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建区的房子是适合时代需要的一种形式。屋顶带些西洋味,分着四向,不是砖,不是瓦,更不会是铅皮,乃是就地取材的谷草。黄土筑的墙用沙灰粉饰得光滑如漆,开着洞口的大窗眼。窗格扇外层是百叶式,木板不缺。里层大四方木格子,没有玻璃嵌着,却是糊的白纸。屋外也有一带走廊,没剥皮的树干支着短短栏杆。栏杆外的芭蕉是那样肥大而肯长成。屋子还是新的,一列六七棵芭蕉都有两丈多高,每片叶子都不小于一扇房门,因之这绿油油的颜色,映着屋子里也是阴暗的。
屋子里的陈设简陋而又摩登,那正与这屋子一样。靠窗户有一张立体式的写字台,但没有上漆,也没有抽屉。主人翁的一幅半旧的白布,遮盖了这木料的粗糙的本色。桌上有个大白瓦盘子,盛着红滴滴的橘子与黄澄澄的佛手柑,配着一个椭圆的白皮萝卜,还带了一些绿色的茎叶,叶下正有一圈红皮。桌子角上放了一只三叉的小柳树兜,上面架着钵大的南瓜。那瓜铜色而带些翠纹,颇有点儿古色斑斓。一个尺来高的瓦瓶子,在这两种陈设之间,里面插了二枝野菊花,又一枝鲜红的野刺珊瑚子。这些田沟山坡上的玩意儿,平常满眼皆是,不经人留意,于今放在这四周粉墙的白布桌子上,便觉得有些诗情画意。
这屋靠左边墙下有一个竹子书架,虽是每格将书本列得整齐,其实并没有百十本书,所以最上一层又是一个小瓶子插了一丛野花。一只水盂里面浸了一块圆木,木上放出两箭青葱的嫩芽。另有一个淡黄色的瓷碟子,蓄了一圈齐齐密密的麦芽。但右首一桌一书架却陈设得十分富足,那里有大大小小几十尊泥人。这泥人有全身的,有半身的,也有只雕塑着一颗人头的。这其中有个二尺高的全身像,是个中国式的绅士模样。留着短发的圆头,下面是个长方面孔。高高的鼻子,下面垂着一部长可及胸的浓厚胡子。身穿了长袍,外罩了马褂。在长衣下面还露了一对双梁头的鞋子。这一切,表示着这个相貌,是代表古老一派人物的,否则也不这样道貌岸然。这是雕刻家丁古云的作品,而这个偶像,就是他拿了自己的相片塑捏的自己。
丁先生在艺术界,有悠久的历史,是个有身份的智识分子。他爱艺术,爱名誉,更爱祖国。所以在中日战争爆发以后,由华北而香港,由香港而武汉,终于来到这大后方的重庆。
丁先生由东南角转到这西南角来的时候,也没有计划到他艺术的本身上去。他早就想到,在对付飞机与坦克车的战场上,那里不需要一尊偶像;而在后方讲统制货物、增加生产的所在,也不需要大艺术家在这里讲雕刻学。可是他想着,他是中国一个有名的艺术家,艺术家自然是智识分子,是中国人便当抗战,是中国智识分子更当抗战。这大前提是不错的,问题是怎样去抗战呢?无论自己已过四十五岁已无当兵资格,便算是个壮丁,而根本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能当兵,所以谈抗战,是要在冲锋陷阵以外去想办法的。那么,既不必冲锋陷阵,在前方便无法去发展能力,还是随了政府到四川去。到了四川,再找一样自己可尽力的工作去做,多少总可以对抗战有所贡献。这样决定着,就到了四川。
在一路舟车旅行之间,虽然也偶一想到入川以后的生活问题,但是自己早已下了决心,将生活水准放低,只须每日混两顿饭,于愿已足。这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吗?譬喻到后方总有中小学,中小学里去当个教员也不就解决生活了吗?他在华北、上海、武汉经过,知道前方人民是过着一种什么生活,他就打算着过那极艰苦的生活。
谁知到了四川以后,他发现自己有点儿过虑。首先自然是住在旅馆里,后来慢慢地将朋友访着了,依次地和朋友交换意见,也就感觉出来,生活不至于十分严重。先是托朋友介绍,在各种会里当几名委员。有的是光有名义的,有的也能支给佚马费,而且在机关里做事的朋友又设法给予一个名义,几处凑合起来,也有二百元上下的收入。那时生活程度很低,旅馆论月住,不过是四五十元的开支。两顿饭是在小饭馆里吃,倒很自由,爱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而且还可以尽量地省俭,甚至不到一块钱就可以吃饱了,所以二百元的收入,除吃喝住旅馆之外,还可以看看电影、买几本杂志看。
只是有件事感到苦闷的,便是这样混着将近一年,前方不需要任何一种雕刻,后方也不需要任何一种雕刻,自己的正当本领无法表现,也无事可做,而饮食起居太自由了,又觉着这生活无轨道可循,成了个无主的游魂。就公事上说,抗战两三年了,作为智识分子,可以不做一点儿工作吗?就私事上说,终年不做事,过于无聊。自己曾好几次奋励起来,打算用黄土和石灰磨研细了做一种塑像的材料,极力地叫这种作品与抗战有关,雕塑抗战名将的肖像,并且雕塑些抗战故事做教育用品。
这个计划在穷极无聊的时候想了起来,自己很觉是个办法;可是随着来,又有两个困难问题。第一是住在旅馆里,小小的一间屋子里,根本无法安排雕塑工作。第二点,自己的作品向来价格很高,平常和人塑一尊石膏像,可以要到千元以上。教育用品要大量地产生,要低价卖出,虽说为抗战不惜牺牲,可是怕引起人家的误会,以为丁古云不过是个无聊做泥像的匠人,那就影响到自己的立场了。他有了这一个转念,便停止了他的新计划。
这样就是好几个月,物价颇有点儿上涨,原来的收入有些不易维持生活。而在重庆市上过着相类似生活的朋友也都纷纷有了固定的职业。自己想着,抗战还有着长期的年月,这样游移不定实在不是办法,也当找个固定职业才好。有了这个意思,自不免向可以找工作的地方去寻找机会。
他到底是艺术界有名的人,有关方面想到他的艺术,尽管与抗战无关,而究竟是国家一个文化种子,为了替国家传扬文化起见,便是暂时用不着这一个人也当维持他的正常生活,并且让他继续他的研究,留他在国家平定以后再来发挥。在这种情形之下,于是一位教育界的权威莫先生便定了时间,约着丁古云去谈话。
丁古云生活在艺术圈子里,本就不曾去多方求教人,所以对于有关方面,常保持一种不即不离的态度。这时接到请约谈话的通知,为了找职业,不能不去;而又想着,当了教书匠二三十年,也不能成了一种召之便来、挥之便去的人物,所以他虽是照着约会的钟点去,可是到了莫先生家里,在传达房里递过名片,就到普通会客室里去候着,并不如其他人物,先去见莫先生的左右,也不按下什么敲门砖。莫先生在他会过一群要钱要事问安上条陈的来宾之后,才着听差将丁古云约到他屋子里去。他一见面之后,就觉丁先生颇有点儿不同凡响。他大袖郎当的高大的个儿,一件青布马褂套着蓝布夹袍子,脸上带着沉郁的颜色,将一部连鬓的长黑胡子垂到胸前,完全是种老先生的姿态。
莫先生是诸葛亮在五丈原一般的人物,食少事烦,计划勤劳,身体是瘦小而衰弱,虽然不养一根胡须,可是头发稀疏全白,站起身来,半弯着腰,老相毕露,和丁古云一比,便很有点儿分别了。他伸出右手五个指尖,和丁古云握了一握,然后伸手做个招呼的姿势,请他在客位上坐。
这丁古云和莫先生的教育主张向来有点儿凿枘不入,今天虽为衣食而来屈尊就驾,可是“瞧不起你”那一点儿意思根本不能剔除,所以在谦逊之中,依然带了几分骄傲,大模大样地在客位上坐下。莫先生在他主位上坐着,展开他书桌上放的一叠会客表格,看了两行,然后向丁古云道:“丁先生的艺术,我久仰得很。”丁古云淡笑道:“自己人说话,用不着客气,研究艺术的人,都要讨饭了,哪里还敢要人仰慕?”
莫先生也许是每日会客太多,无从知道每个来宾的身份,也许满脑筋里被政治哲学装满了,没有一点儿空隙来装艺术,所以对艺术家的一切很是隔膜,说了两句话,将手慢慢抚摸面前的表格,又去看看表上所填的字句。这是他左右早已把丁古云履历及来意,已填好了的一张,所以他听到丁先生第一句话就是牢骚语,有些莫名其妙,赶快又翻了一翻表格。但这会客的表格每人只有一张,无论左右填得怎样详细,不会把来人有某种牢骚预先推测了出来,因之莫先生在无所得的情形下,强笑着向他道:“在军事第一的条件下,当然关于非军事的都得放在一边。”
丁古云手摸了胸前的长胡子,正色道:“不然。抗战期间,军事第一是当然的,但是有个第一,就有个第二第三以至第几十、第几百,绝不能说第一之外无第几。果然第一之外无第几,这第一也就无从算起了。而且严格地说,某一国的文化,就与某一国对外的战事有关。艺术也是文化之一,未见得就与抗战无关。若以为可以放到一边去的话,却多少当考量考量。许多艺术是不能像故宫博物院的古董可以暂时藏到山洞里去的。抗战以后,古董搬出洞来还是古董。有若干艺术,是要活人来推动的。若是停止若干时候,这运动恐怕要脱节。等到抗战以后,古董回到故宫博物院,我们再来谈艺术时,那么古云敢断言,有些艺术不但会没有进步,就是想保持到古董一样原封不动,那已很困难了。”
这位莫先生最爱听人家谈理论。丁古云这一段话,他倒是听得很入味,因点头道:“兄弟所说放到一边,也非完全不管之意,不过放在中间而已。我们现在谈的是抗战建国,就建国一方面而言,当然也包括了文化在内。就兄弟平素主张而论,至少对于培养文化种子以为将来发展文化一层未曾放松。”
他说这话时,不免向丁古云望着。见他只管用手理那长胡子,瞪了一双眼,挺直了腰杆,颇有些凛凛不可犯之势。莫先生所见念书教书的多了,尽管闻名已久,等着到了见面之时,也和官场中下属见上司一样很是有礼貌,一问一点头,一答一个“是”,向来很少见到他这样泰然相对毫不在乎的,便微笑道:“中国是礼仪之邦,虽然在和敌人做生死斗争,但为了百年大计着想,我们当然不会忘了文化,也就不会忘了艺术。丁先先是艺术大家,正希望丁先生传播艺术的种子。我想,不但关于丁先生个人的生计应当设法,而且关于艺术教育方面,少不得还要由大家来商量个发展计策。这件事我们正注意中。严子庄先生,想丁先生是认得的,可以去和子庄谈谈。”
古云知道,莫先生不会做了比这再肯定的允诺,便告辞了。他这样走了,自觉没有多大的收获,但是在莫先生一方面,有了极好的印象。他觉得社会上对艺术家的批评,一贯都是认为浪漫不羁的;可是这位丁先生道貌岸然,在自己提倡德育的今天,这种人倒可以借用借用以资号召,否则大家同吃教育饭,这种人不为己用,也不当失之交臂。这样想着,他就通知了所说的那位严子庄先生,和丁古云保持接触。
这位严先生是法国留学生,专习西洋书,其曾出入沙龙,那是不必说。但他回国以后,却早已从事政治,所以抗战军兴,他并没有遭受其他艺术家那种残酷的境遇。只是为了和莫先生合作的缘故,有关于艺术的举动,还是出来主持,因之艺术界的人物都和他往来。
在丁、莫谈话之后,严子庄就去看望了丁古云两次。因为法国人谈的那套艺术理论,和丁古云谈的希腊罗马文化相当地接近,两人也相当谈得来。两个月内,便组织了一个战时艺术研究会,除了在大后方的各位艺术家都被请为会员,会员之外,又有一批驻会的常务委员,这常务委员是按月支着佚马费的,大概可以维持个人的生活。丁古云便被聘为常务委员之一。
因为艺术是要一种安静的环境去研究的,所以这会址就设在离城三十里外一个疏建区里。又为了大家研究起见,距会所不远,还建了一片半中半西的草房当为会员寄宿舍。丁古云在重庆城里,让那游击式的生活困扰得实在不堪,于今能移到乡下来换一个环境,自是十分愿意。便毫无条件地接受了这种聘请,搬到寄宿舍来住。
在寄宿舍里的会员,有画家,有金石家,有音乐家,有戏剧家。而雕刻家却只有丁古云一位。大家因为他虽只略略年长几岁,究竟长了那一部长胡子,言行方面都可为同人表率,隐隐之中就公认他为这寄宿舍里的首领,对他特别优待,除了他有一间卧室而外,又有一间工作室。这一带寄宿舍,建筑在竹木扶疏的山麓下,远远的是山峦包围着。寄宿舍面前正好有一湾流水、几顷稻田,山水不必十分好,总算接近了大自然。
丁古云到了这里,有饭吃,有事做,而且还可以赏鉴风景,精神上就比较的舒服。在开过一次大会、两次常会之后,大家便得了一个唯一的工作标的,就是一方面怎样使艺术与抗战有关,一方面继续研究艺术以资发扬,免得艺术的进展脱了节。他自然也就这样地做去。只是在这寄宿舍里,艺术家虽多,而研究雕刻的就是自己一个,若要谈到更专门一点儿的理论,还是找不着同志。而为了达到会场议决下来的任务起见,又必须赶出一批作品来拿去参加一种义卖。这便由自己出了几个题目,细心研究着下手。
题目都是反映着时代的,如哨兵、负米者、俘虏、运输商人、肉搏等等,都很具体,脑筋一运用,就有轮廓在想象中存在。但如苦闷者、灯下回忆、艺术与抗战,便太抽象,这题目不易塑出作品来,尤其是最后一个题目太大,要运用缩沧海于一粟的手腕,才能表现出来,未免有点儿棘手。但有了这个困难题目,他倒可以解除苦闷与无聊。
打开工作室的窗子,望了面前的水田,远远的山,公路上跑过去的卡车、半空里偶然飞过的邮航机,都让他发生一种不可联系而又必须联系的感想。他端坐在一把藤椅上,在长胡子缝里衔着一枚烟斗,便默默地去想着一切与战事,也就是艺术与战争。甚至他想到,要他这样去想,也无非产生在艺术与战争这个题目里呢。
这是一个清朗的天气,在四川的雾季里很是难得。蔚蓝的天空浮着几片古铜色的云朵,太阳就被这云朵遮掩了,茅屋前便洒下了昏昏然的阳光。丁古云对这片昏昏的阳光出神,正像那战神之翼挡住了维纳斯的面孔。艺术与战事便是如此一种情调。他想着想着,口里衔着烟斗,半晌喷出一阵烟来。那烟雾由烟斗里陆续上升,在丁古云的视线里打着圈圈。等那烟雾继续上升以至于不见,他又再喷上一口烟出来,继续着这个玩意儿。他这样做,好像是说艺术与战争的答案就在这个烟管里面,所以他只管看了下去。
他身后有人轻轻笑道:“丁先生只管出神,想着你的夫人吧?”
丁古云回头看时,乃是同住在这寄宿舍里的画家王美今。他穿了一套随带入川的西服,头发正像自己吐的烟雾,卷着圈儿向上拥着。不能断定他今天是否洗了脸,脸上黄黄的带些灰尘。他的西服上身是罩在毛纯褂上,没有衬衫,自也不见领子,因笑道:“老弟台,我想什么夫人?她在天津英租界上住着,我想会比我安适得多吧?只是你弄得这不衫不履的样子,很需要太太在身前帮忙。”
王美今将赤脚踏着的木板鞋抬起来给丁古云看,笑道:“我这样弄惯了,也无所谓。抗战期间,一切从简,这并不影响到我们艺术家的身份吧?”
丁古云道:“正当的看法,在这抗战期间,究竟以独身主义为便利,家眷能放下就放下。还有些人,因未曾带眷入川,又重新找个太太,这大可不必。”
王美今在旁边椅子上坐了,两脚直着伸了个懒腰,笑道:“这有个名堂,叫作伪组织。”
丁古云喷了一口烟,摇摇头道:“不会伪,是一个累赘。将来战事结束,法院里的民事官司有得打,产业的变换与婚姻的纠葛,这几年来前后方知道发生多少。若都像我这胡子长的人,家中又无一寸之田、一椽之瓦,这可为将来的司法官减去不少麻烦。”
王美今道:“老先生你有所不知。人在苦闷中实在也需要一种精神上的安慰。说句良心的话,说到战时男女问题,毋宁说我是同情于那些临时组织的。”
丁古云站起来,将烟斗指了他,笑着骂道:“岂有此理,精神上的安慰,可以放在女人问题上的吗?太侮辱女人了。像田艺夫兄那种行为,那并非找安慰,乃是找麻醉。抗战时代的中国男子,不问他是干什么职业的,麻醉是绝对不许可的。”
王美今道:“这话诚然。不过艺夫这一个罗曼斯有些可以原谅的地方。”
丁古云摇摇头道:“在这个日子谈恋爱,总有点儿不识时务。”
王美今见他板了面孔,长胡子飘飘然撒在胸前,人家这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却不便驳斥。只得转了话锋道:“丁先生,你今天老早便坐在这里若有所思,一定有什么事在想着吧?”
丁古云坐下来,缓缓地吸着烟道:“我自己出了几个题目来考自己,我要另做几个新作品。而最难的一个题目就是艺术与战争。这个题目是很抽象的,我还没有抓住要点,当用一个什么作品来象征它。你能贡献我一点儿意见吗?”
王美今摇摇头道:“不行。这几个月来脑子里空虚得很,什么概念也寻找不出来。”
丁古云道:“但是我看到你天天在画。”
王美今道:“我这是响应募捐运动,要画几张托人带到南洋去卖。为了容易出卖起见,我就想画得好一点儿。所以特地多多地画些,要在里面挑出几张较好的来。我们画匠,除了画几张宣传品而外,只有这个办法能有利于抗战。”
丁古云还没有答言,窗子外的芭蕉荫下有人插嘴道:“你能画宣传品,我呢?可能背上一张筝到街上去弹呢?那成了西洋式的叫花子了。我们除了开音乐会,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想法子募捐。前几天我们同志出了一个新主意,说是我们可以拿了乐器,到伤兵医院去慰劳伤兵。究竟这还是消极作用。而且我们玩的这套古乐不入民间,伤兵医院的荣誉弟兄,他们多半是来自田间,我拿了一张筝去弹,纵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恐怕他也莫名其妙。”
丁古云笑道:“记得我们在北平的时候,提起古筝大家陈东圃谁人不知,若是要请陈先生表演一下,既要看人还要看地点。于今却是送上门表演给人听,还怕人不肯听,这真是未免太惨。”
说着话时,这位陈先生由芭蕉荫下走了过来。他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蓝布袍子,胸前还有个小小补丁。稀疏的长头发,正是夹着几分之几的白毛。虽是他嘴上剃得精光,然而他面皮上究竟减退不了那苍老的颜色。
王美今看到他这样子,因笑道:“陈先生大概也是无聊,秋尽冬初的日子,你会站到芭蕉树下乘凉。”
陈东圃靠了窗户,向屋子里看看丁古云的作品,因叹口气道:“说起来是很惭愧的。我们的年纪都比丁先生小,但是为艺术而努力,我们就没有一个赶得上。”
王美今道:“最难得的,还是他没有一点儿嗜好,嫖赌吃穿之类自是不必谈了,酒既不喝,纸烟也不必吸。”
丁古云将手上的烟斗,抓着举了一举,因笑道:“这不是烟是什么?”
王美今道:“吸这种国产烟,那就比吸纸烟便宜得多了。连吸这种老烟叶也要说是一种嗜好,未免人生太苦。”
丁古云道:“其实不吸这种纸烟,不但与人无损,而且有益。严格地说起来,究竟是一种不良的习惯。我也并不是自出娘胎就会吸烟的,直到于今,我还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学会了这种不良的习惯?我想爱好艺术者,他根本不必有什么嗜好。他的作品就是他精神所寄托,艺术便是他的嗜好。而且也唯其如此,那艺术才能和人化为一个。”
陈东圃点头道:“这话自是至理名言。但真做到这份地步,那便是艺术界的圣人了。”
丁古云斜躺在椅子上坐着。口角里衔着烟斗,吸了两口,拖出烟斗来,手握烟斗,将烟嘴子连连指了两下鼻子尖,笑道:“我老丁虽不及此,敢自负一句话,也相去不远了。”
王美今忽然站了起来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某大学希望我们这会里去一个人,讲一点儿抗战时代的艺术。我们就想着,走了出去,貌不出众,话不惊人,不足为本会增光。还是请胡子长的人辛苦一趟吧。”
丁古云将手抚了长胡子道:“我讲演有一点儿骂人,甚至连听讲的人都会骂在内。”
陈东圃笑道:“讲演若不骂人,那正像我们奏古乐的人弹着那半天响一声的古筝,叮叮咚咚,让听的人闭着眼去想那滋味,那是不能叫座的。于今的学生最欢迎刺激,刺激得适当,你就是当面骂了他,他也愿意听。也许他对人这样说,我让艺术圣人骂过一顿,还引以为荣呢。”
丁古云听了,张开口哈哈大笑。
陈东圃笑道:“倒不是言过其实,艺夫在身后就说了好几回。他说丁先生说话总是义正词严的,他的行为丁先生不会谅解。因之在同桌吃饭的时候,他最怕谈话谈到女人问题上去。那时,你当了许多人的面指斥他起来,他真觉面子上有点儿混不过去。”
丁古云听了这话,立刻收起笑容,将脸色一沉道:“并非我矫情,说是这年月就根本不许谈恋爱。可是艺夫这行为实在不对。第一,女方是他的学生,师生恋爱有丧师道尊严。第二,女方是有夫之妇,无端破坏人家家庭,破坏女子的贞操,损人利己。第三,他自有太太,把太太丢在沦陷区,生死莫测,他都不问,而自己却又爱上了别人,良心上说不过去。乱世男女,根本我还不拿法律责备他。第四才谈到抗战时代的智识分子的立场。他任什么干得不起劲,只是沉醉在爱人的怀抱里。倘若智识分子全都像他,我们中国还谈什么抗战?还谈什么抗战?”他说得高兴了,声音特别提高,几乎这全部寄宿舍都可把他声浪传到。老远的有一阵高跟鞋声响了过来。陈东圃伸头望了一望,向王美今摇了两摇手,他由芭蕉树下迎着出去了。
丁古云淡笑道:“准是那位夏女士来了。”
王美今低声笑道:“老先生,你眼不见为净吧。我得着一个机会,我一定和老田说。以后他们还要谈恋爱的话,可以另找地方去嘀咕。”
丁古云手摸了长胡子,微微地摆了两摆头,因道:“并非我喜欢干预人家的事,实在因为这件事太让人看不下去。她的丈夫也算是我一个学生。我应当和我那位学生打一点儿抱不平。”
王美今笑道:“我又要说一句你老兄反对的话了。在现时这离乱年中,女人找男人很容易,男人找女人也不难。你怕你高足失落了这位夏女士,他不能另寻一个对象吗?”
丁古云微微摆着头,连身体也有些摇撼,然后他哼了道:“得鹿不免是祸,失马焉知非福?像夏女士这般人物,得失之间真谈不到什么悲欢。”
王美今站近一步,低声笑道:“说低一点儿吧,人家可进来了。”
丁古云道:“我也不怕她听见。”
王美今觉得这位丁先生有点儿别扭,越说他越来劲,只得含着笑不作声,就在这时,一阵皮鞋踏着地板响,他们所论到的那位田艺夫先生穿了一套紧俏挺括的西服走了进来。手里提了一只拴绳的白铁盒子,高高提起,向丁古云点个头笑道:“丁先生,我这里有一盒杭州真龙井,送你助助兴。”
丁古云听说是真龙井,便站了起来,对盒子望了望道:“这样三根细绳子拴着,未免太危险。这东西现在为了交通关系,十分难到后方来。打泼了岂不可惜?”说着,立刻两手将盒子接了,放在桌上。田艺夫笑道:“几千里也走了,到了目的地会打泼了?”
丁古云也笑道:“这话又说回来了,这便是泼了也不过是沾上一点儿灰。这样难得的东西我也不会放弃了,依然要扫起来泡茶的。”
陈东圃跟着后面,也走了进来了,笑道:“密斯夏这一件礼品可说是送着了。丁先生是非常之欢喜。”
丁古云这才放下脸色,吃了一惊,因道:“什么?这是夏小姐送的?素无来往,这可不便收。”
田艺夫两手插在裤袋里,头向前仰了一仰,表示着一番若有憾惊的神气,因笑道:“这东西是我送来的,这笔人情当然记在我账上。我们是多少年的朋友了,难道还和我客气吗?”
丁古云的脸上依然未带着笑容,在衣袋里掏出一只装烟叶的黑布小袋子,左手握了旱烟斗提住袋上绳子,右手伸了两个指头到袋口子里面去掏烟,只管望了那茶叶盒出神。谁知那位夏女士也在门外,伸头望了一望之后,便在门口叫了一声丁先生。
丁古云虽然不甚欢迎这位小姐,但是人家很客气地来到房门口,不能再加以不睬。便放出了一些笑容,向她点头道:“请进来坐。”
这在夏女士,可以说受到了特殊的荣宠,便如风摆柳似的走了进来了。迎风摆柳一个姿势,在丁古云眼里那倒是适当的。这时虽然天气很凉,可是她还穿的是一件薄薄的呢布夹袍子。虽是布质,然而白的底子配有红蓝格的衫子,依然透着很鲜艳。她的烫发不像后方一般妇女的形式,乃是前顶卷着一个峰头,脑后卷成五六股组丝,已追上了上海的装束。脸上的脂粉自是涂抹得很浓,只老远的便可以嗅到她身上传来一阵脂粉香气。她衣服紧紧围了曲线,衣摆只比膝盖长不了多少,半截腿子踏了两只高跟鞋,显着她身体细长而单薄,便摇摆着不定了。丁古云对她冷看了一眼,觉得她为了迷惑男子做出这极不调和的姿态,有些何苦。但是他为了同人的面子,既是叫人家进来了,也不便完全不睬,便站起来点点头道:“对不起,我这里椅子都没有第三把,简直不敢说请坐两个字。”
夏小姐向来没见这位长胡子艺术家和她这样客气过。今天这样客气实在是一种荣宠,倒不可以含糊接受,便笑道:“在老先生面前,根本我们没有坐的位分。啊!这架子上这么些个作品,让我参观一下,可以吗?”
丁古云对她这个要求却没作声。夏小姐也想到,自己是一派的恭维,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反响。于是便站住了脚,挨着书架子一项项地看了去。田艺夫忘了丁先生是看不惯人家青年男女搂抱着的,因和夏小姐并肩站了,指着作品告诉她某项是某种用意,某项是表现得如何有力。虽是搭讪着不便就走,其实借花献佛也是恭维丁先生。越说越近,两人紧紧地挨着。
丁古云口衔了烟斗,仰坐在椅子上看了很久。王美今知道老先生有些不高兴,可又不便明白通知他两人,只是将两手插在西服裤子里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以便观察丁古云的情绪,可是偷眼看他的脸色时,他脸色沉郁下来,头微微地摆着,只看项下他那部长胡子不住地抖颤,可知他气得很厉害了。这已不容再忍了,再忍是田艺夫吃亏。便向前拉了他的臂膀,笑道:“老田,来到外面来,我有话和你说。”艺夫还不曾置可否时,已被王美今给拉了出来。那夏小姐见田艺夫出来了,也就跟着出来。这里是进门来的一间屋子,略似堂屋,只摆了一张打台球的白木板桌子。
王美今高声笑道:“来来来,我们来打球。”
夏小姐道:“球也没有,拍子也没有,打些什么?我要把丁先生的作品多领略一会儿。”说着,又待转身向那屋子里面去。
王美今只好将她衣袖拉住,低声笑道:“老牌艺术家有老牌艺术家的脾气,你们何必去打搅他,他正在构思怎样完成他的新作品呢。”田艺夫便携了夏小姐的手,同到他屋子里去。
王美今复回到丁古云屋子里来,笑道:“我总算知趣的,把你这两位恶客送走了。”丁古云将桌上那盒茶叶提了起来,交给他道:“王先生托你一件事,这盒茶叶请你交回夏小姐去。因为,若是由我直接送去,恐怕她面子上下不来。我很不愿和她发生友谊。今天这种相待,我已是二十四分地客气了。”
王美今道:“这又何必。人家对你是很尊敬的。”
丁古云道:“这个我不相信。一个人自己不知道尊敬自己,她会尊敬别人吗?”
王美今掉转话锋道:“要出去散步,一块儿走吧。”丁古云想了一想,因道:“也好。这样,我可以对她做一种消极的抵抗。”于是他拿了手杖,就和王美今一路出去了。可是他这消极的抵抗,却是对田艺夫积极的帮助。他们见这位讨厌的老先生走了,落得在这寄宿舍畅叙一番。到了太阳由云雾脚下反射出淡黄的光彩的时候,这日的时光快完了,丁古云才缓缓地回来。然而夏小姐还是刚推开田艺夫房间的窗子,靠了窗栏,向外闲眺。
丁古云在屋外空场上,就高声叫了一句艺夫,夏小姐抬手理着鬓发,微笑道:“丁先生散步回来了,他睡午觉呢。”丁古云带笑着道:“青天白日这样消磨时光,真是孔夫子说的,朽木不可雕也。喂!夏小姐,天色晚了,你也该回去了,再晚就雇不到滑竿,又要老田送你走了。而我们这里呢,一个大缺点,又没房间容留女宾。”夏小姐听他这话是说是笑,也是损也是骂,真不好怎样答复,把脸红着,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