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丁古云所痛恨的画家田艺夫,虽然躺在他自己床上,并不曾睡着,这时听了丁古云挖苦夏小姐的那番话,觉得她有些受不了。但是自己心里恰有点儿怯懦,又不敢和他计较着,便跳起来隔了窗户向他点了个头道:“我们商量着一件事情,不觉把时间混晚了,现在我马上送她走了。”丁古云淡笑不笑的,向他摸着胡子点了两下头,自回屋子去了。
田艺夫看着西边天脚,云雾里透露几条红霞,天空里一两只鸟,扇了翅膀单调地飞着,正是鸟倦飞而知还。因向夏小姐道:“大概时候真是不早,我送你走吧。”夏小姐也没有什么话,只有跟了他走。离开这屋子不远,在水田中间的人行路上与王美今碰个正着,这路窄,彼此须侧了身子让路,便站着对看了一看。
夏小姐又抬起手来理着自己的鬓发,王美今笑道:“夏小姐送艺夫到这里来,于今艺夫又送夏小姐回去,你们这样送来送去送到什么时候为止?”
艺夫笑道:“我本来可以不送她。因为老丁板着面孔下了逐客令,夏小姐十分不高兴,我只好又送出来,借示安慰之意。”
王美今笑道:“老丁就是这种脾气,不必理他。”
夏小姐笑道:“谁又理他呢,彼此不过是朋友,说得来,多见两回面,说不来,少见两回面。而且我在下星期一要去上课了,你们这贵地,我根本不会多来,他也讨厌不着我。”说时,将眼睛斜溜艺夫一下道:“这都是为着你!”
艺夫笑道:“你还埋怨做什么?反正下星期一你就走了。”夏小姐倒是大方,伸着手和王美今握了一握,笑道:“再会再会。”
王美今站在路边,见他两人缓缓地走着,将头低了,好像是极不高兴,倒不免替他们难过一阵,于是缓缓地走回寄宿舍,见着丁古云笑道:“老先生,我劝你麻糊一点儿,结果你还是给他们一个钉子碰,将他们碰走了。”
丁古云道:“他们这种行为,应该给他们一些钉子碰。”
王美今道:“他们也不会再讨你的厌了。夏小姐在下星期一就要去上课了。”
丁古云道:“上课?她是当学生呢,还是先生呢?”
王美今道:“既非先生,也非学生。她是去当职员。”
丁古云点点头道:“我懂了她这种用意,目的是离开她的丈夫和两个小孩。”
王美今笑道:“你始终也不会对她有点儿好感。”
丁古云道:“你如不信,缓缓地向后看吧,反正艺夫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王美今把这话放在心里,且向后看。到了下个星期,在艺夫口里听到的消息,夏小姐果然要与她丈夫离婚,而且她丈夫在贵阳得着信息,因她离开了家庭,丢了孩子不问,也很快地要回到重庆来,打算答应她的要求了。王美今虽是羡慕着田艺夫的恋爱将要成功,同时也就感觉到夏小姐心肠太狠。和丁古云闲谈的时候,不免赞同丁古云以往的批评,愿主张公道。
他笑道:“她若太与她丈夫以难堪,我有法子制裁她。”
王美今道:“你有什么法子制裁她呢?她并不是你的晚辈,也不是你的下属。”
丁古云道:“她服务的那个学校,依了各位推荐我本星期六去演讲。我可以和她学校当局说,免了她的职务。而且望你把这话通知艺夫。”
王美今笑着摇头道:“这我又不赞成了。她既下决心离婚,你强迫她合作有什么用处?而况她为了恋爱,连亲生的儿女也可以丢得下,职业的得失怎能变更她的意志?”
丁古云道:“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我又何必要变更她的意志?不过我劝她对她丈夫的离婚条件要提得和平一点儿。”
王美今道:“这当然可以。好在主动离婚的是她自己,她把条件提得太苛刻了,岂不是和自己捣蛋?虽然你这意思是很好的,我可以通知艺夫。”
丁古云道:“老弟台,直到现在你相信我是个好人了吧?”说着,手理长胡子梢,向着王美今微笑。王美今这番为丁古云的正义感所感动,当日就去通知了田艺夫。
凡人在恋爱进行时代,对于爱人的是非得失有时关念过于生命。艺夫听了这个消息,哪肯停留?即日就转告夏小姐。那夏小姐向教务处打听,果然学校敦请了丁古云先生星期六来演讲,她心里转了几番念头,觉得必要先加防范,以免职务摇动。就向教务处毛遂自荐,说是认识丁先生,愿意出任招待之责。教务处的人知道她是学过艺术的,觉得派她招待也气味相投,就答应了她这个要求。夏小姐有了这个使命,就暗地里布置了一切。到了星期六,她便早早地带了一位女朋友到汽车站上去等候着丁古云。原来由丁古云寄宿舍到某大学很有几十里路,必须搭公共汽车前来。夏小姐和那女友静坐在车站外的露椅上,注意着每一辆经过的公共汽车。不到一小时之久,汽车上下来一位长袍马褂垂着长胡子的人。
夏小姐不用细看,便知道这是丁古云先生到了,这便率着她的女友迎上前去。丁古云右手提着一只藤篮,左手扶了手杖,缓缓走向前来。
夏小姐笑嘻嘻地一鞠躬,因道:“丁先生,教务处特派我来迎接丁先生。这是我的朋友蓝田玉小姐。”说着指了她身边站着的那位女友,这位蓝小姐也是笑盈盈地向丁古云一鞠躬。
丁古云看她时,约莫二十上下年纪,鹅蛋脸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簇拥极长的睫毛,笑起来腮上印着两个酒窝儿。她穿着一件宝蓝色绒绳紧身褂子,肩上披着一方葡萄紫的方绸手巾,托住头上披下来卷着银丝绞的长发。褂子是那样的窄小,鼓出胸前两个乳峰,拦腰紧了一条皮带,束着鸳鸯格的呢裙子,健壮而又苗条的个儿,极富于时代的艺术性。
丁古云突然看到,不免一呆,蓝小姐笑道:“丁先生,你大概忘记了我了。在北平的时候我还上过您的课呢。”
丁古云道:“哦!我说面貌很熟呢。”
蓝田玉道:“丁先生这篮子里是什么?”
丁古云道:“是我一件作品。”
蓝田玉便伸手去接那藤篮子,因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我给先生拿着,可以吗?”
丁古云待要多事谦逊,蓝田玉已勉强地把篮子夺在手上提着。只得点了头笑道:“那有劳你了。”
夏小姐见这位古板先生已有了自己向来未见的笑容,这就增加了心中一番安慰。心想纵然他见了学校当局,然而不能立刻就说我的坏话,自还有其他办法来和缓这个局势。因向丁古云笑道:“丁先生,我和这位蓝小姐是老朋友,现在我们同在这附近租了一间屋子住。是她在家里看书,我办完了公回去就和她谈天取乐。有时说到了丁先生的艺术,我们就说,可惜没有时间,要不然的话,我们就可以在丁先生指导下学些雕刻。”
丁古云将手摸了胡子杪,向她们微笑,问道:“这话是真的?”
蓝田玉笑道:“当然是真的。”
丁古云道:“蓝小姐现在没有什么工作吗?”
她笑道:“现时在一个戏剧团体里混混,那还不是我真正的志愿。”
丁古云还要向下继续问时,那学校里又派了一批人前来欢迎,见面之下大家周旋一番,自把谈话打断。到了学校里,蓝田玉和他提了那个篮子,直送到受招待的客室里。学接方面免不得问问,这位是谁。
丁古云因她是替自己提篮子来的,却不好说是方才见面的人,因笑道:“是我的学生。”学校当局以为是他带来的人,也就一并招待。而招待的主要分子又是夏小姐,更不会冷落了蓝小姐。
在客室用过一小时的茶点,已到了丁古云演讲的时间。为了容纳全体学生听讲起见,演讲的地方是大礼堂。学校当局,并把篮子打开,将丁先生新作的一件作品送到演讲台的桌子上陈列起来。然后由教务主任引导他走进大礼堂,踏上演讲台去。当丁古云随在教务主任之后走上演讲台时,台下面数百学生见他长袍马褂,胸前垂着长的黑胡须,鼻子上虽然架起了圆框大眼镜,依然藏不了他眼睛里对人所望的威严之光。这些学生不少是闻名已久,立刻噼噼啪啪,猛烈地鼓了一阵巴掌。
教务长先走到讲台口向下面介绍着道:“今天请丁先生到我们学校里来讲演,这是我们一种光荣。我说光荣二字,并非敷衍朋友的一种套话。要晓得丁先生是实际工作的人,平常不大讲演。还有一层,北平艺术界,外面有许多传说,全不正确。虽然有几个艺术学校风纪不大好。可是丁先生无论走到哪个学校,决计维持师道尊严,不许学生有闹风潮的事发现。至于丁先生个人的修养那更不必说。今天在见着丁先生,各位可以看出丁先生这朴质无华的代表,可以证明平常人说,艺术家多半是浪漫的那句话,未免所见不广。”说着,他指了桌上一尊半身头像道:“这个作品,便是丁先生自己的像。这作品是他对了镜子塑出来的,由他的手腕,表现他内心的情感,自然是十分深切。而丁先生对这个作品,是由一个‘教书者’的题目下产生出来的。这很可以用佛家法相庄严一句话来称赞他。莫说别人,便是我看了这庄严的法相,心里也油然起了师道尊严之感。便是这一点,也可以证明丁先生的艺术手段如何了,现在就请丁先生讲着他的艺术心得。”说着,他退后让丁古云上前,又是噼噼啪啪先一阵欢迎的掌声。
丁古云在教务长那一番恭维之下,越是把他所预备好了的演讲词加重了成分。最后,他也曾说到自己塑自己的像。他说:“我们走进佛殿里,看到那伟大庄严的偶像,便会起一种尊敬之心,这就是宗教家的一种传教手腕,便是中国的佛家所讲的许多礼节,又何尝不是一种造成偶像的手段呢?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就是这个道理。偶像两个字,并不一定是坏名词。一家商店必须做出一个好字号来,才能得着商业上的信任。一个人必须做出一种身份来,才能得着社会上的信任。这身份与字号,就是被崇拜的偶像。不客气地说,史大林是一尊偶像,希特勒也是一尊偶像。唯其苏德各有这样一尊偶像,才能够领导着全国人民死心塌地对了一个目标去做。日本的天皇就不够做一尊被崇拜的偶像,因为他不能让全日本人听他的话,而只是被戏弄的一具傀儡罢了。大家不要看轻了偶像。一个国家要为自己造成一尊到世界示威的偶像,要耗费多少钱财,要流多少血?一个人要把他自己造成对社会有荣誉的偶像,要费多少年月,要耗多少精力?这些话,是我雕刻塑像时候揣想得来的。偶像的做作,也许人认为是一种欺骗,可是也不妨认为是一种诚敬的示范。所以宋儒的理学,有人认为是治国平天下之本,有人就认为是作伪。但我在学校的时候,我宁可把我的思想偏重于前者。因为这样便含有一点儿教育性了。以我自己为例,假使我成了一尊偶像,引得大家信任,而对雕刻有进步的研究,岂不是我所心愿的吗?”
丁古云这种说法,倒也是人所不敢言,曾引起了好几阵热烈的掌声。最后,丁古云指了那件作品笑道:“这一点儿东西,送与贵校,作为今日演说的一个纪念。看看我将来做得了偶像做不了偶像。”他于此便说完了。
教务长又向讲台口上申谢了一番,他说:“若以今日这种观感而论,丁先生在艺术界的地位已经够得上一尊偶像了。我们敬祝丁先生这偶像发扬光大,变成佛殿上的丈六金身。那应要崇拜的还不仅我区区同堂师生而已。”
丁古云听说,摸了胡子微笑,好像是接受他们的这种颂词。在欢笑和鼓掌声中结束了这场演讲,学校当局依然引导着他到会客室来,再进第二次茶点。
那位蓝田玉小姐随着夏小姐的招待,却也跟在这里陪用茶点。她似乎感到丁先生道貌岸然,自己这摩登的装束侍立近了是不大协调的,所以很镇静地坐在客室角落上。
丁古云虽觉得她还随在一处,有些可怪。也许她特重着以往的师生情感,不忍先行告别。这也是当学生的人的一种礼貌,也只好随她去了。正因为不曾到五分钟,听讲的学生又鱼贯而入,各个拿了签名簿子递送到面前,要丁先生签字。他摸了两摸头发,垂了两只马褂大袖子,向南面望着。台阶下面草地上,在一群青年前面摆了一架相匣子,镜头正对了这位法相庄严的丁先生。他后面是客室房门,那里正有一块横匾,写着“齐庄中正”四个字,益发衬托着这相照得是得其所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