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黎仁凤谈起梨园行,赵观梅就伸出一个小指来,保荐一个人。黎仁凤问道:“这一个小指头是谁?”赵观梅笑道:“逛胡同也好,玩戏子也好,有这个人在场,事情就好办。他是北京城内三峰之一,你不能不知道。”黎仁凤道:“哦。你说的是林小峰吗?可是这件事托了我亲自调查,我就再找上你,若是一到他们手上去办,就怕事情闹开来了,守不住秘密。”赵观梅一听,倒为之愣然!本来是说些玩笑的话,怎么谈到秘密不秘密起来?黎仁凤见他踌躇不定的样子,知道他不解其中之意,便道:“这是可大可小的一件事,你老兄愿意办,我就说出来,你老兄不愿意,我就不说。”赵观梅见他说得如此郑重,便道:“我为人向来就怕说半句话,只要黎先生吩咐是守秘密的,无论如何,我都守秘密到底,究竟是一件什么事呢?”
黎仁凤笑道:“其实也不过是件风流小案。我们老总现在共有四房太太,倒都是上等人才,这四太太是北京人,自小就要听个戏儿。这一做了四太太,有的是工夫,有的是钱,更可以敞开来听,所以天津这些戏院子,她是没有哪一家不熟,就是前三个月,从上海来了个唱小生的鲁俊仙,在月宫戏院唱压轴子,戏虽不怎样好,可是行头漂亮极了,一进场,一上场,总得换一套。四太太听戏,先是家家都到,后来变了样子了,天天在月宫包一个厢,就是自己不到,这个厢也包定了。一个月下来,外边就不少的闲言闲语。老总事情忙,原管不了许多。可是几位太太都是没事的,就常说,大帅怎不到月宫去听一回戏,那个唱小生的鲁俊仙,据人说很是不错。老总先是不留意,后来大家都这样说起来,他心里可就有了数儿。他也不言语,派了一个亲信的马弁,换着便衣,也天天到月宫去听戏,侦察他们的行动。这马弁第一天听戏之后,就觉得形迹可疑。一个女茶房两次三番走到包厢,和四太太交头接耳地谈话,马弁不等戏完,就到门口去远远地站着,看四太太坐车上哪里去。等了一会儿,四太太出来了,坐上汽车向对面开去,却不是回衙门的一条路。自己是两条脚走路,当然赶不上,就再站一会儿,等鲁俊仙出来。不到三十分钟,他果然出来了,坐了一辆油漆光亮的包月车,飞跑而去。这马弁预先就雇了一辆车在路旁等着,跳上车就叫车夫跟着追,不要让那辆车跑开了,说了只要跟得上就多多给钱。自古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然跟得那辆车前后不离。到后来,鲁俊仙的车就停在群乐饭店门口,他笑嘻嘻地进去了。马弁也跳下车,紧紧地跟了进去。一直见他进了房间,乃是四十八号,自己也就立刻在对门开了一间房间,半掩着门,对四十八号望着,约有两个钟头工夫,在中间茶房进去了一次,不一会儿,鲁俊仙低头走了,茶房接上就把四十八号的房门锁上。马弁心想,一定是自己错了,不然,何以鲁俊仙一个人走出去呢?大概他是等人,等不着就走了。若是四太太来了,她的汽车应该停在门口,现在门口没有汽车,也许是约好了鲁俊仙在四十八号会面,因为自己到这儿来,让四太太知道了,所以四太太不会来。还是自己做事不谨慎,把一场很好的事情弄糟了,他无精打采地出去,回家和一个伙伴商量,伙伴埋怨他把煮熟的鸭子给飞了。因为鲁俊仙一直到群乐饭店来,必然是四太太先在那里等着。后来茶房进去说,有人跟着来了,所以鲁俊仙待一会儿就走,茶房把门锁上,让你死心塌地,以为屋子没人,不必守了,其实四太太在屋子里哩。你一出门,她也出门,绝不再去的。你说门口没有汽车,她有那样傻,在旅馆里开房间,还要在门口挂幌子吗?她一定是让汽车停在不注意的地方,另雇胶皮车上旅馆的,要是我,茶房一锁房门,我就走到门口来等着,一会儿工夫,她就自己会出来了。这马弁前后一想,情形对极了,不但是贪功,还恨鲁俊仙玩手段,非把他们捉住出口气不可。接上跟了一个礼拜,不料从第二天起,四太太听戏是听戏,听了戏一直到公署,捉不到她一点儿错处。这鲁俊仙也机灵不过,只演这一个礼拜就不再演,全班挪到北京来了。这一场风流案子总也算揭过去了。”
赵观梅道:“既然揭过去了,现在为什么又重新注意起来呢?”黎仁凤道:“这也是合了一句俗语,他们色胆包天。老总一面在天津调查这件事,她一面还有书信来往。那一方面听说是一个梳头老妈子接洽,这一方面鲁俊仙请了一个唱小丑的当代表,看那意思,是要预备逃走呢。”赵观梅伸了舌头道:“这家伙好大的胆,在太岁头上动土。”黎仁凤道:“老总也是因为这样恨极,现在一点儿不动声色,打算拿住他们的真凭实据,然后下一个绝招。他不把这事告诉我,我倒省让人瞎说去。他一告诉了我,外面有个风吹草动,都要疑心是我的嘴不稳,传了出去的,我倒担一份责任。”
赵观梅道:“这一件事,还是让林小峰去办的好,他们耳目灵通,在北京城圈里的事,他不调查则已,若要调查,没有一个不水落石出的。至于保守秘密一层,老兄用不着吩咐他,他自然会知道,他们对于百姓是二十四分厉害,对于上司可又是二十四分恭维。说句良心话,他们是无恶不作。可是他们的地位很低微,所以能轰轰烈烈地在北京城里干,无非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世界上的狗,无论怎样凶恶,他能不听主人翁的指挥吗?”黎仁凤笑道:“哎啊啊,了不得,赵先生这一顿痛骂,真也骂得他们够受的了。”
赵观梅皱眉道:“北京城里的人,听到三峰有一个不头痛的吗?这三峰里面只有个孙大个儿是个回回,知道所做的事要不得,不敢老往前干,近来倒很守本分。这个林小峰近来又很走运,就不同了,他越走运,他就越要巴结上司。黎秘书若说是孙石帅的命令,叫他办一桩事,莫说是守秘密,就是要他爬到天津去,他也不能不办。这事我看就吩咐他去办,不会错的。”黎仁凤见他说得如此有理,说道:“那也可以,你老哥一定和他是熟人,就请你约一约他,明后天再来见我。”赵观梅道:“不用。只要他在家,我马上打一个电话,他就来了。”
于是就在隔壁屋亲自打电话。黎仁凤听他说道:“你是林处长吗?我是观梅。我现在黎仁凤黎秘书家里。黎秘书就是孙石帅那边的,就和孙石帅本人在北京一样。我是因为王镇守使有一点儿事要我办,我在黎秘书这里。”黎仁凤听到,心里真是纳闷,为鲁俊仙的事打电话,何以说这一段不相干的帽子,又听赵观梅道:“现在孙石帅来了一封密函给黎秘书,要办一件机密事,黎秘书要我找相当的人去办。我想处长是能够办的,应当趁这个机会,向孙石帅报效报效,咱们自己人说话,原不要什么功劳,只要孙石帅说一句办得不错,那就得了,所以我不愿这件事落到别人手里去。在黎秘书面前,一力保荐您可以干,黎秘书也赞成,就请您过来谈谈吧。”听到这里,好像电话那边有人道谢的样子,赵观梅连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好好,你就来吧。”
赵观梅挂上电话,也不过二十分钟的工夫,就有一个传号兵进来报告,说有位林处长请见。黎仁凤想了一想便道:“请到大客厅坐吧。”于是自己加上一件马褂,和赵观梅一路走出来,那林小峰早已在客厅相候了。黎仁凤看他四十以上的年纪,脸子胖胖的,带着三分横肉。鼻子下蓄着一丛寸来长的八字胡,一笑将胡茬子站了起来,露出两颗金牙,倒带有一点儿煞气。他戴了一顶瓜皮小帽,按上一个大红小帽子,身穿灰哔叽长袍,外套青呢马褂。黎仁凤看见就不由一笑,原来他们侦查处的人,无论大小,一律是这样的打扮,黑布小帽,青布马褂,灰布长袍。现在林小峰虽然把布改为哔叽和青呢,颜色倒是一样,可见他们也自然自成为一派,所以忍不住就笑出来了。
林小峰知道黎仁凤是孙督军面前唯一的红人,不敢怠慢,老远地就是一鞠躬。转过身来见了赵观梅却只是微微一笑点头而已。宾主坐定,先是由赵观梅敷衍了两句,什么近来天气很好,时局很安稳,大家随声附和谈了几句。后来黎仁凤将口里衔着的雪茄取出来弹了一弹灰,笑着对林小峰道:“今天请林处长过来,也不是为别的事。前两天兄弟到天津去的时候,孙石帅曾对兄弟说起,那个上海来的戏子鲁俊仙品行不端,在天津的时候,和乱七八糟的人来往,现在到了北京,依然不改前非,孙石帅对他们很气。”说到这里,林小峰就挺起身子来,离开座椅来像是要行礼的样子,说道:“是是!这班东西,在上海租界上可以让他胡为,到了咱们北京城里来,小峰一定去派人监视着他们,若是他形迹可疑,马上把他抓起来。”
黎仁凤抽着烟,想了一想,放出很沉静的样子,说道:“不过这是件小事,不要闹得满城风雨才好。”林小峰又欠了一欠身子道:“那是一定。若是秘密一点儿,就把他抓了关起来三年,外面也不会有人知道的。”黎仁凤道:“好吧,请林处长便宜行事,一天二天,可以先给我一点儿消息。”林小峰事情是很忙的人,这晚晌正要去办一件很大的赌案,不肯多坐,马上告辞回他的侦查处。
到了办公室里,就把那个最精明的探长任如虎叫了进来。因问道:“你知道首善舞台那个海派班子,他们有人胡闹吗?”任如虎道:“倒是许多南班子的人天天晚晌去看戏,戏散了,他们戏班子里,也有人到胡同里去。”林小峰道:“他们逛他们的窑子,我们管得着吗?这一班东西,听说又在外面拆白,孙石帅都知道这件事了。刚才黎秘书当面对我说,要我办一办他。你去查查,看他们现在干些什么?别尽挑挣钱的事办,贴本的差事也得卖卖力,这件事情关系很重大的,你知道没有?”他们侦查队里的人,都是眉毛眼睛空的,林小峰如此一说,任如虎就明白十分之八九,连说是是。林小峰道:“好吧,你去办吧。事情办得好,虽然不给你什么奖赏,但是也许孙石帅一高兴,把你的名字记在心里,将来有找他的时候,你就算先存记了。”任如虎又答应了几个是,才退出来。
到了自己的休息室里,找了一份小报儿看看,上面载着鲁俊仙今晚演十一二本《狸猫换太子》。他的名字登在海报中间,粗笔大画的木戳字,分外令人注意。心里想道,这小子登着这大的名字,真出风头,若是事情不大,我倒要弄这小子几文。主意想定,把挂在壁上的藤条儿手杖拿在手里,就一直到首善舞台来。侦查队里的人,无论到什么地方,脸上都装着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加上他的灰布袍黑布马褂、小瓜皮帽、藤手杖,都是侦查队的符号,因此他一直闯进戏场门,也没有人敢问他。
他看了半点钟的戏,认识了扮狄青的就是鲁俊仙,复又折转身走到后台去,只见他站在一架衣箱边,有两个跟包的围着给他换行头。人家牵好衣服,他一伸手穿上袖子,侧着身躯,抬起一只胳膊,人家钻到胁下,来给他系衣带,系好了,又来给他提着圆领,缓缓整理。他对跟包的说了两个字:“烟哩?”这就有人取了一根烟卷来,他并不用手去接,一伸脖子,将嘴抿着。另外一个跟包的就擦了一根火柴,给他点上。任如虎想道:“这小子真享福,抽烟卷都懒得用手。”
正在这里打量他,有一个扮小丑的走了过去,对着鲁俊仙的耳朵唧唧哝哝说了一遍。任如虎怕他们是说自己,就东瞧西望地走了出来。恰好有个弹压的警察也走到这夹道里来,便将胸前的徽章掏给他看了一看,然后问鲁俊仙住在什么地方。警察告诉他,就住在斜对过的燕台别墅。任如虎对于各大旅馆,差不多都有线索可寻,听说鲁俊仙在燕台别墅,这又是一个可寻的路径,于是就到旅馆的柜台上照应了一声,说是鲁俊仙若要有人找他,或者他去找人,都留一点儿意。原来北京各大饭店,多半是加大的混混做股东,大混混下面,少不了用小混混。做小混混的人,在前清的时候,就和内外衙门的人通声气。到了现在,也短不了和军警机关的人做朋友。这燕台别墅的账房韩学仁,早两年也是干密探的,在任如虎手下就当过差,现在任如虎要他注意鲁俊仙的行动,他自然是遵命办理,自这晚晌起,韩学仁对于鲁俊仙的行动就非常注意。
到了次日晚上,忽然由天津来了一封快信,是寄给鲁俊仙的。信封上的发信人地址,写的是法租界晏安饭店林楚香寄。韩学仁一看这人的名字不像是个唱戏的,就记在心下。鲁俊仙由戏馆子回来之后一进门,韩学仁就把信递给他。鲁俊仙接到信赶快地拆开来,一面抽出信纸用两手来捧着看,一面就向里走。看信的时候,嘴角略略一动,放出一点儿微笑,一抬头看见一个茶房,便问道:“天津来的车,什么时候到?”茶房道:“一天来好几趟车呢,不知道问的是哪一趟?”鲁俊仙道:“譬方说,天津当天赶到这里,当天又赶回去,应该乘哪一趟车来呢?”茶房道:“那应该是八点钟的来车,到这儿是十一点钟。”鲁俊仙点了一点头,也没有向下说,自回屋子里去了。韩学仁遥遥在身后看着,都记在心里。到了下午,就在隔壁南货铺子里借了电话,私下通知任如虎请他注意。
到了这日晚上,鲁俊仙就对茶房说要雇一辆汽车,茶房问:“是到车站去接人吗?”鲁俊仙道:“不光是接人,我还要坐着到别处哩。”茶房道:“我们这儿,有的是熟汽车行,鲁老板要车,那好办。这就给您去一个电话,叫他们留辆好些的就是了。明天大概是十点半上车站,对不对?”鲁俊仙道:“对,车要干净一点儿才好,价钱我倒是不计较。”茶房含着微笑,自向账房去报告。到了次日十点果然有一极好的汽车停在燕台别墅的门外。那个小汽车夫却年岁不小,跳下车来,走到账房和他们要了一杯茶喝,大众都相视微笑。
一会儿工夫,鲁俊仙和那个唱丑的乔二楞一路自里面出来。小汽车夫给他开了车门,让他们坐上车去,这就嗅到身上一阵浓厚的香气。他是穿着宝蓝丝哔叽的袍面,柳花似的羊毛出着风,分外漂亮。脖子上绕着一块白条绿格绉纱围巾,香粉扑上的那张白脸,头上戴一顶海绒小帽,亮得发光,帽子前面,䋎了一块四方小翡翠片儿,蓝袍外面套着印花黑色海绒坎肩,周围滚白金边,手上夹着一件青细呢红里大衣,且不穿上,扔在汽车犄角上。那乔二楞却穿上大衣,戴上獭皮帽,缩着一团。他斜躺在汽车里,笑道:“我就是这个样儿,她见了我不会怪我吗?”鲁俊仙将嘴向前一努,又对他望了一望,也没有说什么。
这汽车开了,一直到车站。鲁俊仙下了车,和乔二楞买了月台票进站。两人站到月台上前边点儿,以为来人必是坐头等车来,车一停就接着了。果然算得很准,头等车就停在这儿。车窗子里,伸出一只紫色的衫袖,露着水葱根儿似的一只胳膊,尽管向人招手。鲁俊仙笑着连连点头,口里说道:“在这儿,在这儿。”于是车子上一个三十来岁的漂亮老妈子,就扶着一位艳妆的妇人下来。那妇人披着藏青灰鼠出风斗篷,梳着漆黑光亮的如意横髻,斗篷下微微露出一片紫缎旗袍,旗袍上的花瓣白亮光灿灿的。她穿着高底鞋,在铁板的车梯上走似乎不大便利,因此在月台上的鲁俊仙就抢上前一步,挽着她的手,让她到站下来。这妇人就是黎仁凤所说的四太太,后面一个妇人,乃是高妈。乔二楞也上前一步,对高妈笑道:“您啦,要不要我挽一把?”高妈正要下车,笑着身子向后一缩笑道:“别闹,我这个大脚板丫子,摔不着的。”四太太回转头对她瞪了一眼道:“车站上这么些个人少说笑话吧。”高妈下了车,和乔二楞在后面走,鲁俊仙和四太太就离着两三丈路,各不说话,缓缓地走出车站。
那小汽车夫早站在门口人丛中东张西望,看见鲁俊仙出来,赶紧地开了汽车门,四太太先上车,坐在犄角上,鲁俊仙跟着上去,坐在右手,乔二楞很知趣,就坐一个倒座儿。鲁俊仙起了一起身,敲着玻璃板道:“开到未央饭店。”复身坐下来,四太太就在他腿上拧了一把,接上眼睛对他斜视着,微微一笑。鲁俊仙偏过脸来问道:“什么事?”四太太道:“我下午就要赶着走的。你找一个小馆子。咱们一路吃饭去就是了,为什么还要上饭店?”鲁俊仙道:“在小馆子吃了饭,就要走,不能从从容容地说话。若是在饭店里愿意谈到什么时候,就谈到什么时候,不是便当得多吗?”四太太道:“什么便当不便当,你决定就是了。这我也不问你,你可记住今天下去天津的车,别误了钟点。若是一天晚晌赶不到天津,那可不好。”鲁俊仙道:“怎么赶不到?四点钟有一趟车,八点钟又有一趟车。有这两趟车,还赶不到天津吗?我问你,你来的时候,你对他们怎样说的?”四太太道:“哪要对他们说什么?我在天津的时候,他还没有起来呢。对谁说去?别人也管不着。我回头见了他,就说白天打牌了,晚上在戏院子里听戏。随便他怎样说也不会猜我到北京来了。”鲁俊仙道:“就是这样办,法子最好,谁也不会猜着的。”乔二楞将腿对他的腿敲一敲,向旁边一努嘴。鲁俊仙轻轻地说道:“不要紧的。”
但是虽然这样说了,他们也就寂然。车子开到未央饭店门口,乔二楞和高妈先下车,然后鲁俊仙下来,挽着四太太下车一同进饭店去。乔二楞先抢上前门,和账房说好了,开了一个优等的房间,四个人笑嘻嘻地进了房。鲁俊仙对四太太道:“这里的澡盆子很好,你要不要洗一个澡。”四太太道:“麻烦,我不洗。”她说话时,解了斗篷的扣带。鲁俊仙早伸手上前轻轻将斗篷一提,给她提了起来,挂在衣架上,然后自己才来脱大衣。乔二楞两手插在大衣袋里,笑道:“我不脱大衣了。这儿到东安市场很近,我要去买些东西。”高妈笑道:“我就听说北京的东安市场很是热闹,乔老板,你要去,也带我去一趟吧?”四太太笑了一笑,对着高妈轻轻地说道:“别走。”说这话时,回转身去,对了壁上悬着的镜子去理头发。高妈道:“难得的机会,你就让我去一趟吧,我一会儿就回来的。”乔二楞在这说话之际,已经走到了房门口,对高妈一歪脖子,笑着说道:“走哇!”高妈斜着眼睛,对鲁俊仙一笑道:“鲁老板,少陪了,再会吧。”于是走出房门,顺手将房门向外一带。当那门快要关拢的时候,四太太还在照镜子,鲁俊仙却躺在沙发上抽烟卷,眼睛瞧着四太太的俊影。高妈由门缝里探进脑袋来,对鲁俊仙嫣然一笑。鲁俊仙见她如此,一翻身坐了起来。高妈笑着将脑袋一缩,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乔二楞因为不耐在旁门口久等,早已走到扶梯边下。见高妈来了,将脖子也是一缩,眯着眼睛笑道:“你真机灵啊,我怕你不懂得意思,老坐在屋子里守着,那可糟了。”高妈道:“哼,不是吹的话,你那个样子的机灵我也有,还要你提醒我吗?”乔二楞笑道:“你瞧,他们现在该多么有趣,多么快活,我们也找个事情乐一乐吧。”高妈唾了他一口,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两人说说笑笑,就一路出门去了。
汽车夫当他出门的时候,曾走上前来问乔二楞,要不要等着。乔二楞道:“没有叫你走,自然要等着啊,你问什么呢?”汽车夫碰了一个钉子,也不便再说什么,就默然地退到一边。在门口约等了四个钟头,乔二楞和高妈一路回来了,待了一会儿,四个人复一同坐了汽车到了大栅栏厚德福吃晚饭。进到里面,拣了一个僻静些的房间坐了,四太太瞟了鲁俊仙一眼笑道:“依我说,最好是赶四点钟的车走,你是死乞白赖地一定要留着我。若是晚上没有这趟车,那怎么办?”鲁俊仙道:“回不去要什么紧,那就不用回去了。”四太太道:“那可不是吗?别说挨骂挨揍吧,只要他把脸一黑,黄胡子一翘,就让人吓得魂不附体。”鲁俊仙道:“你那样怕他,那还是事吗?”四太太嘴一撇道:“哼!这种当强……”
鲁俊仙只和她隔了一个桌子犄角,连忙一伸手将她的嘴掩住,轻轻地说道:“说话小心一点儿吧,惹了事,我吃不了兜着走哩。”四太太笑道:“你又不做他的官,不受他的管,你也怕他吗?”鲁俊仙道:“不做他的官,就不受他的管吗?做他的百姓,也要受他的管呢。”四太太道:“你现在北京,也不是他的地面,也不是他的百姓啊。”鲁俊仙笑道:“因为这样,我才敢请你到北京来逛,请你吃饭。若是他的地面,我哪敢这样放肆呢?”乔二楞道:“就是这样,我以为还当小心一点儿。我看那开汽车小子,贼头贼脑,老是望着四太太,真不是好东西。”鲁俊仙笑道:“你也太多心了,开汽车的还是什么好人?他见人长得美,哪有不看之理?”四太太捏了一个拳头,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笑道:“谁长得美?少灌米汤吧,吃了饭,我还要出去买些东西。别说话,说得多了,赶不上钟点,那是笑话呢。”鲁俊仙听说,开单子要了酒菜,四人带吃着带说笑,好不快乐。
饭毕,也不过六点钟,于是四太太提议,要到瑞蚨祥去买衣料。鲁俊仙道:“我的太太,你这是外行话了。放着天津的东西,什么也比北京的强。人家都在天津买了东西向北京带,怎么你倒要在北京买了东西望天津带?你不知这些绸缎洋货都是经过天津再到北京来的吗?”四太太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别管那些,你和我一块儿去就是了。”鲁俊仙道:“你就是要买,那也随你,千万别把瑞蚨祥的招牌纸带到天津去。若是让别人看见了,那可是个麻烦。”四太太道:“咳!你就别啰唆了,你想我那一点儿小心眼儿还没有吗?”
说话时,会了酒饭账,走出大门。这儿到瑞蚨祥路不远,未曾坐车就走了去。鲁俊仙却告诉了汽车夫,到瑞蚨祥去接。四太太到了楼上绸缎柜上,就坐旁边一张方凳上,对鲁俊仙道:“你爱什么料子,你自己就随意挑,别管我的事。”回头又对乔二楞道:“你给我挑几样都是爷们儿穿的。”鲁俊仙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挑了七八样。他们挑过了后,柜上一算钱共是二百多块钱。四太太在手提包里取出钞票如数地付了账,由两个小伙计将料捆束好了,一齐到汽车上。
四太太看看手表,是七点半了,应该上车站。于是四人坐上车,向车站而来。鲁俊仙道:“你给谁买许多衣料带上天津去?”四太太笑道:“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是给谁买的吗?给旁人买的,我何必要你们挑呢。”乔二楞一拍大腿道:“哎呀!我这才明白,原来四太太送我们的,我早晓得谁挑了谁要,我就该多挑几样,我真傻呀!”鲁俊仙道:“原来是送给我们的东西,谢谢。”四太太道:“俗极了,我们还要谈这一套吗?”鲁俊仙还要说时,汽车已到了车站,四太太见车站里人多,就扶着高妈向候车室里等候,乔二楞挤在人丛中给她主仆买了两张车票送到候车室,四太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轻轻地说道:“你和他快快走吧,不要送上车了,刚才我一进站门,看见一个副官,还好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你叫他快快去吧。”乔二楞见她那种为难的情形,心里也有些惊慌,不敢多说话就走出去了,对鲁俊仙丢了一个眼色,马上走出站,坐了汽车回客寓。
所幸这件事很秘密,除男女四人,竟没有第五个人知道,到了客寓,也就把汽车费付了,让汽车开回去。谁知道汽车夫并不接钱就走,他却到账房里对账房先生韩学仁一䀹眼,韩学仁向外望了一望,低声笑道:“任大爷这一趟差事办得很顺手啊!”汽车夫笑道:“瞎了他的狗眼,他把任如虎任大爷当作汽车夫。”韩学仁笑道:“您这样下功夫,这一趟差事,应该有一份重赏。”任如虎一拍大腿,冷笑一声道:“只把差事办好了,就算没白跑,连我们头儿,这回都是白干,我们还想挣钱吗?请你留一点儿神,千万别走漏一点儿消息,若是让他知道跑了,咱们兄弟分儿上,这话都有些不好说。”说到这里,脸色一板。韩学仁道:“绝不能,绝不能,你放心吧,要是那样不谨慎,我还能把他要赁汽车接人的话,昨天就打电话告诉您吗?”
任如虎叮嘱了一番,将借来的汽车送回了林小峰家里,然后到侦查处,见了林小峰,把自己接着韩学仁电话,即刻冒充汽车夫,开了车子到燕台别墅去,以及鲁俊仙上车站接四太太勾留半日经过的情形说了一个痛快。林小峰勾着右手的食指,将那上嘴唇的小胡子抹了一抹,笑道:“这小子实在占尽了便宜,应该让他吃一点儿苦才好!你去休息休息,只派两个人在首善舞台门口等着就行了,我这就去报告黎秘书。”
当时任如虎退下去,林小峰坐了汽车就向黎仁凤家里来。这个时候正是晚上九点钟,黎宅的客正开始拥挤着来。听差一进来报告,说是林处长来了,黎仁凤心里就有数了,就在自己烧鸦片的屋里将林小峰请来,黎仁凤一见,拉了他一下衣服,就请在一张沙发短榻上坐下,问道:“怎么样?查得有点儿头绪了?”林小峰道:“这是我手下几个密探,他们实在卖力,特为派四个人到天津去打听,这一打听也是无巧不成书,恰好那四太太要到北京来,他们四个人就留两个在天津,两个跟了北京来,到了北京,他们一个老跟着,一个打电话报告,敝处又派十个人去帮着他们侦探,总算我们的耳目周到,那鲁俊仙干的事我们一件也不曾漏了。”于是将任如虎所报告的,对黎仁凤详详细细地一说,接上又道:“这种东西,败坏风俗,罪该万死,一定要重办一下,以儆效尤。”
黎仁凤手里正拿着半截雪茄,两个指头夹了,放在嘴里,只是使劲地抽,听林小峰的报告,一直等他说完了,将那半截烟头使劲向脚边痰盂子里一摔,冷笑一声道:“一个唱戏的,是给我们开心的人,他倒这样占尽便宜,那还有王法吗?这种东西,是要重办,我亲自到天津去报告。”说时,站将起来,背了两只手,只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林小峰一想,你这人真是吃飞醋,别人的姨太太做坏事,与你什么相干?要这样不服。因道:“黎秘书去报告一下也好。在电话里报告,总怕走漏消息。逃走人倒不要紧,就怕孙石帅要格外生气。”黎仁凤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因为当日没有事,暂且按捺一宿,告诉林小峰,多多派人将鲁俊仙监视了。次日一早,就到天津去了。他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下午就回到了北京。回寓之后,打电话把林小峰请来。林小峰道:“黎秘书回来得这样快,有什么急事吗?”黎秘书将舌头一伸,肩膀一缩,摆了一摆头道:“厉害!真厉害!老头儿叫我赶快回来告诉你,别让鲁俊仙跑了。我一出他的私宅门,就遇到人抬了一口棺材来,你想这还用说吗?你好好地办吧,别跑了人。你想老头子心里这样不痛快,把事不弄妥,我们是吃不住的。”正说到这里,陆军警备司令部来了电话,问侦察处处长在这里没有。林小峰一听司令部打来电话找,脸上便加上一层沉着的气色。黎仁凤道:“大概就为的是这件事,林处长自己去接电话吧。”林小峰接了电话,匆匆地回来,对黎仁凤一点头道:“自然是那件事,我就去见邱司令。恐怕今天晚上就要办。”
说毕,他告辞出门,坐汽车一直到警备司令部。这邱司令正是林小峰顶头上司,而且林小峰是邱一手提拔的,有什么收入的案件,向例是合作,四六分账,所以邱司令叫林小峰非常灵便,随传随到,而随到也就随见。林小峰一直走到邱司令的办公室外面,两个挂盒子炮的卫兵,一个给他打帘子,一个给他通禀。林小峰走进去,只见邱司令对着屋子的犄角,牵了一根纵线,背着两手一步一步走去,他正穿了武装,脚下那双大马靴走得地板扑咚扑咚响。一回头看见林小峰,将手向桌上一指道:“你瞧这一封电报。”林小峰将桌上一张电报底还没有誊清,拿起一看,上面是:
万急,北京邱警备司今鉴:
津密,据探报,伶人鲁俊仙乔二楞,假借戏曲,宣传赤化,首善之区,岂许鲁乔如此猖獗?该逆罪大恶极,万难原宥。着即迅派军警,立刻密拿,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切要切要。
石
邱司令道:“你瞧见没有。办两个戏子,那很不算什么,可是要说他们宣传赤化,这话未免说不过去。”林小峰道:“那倒没有什么,说他们宣传赤化,就算他们宣传赤化,反正他们也不能承认,就是不承认就不能办他们吗?”邱司令道:“不是那样说,我们若把两个戏子这样办了,外面知道,一定说我们没有眼睛。”林小峰笑道:“其实,这是没有关系的,因为办两个戏子,人家总会疑这里有什么缘故,不过我们这样说,好遮遮面子罢了。”邱司令道:“事至于今,也顾不得许多了,你去办吧,不是他唱《飞龙传》,鲁俊仙取赵匡胤,赵匡胤不是红脸吗?我们就说鲁俊仙煽惑人心,唱这种并没有根据的红脸戏,决计容留不得,这样一来,就可以宣布罪状,把他毙了。”邱司令点了头说道:“你去吧,把他带到我这里来我来办他。”
林小峰拿人是个绝顶内行,得了邱司令这样的命令,退出司令部,马上回侦察处调齐四五十名便衣侦探,分布首善舞台前后,同时警备司令部也调了二百名全部武装的兵士,把守舞台前后,门里外消息一点儿不漏。戏快完了,林小峰带着四名便衣队,由旁边夹道里闯到后台,后台门外原先站有两名警察,林小峰一来,早有一警察向里一指道:“那就是鲁俊仙。”林小峰一看有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脸上通红的胭脂还未曾洗掉,两道眉毛,刷胶似的深着黑墨直插入额角,上身穿了一件短小褂,下面却是大红绸裤,戏装只卸了一半,他口里衔着烟卷,坐在戏箱盖上,抬起一只脚来,一个跟包的就蹲在地下给他脱脚上的高底靴子。他见警察喊着他的名字,向面前一指,接上闯进四五个人来,以为看戏的人挤到后台来看戏子,这也是常事,虽然那样子很不恭敬,无奈他是一个警察,不便和他计较什么,且自由他。望了一望,又抬起那一只脚让跟包的再去脱,两只靴子齐脱了,换了鞋子。
正要换衣服时,警察带领侦探向前一拥说道:“林处长来了,带你到司令部有话说。”鲁俊仙恍然大悟,一颗心都吓碎了,便道:“啊啊啊!啊啊啊!”早有一个侦探照着捉人的老规矩,实行见人面的那两掌,伸出右手,向鲁俊仙左腮打了一嘴巴。鲁俊仙不曾防备,打得火星乱迸,头向右一偏,侦探更不放松,伸开左手,又给他一个嘴巴,将他的头打得偏过来。据侦探们说,这并不是和罪犯有什么仇,不过一个师傅传下来,必得有这两下的,打得犯人昏天地黑,消除他的火气,然后可以随意指挥。
鲁俊仙吃了这两下,半晌说不出话来,及至清醒过来时,只见一群警察和灰衣人,在布景堆里,横拖倒拽将乔二楞扯出,乔二楞苦笑着只对许多人作揖说道:“各位老爷,我没做什么事,请别带我去,若真是有话问我,我是随传随到,因为我还有个八十岁的老娘。”宪兵走上前,向他大腿上不分轻重就踢了两脚,口里骂道:“废话!还不跟我走。”说毕,几个人拖了乔二楞就走。鲁俊仙心里就像开水煮了一样,非常的难过。后面两个便衣侦查队,在他脊梁上扑咚扑咚又敲了几下。鲁俊仙不知道什么是痛苦,糊里糊涂,就被许多人簇拥出了首善舞台。
舞台门口停了一辆敞篷的装货汽车,鲁俊仙被人拥上车,呜的一声,开向警备司令部去。首善舞台的后台经理魏忠常先是在前台账房里说话,听到后台一阵乱,还以为是同事的起哄,后来听到人说,军警在后台捉人,心里不由得一慌,浑身抖将起来。手上拿了一只茶杯,就嘴唇喝茶,牙齿碰了茶杯,叮当叮当直响。前台经理韩玉冰道:“魏先生,究竟闹的什么事,你到后台瞧瞧去吧。”魏忠常望着他道:“没有我的事嘛!我……我……我不去吧!”韩玉冰道:“你也太怕事了,只要你没有犯法,有谁拿你呢?”魏忠常道:“劳驾,你陪我同去走一趟,怎么样?”韩玉冰道:“这是后台的事,和我没有什么相干,我不去。”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互相推诿了一阵。
后来军警全走了,后台派人倒去找经理。魏忠常道:“没有事了吗?你们早不来告诉我,让我知道,也好有个办法。现在倒是无可为力了,你再来找我,我有什么法子呢?”气得只是跳脚。带说带骂,走到后台,许多戏子都在这里,只是不见了鲁俊仙和乔二楞。后台同事议论纷纷,都说他这两人一去,至少也要送到教养局去关周年半载,大家都替他叹一口气。
这魏忠常也在燕台别墅开了一间房间,当天晚上,无精打采地回去睡了。还没有到九点钟,茶房扑咚扑咚捶得直响,说道:“魏先生起来吧!听说鲁老板、乔老板都押上天桥去了,您还不跟着去瞧瞧。”魏忠常听说,一翻身,由床上滚到床下,趴在地下满地板找鞋子。茶房道:“魏先生醒了没有?鲁老板这儿也没有亲戚,你得去替他办后事呀!”魏忠常踏了一只鞋,光着一只脚,披了长衣,将房门打开,说道:“这件事,真出乎我意料之外,怎样办得这重?我一只鞋在床底下丢了找不着,你给我找找。”茶房笑道:“您手上不是拿着一只。”魏忠常正拿着鞋向床底下指,被他一提,醒了过来,把鞋子顺手交给茶房道:“你听见谁说的?”茶房接了鞋道:“您不要这鞋了吗?”魏忠常越闹越愣,说道:“我吓迷糊了,你给我打听打听吧。”这才接过鞋子来穿上。自己一个人坐在旁边沙发上软瘫了。后来还是大家劝他,上天桥刑场去看看究竟怎样。魏忠常一个人不敢去,有七八个同事的陪着他,这才一道前去。
到了天桥刑场,已经十二点多钟了。先农坛墙上贴了一张新布告,有四五个人在那里看,平地上两摊血迹流在地上,变作紫黑色,旁边滴滴点点还有许多,正是在人身上落下的血花。那地方被正午的阳光蒸晒,兀自有一股腥味。周围一望,可是并不见尸首。后来走上前去看布告,才发现土洼子里放着两条一尺来宽白木小棺材。恰好旁边有一个巡警过来,看见他们的来人,有的在脑门顶上短头发,剃成半边月亮形,料得他们是戏子,将脚上的皮鞋踢了棺材两下说道:“这里面就是你们同行鲁俊仙,你们是来收尸的吗?”魏忠常才真正相信鲁俊仙死了,同事一场,少不得心里也有一阵难过。于是回到燕台别墅去,凑了一些钱,托了人重新将鲁乔二人收殓。
他们这个班子,出了这样的事,所有的戏子都也不敢露面唱戏,班子就无形散了。这魏忠常是个北京人,和上海来的这班戏子不同,不能走开的,若是有了嫌疑,这一辈子,就不用吃饭了。因此想起他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姓杨名叫朗轩,常常和各报馆送些戏剧消息,凡是戏馆子里的名角儿和前后台要人,他都认识,有时钱不方便,少不得借个三块五块的。前几天魏忠常遇到他,他请了一个安,伸手向他借两块钱,那时正忙,点一个头说再说吧。当时就没有借钱给他。
第二日好几家报上登出一段新闻来,说首善舞台的海派班子生意不好,每天不过上座一二百人。魏忠常就知道是杨朗轩干的,当时想着,生意好不好,靠着戏码子软硬,你在报上说这些谣言,那是不相干的,也没有理他。可是出了这件事之后,报上戏剧栏里接连登了两次本人的事。报上登着说,魏忠常是个拆白党头儿,和鲁俊仙来往密切。魏忠常看了,不由叫糟糕。这个日子,连鲁俊仙是朋友都不敢承认,现在他三番二次暗造谣言,这可不是玩儿的。
他知道杨朗轩每日下午总在天乐园池子后排待着的,就假装着到天乐园去听戏。一走进池子,就看见那没有生意的椅子上,杨朗轩捧着一壶茶,用手撑住茶壶盖,呆看着池子里听戏的人。魏忠常走过去故意把椅子碰一碰。杨朗轩一抬头,见是他,便站起来,喊道:“魏六爷,这儿坐,喝一碗吧!新沏酌顶好的香片,八百一包的。”魏忠常笑道:“哦!杨爷,咱们久不见啦。”一面说着,一面就在椅子上坐下,偏了头轻轻地对他笑着说道:“怎么一档子事?杨爷,你和我干上了。我是事情太忙,有对不住您的地方,您得原谅点儿。大家都是干这个的,彼此总有帮忙的日子。”杨朗轩将他的手一捉,笑道:“你这话我明白了,您不是瞧见报了吗?我早就跳脚,这事怎么办,朋友们一定会说是我成心开玩笑。其实那不是我去的稿子,您若不信,请您向报馆去一个电话,您就明白了。”魏忠常道:“我没有什么不信。不过论到报馆里,还是你的人眼熟,诸事都要请杨爷帮忙。”说时,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只皮页来,在里面取出一张五元的钞票,轻轻向杨朗轩手里一塞,笑道:“不成敬意,请你买一包茶叶喝。”
杨朗轩拿着钞票,就要向魏忠常皮页里塞。但是魏忠常手快,早把皮页揣上身去了。杨朗轩笑道:“魏六爷,你这是怎么了?我们还来这一套。”魏忠常道:“上次对我提到挪两块钱,刚好是身上不大方便。回头我在账房里拿了钱,就找不着你的人。今天我遇见你了,我不能失那个信用。话我可说明,咱们自己人,帮忙的时候帮忙,请客的时候请客。我这还是上次的事,可与刚才问你的话不相干,你别多心。”杨朗轩道:“这样说,我倒只好收下了。”于是将钱向身上一揣,然后腾出手来,将手绢取出来,揩了一揩茶杯,斟了一杯热茶,放在魏忠常面前。
恰好卖烟卷的从这儿过来,杨朗轩招了招手,将卖烟卷的叫来。卖烟卷的伸了烟托盘过来,魏忠常先就挑了一盒炮台。杨朗轩知道在戏园子里这要三毛,便伸手在袋里去掏钱,笑道:“没有口袋很不方便,口袋多了也是不方便。我这些零钱,我放在这口袋里,一刻儿就找不着。”说时手伸到衣服里面,满处乱掏。魏忠常在这时,早掏了三毛票扔在烟卷托盘里了,接上拆开烟卷给杨朗轩。他不掏腰了,接了烟,笑着说了一声你瞧。魏忠常笑道:“咱们自己好兄弟,就不必客气了。我的事就拜托您,以后有要兄弟为力的时候,我决不推辞。”杨朗轩连连点头道:“是是是!今天晚上我就给您的回信,您听着吧。”魏忠常知道钱花过去了,杨朗轩是一定会办的,说了几句话,放心而去。
这里杨朗轩真不敢怠慢,马上到投稿的那家民众报馆去运动。这家报馆是一家大书局改造的,规模倒算粗备。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正是一切事完毕之际,杨朗轩走进民众报社,因为是常来的人,不用先到门房通知,一直就向里走,走到编辑部,只见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人,自己也觉自己性子太急,故意来扑这个空,于是缩转身躯就要走。
回头只见那大院里假山石下,有一个西装少年,两只手插在裤袋衩兜里,在太阳地里面踱来踱去,好像是取暖。杨朗轩认得,那是这里的主任柳春波,因站在走廊上,笑着叫了一声柳先生。那柳春波一回头,笑道:“今天的稿子送得这样早,有什么特别新鲜消息吗?”
杨朗轩走下台阶,也到院子里站着,说道:“不是送稿子,我想和您这儿胡先生漫谈几句话。柳先生,您不是要我给您介绍两位女戏子吗?您哪天有空我可以陪您去。”柳春波笑道:“她要到我们报馆里来或者可以。我若跟着你去,唱戏的还以为我是去敲小竹竿的,那不大好。”杨朗轩笑道:“你骂苦了我了,您这话,岂不是我到她们家里去,都是要子儿去了?”柳春波笑道:“你和她们是熟人,随便去谈谈,不要紧。我们这干报馆的,无缘无故,往女戏子家里跑,人家绝不能说是安着好心眼儿,你说是不是?”杨朗轩对着柳春波浑身上下一望,笑道:“像你这个样儿,他们欢迎得了不得,还能说不安着好心眼儿吗?去不去?我今天就可以带你去。”柳春波道:“过一天再说吧。”
杨朗轩笑着嘿嘿了两声,然后说道:“柳先生,你没有事找我,我倒有一件事要请您,有一家自由通信社,您认识不认识?”柳春波道:“那马社长是我的老朋友,我怎么不认识,你问他做什么?”杨朗轩道:“我有一条稿子,想托他那里给登一登。不知行不行?”柳春波笑道:“你真把人家通信社看小了,何至于给你去发通信稿。”杨朗轩道:“我的话,您没有明白。我是说这回枪毙鲁俊仙的这件事,人家真冤。这里面有许多玩意儿,外面不知道的。”
说到这里,一伸手将柳春波的胳膊按一按,笑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咱们知道内容说不得的,咱们可不说那个,只说首善舞台这班唱戏的都是好人,并不是拆白,他们现在没有闹儿了,穷得如何如何,把这事发一发稿,一来给人家洗洗冤枉,二来可也是一条新鲜消息,瞧报的都愿意瞧。您不是很赞成那个王玉铃吗?只要您把这件事办到,我准保她到报馆里来瞧您,望后,您爱怎么样和她交朋友都成。”
柳春波明知他这话是瞎说,不过自己听了几回王玉铃的戏,着实有点儿中魔,现在杨朗轩说是她能到报馆来回拜,这倒是一件很合意的事。笑道:“你准能办到吗?”杨朗轩道:“准可以办到。要是办不到,您以后见着我,别说我姓杨。你看成不成?”柳春波见他话说得这样硬,料得不差什么,便笑道:“果然如此,我可以给你去运动运动。不过能成功不能成功,我可不能保那个险。”杨朗轩笑道:“这就成,我还能说非办不可吗?就是这样说,您事忙,我别这儿打搅您,请您先和那边通信社的编辑先生提一声儿,我明天就直接送稿子去。”说毕,告辞而去。
这自由通信社社长马尚廉乃是柳春波多年的老友,也几乎成了通家之好,出来进去,家人是不避嫌疑的。这时柳春波戴了帽子,一直就到自由通信社去拜访马尚廉。这儿是东西两院,东院子靠了大门,那里是通信社的社址,西院子就是马社长的家眷。这份家眷,是在北京娶的。可是一件极大的秘密,不是极好的朋友,马先生不让人看到他的太太。柳春波自然是例外,可以随便见着。其实也没有什么缺陷,不过年龄不齐罢了。柳春波到了他家之后,站在西院的月亮门下,先停了一旁,只听到上房里面莺莺燕燕一片笑语之声。有两扇玻璃窗尚未放下窗纱,在外面可以看到几件鲜艳的衣服,闪了过来,又闪了过去。柳春波怕是他家的女客,不便进去,便咳嗽两声问道:“尚廉在家吗?”
那马尚廉在屋子里听见熟人说话的声音,隔着窗户,掀起一面窗纱,向外一看,便连连答应道:“请进来吧,没有外人。”柳春波听他这样说,便走进屋来,对里面看看。只见一个穿紫色丝绒袄子的女郎坐在沙发椅上,先站起来点点头微笑。柳春波先是一愣,说不出是谁。她笑道:“你不认得了吗?我是老五。”柳春波恍然大悟,这是莲花院的桃枝。便笑道:“哦!是你在这儿,久违了。”用眼看去,见和她同在一处的,大大小小,还有一二个女郎,大概都是妓女了,她们见有生人来,并不害臊,反把眼光死命将柳春波盯住。
那马尚廉穿了一件蓝缎驼绒袍子,倒有几个纽扣没扣,拖出来大半边,踏着一双软皮便鞋,一跛一拐地走过来,拍着柳春波的肩膀道:“不得了,我这几天胃病大发,二十多岁的人成了一个老头了。你怎样有工夫来?”柳春波道:“无聊得很,找你来谈谈。”马尚廉道:“我也是无聊,找了她们打扑克,你也加入,好不好?”说时将手横着,对四个女郎一挥,好像很不在乎似的。柳春波还未曾说话,马尚廉夫人却一掀门帘出来。尖尖的脸儿,敷着一层厚粉,额上虽然横列着七八条皱纹,都给粉遮掩得模糊了。耳朵上垂着长长的两片翡翠的秋叶片儿,走起路来那秋叶儿只在肩膀上拖来拖去。她一出来,那几个女郎立刻站起来,放轻声音,齐齐地叫一声妈。为什么四个姑娘都叫她作妈哩?都有关系吗?再看那马太太时,真个有些像母亲大模大样地点了一下头,说道:“你们不是要打扑克吗?”桃枝先笑着向马尚廉道:“爷来了客。”
柳春波听了这话,不由得身上肉麻了一阵,心里想着,只听见女戏子拜老斗做干爷,没有听见说姑娘拜嫖客做干爷的,老马真是胡闹,怎么夫妻双双地认姑娘做干女呢?马尚廉倒不觉得怎样,便笑道:“老度你也来一个。”马太太露齿一笑,嘴角上皱出几条极深的粉痕笑道:“我不来,反正输赢都是我的钱。”马尚廉道:“今天有客在这里,规规矩矩。”马太太道:“我还出去有事,你和阿囡她们来吧。”说时和柳春波点了点头,径自走了。
柳春波一想,听这种口音,简直又不是干女儿了。那马太太去后,四位姑娘便围住了一张小桌子,爷长爷短,拖了马尚廉在一块儿打扑克,柳春波被桃枝拖住,也在其中凑数。这是四方的小桌子,六个人分坐,有两方是一个人,有两方是两个人,和柳春波一同坐的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清倌人,她也不过是中等人材,倒是穿了一套极华丽的衣服,因为相处得近,被她的衣香一阵一阵熏着,不由得偷着看她两眼。她伏在桌上,头一向前,就看见她耳朵背后脖子上,有一块未曾敷到香粉的地方黑黄的一块,而且耳鬓短发里,有一粒红痣。这时忽然大悟起来,前二年的时候,马尚廉带着他夫人的丫头,医院里去诊耳朵,自己在那里碰着,才见那丫头耳后有一粒红痣,当时没有注意那丫头的脸子,往后也就不见了。原来黄莺出谷,干了这个事。因偏过头笑道:“你的芳名呢?”她笑道:“叫雪妃,不认识我吗?”柳春波道:“认是认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马尚廉一伸手,揪着雪妃腮上一块肉笑道:“还是谈话,还是打扑克?”雪妃将脸一板,将马尚廉的手一揪,说道:“不要闹,要是这样,我们回头就要对妈说了,陪着你养病,你却揩我们的油。”柳春波道:“这样规规矩矩吗?”雪妃笑道:“我们到这儿来是客,主人自然是要客气一点儿的。”马尚廉道:“客气,客气,有点儿邪气,我得了一手大牌,要累斯起来了。”
于是将身边的毛钱洋钱向桌子中间一推,笑道:“你们来呀。”桃枝将手上的扑克牌放了,抱着两手,眼睛瞟了他笑道:“又要偷鸡吗?”马尚廉笑道:“不要这个样子望着我,我看了就要揩油的。”桃枝将嘴一撇说道:“由你去偷鸡……”桃枝隔座一个姑娘,将手捶了她脊梁一下,笑道:“老五快别望下说那个字了。”桃枝一想对了,都笑起来。马尚廉道:“别闹别闹!你们都不来吗?贺钱贺钱!”摊出牌来一看,却是一副同花顺子。桃枝将牌放桌子中间,笑道:“不来了,不来了。”起身便走。那雪妃见牌已散场,就一伸手将桌上的钱向怀里一扫,笑道:“这些钱我代收了,拿去买蟹壳黄烧饼吃。”马尚廉道:“那不能,你们赌输了放抢吗?”放了桃枝,转身就要来追雪妃。因为转身转得忙一点儿,哗啦一声,把桌上两只茶杯带过,摔在地下。马尚廉道:“闹得真不成样子,你们还不把钱拿回来吗?”于是大家一阵嘻嘻哈哈地笑,就避到别屋子里去。
柳春波笑着对马尚廉道:“你真快乐啊!一个人坐在众香国里,这样的日子,我过一下,都是心满意足的了。”马尚廉笑道:“你不要笑我,我实在是没有法子,我愿这样闹吗?”柳春波道:“这些名花都和你以父女相称吗?”马尚廉红了脸,笑道:“你信她胡闹呢。她们都是老度的人,要这样乱七八糟叫我,我也只好由她们去。”柳春波和马尚廉谈着话,有一个老妈子进来,拾落屋子,那边屋子里,已是声音寂然。马尚廉道:“怎么样,她们都走了吗?”老妈子道:“都走了。”马尚廉道:“春波,你是很忙的人啦。今天到了这里来,必有所谓。”柳春波道:“自然有求,一个不相干的熟人,有一篇稿子,要托我请贵通信社发表,不知道可以不可以?”马尚廉道:“你介绍来的稿子,不至于太难,可以发表。”柳春波道:“就是为鲁俊仙案子里一个人申冤,倒没有什么关系。”马尚廉躺在椅子上摆着他的大衫袖,笑道:“这样的作用也有限,不要紧,不要紧,你拿来就是了。”
柳春波因所说的话已妥,就告辞出来。走到大门洞子里,只见通信社里两个听差并排站着,将手一伸开,脸朝外背朝里,挡住了路口。前面有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皱了眉站着。她是一张瓜子脸,两道细细的眉毛,配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角上略有一点儿深痕,稍微像画眉眼,越觉得俊俏。她梳了一条黑辫子,前面披着一层薄薄的覆发,正好把脸子的白色托出来。她身上穿了一件半新半旧的小棉袄,下面撒着花布大脚裤,刚好齐平膝盖,露出一大截丝袜子,活显出她那个娇小玲珑的身躯。她见人不让走,抬起脚来,做要踢的样子。那紫色绒的鱼头便鞋,扁正得可爱。听差笑道:“这样好的鞋脚,踢我两下,我也愿意的,你们都来啊,捉了小鸟儿。”那女孩子身子一扭,辫梢一甩,顿着脚道:“别闹别闹!你们闹我就嚷了。”听差说道:“要放你过去也成。拿出两吊钱来,让我们买烧酒喝,小鸟儿你答应吗?你不答应,就不让你走。”另一个听差比着手势,脚是一跳,说道:“丢下镖车,放你过去。”那女孩子一鼓嘴,在身上掏出了一张铜子票,向地下一扔道:“你们拿去,以后我不来了。”听差放下来让她走进去,却又拉了她的手,那女孩子抽着手道:“嘿面子面子。”
她跑进院子来,顶头碰见了柳春波。柳春波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你,你不是小鸭子吗?两年不见,长得这样漂亮,为什么改名叫了小鸟。”小鸭子望了柳春波笑道:“我认得你,你不是姓柳吗?”柳春波道:“不错,我姓柳,你的记性很好,隔了这久居然记得我姓柳。刚才这里很热闹,你怎么不来?”小鸭子道:“我知道,刚才是我四阿姐五阿姐在这儿打扑克。”柳春波道:“谁是你四阿姐?”小鸭子道:“桃枝,你不认识吗?”柳春波点了点头道:“认识。”小鸭子抢上前一步拖住了他的手,笑道:“你要走吗?坐一会儿去。”柳春波道:“我坐了大半天,这就该走了。”小鸭子道:“面子面子。”柳春波笑道:“你是鞋庄上的小掌柜,怎么老说胡同里的行话呢?”一面说着,一面引了她重新到上面屋子里来。
柳春波一看这里,马尚廉不见了,屋子里是空的。小鸭子道:“怎么回事,我舅舅不在家吗?”柳春波笑道:“可不是不在家?你能不能陪一陪客?”小鸭子笑道:“可以陪客,你说什么吧,我都可以陪你谈谈。”这个时候,天气不早了,太阳正偏了下去,晒在玻璃窗上。太阳由玻璃透进,射进屋子里,一直射到柳春波的脸上,柳春波低了头说话,小鸭子看见,就去放窗子里的绿帷幔,恰好顶上穿铜圈的地方,互相纠缠住了,有些扯不动,她便由沙发椅子背上爬上了小茶几,将帷幔牵得好好的。
柳春波看了她裹着白丝袜子的腿,踏了紫绒的鞋,不由微笑,小鸭子一回头,看见柳春波,便问道:“你为什么望了我的脚笑?”柳春波道:“因为你的脚长得好看。”小鸭子道:“你这个人真不老实。我怕太阳晒着你,你倒和我开玩笑。”柳春波道:“这是实话,为什么说我是开玩笑?你将来……”说到这里望着她又微笑。小鸭子向下一跳,跳得伏在沙发椅子上,笑道:“将来怎么样?你说你说。”柳春波道:“有一回,我走大森里过,有一个女孩子在后面喊了我一声,好像是你,是你吗?”小鸭子坐了起来,将头一偏,笑道:“是我啊,怎么样?”柳春波道:“我能怎么样呢?不过你这样一个女孩子……”小鸭子一低头,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有法子啊,不是上一次警察厅驳回了,我早就上了捐了。”柳春波笑道:“你是一个在山泉水的小掌柜,为什么说没有法子?无病而呻。”小鸭子将头又偏着点了一点,笑道:“什么?你说的话我不懂。”柳春波道:“不懂就算了,我说你将来上了捐,一定是一位红姑娘。”小鸭子将小腮帮子鼓着,鼻子一耸,说道:“哼!我若是做生意决计坏不了,不信你往后看着。”
柳春波笑笑再要说时,昂头向窗子外一看,见马太太慢慢地由外面走回来,便预先站起来。马太太走进来,说道:“哟,我以为尚廉在这里陪客呢,原来是小鸭子。”柳春波看时,见她手上提了一个手绢包,她打开来放在桌上,不少的瓶儿罐儿都是香精、雪花粉之类。她身上另外搭了一条粉红的绸围巾。小鸭子道:“舅母,这围巾很好看,哪里买的?”马太太操着娇滴滴的苏白道:“我是年纪度一眼眼,不然,倒蛮喜欢格。”说话时,她把那额上的皱纹笑得像龟板一般,扭得耳朵上那片秋叶子,尽管摇摆起来,这个时候,她脸上的粉已落去了一大半,虽然看不出六十岁,也有五十好几。柳春波想起老十三旦六十多岁的时候,在戏台上唱小放牛,擦了满脸的胭脂粉,还踩着跷,要和这位马夫人一比,真是个对儿,一个人想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小鸭子便问道:“咦!你一个人怎样笑起来了?”这一问,又问出笑话来了,要知道什么笑话,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