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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两岸金鼓喧龙舟竞渡
四城灯火熄风鹤疑兵

火轮也似的太阳高悬在半空中,一点儿云彩没有。一道济河的两岸密密排着高大的杨柳。柳树上的蝉声喳喳乱响,直响入半天去,仿佛这高树上的小虫也热得有些不耐烦了。然而小虫虽是这样怕热,两岸上的红男绿女却是挨肩叠背,编着人篱笆一般对向着河里。柳树荫里,横七竖八歇着凉粉担子、水果挑儿,以及各种卖零食的摊子,纷纷攘攘,夹着一片男女老少嬉笑之声。有些无事的少年,身上穿了绸长衫,手里摇着白纸扇,三个一群五个一党,在人丛里乱钻,分外显着忙乱。至于河里头呢,恰是没有多大的风浪,水面上滚着鱼鳞纹,在毒烈的太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白光向东推轮而去。有些无篷帆的小船,如浮野鸭子一般在水里漂荡着,只是浮来浮去,分明在等着什么。

就在这时,东岸柳树下人声大哗,只听到说是“来了来了!”一言未了,柳树湾里先冒出三道青烟,直冲出柳树梢上去,接着咚咚咚三声高脚炮响,就在这炮响之间,咚咚呛呛一阵锣鼓齐鸣,由柳树湾里摇出五只红色龙船来。这龙船约有五六丈长,舱面上敞着并无遮盖,只一路插着上十面尖角旗子,船头上按着一个龙头,那龙须直拖到水里去。船艄一条龙尾高翘起来,有丈来高,尾上垂着两根绳,挂着一个人在水面上打秋千。船舷上齐齐摆摆坐着两排赤臂汉子,各人身上横斜系着一条红布,手里拿了一条短桨,并起并落地划上河中心。

东岸上的人沸水似的喝着彩,噼噼啪啪放着许多爆竹,船上划桨的人都把桨直伸起来摇撼着,表示答谢岸上人的欢迎。在东岸这样群众欢呼的时候,西岸的人倒反是鸦雀无声,静悄悄的。过了片刻,西岸一道河汊子口里也是三声大炮,一片金鼓,接上划出五只龙船来。这船上的龙鳞画的是青色,划船的人也都在身上横扎着青彩。当他们划出了河汊,西岸上的观众如潮涌一般,分着南北两路一齐奔向汊口来迎接。游人里面,许多带了“平地一声雷”大爆竹的,点了引线向空中乱抛,表示他们那种欢迎的诚意。小孩子们直挤到水边,向着青龙船高提着嗓子拼命地叫好。

两岸游人对于青红龙船各叫各边好的时候,十只龙船已是划到河心,互相参差着,约莫算是一排。这两边的游人也是向着河心鼓噪个不歇。龙船上的锣鼓都停止了,静听着岸上的人去欢迎。直待这一阵欢迎的风潮过去了,两色龙船中较大的一只,都略略向前在船头上向天空放了三声高脚铳。铳声一响,两岸的人声都沉寂下去了,几万只眼睛都也像放电光似的一齐看着那十只龙船。那两只一红一青的龙船离开了船队,龙头停稳,忽听一声炮响,两只船在锣鼓和欢呼声中,箭似的冲向前,原来这是安乐县和永康县在举行端午龙舟竞渡。

这条大河的两岸是湖东省的两个县,河的东岸就是安乐县城所在地,西岸是永康县城南强洲。两岸百姓每逢端午节赛龙船,本是由来已久的活动。有一年,由于赛龙船发生了争执,变而械斗,在一场火并之后,双方伤亡惨重。官所知道了,就下令禁止两岸端午赛船。事隔多年,南强洲和安乐县人民的感情恢复了,两方就推出人来商议:“赛船原来是一种乐事,不必禁止,只因为我们自己闹意见,把事情弄糟了。现在我们可以呈文地方长官,具结不闹事,把这赛船的事弛禁。”这话一说,双方同意,就由绅士出名,呈文到官厅。官厅因为有体面绅士具结,不能过拂民意,也就把赛龙船的事恢复了。

这一天正是恢复赛船的第一个端午,两岸上的人对这赛船就加倍地增着兴趣,大乐起来。这安乐县城里省立第十中学的学生,曾仿着踢球组织啦啦队的办法,他们组织了一个助威团。这团早已成立,预备临岸助威。可是南强洲有一个南强中学,学生们不甘落后,也组织了一个协进队。两岸的老年人都担着忧,怕又会闯祸,各劝各方不要出阵,学生们也就答应了。

不料到了端午这天,龙船快要比赛了,学生们血气方刚,让紧张的空气一渲染,老人们所劝的话早已丢到九霄云外,大家像一阵风一般,一齐带了锣鼓到河沿上来助威呐喊。这些学生队一出来,不但划龙船的人精神焕发,就是两岸看热闹的人也没有一个不起劲的,大家都跟着助威的锣鼓声昂着头,眼望着自己一方的龙船,只管喊叫。

那两只龙船在河面上两个来回,红龙渐渐上前,青龙渐渐落后。到了第三个来回,红龙比青龙上前十几丈路,就夺了头彩了。这红龙是安乐县城里人划的,那东岸看热闹的上万人齐齐地喝了一声彩,彩声直震入半天云里去。第十中学的助威团格外起劲,便驾着三只小船迎上龙船去慰劳。这助威团里的队长,是中学四年级学生曾仲实。他年岁刚到十八,一股子高兴,穿了一身红格子运动衣,手上拿了一面旗子站在小船头上,在日光里招展着,向得了锦标的龙舟而去。这一种得意自然是不可以言语来形容的了。

西岸上南强中学的学生看见,大家便商议着说:“这回赛龙船,两岸原是约好了的,大家只作为一种娱乐,输赢都不算一回事。现在看第十中学的情形,简直是丢我们西岸人的面子,我们就能甘休吗?十条船我们还只比赛过两条大的,我们可以去对划船的朋友说,拼命也要争回一点儿面子来。”大家商议了一阵,一面派人划船去通知龙船的人,叫他们努力,一面派人去召集同学,多数的加入协进队来助威。万一就是再输了,也要靠着武力去忠告第十中学不许耀武扬威。他们商议了,通知以后过了片刻,南强洲的四只青龙船划到河心,向红龙船取严阵以待之势。

他们这里比船的规矩,分单赛、同赛两种,单赛是一方一只,其余不赛的船掉头离开一箭之路。现在青龙船齐齐地摆在河心,安乐县的红龙船知道他们要总比一下,也就开了四条船来齐齐地并列。各船上都是人声喧哗,隔着水面和岸上的人声相应答。这其间东岸一声炮响,西岸也相应一声,两声号炮过去,一切的人声都停止了,八只龙船头上八面大旗临风一展,所有船上的人齐齐呐了一声喊,只见那一二百条木桨,拨开八条浪花,将船直冲了过去。

这其间,四条青龙船还是因为第一次比赛失败的关系,大家拼命地向前划了去。船上的进行鼓一片咚咚之声,催着船向前进。一道赛线未曾划完,四条青龙船已有三条上了前,其余的一条,也只在一条红船之后。南强洲的学生协进队十分得意,摇了旗子沿着岸呐喊助威。东岸第十中学的助威队隔水看到大为不服,也沿着岸大叫。他们的队长曾仲实格外性急,约了七八个同学跳到水边,见泥滩边正湾下一只渔船,不容分说大家向渔船上一跳,拿了篙桨将船划上河心,在龙船后面追着大喊前进。看看第二个来回,县城的红龙有一只追上了洲上的青龙三条,只有一条青龙还在红龙的前面,只要再把这一只青龙追上,红龙又得了个二彩,无论如何是不会输的了。但是那条青龙划船的人都十分努力,看是不容易追上的。曾仲实却私下对他的队员说:“若是三周还追不上,我们就可以到路线上去打搅,大家比不成!诸位肯不肯牺牲一下?”大家便问:“要怎样牺牲的法子?”曾仲实道:“若是转回来,那条青龙还在前面,我们就把这小船故意开了过去,挡了它的去路。它若要让我们时,我们的红龙就过去了;它若不让时,我们这只船就拼了让它一撞,大家都要落水。我们虽都会泅水,但是在河中间比不得在河边下,一口气接不上来,那是与性命有关的。不知大家敢撞不敢撞?”少年人都要的是个面子,哪个肯说不敢?都一致地说“敢”。于是把这只渔船缓缓划上河心,依计而行。

看最先两只龙船靠了河东又划回来,这便是最后的决赛了,那青龙却依然在前面。曾仲实将脚一顿,手上拿着桨,就要划船向前将龙船的去路拦断。正在这时,猛然一抬头,只见东岸上热闹的人如败风吹落叶一般纷纷散去,有些男子汉或者牵了妇女,或者牵了小孩子,慌慌张张丢开河岸,都向进城的大路跌跌撞撞而去。划龙船的人看到这种情形,不觉泄了气,都手拿了桨划动不得,一齐向岸上呆望着。曾仲实也就向岸上四周张望,看看有没有熟人,好打听。

只见柳树下钻出一个人来,一直走到水边,向这里招着手叫道:“岸上的人都跑光了,你们还不赶快上岸来吗?”曾仲实遥遥认出是他同学魏子高,便问道:“究竟怎么了?你说给我听听。是不是警察出来干涉?”魏子高道:“你不必多问了,快些回来就是了。我来不及……”他说到这里,回头一望,也匆匆忙忙地跑走了。

曾仲实一想,这绝不光是警察禁划龙船而已,恐怕还有其他问题在内,应当上岸一看。于是搅乱敌阵的计划不必实行了,赶紧将船划靠拢岸,船缆也来不及系,大家一阵风似的跑上了岸。在柳林里高堤上一望,只见进城的大路上,三三五五的游人拉了一条很长的路线,大家都是很慌张地向城里走。再一看这柳林下时,一个人也没有,所站的地方除了满地杏子核、桃子核、香瓜皮而外,还有一条板凳、一只女人的红腿带、一把白折扇。

曾仲实想找一个人问问情由,丢了大家,跑下堤去一直追上大路。起先都是些女人和卖东西的贩子,也问不着什么。追过了好多人,遇着城里一个在县公署当差的,一把拖着他的衫袖,因问道:“划船划得好好的,这是为什么?”那人对曾仲实望了一望,回头又看了一看旁边,低声道:“现在还划龙船吗?刚才县里得了西平县的电报,县城十里铺已经发生战事了。我们县里已经下了戒严令,六点钟就要关城,你还不打算回去,想关在城外吗?”

曾仲实道:“这话是真的吗?我以前没有听……”只说到这里,后面一个挑担子的撞上前来,将他腿上重重撞了一下,回转头来一看,挑担子的是个老人,他笑着道了歉,也就算了。再回头一看,问话的人已经跑上老远的地方去了。曾仲实心里想着:县里人活见鬼!好好的端阳,大家正快活,哪里来的战事?就是有战事,还在西平县,离我们县城有上百里,大兵也不会飞了来,何必这样惊慌?自己这样想,倒是大大方方地在游人阵里走着。看那些进城的人都是不安心的样子,像有了重大心事似的,倒为之好笑。

正这样走着,迎面有人喊着道:“仲实,仲实,我哪里不把你寻到,你倒是这样自在!真不怕惹祸了。”曾仲实抬头看时,是他的长兄曾伯坚在横路上插了出来,因道:“我看这些人都是庸人自扰、无事生风,这样瞎跑。”伯坚道:“怎样无事生风?县里的紧急告示都贴在城门口了,河岸上的人都是县里派人叫回来的。你不看那大路上,正派了人到前面去欢迎联军司令的代表?”说着,将手向南一指,只见三顶蓝布小轿遥遥抬向远路而去,后面跟着几个短装行人,肩膀上都荷着高脚灯笼,走路时将那灯笼正摇晃得东倒西歪,因道:“你不认得那是商会里的三顶轿子?他们不是连夜赶去说和为什么?”曾仲实犹豫着道:“这样子倒好像是有事,但是……”曾伯坚拉住他一只手,一直就向进城的大路上拖,跌着脚道:“先生!你就赶快走吧。有事没事,你回到家里再去研究,大概也不会迟吧!”曾仲实一看他哥哥惊慌的样子也不减少于其他路上的行人,这是不容再和他论讨情形急缓的了。

走到了城门口,只见城外一条街上的店房一齐都紧上着店门板,只将门开着半扇,以便出入。有些年老的商人靠了那门,直望着行走的人出神。城门也不像以前那样大开,闭着左边一扇,右边一扇虚掩着,刚刚留一个人可以进去的路。四个武装警察分列着门的两边,每个人手上扶着一杆上了刺刀的枪,一个个行人由他们面前过去,他们的眼睛里似乎都放出一道凶恶的光焰来。

兄弟二人进了城,一看城里的情形,正不亚于城外。一家家商店都紧紧地闭着店门,街上所走的全是由城外看龙船回来的人,十字街口从前摆着许多浮摊,都收得干干净净。一家当商门口一字门的土库墙上,高高地贴了一张笔写的新告示,告示下一堆人站住,都向白粉墙上昂着头。曾仲实对伯坚道:“现在我们是进城了,纵然有兵来,也杀不进城。能不能够让我看一看这告示再回家?这一会子工夫,我想不会出什么乱子的。”曾伯坚道:“但愿不出乱子就好,并不是我怕事。兵荒马乱,手上拿了兵权的人还生死未卜,像我们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遇到了这种风潮,怎样不要小心躲避?”

曾仲实也不等他哥哥说完,早挤到人丛中去看告示,只见那告示上写的是:

为布告事。顷接邻邑西平来电,该县城外十里铺已到了联合军队伍,邑城危在旦夕。除一面巩固城防外,已飞电省城告急,并电本县各界,加以注意等语。本知事守土有责,爱民爱国,未敢后人。业已与本县商会、教育会及在城各绅商开紧急会议,共商防务,议决妥当办法,以求和平解决。仰阖邑商民各安所业,无得惊扰。如有造谣生事者,一经查出,即严惩不贷,勿谓言之不预也。

此布 安乐县知事唐履本

曾仲实望着告示道:“已得妥当办法。不知道有了什么办法,何不说出来大家听听呢?”曾伯坚走上前拉了他的手道:“回去吧,母亲正在家里望得急杀,你有这闲工夫在这里咬文嚼字!”不容分说,拖了就走。兄弟走进住家的那条安仁巷时,一望同巷的人家一齐将大门紧闭。站在巷这头望到巷那头,空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子,一直到自己家门口,邻居的门户全是关闭的。

曾伯坚将自家大门重重拍了几下,才有老仆李发出来,在门里连问了几声:“是哪个?”曾伯坚先答应了一声:“是我!”后又说,“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吗?”李发才慢慢地开门,先伸着头在门缝里张了一下,见他兄弟二人身后并没有别人,这才将门开了,让他二人进去。曾仲实道:“只为了县里一张布告,就吓得你们这副形象。军队虽然在打仗,离着我们这里还有一二百里,总不成他们的炮弹会飞?就打到安乐县来!”李发道:“二先生,你不想想,现在打仗有什么便衣队。军队没来,他们先来了。我听说,便衣队是不管那些利害的,哪里可以扰乱人心就在哪里下手。城里的便衣队已经到有五千多,这一闹起来,还是玩的呀!”曾仲实道:“你是越老越糊涂。事情也不想一想,我们县城里统共有多少住家的?若是有五千多便衣队混进城来,他们在哪里安身?”这一句话问得李发无言可答,把一张瘪嘴咕嘟着几下,一把苍白的胡子都翘了起来,背转身自去关大门去了。

伯坚兄弟走进上房,他们的母亲曾太太直迎到天井里来,望了仲实道:“孩子,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这样兵荒马乱,你还有心在外头玩。你哥哥去找你,大半天又没有回来,我念了几千篇佛,在观音菩萨面前敬了两次香,请她老人家保佑你。现在外面怎么样?”说了这句,颤巍巍地向伯坚望着。伯坚答道:“没事,你老人家放心。倘然市面真不大平静,我就保护你老人家到省城里去。省城里有租界,兵是过不去的。”曾太太道:“街上现在没有大兵吗?”伯坚道:“不但没有兵,而且有些铺子还在照常做生意。我们城里已经推了代表去请愿,请军队不要来,我们这里情愿送些钱过去。本来由陆路进兵,这里是不相干的地方。”曾太太抬着头,由天井里望着天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阿弥陀佛,我们争什么天下,投降了就好。”说着,一伸手扶了伯坚进堂屋去。

堂屋正中有两个神龛子,上层供着五路财神、送子娘娘、伏魔大帝关老爷,下层是曾氏祖先。右面另有一张香案,壁上悬了一幅观世音站在莲花宝座上的佛像,像下面另有一尊瓷的弥勒佛。曾太太直奔这座佛案,一手扶了桌子犄角,望着观音像道:“你老人家救苦救难,转劫回生,安乐县全县的百姓都沾菩萨的恩典。”仲实在一边看到,气得只是顿脚。伯坚站在母亲身后向着仲实以目示意,不住地摇手。曾太太祷告了神佛,才转回房去。

仲实道:“我看妈大开其倒车,只管念佛。大哥你还是个大学生,自己不劝倒罢了,还要帮着她阻止人家过问,这是什么意思?”伯坚道:“你有所不知,妈她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什么嗜好都没有,就是念佛。谈到念佛这件事,说起来虽是迷信,但是迷信的归结,总是学好,不是学坏。既不花钱,也不误人家的事。她自己并没有什么事消遣,借了这个消磨她垂暮的年月,而我们只当她是一种娱乐也未尝不可,又何必……”伯坚只管向他兄弟拉长着说,仲实早已掉转身去走到老远去了。伯坚望了仲实后身一耸肩膀,叹了一口气,也只得算了。今天是个端午节,既不能出门,家里又是关门闭户,萧条万分,很觉得无聊,便慢慢踱到自己书房里去,拿了一本书,还只看了两三页,忽听到隔壁人家一片男女喧闹之声,当说话时,却有两个邻县人在中间说话。伯坚知道这隔壁是张婆婆家,她是一个六十岁的孀居,膝下只有两个孙子、一个寡媳,并没有多少人,何以今天反这样的热闹?心里想着,便侧了耳朵听。

李发提了一壶开水来和他泡茶,见他这样静听的神气,就对他道:“大先生,你不知道,隔壁张婆婆家来了一批西平县的亲戚了。这些人都是家在火线上的,跑到这里来投亲了。我们的袁家大舅家听说也逃难逃来了。”伯坚不住笑道:“你胡说。”李发将开水壶放在地下,用手摸着胡子,将一双老眼笑得皱起许多纹来,望着他道:“怎么是胡说?连他们家里大姑娘也来了。”伯坚原是坐着的,突然站了起来,望了李发道:“真的吗?你怎么会知道?”李发笑道:“当真的,大先生可以去看看,那大姑娘益发长得标致了。”伯坚笑道:“又胡说。我是问袁家大舅来了没有来,哪个提到了大姑娘、二姑娘?”

李发笑道:“大先生,你当真把李发就当作那种蠢材,连这一点儿事都不知道?你若是要去看看袁家大舅的话,我悄悄地给你开大门,包你神不知鬼不觉的,你就可以去一趟回来。”伯坚道:“若是袁家大舅果然来了,照情理说,我是应当去看他的。但是你怎样知道?太太倒不知道?”李发道:“下午我在街上遇到二老爷,他告诉我舅老爷一家人来了,我就回到二老爷家去了一趟。我想告诉太太,怕她一听说逃难的人都来了更要着慌,所以一直到现在我还是瞒住的。”伯坚用手扶了一个桌子的角,头昂望窗子外的天只是出神。

李发笑道:“你就不用想了,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我绝不敢骗你去空跑一趟的。”伯坚道:“好吧,我去看看。”说时,一面戴着帽子,一面就向外走。李发也就跟了出来,轻轻地拔了门闩,手扶了两边门,随着人后退时向怀里拉,拉出了一尺多宽的门缝时闪到一边,就向伯坚道:“大先生,现在你可以走了,家里要问起来时,我就说是你睡觉了。”伯坚也不作声,侧着身子就溜出大门来。

这个时候虽和到家的时候相距只几点钟,然而情形已经大变了。所有街上的铺户一律都关门闭户,不见一个人影子。远远地看那十字街头,倒也站着几个背了枪刀的警察,很自在的样子,互相顾盼着在那里说闲话。这时伯坚所走的一条东大街,本来是极热闹的所在,今天却一看是空荡荡的,倒有些怕走起来,心里也说不上有一种什么奇怪的感觉,只是慌乱不安。这样一来,大街丢了不走,弯曲穿着小巷向他的二叔曾子约家来。到了那门口,依然也是双扉紧闭。

伯坚将门环拍了几次,才听到他二叔在大门里咳嗽着亲自出来开门,在门里问了声:“哪个?”伯坚答应了。子约道:“是伯坚吗?外面不大平静,你还向外面乱跑。”伯坚道:“原是为了不大平静才来看看二叔的。”说着话门已开了一条缝,曾子约嘴里衔住一管长可一尺五六寸的旱烟袋,长袖子里将左手五个指头只伸出来半截,扶着了烟袋下梢,口里剥剥有声,将烟杆嘴子吸着,人闪在门后,似乎脸上有一重很重的忧愁罩住了一般。伯坚先笑道:“你老人家没有受惊吗?我在家里挂念得很,特意来看看。听说二舅来了,亲戚逃难……”子约听说他来探望的,脸上倒有点儿喜色,及至他一谈到二舅,脸色又板下来,含着烟袋,立刻叹了一声长气。伯坚已是挤了进来,就关上了门,和他一路进去。

子约在这城里经营了一家杂货店、一家染坊,是个城里很殷实的商人。他的家里自己也收拾出一间书房来,这间书房紧邻着客厅。他这书房里却是除了一本当生的《商民快览》而外,并没有别的书,只是账簿而已。横了窗户摆了一张二屉桌子,上面放有笔砚算盘。坐的不是椅子,是个长方形的大钱柜。桌子外也有茶几木椅,比较看得重一点儿的人,就可以到这屋子里来坐。伯坚随着他走,一直走到这书房里来。

子约坐在钱柜上,向着桌子上一伏,口里不住地吸着那烟袋嘴,但是下面烟斗子里并不曾冒出一丝烟来。许久的,他叹了一口气道:“你二舅终究是个书呆子,一点儿划算没有,带了一大家子人就向我这里一跑。俗言道得好,‘任添一斗,不添一口’,添上五六口子,我怎样受得了?”伯坚道:“遇到这种离乱年间,骨肉至亲也就说不得了。”子约道:“虽然是骨肉至亲,但是也要看看各人的能力。就以我而论,现在……”正说到这里,只见窗子外一个人影一闪就走开了。子约便叫道:“淑珍,这不是外人,你大表兄在这里。”

淑珍听说,绕转身进来。伯坚一见,她改了半年前相逢时的样子了,头发剪了,梳了一个童花式的头,把她一张可喜的圆脸益发现着笑眯眯的了。她也改了乡县的样子,换了一件浅绿色的长衫,这是最近由省城里传来的样子。这种装束在省城里看到不算什么,在县里看到便觉分外的美丽。在伯坚心里,原是急于要看淑珍一看的,可是这一见面之后,也不知因何缘故只管难为情起来。因为难为情,也就不能正式对了人家望着,只叫了一声“表妹”,脸就偏过来了。

淑珍道:“我原是要去看看伯母的,不料到了这里,市面上照常紧起来,姑爷不要我出门去。”说着就眼望了子约。伯坚道:“家母在家里烦闷得很,若是表妹愿意过去玩玩,就可以暂住在舍下。”说时也望了子约。子约道:“你们那边有空房吗?”伯坚道:“有好几间,若是两位表妹和舅母一路去,舍下总还可以住得下。”子约沉吟着道:“她们倒也是愿意去看看大嫂的。不过现在妇女们出门不容易,去了不能就回来的。我的亲戚是不便去打搅你们家里的。”伯坚笑道:“大家都是亲戚,在我那里住个一月半月,总也不敢怎样怠慢。”

伯坚来了这久,子约总是哭丧着脸,等到伯坚说是可以留三位亲戚在那里住下,他脸上立刻现出一道笑痕来,望着淑珍道:“那边伯母倒是常念你,照理你们也应该去看一看。今天是晚了,究竟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如何,明天我可以陪你母女过去大家谈谈。”淑珍道:“若是我妈不去,我带了妹妹也要去。”说毕,无端地脸一红,又嫣然一笑。

这时又听得大门外咚咚一阵响声,子约口里衔着烟袋偏了头听着,自言自语地道:“哪个叫门这样的凶!”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去开门。走到天井里,家里用的女仆王妈是已过了屏门,他就连说:“慢着,慢着。”王妈退回来了。自己走到大门下,由门缝里向外面张了一番,见是杂货店里的伙计萧有才和小徒弟四儿,便问道:“你们来做什么?”萧有才听了是东家的声音,便道:“请你们开门,外面不便说。”子约听到有人叫门,心里先就要慌乱,而今听到门外“不便说”这三个字,心里更慌乱得厉害。开门放他们进来,将门关抵妥了,身子靠了门框,睁了眼望着伙计道:“怎么样?有什么新消息?”

萧有才道:“消息是没有的确。都说西平县已经让联军占领了,又说这边的同盟军打败了他们,这都没什么关系。只是县里派人家家传谕,说为了城防之用,要借一些铺捐。”子约道:“那有什么法子,答应他就是了。”萧有才道:“不是平常的铺捐,而且这个月的铺捐早就拿去了。现在县里是要借半年,这捐款限今天下午六点钟以前就要直接送到县里去。我们不敢做主,来请问二老爹怎么办。但是看那情形,款子不交也不行的。”

子约两手一张,一拍大腿道:“那还了得!”只这一声,把嘴里衔的旱烟袋突的一声落在地上。他连忙捡起来,将那烧料烟嘴仔细看了一看,见并没有什么破绽,这才接着道:“杂货店捐,每月是四块钱,四六二十四。那边染坊,当然也照样,一月两块,二六一十二。平白地拿出三十六块钱去,利钱半年,要耽误多少!”萧有才微微一笑,一看东家那气愤的样子又忍回去了,正着脸色道:“你老人家那样算,未免太老实了。现在借去半年,以后我们还打算按月扣还吗?那也只好算是今年加半年地捐了。”

子约将那旱烟袋衔在嘴里,也不管烟斗里有烟无烟,只管毕剥毕剥吸了一阵,低了眼皮只管想心事。伙计和徒弟看了东家发愁,自也无话可说,都呆立在一边。子约想了许久才问道:“你没有打听商会里对这件事怎样反对吗?”萧有才道:“商会两个会长都走了,几个会董也没有主意。刚才县里派人来劝捐,就有商会里的人同了来的,他们也是劝我们照出。”子约右手取了旱烟袋,左手掌平伸着,将烟袋杆连在左手心里拍了几下,口里连道:“什么鬼商会!年年出会费,倒要他们帮着人家来要钱。既是这样,你们可以看看合街情形怎么样。若是大家都出钱,我们也少不了,只好认个晦气照出就是了。”

萧有才见东家说了这话,这问题算是解决了,抽身就要回去照应商店里的事。子约口里仍然抽着旱烟袋,闭着眼睛只管出神,手却对他摆了两摆。他虽没有听到子约说什么,知道是留住不要走的意思,便站在一边静等东家的命令。不料子约这一句话,比什么话也难说,口里衔着烟袋嘴儿,不知不觉之间口水竟顺着烟袋杆儿一直地向下流。还是萧有才咳嗽了一声,他才醒悟过来,就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是内外夹攻,家里有事店里也有事。”回转身背了手在身后,自回书房里去了。

萧有才也不便跟着东家进内,又不便走开,当时为难起来,一时急中生智,就对子约道:“我想这钱有几家抗过去了,也许就不用拿出来。我回店去,和街坊商量商量看。”子约虽然是向里走,浑身像拖了几十斤铁球一样,哪里走得动?及至听到萧有才说还有点儿挽救的办法,立刻转过身来向他道:“那就好极了!你赶快回店去办这件事,多下三四十块钱我们又可以……”这句话不曾说完,他忽然转了一个念头,正着脸向萧有才道:“这主意是你出的,还是人家商号里有这话?”萧有才道:“人家商号里也有这意思。”子约道:“那就好!我们只让别家商店里出头,我们只装不知道。真是他们拉我们出面,我们只说他们尽管办,我们决不反对。要不然宁可出几个钱……但是总以不出钱为妙。你对于这事,我知道有法子的。”说时,手扶着烟袋杆微微点了点头,那意思就是说萧有才很不错。萧有才知道东家痛财,然而还加倍地怕事,自有主意去了。

子约再走回书房时,见自己坐的钱柜上放着一把白折扇,又一条花边的绸手绢。折扇认得是伯坚的,花边绸手绢却是他向来不用的。将手绢拿起来闻了一闻,有殷香味,一只手绢角上还沾了一点儿淡淡的胭脂渍。这大概是淑珍丢在这里的,这也不去管他,将手绢和扇子一齐放在桌子一边,自己去清理账目。清理完了账目已是黄昏时候,这扇子伯坚还没有拿去,心想,难道他还没有回去吗?

走出书房,隔着短的屏墙,正听到伯坚在上房有一阵哈哈的笑声。子约便喊道:“伯坚,你还没有回去吗?”伯坚听说,这就一头由里面钻了出来。子约正着脸色道:“不是我连一餐晚饭都不让你吃,今天市面上紧得很,你要早些回去。而且我也怕你母亲在家里盼望。”伯坚哪里能驳叔叔的话?自到账房里去将折扇手绢一齐拿了,手绢揣在身上,折扇就在手上摇了出去。子约想问他这条手绢是不是拿错了,但是他已很匆忙地从大门走出去,已经来不及问他了。

伯坚走上了街,又想看看城里的情形如何,就绕道走着,且不一直回家去。冷巷子里固然是不见一个人影子,走上大街时,这是一个没有电灯的县城,警察既不亮上街灯,各商店里的檐灯也没有人点,这样阴历的月头,一条大街只是漆黑黑的。路黑不要紧,恰是不见一个人,也听不到一点儿声息。虽是常常经过的街道,仿佛今天各街巷都加宽了一倍,越显得空洞寂寞,走起来只感到心里不安,于是三脚两步赶快地跑回家。白天街上还有几个警察守着街口,现在连警察也没有了,所走的地方都是一条空街巷,由着他跑或走。

他走进了巷口,脚步的声音踏在石板上比较响些,只听巷边矮屋子里有人乱叫道:“不好,来了,来了!”接上就是一阵乱跑的脚步声。伯坚也不知道什么来了,跑得更快。好容易跑到家,将门乱捶。半天,李发在墙头上对外看了一看,问道:“大先生吗?”伯坚在门外听李发在里面又说道,“大门用东西塞上了,不容易开,我用绳子把你吊进来吧。”说时,他由墙上抛下一根麻绳出来。伯坚本来想不肯爬进去,又怕开大门惊动了母亲,也不妥当,只得抓了绳子,让他拖进墙去,进得屋去,问道:“这为什么?你们坐在家里又听到了什么消息了?”李发将脚向地下一顿,似乎是极用力,望着他道:“你怎么还不知道?兵杀到西城来了。巷子里的街邻都是这样说,我亲耳听到放了一排枪。你听,枪声又起了。”

伯坚偏着头静静一听,哪里有什么枪声?正待说时,一阵哗啦啦的声音随着一阵晚风由天空吹来,好像是无数的人在旷野地方喊着“杀呀杀呀”一样,又像无数人马拥挤在一堆,乱打乱杀一般。伯坚虽然是大学生,从来未经过战事,并不知道战场上是怎样一个情形,听了这种声音,心想,这仿佛是所说战场上短兵相接的情形了。在城里都可以听到喊杀之声,那么离战场一定不远,怪不得城里空气这样惨淡。李发望了天上的星光,抖颤着道:“这是怎么好!我这条老命不知道可挨到明日天亮否?”伯坚静静地站在这里,也就不断地一阵一阵听到喊杀之声,回头看那李发,靠了窗壁站着,连鼻息都没有了,只管发抖。伯坚道:“你为什么怕成这样子?又不是大门口打仗,赶快进去吧。”

李发摸了墙壁走进去,伯坚也跟着进来。只见仲实手里拿了个手电筒,向周围照了出来,见伯坚就握了他的手道:“这军队来得真快,在城外就打起来了。我打算到街上看看情形,你去不去?”伯坚道:“这可不要胡闹!若是攻城的话,我们还要挖地窖躲避才好。满街上乱跑不怕中流弹吗?”言未了,只听隔壁屋子里黄大嫂子突然放声哭了起来,她丈夫黄老大喝道:“兵来了,躲还来不及,你哭什么!你怕他们不来,要引祸上身吗?”

仲实道:“你听听,大家都弄成心神不定的样子了,不知道街上弄成了一种什么情形,我们不能不去看看了。”伯坚道:“街上也漆漆黑黑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全城的人都像死过去了一样。这般夜深,你跑到街上去看些什么?你又不当报馆里访员,你把消息打听来又怎么样?”李发呆了半天,才道:“这真吓人!二先生不要出去吧。你听听,这喊声又听见了。”果然风过一阵,那哗啦哗啦的声响在半空中又吹了过来。伯坚道:“我们也看看母亲去,这种响声她老人家听了,恐怕也是心里不安。”仲实一想,这话不错,母亲那样阿弥陀佛的人,怎样听得这个?他兄弟二人便悄悄地走进上房来。

这曾太太除了祖先堂上供着佛爷不算,自己的卧室另外有个小堂屋,也是当中摆了佛案,佛案上只点了一盏香油灯。不点煤油灯,说是免得煤烟子熏了佛菩萨的眼睛,因之,这屋子只靠那豆子大的灯光,放出一些淡黄色的光焰来,便是佛案上点的那三根香,犹自在这淡黄色的灯光中现出三粒红灿灿的香头来。曾太太就在佛案边一张太师椅上盘腿坐了,口里念念有词,很是舒适。她两只手平胸合了掌直抵着下巴,看那情形已是有十二分的睡意了。走近前看时,她果然是闭着一双眼,这一会子像泰山一般稳重,外面有什么变化完全在所不计了。

伯坚道:“妈,城外有喊杀之声了,你没有听见吗?”曾太太这才抬起头来问道:“有什么声音?怎样我一些些也不听见?”伯坚向着屋门外一指道:“这风吹过来的声音不就是?”曾太太由椅子上放下腿来,从从容容走到堂屋门边,对天空上看了一看,就微笑道:“你们说这也不怕,那也不怕,真说起来比你老娘的胆子还小得多哩。这是什么声音你们都不会知道?太可笑了,这是南门外那条河滩里,水流在石头上的声音,有什么喊杀之声!”

伯坚偏着头静听了一听,果然有些像,便道:“若是滩上的水声,那应该天天听见,为什么今日我才第一次听见哩?”曾太太道:“平常城里闹攘攘的,日里也是听不见,只有晚上人静了,我念过了经,可以偶然听到一两阵。若是河水不大不小的时候,有南风吹过来,更听得清楚。今天一早,城里人就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所以大家都听见。我们晚上睡了觉,桌上放了表,都可以听到机器摆动响声,那不是这样一个道理吗?这就是兵来了?那不是瞎闹嘛!”伯坚一想这话,果然向着仲实一同笑了起来。

曾太太道:“你们都说我胆小,而今应该我说你们胆小了。我们这样的老太太,兵荒马乱的时候,看家最好不过。你看兵来了,我会逃难不逃?”伯坚道:“提起这事,我要报告你老人家一个消息,西平县的袁大舅一家,他们逃难来了。明天若是平静的话,我想把大舅母、二舅母都接到我们家里来住两天。”曾太太道:“哟,他们来了?我是在菩萨面前天天给他们多上一炷香呀。那么,他们那个淑珍大姑娘也应该跟着来了。这孩子和和气气的,我很喜欢她。你要是请两位舅母的话,可以把她请了来。上个学期,她到省里去进学堂,你们应该是常会面的了,我想她也不会避什么嫌吧?”

仲实听他母亲如此说,只管嘻嘻地笑了起来。曾太太道:“我这话有什么可笑的?你笑成这副样子。”仲实道:“哥哥说接两位舅母,若是真的呢,你就让他接两位舅母好了;若是假的呢,那就把大姑娘算说在内了。”曾太太一时还没有理会到他的言外之意,便道:“你不要胡说了,亲戚逃难来了,我们接他哪里有假意?只要街上明天有人走路,你就去把他们接来。”伯坚一句话虽没说,却也忍不住心里那一阵愉快,扑哧一声由嗓子里直笑出来。曾太太道:“你们这样大年岁,都还是小孩子一样,一会儿吓成那样子,一会儿倒又笑得起来。我的经文还没有念完,你们不要在这里闹了,去睡吧。”

伯坚见母亲竟是坦然无事地念经,心里倒放下一块石头。走出堂屋来,便默然念着哪里空得三间房可以让袁家舅母、表妹住下,屋子里应该布置些什么东西,才算不怠慢客人。心里这样想着,自己点了一支洋蜡烛,就先到空屋子里来照了一照,看看里面是否还干净。将洋蜡在屋子里遍照了一番,自己倒望着空屋子里出了一会儿神。出过了神,自己又点头笑了,心想,正屋两间两位舅母好睡,西方那边一间厢房,可以收拾出来做淑珍的书房,明天一早就办妥当,淑珍来了一定是十分满意的了。

手上拿了蜡烛走出正屋,正待向西边厢房里去。只一出正屋门,又听到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而且这声音一起之后就不曾间断,一直响了下去。这声音既急促又显明,再不能说是河滩里的流水了。若照着那轰隆不断的情形猜度,便是一种枪炮对轰的声音,不过声音不大,似乎很远吧。但是仔细一听,这声音似乎就在本巷。本巷若有枪炮对轰,决计不能这样地太平住在家里。那么,这种声音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呢?正是:

风声鹤唳休还起,蛇影杯弓幻也真。 7gmf7yFj/6ceiQCzJkuKLGry/7zQsdgHXMfOaC0nf0tZ3UwycVdrBDHAD/dmkI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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