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演讲会虽没有什么伟大的盛典,可是对于丁古云的人格有一种极高尚的估价。他觉着一个教书先生,得到这种崇敬,那是不易有的成绩。所以签字签得精神饱满,照相也照得精神焕发。把学校方面的酬酢对付完毕,便到了下午四点钟。他打听得还有一两班长途汽车经过,便向学校当局告辞。学校方面,依然派着夏小姐送他到车站。
当丁古云离开客室的时候,蓝田玉小姐还是默然由屋角的椅子上悄悄地站了起来。等着丁古云到了学校大门外时,在前面引路的夏小姐却回转头来笑道:“假如赶不上汽车的话,我们共同招待丁先生吧。”
丁古云觉这话显然不是对自己说的,回过头来看时,那蓝小姐跟着在后面,便向她点点头道:“蓝小姐可以请便,不劳远送了。便是夏小姐也可以回学校去了。长途汽车站我找得到。”
夏小姐笑道:“现在四点钟了,学校里也没有什么事。我们应当送丁先生到车站。蓝小姐也是您的学生,那她更要尽她的弟子之道了。”
蓝小姐悄悄地随在丁古云身旁,只是微笑了一笑,还是继续地走着。
丁古云因为天色既然晚了,夏小姐已没有了工作,由她护送几步也好。可是到了汽车站时,车站上空荡荡的不见什么人影,购票房的窗门紧紧地关着。丁古云站在车站中间,手摸了胡子,只是沉吟着,因道:“这怎样办?可以雇到滑竿吗?”
夏小姐道:“这时候也雇不到了,除非是走了去。不过据我的经验要三小时才能走到,那恐怕要天色太黑了。而且这样长的路程,一个人走去也太寂寞。”
丁古云只管摸了胡子沉吟道:“我是极不愿再去打搅学校方面了。这附近有旅馆没有?”
夏小姐道:“不但有旅馆,而且有很好的旅馆。到这里约莫有半里路,有家花园饭店很可以休息。而且那里附带餐堂,我和蓝小姐就在那里请丁先生晚餐好不好?”
丁古云道:“那倒不必,我还是慢慢走回去吧。这里既是公路,又是月亮天,现在请二位回去了。万一不能走,旅馆我自然也找得着。”
夏小姐笑道:“我们也回去,我们也引丁先生到花园饭店。因为我们就住在那花园隔壁的一幢房子里。请请。”
蓝田玉笑道:“这就叫人不留客天留客。天色已经很晚了,丁先生不必沉吟。若是冒夜走了回去,山上有山羊子叫,那声音怪不好听,听得了毛骨悚然。”
丁古云道:“小孩子话,我这么一大把胡子的人,深山大谷哪里没有去过,会怕了野羊。”
蓝田玉道:“丁先生您是少于入境问俗,这山羊子最喜欢咬胡子长的人。”
丁古云笑道:“那是什么缘故呢?”
蓝田玉道:“它妒忌别人有更长的胡子。”
丁古云笑道:“哦!是了。山羊也是胡子长的动物。”
夏小姐笑道:“蓝小姐,你岂有此理,你转了弯子骂老师。”
丁古云笑着还没有说什么呢,蓝田玉即走向前来,向他一鞠躬,因道:“丁先生,您别见怪。不是这样说着您不会发笑。您不发笑,我们就挽留不下来。您说要打多少手心,回家之后,我就叫夏小姐照数打我。”
夏小姐道:“你说笑话,我不打你,你留不住老师就是你老师瞧不起你,那才该打手心呢。”
蓝田玉站着离丁古云约莫有三四步路。她又正在上风头,那风由她身上经过,带来一种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直送入丁古云的鼻孔里。她眼珠向丁古云很快地溜着看了他两下。那个小酒窝微微地闪动了,在那两弯眉毛上,颇透着几分聪明女人的好意。
丁古云笑道:“你们过于客气了,让我不能不留下。但我实在不愿你们受着客气的拘束。”
蓝田玉道:“并不是我们客气。师母也不在四川,又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为什么丁先生要冒夜走了回去呢?夏小姐说留不下您就因为您瞧不起我们。这话是真的吗?”
丁古云哈哈大笑道:“既是你们再三挽留我,我就只好在这里耽搁一宿了。但是我预言在先,你二位不可过于破费,一切我自己料理。”
蓝田玉笑道:“既是一切都归丁先生自理,我们还破费些什么?丁先生请随了我来,我来引路。”说着,向丁古云微微一笑。
丁古云心想,引路就引路吧,这微微一笑,岂不有些画蛇添足?但也不管她笑是何种理由,一个人发笑总是表示好感,人家表示好感了,还有什么可疑的?因之也就随在她身后,顺了大路向前面走去。夏小姐倒是不忙,又慢慢陪了在丁先生后面走着。这时,丁先生又在蓝小姐的下风头,那脂粉香气在晚风里面腾空而来,只管扑着人的面孔。
这雾季的开始,到了四五点钟的时候,很容易在偏西的云雾下面微微透出那鸡子黄似的太阳,于是在这山谷旷野上,撒下一片微紫的霞光,草木和人,那带着另外一份光彩,也就另外有一种灵感。
丁古云在这另外一种灵感之时,他仿佛这情绪有点儿异乎平常。他在蓝小姐背后,看她披在肩上的长发,看她束着裙带的细腰,最后看到她脚上穿的那双玫瑰紫的镂花皮鞋。他是向来反对女人穿高跟皮鞋的,以为那是违反自然的法则。现在看到蓝小姐这双皮鞋,是细瘦的一双。行走时的脚后跟带起长裙边沿的浪纹,他想着这有些艺术性,原来女人之要穿高跟皮鞋,其原因在此,可是这话不尽然,女人岂能够都懂得艺术?是了,这是挑拨性的玩意儿,人与一切动物大半成反比例,阴性的全部都带挑拨性。而眼前其他动物,却是阳性全身带挑拨性。我丁古云若不是人而是普通一种动物,太没有挑拨性,一定……他想着想着,只管沉思了向前走,蓝田玉笑道:“不走了,到了。”
丁古云猛可地站住了脚,抬头一看,却见面前现着一座花圃。里面有座西式洋楼,环绕着三面绿色走廊,因道:“就是这里了?”
蓝田玉笑道:“丁先生看怎么样?除了是带一点儿洋气之外,还是有些诗意的所在。”
丁古云道:“外表这样雅静,内容大概不错。好好,就是这里勾留一宿了。”
于是三人走进了花圃,找了旅馆茶房,在楼上开一间面朝花圃的房间。屋子里床帐桌椅都很干净,还有一张休息的藤睡椅。
夏小姐道:“丁先生休息休息吧,我们回去一下,就来陪丁先生吃晚饭。”
丁古云道:“二位可以请便,把你们忙了半天了。”
夏小姐站在屋子中间,望了一望蓝小姐。这蓝小姐恰是对着玻璃窗,背朝了人,左手拿了粉镜对脸照着,右手在理鬓发。夏小姐将皮鞋尖点着楼板,提起脚后跟颠了几颠。她沉吟了几秒钟,点了一个头,似乎得了一个结论,因道:“蓝小姐在这里陪丁先生稍谈一会儿,我立刻就来。”
蓝田玉将粉镜塞在短衣的小口袋里,回转身来,点着头道:“好!我等着你。”于是夏小姐先走了。
旅馆里茶房送着茶水进来,丁古云走到脸盆架子边去洗脸,蓝田玉便将桌上茶壶提起,斟了一杯茶,放在桌沿边,向他鞠了一个躬,笑道:“请喝茶。”
丁古云先啊哟了一声,笑道:“你又何必这样客气?”
蓝小姐道:“自到四川以来,总是这样漂泊无定,像孤魂野鬼一样。今天看见从前的老师,像遇到了亲骨肉一般,我心里说不出来那一份高兴。一个年轻女子过着流浪生活,那一份痛苦丁先生是不会明白的。”她说到这里,脸上有些黯然,手扶了桌沿站着,掉过身去。
丁古云洗完了脸,手理了半下胡子,坐在藤椅上,咳嗽了两声,然后问道:“密斯蓝,你是怎样到四川来的呢?”
蓝田玉这才扭转身来,坐在对面椅子上,因道:“七七的时候,我还在北平呢。后来我由天津到上海,由上海到香港,由香港到汉口,兜了个大圈子,这样一个圈子,川资自然是花得可观。我原说到汉口找一个亲戚的,不想到了汉口,我那亲戚又到湘西去了。那时钱完了,又没有可靠的人投奔,我非常着急。后来我遇到一个朋友。”说着,她顿了一顿,接着道:“是一个女朋友,她在第二剧团里当演员,就介绍我也加入那个团体。那团体里虽供给膳宿,可是薪水两个字简直谈不上。越混是越穷,越穷又越走不动。后来得着两位同乡帮忙才得到重庆来。夏小姐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就和她住在一处。可是她的力量也有限,不能在经济上帮我们的忙,我就到处写信向亲友告贷。直到于今还没有个正当工作。”
丁古云道:“原来如此。你现时没有继续加入剧团吗?”
蓝田玉道:“不演剧是没有收入的,加入剧团也不足以维持生活,把演剧当一份正当职业的自然是有,可是我所认得的女朋友正和我一样,全是靠亲友帮忙的。有人还以为我手头方便呢,十块八块的,不免在我手上扯着用,我还找谁?所以在圈子里是毫无办法,只好向外发展。今天遇着丁先生,那就好极了,请丁先生和我找一个工作。您是我老师,您看到学生受困在重庆,总不能无动于衷吧?”说着,微微一掀酒窝儿。
丁古云手刚要去摸胡子,又收回来,正坐了,静静地听她的话,这就点头道:“好,慢慢想法子吧。”
蓝田玉笑道:“哪里能慢慢想法子啊?我要不是和密斯夏在一块儿住着,和其他的同志一样,那早就索我于枯鱼之肆了。因为他们中午一顿饭在办事处抢着吃,晚上一顿饭大家出去打游击,男子们无所谓,哪里也可以去,一个青年女子,每天下午出去找饭吃,怪难为情的。所以我对于演剧,早就没有了兴趣。丁先生,您在教育界和我想点儿办法,好不好?”
丁古云道:“好!我一定和你想办法。可是教育界是清苦的,而且是要守秩序的。你在戏剧界过惯了自由的生活,恐怕不容易改行吧?”
蓝田玉笑道:“老师你怎么说这样的话!现在多少享福的太太小姐都洗衣服做饭成了老妈子。我的命生得格外高贵些吗?”
丁古云望了她时,她微微地低了头,将雪白的牙齿微咬了下嘴唇皮,两只脚互相交叉着皮鞋,在椅子下面来回地摇摆,左手扶了椅靠,右手抚摸着紧胸的皮带。便是这样子,很透着有点儿难为情,便安慰着她道:“我们并不是外人,这没有关系,我不过这样说,也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意思。既是你不怕吃苦,这就好办,在一个星期之内,我可以给你的回信。多的日子你也等了,一个星期你总可以等。我尽力而为,也许不要一个星期。”
蓝田玉并不抬头,只撩着眼珠在长睫毛里,转动着向他飘了一个眼风,酒窝儿掀着,微笑了一笑。丁古云摸胡子的习惯,很耐了一些时候不曾发作。现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对她说,而又感到有些感情荡漾,要销蚀了尊严,因之又情不自禁地伸着手将胡子摸了两下。
蓝田玉因他不说话了,又望了他道:“丁先生说是一个星期的回信,是有成功的希望呢,还是……”说着面皮红着笑了一笑,接着道,“若是有希望,当然愿意这消息越快越好。若是失望的回信,我倒愿意过两天知道呢。”
丁古云道:“我极力和你去想办法就是,大概不至于失望。再说,你也不会那样急迫地需要工作吧?”
蓝田玉说到这里,将眉毛微微地皱着,又淡淡地笑着,因道:“您还不知道我现在是住在密斯夏一处吗?她自己也是不得了,怎能够又添上我一个人的负担?”
丁古云道:“若是为了目前的生活需要,这个倒也没有多大问题,我私人先和你想想法子就是了。”
蓝田玉向他微微笑道:“那怎好连累老师呢?”
丁古云笑道:“既是老师,又有什么不能连累,现在大家流浪到大后方来的,也无非是彼此互相帮忙。”
蓝田玉将手理着鬓发,站了起来,因笑道:“究竟是自己的老师,一说就有了办法。平常求起人来,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她觉着话是交代完了,一时更想不起别的话来说,于是搭讪着来到桌子边提起茶壶来,斟了一杯茶喝。丁古云坐着向窗子外看看,也是端起茶来喝。
蓝田玉见他伸手去扶茶杯,便道:“哟!这杯茶凉了,我来给先生换上一杯热的吧。”于是就在丁古云手上夺过茶杯去,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杯子送了过来。她站到面前,丁古云见她那双白嫩的手,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并有一阵香气在她手上放出。因按了杯子笑道:“这是我的旅馆,我暂时便是主人了,倒要你来伺候我。”
蓝田玉笑道:“学生在先生面前,总是可以代劳的。”说着,她整理了一下衣服领子。
丁古云的眼光随了她那手上所在看去,发现了她那乳峰下面,绳衣胸襟前,有个银制的小天使,张了两只翅膀做个下飞姿势,手上弯了弓,架上了爱情之箭。那箭头正对了她的心窝射去。丁古云不免微笑了一笑。蓝田玉也觉他这一笑是有所指,过去两步,面窗而立,隔了玻璃窗子向外面张望着。口里的舌尖嘀当当发着声音,轻轻地唱着英文歌,脚尖在楼板上头动打着拍子。
丁古云端了那杯茶在屋子里来回地踱了几个转身,便站在屋子中间,望了蓝田玉披在肩上的长发,微笑道:“我们那里倒有两位音乐家同住,密斯蓝有工夫可以到我们那里去玩玩。”
蓝回转身来道:“我听到密斯夏说,丁先生在那边寄宿舍里住,我早就想去拜访丁先生。可是夏小姐到那边去,她总是守着秘密的。她又说,丁先生很不欢迎女宾。我既找不着她陪我去,我一个人又不敢冒失了去。要不还用先生说吗?”
丁古云道:“哪来的话?不欢迎女宾?若是不欢迎女宾,夏小姐怎么去的呢?”
蓝小姐笑道:“我也是这样说。无论哪个地方,也没有不欢迎女宾上门的。至于艺术圈子里,那是更不消说,好像有人说过,女人就是艺术。丁先生,您说这话对吗?”她说时,身子微微地耸了一耸,做出小孩子在大人面前顽皮的样子。
丁古云哈哈大笑,把茶杯放在桌上,笼起两只袖子,望了她道:“多年不见,你倒还是这样天真。”
蓝田玉鼻子哼了一声,微鼓了腮帮子道:“丁先生这是骗我的话。今天下午见面的时候,您都不记得有我这样一个学生。于今连我在学校里顽皮的事,您都记得了。”
丁古云笑道:“我和你初见面的时候,你已不是学生打扮了,个子也长成了,我一刻哪里记得起来?”
蓝田玉道:“本来嘛,终年风雨漂泊,成了煤铺里小掌柜了。”
丁古云笑道:“离开北平这多年了,你顺口说起来还是北平的习惯语。据我看来,你不但没有憔悴一点儿,而且漂亮得多了。”
丁古云说出这话时,不知道这位高足是否接受,就坐下来一阵哈哈大笑,掩盖了所感觉到的那份难为情。蓝田玉两手反背在身后,靠了玻璃窗,身子微微向墙上撞着,抿了嘴唇皮,忍住笑容,望了丁古云,在长睫毛里连连转着眼珠。
丁古云本来想维持着自己的师道尊严,无奈这位蓝小姐尽管用她的艺术来刺激自己的神经,叫人实在不好处理这幽静旅馆中单独相对少女的环境。因之斜靠在椅子背上,眼望了天花板,做出一种沉吟事情的样子,这蓝小姐却和其他的摩登女子一样,每到需要搭讪之时,便唱着英文歌。这时她将皮鞋高跟打着拍子,嘴里又团着舌尖叮叮当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