上这样一个消息来。”唐子安已坐下来,把那杯中酒喝干,将那碗面疙瘩移到了面前,开始来吃。唐太太却坐在通里外的门边等候,和客人添面疙瘩,这就插嘴笑道:“苏先生,你是没有住家过日子,不知道柴米油盐这份困难。假如你自己当三个月家,你也就知道这些困难了。好像糖这样东西,中国人虽是没有把它列在日用必需品里面,有时确乎也少不了。譬如小孩子们有点儿小毛病,买了豆浆他喝,或者哄他吃包药粉,没有糖就不行。”苏伴云道:“豆浆店的豆浆,不是有糖在里面吗?”唐太太笑道:“这里面又有一点儿新的家政学。豆浆店的淡豆浆,要便宜得多。买了来,自加平价糖,自是合算,而且自己家里的糖也保险一点儿。”苏伴云端着杯子喝了一口酒,摇摇头笑道:“不想喝一碗豆浆,都有这些个学问在内,我们这不知稼穑之艰难的人,也真该饿饭。不喝酒了,吃饱了,我还和子安兄谈谈正经问题。”于是很快地将那碗面疙瘩吃完。

当他放下筷子的时候,他觉得还不曾十分饱,可是看到那门里边伸出一颗小脑袋,大概是主人的小儿子,约莫四五岁,靠了门框站着,眼珠滴溜圆地向这桌上望着,将右手一个食指伸到嘴边含着。又一个大一些的小姑娘,拉着他的手臂向里拖,口里只管道:“小弟,进来吃!”苏先生猛然想着,糟糕,只管喝酒,把小孩子饿坏了。小孩子等了客人吃完再吃,想必是这面疙瘩为数无多。于是叫一句饱了,放下了筷子碗。唐太太笑道:“苏先生只吃那么一点儿,这面疙瘩我们请得起呀,还盛一点儿吧。”苏伴云笑道:“我吃得太饱了。”说着站起身来向主人点点头道:“子安兄,我们到里面来谈吧,该让小孩子们吃饭了。”说毕他首先走到里面书房里去。

唐子安随后端一盆脸水进来,盆里放着两只桶式的长杯子,正是泡了两杯沱茶。他将盆放在方凳子上,取出两只杯子放到桌上,笑道:“国难期间,一切从简,就是这样地待客,请洗脸。”苏伴云洗着脸笑道:“虽然到斯文朋友家里来一切都免不了要主人主妇自己动手,做客的透着有些不安,然而也可以看到朋友之间,并不拘什么形迹。若是到那些暴发户的新朋友家里去,吃喝招待,都很适意,可是那一份不相投的气氛,却叫人受不了。”唐子安笑道:“你还有暴发户的新朋友,那算不错呀。我们这些人,和现在的暴发户根本就是个南北极,想认识也无从认识。”苏伴云笑道:“这话又说回来了,人一有了钱,就想个名,也想抬高自己的身份。许多发国难财的人,就很想结交几个公教人员。有时和他们周旋起来,也觉得他们十分殷勤。只是他们一开口,谈起关于知识范围以内的事,就叫人家忍不住笑。有时,他们把报上登的专门材料,也拿来做话题,真叫你无法和他们把话说下去。我除了点头唯唯说是而外,没有其他的办法。”唐子安笑道:“你说他们没有知识,这是你的错误。现在这年头,能不为穿吃而发愁的,只有他们。世界上的人,至少有穿得暖、吃得饱的技能。而我们在这一点上,敢和人家比吗?怎能说他没有知识?”

苏伴云洗完了脸,坐在桌子边,端起茶来喝,笑道:“我本来正在动摇,想牺牲这一点儿文士身份,总不免考量着值不值得呢?所以特地跑到这文士集团的范围里来,想借着你们这苦干硬干的精神,把我颓唐的精神振奋一下。可是到了这里来之后,接连会了三个朋友,都是后悔不该教书,更悔不该读书的。我真个要去找第二条路了。”唐子安向他脸上望着,沉吟了一会儿,问道:“第二条路?你有吗?而我们就是这样死路一条。”苏伴云喝了一口茶,点了个头,笑道:“这第二条路,谁都有的,不但是我有,只是怎么一个第二条路而已。譬如说,我现在活不下去,跳到嘉陵江学屈原,这不是极容易找得的第二条路吗?”唐太太带了小孩子们在外面屋子里吃晚饭,这就隔了壁子插嘴道:“这正是子安说的死路一条呀!我们老早知道了,就是为了不肯走这条路,才这样苦呢。”

苏伴云省悟过来了,哈哈大笑,因向主人道:“我请教了你一番,只是做些无谓的辩论,到了这里来,我不能一无所获。明日再耽误一天,我还要请教一位老前辈。”唐子安笑道:“我倒是要问你,所谓老前辈是什么人了?假使你所指的老前辈,还是我们多年教书的,其没有办法,应在我们后辈之上。”苏伴云笑道:“这个我也知道。我所要请教的,就是那最无办法的、最穷的,因为可以在他们那里学一点儿怎样过穷困生活的精神。”唐子安手扶着那杯沱茶,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假若你是这样一个想法,我倒有两个人可以介绍你去和他谈一谈。第一是那位文学院的曹晦庵先生。他教甲骨文学,是冷门里的冷门,他虽也在别个学校里兼几点钟中国文学史的课,可是依然是个冷门。为了如此,而人是格外地不走运,晦庵真有个晦庵。第二个是工学院的谈伯平先生。照说,教工业部门的课,应该是红人。然而他教的是最专门的数学。这功课,虽是工业之祖,可是拿了数学不能去造机器,也不能去造任何工业品,因之他不能在哪个工厂兼工程师,而教的钟点太多,也没有工夫到别个学校去兼课,竟是成了热门中的冷门。”

苏伴云道:“既然如此,我就去拜访这两位老先生。谈先生我不大认识,你写张字条介绍一下吧。至于曹晦老,我们在北平的时候就常常见面,在南京一年也可见到几次,只是到四川来以后,却把这情感疏淡了。”唐子安道:“你认得曹先生,那就很好,用不着我介绍。谈先生喜欢下围棋,每天都短不了和曹先生见面的。你到曹先生那里去,也许谈先生正在那里,两尊菩萨,可以做一次拜访。就是谈先生不在那里,也没有什么难见,他们两家都是住在一座小山头上,只隔了一丛小竹林子。你见着了一位,就可以请他引你去见另一位了。我索性告诉你,他们住家的地点在文化路的尽头,向左倒拐,那里有一条清水沟,向前顺着路就到了。那竹林子下,那里有几棵大的落叶树,这日子正在落着叶子,顺了那黄叶满径的小路走去,颇也有味。”苏伴云笑道:“那是自然。虽然曹晦庵穷了,他的风格,他必定保持着的。他所住的地方,自然会有些诗情画意的。”唐子安对这个观察的话似乎不怎么同意,微笑着将头点了一点。

苏伴云虽也看出了这层意思,却没有作声,喝完了那杯沱茶,便向唐子安夫妇告辞,回他的下榻之所。他这个下榻之所,不是旅馆,也不是朋友家里,乃是学校里的教职员宿舍。是他的朋友自行到宿舍的同事床上去睡,而把床让给了他。这宿舍在学校校址深处,面临着空场盖着一带夹壁草顶小屋子。对于外来的人,并没有什么拦阻。苏伴云打了一只灯笼,黑暗里摸索到那里,朋友正点了菜油灯看着书等他。他没有多事周旋,悄悄地睡了。

次晨起来,由朋友招待过了茶水,自去办公。他在这一切的凑付生活之下,越是觉得立刻请教曹晦庵先生之必要,便依了唐子安的指示,向文化路走去。到了这路的尽头,切记着唐先生的话,向左转弯。这里果然在一带小冈下,有一道小清水沟,绕了小冈子流着。在小水沟上,有四块长条石板,搭了一道桥,就在水里头建了一方石墩,做了四块石板的桥梁。这本无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却有个可注意的,却是这桥梁所在,竖起了一块木牌,下面用棍子撑着,木牌上写了两行碗口大字:“此系全村饮水,行人注意卫生。”

苏伴云站在桥头上凝了一凝神,对桥下的水考察了一番。觉得这条沟里的水并非出自高山上的清泉。水在泥床的浅沟里流着,颇有三两分浑黄之色,像川东其他乡间的水源一样,是经过稻田里流出来的。这泥沟两岸也长了些短草。但近水的岸壁,却在浅草里面露出了黑泥。在泥上印下了不少的兽蹄鸟迹。他看到之后,心中就连带地想着这水根本就不卫生,怎么竖起广告牌子叫行人注意卫生呢?他心里想着,人就站在桥头上只管出神。

就在这时,看到两个小孩子,用竹子扁担抬了一只水桶走到桥上来。前面一个孩子,约莫有六七岁,后面一个孩子,约莫有十岁上下。将木桶放下,那大孩子抽出扁担,在桶里取出一只木瓢,便俯伏在桥上,将大半截身子伸到桥下去,拿着木瓢在沟里舀水。反转手来却把水倾泼在桶里。那个小点的孩子,却蹲在桥上,按住大孩子伸直了的两条腿。苏伴云觉得这个小一点儿的孩子颇有些心思,他晓得这样做,平均大孩子周身的重点,免得栽下水去。暂且不说话,站在桥头上等候了。直等那大孩子将那一只木桶的水倾灌得满了,才走近了一步。那大孩子把木瓢放在水桶里,也站起来了。这两个孩子都穿了旧灰布的学生服,大孩子穿了蓝粗布工人裤,赤脚穿草鞋。小孩子穿黑布短裤,赤脚穿布鞋子,露着半截光腿。看那样子似乎是两个小学生。便向小孩子笑道:“小兄弟,你在小学里念书吗?”他点头答道:“念书的。”苏伴云笑道:“你很聪明,你哥舀水的时候,你知道在后面压住他的脚。”他笑道:“这是我父亲教给我的。”苏伴云道:“为什么要让你这样两个小孩子出来抬水?”那个大孩子已把竹子扁担插进拴水桶梁的绳索里了,握了扁担笑答道:“还不是没有法子,于今挑水工人要钱太多,又常常怠工,我们就自己来抬水吃了。”苏伴云听到他说怠工两个字,越发是新奇。便笑问道:“你也不过十来岁,叫你来抬水,你家没有大人吗?”大孩子笑道:“我父亲是一位教授,不便来挑水,我母亲挑不动。我二哥下学回来了,就是他和我抬水,他不回来,就是我和我弟弟抬水。我爸爸说,人生能够自食其力,这是很光荣的事,叫我们不要怕人家笑话。”苏伴云笑道:“当然不能笑话你。你贵姓是?”小孩子即答应了一声姓曹。却听到那小山上有个苍老的声音,在那里叫道:“平儿、宁儿,还不回来吗?”苏伴云听了这发声的所在,看去却是一个老太太手扶了拐杖慢慢地向下坡的路上走了来。这两个孩子笑着答应道:“奶奶,我们回来了。”说着大的在桶后,小的在桶前,抬着水桶走了。

苏伴云听他们说话,是一小半带着南京口音的国语,那可以想到他们口里叫的奶奶,乃是祖母。这就推想着这位教授先生虽是为穷所迫,不得不叫两个爱儿抬水吃;而他自身上面还有一位老母需要供养,他这个担子未免太重了。孩子说是姓曹,莫非就是曹晦老的两个小少爷?他心里如此想了,就不知不觉地跟着小孩子后面走过了那道桥,一步步地向着山坡子走。那两个小孩,虽是抬着一小提桶水,究竟年纪小,大概平常又没有出过力,所以到他们走上坡子的时候,一步一顿,却相当地延缓。

苏伴云紧跟了几步,就靠近了大孩子的后面,仰头看那个老太太,已迎到下坡的路口上来。这时看清了,她穿一件旧青布棉袍子,蓬着半头白发,西北风吹了她的衣襟,散发飘动着,对她那清瘦的脸、矮小的身子,令人顿起一种伤感的情绪。那老太太看到孙子来了,抢上前一步,左手挽了拐杖,右手托了那七八岁小孩子的肩头上的扁担,摇了头道:“作孽作孽!你哪里抬得动?到了这平地上,歇了一口气,再向家里抬吧。”大孩子道:“他肩膀上不重的,你看,我把水桶扯得多向后,就抬回去吧。过久了时候,妈妈要发脾气的。”他一面说着,一面只管向前走。老太太拦不住他,只得闪开,让他们过去。她颤巍巍地拄了拐杖在后面跟着,口里只管念念有词。苏先生猜想着,这必是曹晦老的老太太。先起了三分敬意,自不敢抢向前,只在她后面缓缓地跟着。这老太太知道自己拦阻了一个人呢,便扶了拐杖闪到路旁边,连连地点着头道:“我走得慢,你先生请过去吧。”苏伴云便取下头上的帽子,向她深深地点了一个头道:“老太太,曹晦庵先生家是由这里走去吗?”老太太道:“是的是的!我们是本家,都姓曹哇。”苏先生听说她不是曹晦庵一家,倒替曹先生舒了一口气。心想,也罢也罢,曹先生虽穷,还不至于让小孩子出来抬水呢。于是又向老太太说了声对不起,戴起帽子自向前走。

这是仲冬,四川倒还是初秋的景象。迎面一丛竹林,闪在几棵大树后面。这大树的叶子,凋落了一半,露出丫杈的树枝。在树上的叶子,有一部分是焦黄或苍绿而变赭色的。大路的两边就夹峙了这样一二十棵树。树叶子落在地上,落在乱草上,落在小的灌木枝上挂着,虽然意境不错,他也并没有理会。穿过这树下的人行路,那丛竹子在风里瑟瑟地摇撼着枝叶,竹下的黄色草皮,连着两片高粱地。高粱秸子兀立着光秆儿,还不曾割去。心想,到了这个时候,这高粱秸子还留在田里,这主人做庄稼好懒。然而这倒添了这里萧疏的自然情绪不少。

正这样打量着,却听到那高粱地里有一阵笑声。看时,隔着高粱秆儿,见到那边有两个人。一个是四十上下年纪的妇人,身上穿了一件半旧的蓝布罩袍,手上拿了一把菜刀,弯了腰只管砍那高粱秆儿。一个是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将砍下的高粱秆儿,两手横扳了,将腿抬起来顶着,把它一扳两三截,放在地面上一只背篼里(川人用的盛物大竹篮,其形如腰桶,竹编如篱眼)。看那背篼里时,也不光是高粱秆,还有枯树枝和干竹梢之类,乱蓬蓬地都拥出了篮子口外。这分明是母子二人在这里捡柴烧的。看那个小孩子时,还穿了青布棉大衣,头上梳着短的分发,当然不会是个乡下人了。

那妇人向小孩子道:“你先把这一背篼子柴送回去了再说。太多了你会背不动的。”孩子道:“妈,你先回去兴火,爸爸吃了饭还要去上课呢。”苏伴云心想,怎么着?这又是教授家里的新闻。心里想着,他就站在路上,对这高粱地里望着。那个妇人看到有人望了她,她觉得有点儿尴尬,便回转身去,手扶了高粱秆,呆看了孩子向背篼里装着柴叶。苏伴云想着这位太太,少不得又是一群青年的师母,只管看了人家,叫人家难为情做什么?于是掉转身,悄悄地走开去。

这条路,正在两丛竹子中间,由竹林深处穿出去,见下面小山谷里三幢一堆、五幢一群的草顶房子,拖长着在这山谷里安排了。这房子虽然都是草顶的,然而它们的样式,都是中西合参的。每幢房子面前,总有一块小平地。那里栽两三丛花,或者栽两三棵树,总有一些风景的点缀。这是守旧的农家所不肯干的,所以远远地看了去,就知道这里是一所假村子了。

苏先生顺了一条到谷里去的路,缓缓地走着,老远看到一位穿灰布袍子的人,一手提了一把瓦壶,一手拄了白木手杖,迎面走上来,看那人清瘦的面孔,嘴唇上一道小小的黑胡楂子,这让他惊讶着呵笑了一声。那来人迎面向他看着,走近前来,越是对他注意,站定了脚,立在一边。苏伴云脱下帽子,向他深深一点头道:“曹晦老,好久不见,一向都健康吗?”曹晦庵抬起一只袖子,揉擦了一阵眼睛,又走近了两步。然后放下瓦壶,两手捧了手杖,向他奉了一个揖,笑道:“啊!原来是苏先生,怎会有工夫到这个穷地方来?”苏伴云笑道:“说着晦老还未必相信,我是特意来拜访晦老的。”

他听说是特意来拜访他的,这倒没有了主意,立刻弯下腰去,提起那把大瓦壶,然而他刚刚提起,却又把瓦壶放了下去。笑着再拱手道:“实不相瞒,我的穷家,连茶水都不方便。朋友远来,真不能表示我一点儿敬意。我们到山下小茶馆子里去谈谈吧。”苏伴云道:“晦老,来看您的人岂为着招待而来吗?”曹晦庵站着昂头想了一想,点了下巴道:“对的!对的!这是我的不脱俗处。我因家中茶水不便,就不好意思引你去。你知道我是小心,不知道呢,岂不以为我是失态吗?”

说着笑了一笑,低声道,“苏先生,你来到这里,正赶上了一件新闻。这几天挑水夫涨价罢工,全村子闹着水荒,弄得人人自食其力。便是小可也只好自己动手。”说着再由地下把那柄瓦壶提了起来,因举了一举道:“这就是我预备提了水回来烧茶喝的。”苏伴云笑道:“真要去舀水的话,我陪了晦老一路去,这事也很有趣的。”曹晦庵手提着瓦壶颠了两颠,笑道:“不必了,家里虽没有水,大概喝茶的水到邻居家里去借上一壶,还不会有问题啰!”说着将手杖提了起来,对山前的来路指了两指,却见一个小孩子背了一背篼柴走了过来,那正是刚才所看到在高粱地拾高粱秆儿的人。曹晦庵笑道:“我的孩子来了,这薪水之劳,可交付给他了。”苏伴云听着这话,未免心里一动,静静地站了。

一会儿,那个扛背篼的孩子走过来了。曹晦庵将手斜斜地拦住了,笑道:“这是苏先生,甲胄在身,免行全礼吧。”果然那孩子站住了,笑着叫了一声苏先生。又道:“对不起,不能给苏先生鞠躬。”苏伴云道:“不想令郎居然懂晦老这个典则的指示。”曹晦庵笑道:“老子学到甲骨文,不免提水。那么,儿子懂一句文言的典故,叫他负薪,你想这是委屈吗?薪水阶级固不易求也。”说着,大声打了一个哈哈。 YI5aV1KZI3FmB0awOD11YidDwRaBlw0PRPG+C612vFmZw4tx1UmmfJ3pKZQv4/q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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