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书原来的名字是《东北四连长》。民国二十二三年,登在上海《申报》的《春秋》栏内。当时因环境的关系,并没有出单行本。我的原稿因八年抗战家室荡然,也就散失掉了。胜利以后,上海山城出版社找到了旧报,抄写一遍,打算出版。我认为大可考量:其一,原书的意义是提倡军队抗日,而以不抗日的人相对照。现在沧桑一劫,已无此必要。其二,站在人道上说,战争是不可提倡的。我们为了民族的生存,以往对日抗战宣传,乃是出于不得已。现在对日战事胜利,我们希望和平建国,原来主战的意义也过了时代。其三,书中描写当年长城一角之战,笔者是根据所闻,粗枝大叶地写着,相当外行。固然,对于军事,我到现在依然是百分之百的外行;可是我已经过八年战事新闻的洗礼,我自己已看出旧作外行之太失真了。这些描写也没有可留的价值。有了这三种原因,我就将抄的原稿要来,重新检阅了一遍。
我因事忙,检阅的时间真不短,拉拉扯扯,将近八个月。检阅之后,我觉在故事方面,书中各人的生活片段倒是我生平写作中另一种风味,也还可用。于是根据了以上三点的顾忌,把原书有的冲淡,有的割弃,将原书三十二回改为二十五回;但这一改,却收束不住,又根据了原书的线索加写三回,共成二十八回。其结局把一幕悲喜剧闭幕在杨柳青青的时候,所以就径直地改名为《杨柳青青》了。
书经这样一改,几乎和原作翻了个个儿;但为原书文字所限,究竟不能变为南北极,所以我的意思就偏重到人物的描写和书中人本事的演变。意义上不抹杀军人的抗日,就不必再去提倡将来的战事了。改书是比重新写一部还难的,改完以后,自己也就感到未能尽如人意。但在故事上,还不失为当年一种民间悲喜剧的反映,就也不算是幻想。战争对于中国人是怎么回事,在此一粟中,不也可见一些大千世界吗?
《随园诗话》中,记有人只传了一句诗,这诗就是“杨柳青青莫上楼”七个字。我觉得这七个字含义极深,是大可赠予书中的悲剧主角的。这虽仅仅是一种劝告,可比怎样慨叹惋惜都强得多。春风杨柳,它们给人间一片欢愉,又何尝不给人间一片悲哀?读者会心不远,就在这“杨柳青青”四字里去玩味吧。
三十六年二月张恨水序于北平新民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