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惜时听到邱九思这班朋友所说的话,对于做学生的人,未免离题太远,不愿加入他们的团体说话,于是就默然地坐在一边。卓新民看到,知道他有点儿不大赞成,就和铁求新丢了一个眼色,笑道:“老铁,今天晚上,我们找一个地方去玩玩吧!”铁求新见他说话时嘴微微向惜时一努,便笑道:“密斯脱黄,晚上和你逛夜市去,好吗?”惜时道:“什么叫夜市?”卓新民道:“这是南方所未有的呀!这北京城里,有小市,有黑市,有夜市,有庙会,是所有卖东西的人,都于这一定的时间,在一个地方摆出来,热闹极了。”惜时道:“那么,所谓夜市,就是夜晚的市场了!在什么地方,这里去很远吗?”卓新民道:“告诉你在什么地方,你也是没有到过的,反正不远就是了,你若是愿意去,我们一定奉陪。”惜时听说是夜市,就是夜市罢了,倒也很愿看看,便问道:“密斯脱邱去不去?”九思望着卓铁二人,他二人都带着微笑,邱九思便点着头道:“若是你高兴的话,我一定可以奉陪。”惜时哪里能领会到这另有什么用意,就听着这几个人的话,决计去逛夜市。
到了下午,风势慢慢地小了,邱卓铁三人更是有兴致,各吃过了晚饭,就忙着洗脸,惜时不曾有什么预备,先信脚走到九思屋子里来坐,只见桌上摆了平安剃刀,两手不住地摸着两腮和下巴,看看胡子是不是刮干净了。桌子犄角上放着一面小镜子,他弯了腰对着镜子里望了又望,然后拿了一块香胰子,在手里使劲搓了几搓,向脸上一涂,涂出了许多白沫,将盆里毛手巾,带水捞了起来,低着头,把一张胰子面孔,直插到水盆里去,这才稀里呼噜有声将脸洗了干净。洗了之后,对着镜子,揩了好几把,将手巾在壁上吊绳上挂起,随手在窗台上,一把拿下四个玻璃瓶罐来,先是倒出一点儿蜜水,用手匀抹在脸上,其次打开一大罐子雪花膏,右手的食指向罐里一伸,又是一绞,约莫掏起一茶匙膏子来,拓在左手心里,于是平伸着两只巴掌心,互相一揉搓,犹如烙了两张薄饼在手心里一般,只听噗的一声,两手向脸上一扑,先是乱抹一阵,次是慢抹,再次是在脸上使劲地擦着,立刻在灯光下映着,便是一张雪白的脸子。这两个瓶子又用完了,再看他便是将生发油倒了一小酒杯子在手掌心里,向头发上一抹,抹得头发油淋淋的。这还不算,把凡士林油更抹上一道,在抽屉里找出一个长柄牙梳,对着镜子,从从容容地梳得一丝不乱,头发杪子一齐朝后,像一顶乌缎帽子一般罩在头上。
惜时站在一边,却看得呆了。邱九思见他靠了门站住,一言不发,笑道:“老黄,你望什么?用一点儿雪花膏吗?”惜时笑道:“不用!不用!我向来没有用过这些东西。”邱九思道:“你不知道,北方的气候非同南方可比,冬天里的风吹到脸上,犹如刀子割人一般,若是脸上不抹些雪花膏和蜜水,脸就会裂得像鸡皮绉一样,所以出门之先,总得擦一点儿东西。”惜时道:“这一节算我明白了,但不知头上擦了油再出去,也有什么用意没有?”他这一句话,本来是随口说出,实在没有打趣人家的意思。邱九思笑道:“这件事,不是个中人,懂不了这里头的精微奥妙。现在不用问,将来你总有明白的一天。”惜时虽不懂得这句话要怎样的解释,也猜不到这是开玩笑,也就含笑不提了。邱九思找了一把刷子,将衣服细细刷了一遍,然后罩上一件花缎马褂,笑道:“你也可以罩件马褂,要不罩一件小坎肩也行。”惜时道:“夜市不就是在街上举行的吗?为什么还要穿得这样恭而且整的?”九思道:“你不知道,这夜市上什么朋友都有,也许能会到,若是会到了,光秃秃的,有点儿不好意思。”惜时一听他的话很有理,就走回房去,取了一件马褂在身上穿着。出门时,卓、铁二人也各将西装穿好,在院子里等候。
于是四人一同出门,早有路边歇着的洋车,拉了车子向前围着道:“先生,我拉去吧!韩家潭。”旁的车夫就接嘴道:“不价,人家要到石头胡同。”邱九思道:“好吧!就是石头胡同,一毛钱,你们愿拉不愿拉?”那车夫笑道:“怎么着,我猜就是石头胡同不是?先生你瞧着办吧!老拉的,你还会少给吗?你就上车吧!”邱九思首先上车,大家也就跟着,一阵风似的,车夫拉了车子就跑,何消半个钟头,就拉到石头胡同口。
车子停下,大家步行向前,惜时一看,这两边的人家既不是店铺,也不是住宅。电灯都是大小方圆的灯罩,照着雪亮,在电灯下门楼以上挂了许多的牌子,牌子上都是些花月香艳的字样,猛然省悟过来,在南方听到北京有所谓八大胡同,不要就是这里吧?再一看,这些地方都是车马盈门,那门楼上一块大铜额写着什么班、什么馆,这更可以证明是娼馆所在之地了。因将邱九思的衣服一拉,低低地问道:“你们带我到什么地方来了?这个地方我不逛,我一个人先回去了。”邱九思笑道:“你不是要逛夜市吗?这就是夜市呀!”惜时道:“这就是夜市吗?两边怎么没有什么店铺呢?”卓新民笑道:“这是刚刚进夜市口,再过去两家,就是夜市最好的一段了。”铁求新扶了他的肩膀道:“到前面去看,准没有错,夜市上真有个意思。”
惜时本待一人抽身回去,怕和他们太决绝了,有些对不住朋友,而且他们说夜市在前面,也许那是事实,就跟着他们再走一程,看看到底是些什么。于是又慢慢地随在他们身后,一步一步地走着。转过了几条胡同,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那两旁人家门首的电灯比较地暗些了,那些写着花月香艳的牌子也不曾挂着,只是在门口挂了一个小木牌子,什么三喜茶室,什么莲香茶室,一家一家地挨着下去,多半是如此。惜时一想:这是什么地方,开了许多茶铺,怪不得这是夜市了。
正自这样想着,铁求新笑道:“老邱,到了,我们进去吧!”卓新民道:“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可考量的,进去就是了。”说时站在一家茶室门首,抬头看了看,然后三个人将惜时向前一推,一阵哈哈大笑,一路走了进去,惜时以为这总是茶室,大家进去喝一杯茶,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及至跟着这三个人到了院子里,这才吃了一惊!只见一个女子扶着一个男子的肩膀,笑嘻嘻地由屋子里走出来,同时有个女子一掀门帘子,笑着跳了出来,跑上前执着邱九思的手道:“老邱,今天怎么来了,是上午的大风把你刮了来的吗?”邱九思道:“怎么着,一进门就拿话损我,是我来坏了吗?既是我来坏了,那好办,我回去就是了!”说着,掉转身来就要走。惜时这一下子看明白了,这正是一个妓院,糊里糊涂让人家带进来了,正恨着抽身不得,现时邱九思说要走,真个是临死放了一条生路,不待人家告诉,一直就向外走。
不曾走到三步,忽然一种烫热的东西执着了自己的手,接上有人笑道:“哟!这位朋友干吗呀?你不劝着老邱,倒先要走起来。”惜时回头看时,正是刚才拉住邱九思手的那个妓女,握着了自己的手,自己正是极力避闪的时候,不料倒反让这人拉住了手,待要和那妓女说两句,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口里只是连连啊了两声,幸而是晚上,要不然真会疑心他喝多了酒,满脸都是酒色了。
卓新民故意要和他为难,便对那妓女笑道:“你若是将他先拉到屋子里去了,我们就跟进去,要不然我们就不进去了。”那妓女笑道:“我真是要请的话,这位先生也不好意思不进去吧!”于是那一只手依然执着惜时的手,另一只手却将他拦腰抱住,笑道:“走吧!我们一路先进去吧!”她带说带推,弄得惜时万分的不好意思,口里只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还是邱九思不忍他十分受窘,才道:“他是老实人,你别和他开玩笑,我们进去就是了。”那妓女才放了手,嚷人打帘子,将他们引进房。
惜时到了此时,想不跟着进去也是不可能,只得随在最后面,走进了屋子。一看这里面,屋子里倒有几件桌椅,正面一张大木床,叠着好几床被,倒也花花绿绿的,屋中间垂了一盏草帽瓷罩子的电灯,照着方桌靠住的壁上,有一张画摊子上出卖的时装美女图,两边悬了一副红纸对联,乃是“三如蛾眉月,宝是意中人”,上款“三宝校书爱玩”,下款“明珠暗投客赠”。心想原来这妓女叫三宝,但是这一副对联,未免有点儿肉麻,怎么还高高地悬起。他这样想着,便对了那对联出神,那妓女一手拍了他肩膀道:“这位为什么不坐,认得三宝吗?老是看着那副对联做什么?”惜时正借此躲闪她的纠缠,不料适得其反,偏是人家要拉着说话,只好回转身找地方坐。可是这屋子里只有四张椅子,现在只有靠床最近的一张椅子空着,还是坐与不坐呢?要是不坐,也许他们更要取笑,这也只好坐着再说了。
自己正待回身坐下去时,那妓女一把将他拉了,笑道:“这是三宝的床,你喜欢,你就先在她床上坐下,我去给你把她叫来。”惜时挣了一个通红的脸,只管向后退着,勉强笑道:“不要闹!不要闹!”邱九思道:“小梅,你先把三宝叫来!不要和他闹!”她听了,才放了手掀着帘子,连在房门口嚷了两声“三宝”,果然来一个妓女,看那样子,她也不过十六七岁,一头漆黑的头发,两边长鬓直插入耳下,圆圆的一张白面孔,并没有抹着什么脂粉,身上只穿了一件齐平膝盖的黑底小红点的短旗衫,露出一双雪白的线袜子,素中带艳,不像那个叫小梅的,穿了红夹袄紫裤子,那样华丽。惜时进来之时,原不肯用眼光去正看着她们,现在这个三宝进来了,也不知什么缘故,就连连看了她几眼。那小梅因为三宝进来了,已经走出屋子去,这里只剩三宝一个人了。
邱九思站了起来,捞了她一只手,拉到身边站着,笑道:“很对不住,我们占了你的屋子了。”三宝笑道:“那不要紧,一来我屋子里没有客,二来诸位又是朋友。”说毕,抽脱了邱九思的手,在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副扑克牌来,站到桌子边,一张一张抽了出来,伏在桌子上过五关儿。卓新民看到也就站将起来,伸出一双手,插到桌子上来弄牌,笑道:“我们两个人玩,好不好?”三宝笑着望了他一望,也没说什么。卓新民道:“再添上三个人,五个人打两牌。”三宝皱了眉道:“你不要胡闹!让我卜两卦。”卓新民道:“卜什么卦,打算要找小女婿子吗?我怎么样?”说着把一个头直伸到三宝耳朵边来,意思就是想和她亲上一亲。三宝向后退了一步,瞅了他一眼道:“你这人想揩油,也揩得太不管地方了。”说着,向惜时一努嘴道:“你看这位客人,多么老实。”邱九思笑道:“这倒有个意思,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要不……”说到这里,惜时站将起来,向他连连摇手道:“不要胡闹!不要胡闹!”九思望着惜时,微笑了一笑道:“今天暂且不说吧!”他说时,三宝将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只管望着他,好像正等发表下文似的,及至他提到暂且不说吧,似乎有个大大的失望,随着她又站到桌边,默然地抚弄着她的牌去了。惜时以为三宝大大地失了望,倒替她很难过。
就在这个当儿,小梅走了进来,招着手笑道:“到我屋子里去坐吧!快走哇!人家自己要屋子了。”说着,拉了求新就走,大家也就一齐起身到小梅屋子里来。惜时到她屋子里看时,比较地宽大一些,除了一套白漆桌椅,还有一架玻璃橱子,壁上已不是那种美女画片,另有两个玻璃镜框,装裱了印的风景画片。这时,小梅很活泼地招待大家坐着,却由邱九思衣袋里掏出一盒烟卷来分敬。惜时心想:怎么?做嫖客还要自己带烟的吗?正在出神,只见小梅端了只小玻璃碟子向面前一伸,问道:“您贵姓?”惜时一看碟子里是瓜子,也不知道怎样是好,还是卓新民在一旁代答了,他姓黄。小梅手上伸了瓜子碟儿,回不转去,笑道:“请你用一点儿瓜子。”
惜时到了此时,虽然不知道这瓜子是不是可以吃,然而人家直伸着手,也没有不理会之理。因之从从容容地伸着三个指头,钳了几粒,小梅向他们几个人,却只虚伸了一伸,然后一把拖着邱九思一块儿坐在床上,邱九思趁势将她搂住,于是两人互抱着,趁势一倒,就在床上滚将起来。卓铁两人笑道:“要闹大家闹,别让一个人独占便宜呀!”说着,他两人也就向床上横下去,这一张床,四个摊面条子似的,在一头睡着,只看那八只脚,悬在床外,彼起此落,真有个意思。惜时坐在一边,只是拿了瓜子嗑着,上前是不好意思,不上前,未免形容自己是一个傻瓜。
正觉着极无聊的时候,只见门帘子掀起一小角,有一张白脸向里张望了一下,然后有一个人走进来,那人正是三宝。她手上拿了一条白手绢,老远地伸出来,问道:“这是哪一位的手绢?丢在我屋子里。”惜时一摸衣袋,自己一条手绢正是丢了,便哦了一声道:“我的手绢丢了。”三宝将手绢交到他手上,笑道:“看这老实人,用的手绢倒是香喷喷的。”说着,眼睛又向他一溜走了。惜时看她这样子,似乎很是有情,便觉得这里面的人并不是坏人,也大有好人在内,所谓倚门卖笑,也不可一概而论啦!心里这样想着,就不住地沉吟,邱、卓、铁三位只管大闹特闹,惜时坐在一边,总是不作声。
但是也不过十分钟的光景,门外忽然有人吆喝了一声七姑娘,小梅就连忙由床上坐了起来,整了一整鬓发,出门而去。这一去,有十几分钟才回来,她两手抱了邱九思的脖子,笑道:“老邱,对不住,外面我还有两班客,请你调一个屋子坐坐,行不行?”九思道:“总算我倒霉,我这一程子,来了没有坐过半点钟的,你也别请我们调屋子,干脆我们走开就是了。”说着,在身上掏出了一块现银圆,当的一声向桌上一抛,见自己的帽子在旁边茶桌上,两手推开了小梅,拿了帽子向头上一磕,马上就走出房来,大家无甚话说,也跟着出来了。
小梅见邱九思真生了气,也只得跟上去,执着他的手道:“老朋友,好意思为一点儿事生气吗?”说着,又是两手抱了老邱的脖子,就对着他的脸乱亲乱嗅了一顿。邱九思究竟不便再生气了,就点了点头道:“我生什么气!我们还要走两家呢。”小梅道:“那么,明天来!别让我想你想成了相思病。”九思点着头,鼻子里哼了两声。小梅又道:“明天来呀!明天可是要来呀!”惜时走在最后,回头看时,见她说第二句明天来时,已是和院中一个嫖客笑嘻嘻地拉着手了。惜时想道:那妓女的爱情就是这样,这什么会叫作相思病。花钱的人睁着眼花这样的冤钱,也未免太无意识了。
一路走了出来,邱九思他们还是游兴刚发的时候,哪里肯休手,还接上地耍逛。惜时道:“我一点儿感不到兴趣,我失陪,要先回去了。”说着,掉转身来就跑,所幸他们三人似乎还有一种什么密约,见他跑得如此的快,也不勉强相留,就让他走了。
惜时雇了辆车子直回公寓,一进房,便向床上躺下,心想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跑到北京来,什么也不曾去瞻仰,倒先跟着他逛起妓院来!一个读书的青年正是发奋有为的时候,怎么做出这样下流的事,设若这件事传到家乡去了,我这人岂不是毁了?他们这些人自己不学好还不算,还要拉着别个干净人下水,这是什么用意?从今以后,就是他们约到任何地方去玩,也不可以相信了。邱九思虽然很帮忙,可是他为人很放荡不羁,和他在一处,恐怕沾光的时候多,吃亏的时候也不少。这样想着,立刻决定主意,赶快搬开这公寓,另找一个地方住。只是这住的地方,总宜和学校相近才合宜,不知道白行素愿进哪个学校,若是她决定了进这个培本大学,无论如何,自己也得进去。那学校有的是寄宿舍,我可以住在寄宿舍里,又不必忙着搬了。
一想到了白行素,就像吃了一枚橄榄一样,觉得津津有味,心想那些二等茶室里的妓女,涂脂抹粉到什么地位,也是一朵肮脏的残花。像白行素这样清白的女郎,才算是我们读书人的伴侣,为什么和那种不相干的人来往呢?有了这样一个转念,立刻兴奋起来,自己闩上房门,早早地睡了。一觉醒来,听到邱九思屋子里有几个人说话,接着还有开酒瓶塞倒酒声,有嗑瓜子剥花生声,有啃骨头声,说说吃吃,好不热闹。直等他们声音全息,远远地听到账房里的钟敲过了两下了,又过了一会儿,惜时才睡着,似乎已达三点钟,可是自己起来的时候,也不过七点钟。
冬日夜长,天色也不过刚刚发亮,披衣起床,打开房门,叫了好几声茶房,茶房却不曾答应,一看这些同寓的人将门紧紧地关着,还只睡到半酣的时候呢!惜时一想:客人都未曾起床,一个人把茶房喊醒,恐怕人家不高兴。因之自到厨房里去,舀了一些冷水洗脸,洗脸之后,口里觉得干燥燥的,又含了一口冷水在嘴里,把牙冰得凉凉的,向下一吞,一股凉气由嗓子眼里直冷到肚子里去,自己觉得有点儿发愣,便在门边靠住。
呆立了一会儿,一待这股凉气散了,在院子里找了一把扫帚,将屋子先扫了一个干净,接着就要揩抹桌子,无如匆忙之间,不曾预备下抹布,要用手巾来擦,又是刚买的一条雪白的新手巾,有点儿舍不得;站在屋子中间,望了桌子,没有个作道理处。也是人急智生,忽然看到桌子下档上,悬了两只旧线袜子,还不曾拿去洗,不如借来一用,于是将两只袜子向脸水盆里一按,浸得水淋淋的,然后拿了起来,带着桌上的油痕墨迹,一阵乱揩,揩是揩了,桌上的水渍,又一时难于干净,索性将椅子上两只干的包脚布,重新抹过一道。桌子抹了,椅子也抹过一道,所有零碎衣物一齐向网篮里一塞,网篮向床底下一推,将床毯子垂得低低的,把床遮掩了。床上的被褥本来叠好了,这时,又用手重整理一番,使它一点儿皱痕没有。
箱子里收的一些旧书,这时一齐找了出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桌上,却把两本高深一些的书摆在浮面。桌上墨盒子将它擦得亮亮的,笔也一排顺地放在笔架上,然后在桌子面前铺了一张洁白的纸,挑了一本新式言情小说,打开半本,放在座位的前面。将这几样要紧的事都件件做了,看看茶房们还是未曾起床,于是又把房子里的书架茶几,各个整顿一下子,坐着看了壁上挂的一张地图,有点儿歪斜,也把它扶正了。
混了许久,好容易,这才有个茶房起床,他一见,便笑道:“早着啦!黄先生你就起来干什么?还躺一会儿吧!”惜时道:“我早就起来了,当学生的人都像你们一样,睡到这时候再起来,那还念什么书哩!”茶房笑道:“这样说,先生你倒是个用功的学生了,我给你去找洗面水去吧!”惜时道:“那用不着,这附近地方有买檀香的地方没有?”茶房听了这话,倒愣住了。站在一边,望了惜时的脸笑道:“难道像你先生这种人还敬佛爷吗?”惜时道:“胡说!难道除了敬佛爷,就不用檀香不成!我们念书的人,讲究的就是焚香扫地,窗明几净。但是这种话对你说,你也未必懂,我敬佛也罢,敬观音菩萨也罢,只要买得到,你马上跟我买来就是了。”说着,将两毛钱毛票递给茶房道:“你只要买一毛钱就行了,多的送你坐车,只是一层,你要快快地买了回来!”茶房见有了车钱,就很高兴地在胡同口上把檀香买了来,也不过十分钟的时候罢了。
惜时见他办事敏速,笑着和他点头道:“你这人办事很好,回头我再给钱你喝酒,你跟我先烧一壶水来,我要泡一壶茶,最好你能给我办起四只干果碟子,钱你就先拿了去。”说时,掏了一块钱给茶房,又点点头,操着新学得的北京话道:“劳驾!劳驾!请你快一点儿给我买来吧!我等着用的呢!”他这样说着,已经在网篮里拿出一个小铜香炉,掏出身上的手绢,细细揩抹了一阵,然后放在桌上,焚起一炉香来。
茶房将糕点买来了,和茶房要了四个瓷碟子,将四碟东西齐齐整整地摆在桌子当中,又取出家乡带来的茶叶,先让茶房沏好一壶茶,又怕茶搁久会凉了,却搁在床头边一张方凳上,用床上的毯子将茶壶来包好了,一切东西都已预备妥当,这才腾出工夫来自己洗脸漱口,先是忙乱了一阵。及至漱洗以后,反而觉得无所事事了,自己对一小炉檀香、四碟糕点,斯斯文文地把书展开来读,虽然并无心事读书,然而坐着又怪闷的,心里尽管不念书,眼睛却只是望了书上,聊以解嘲。自己计算着:白行素早在家里起床了!应该洗脸完毕了!应该坐车出门了!不过十分钟就也到了。自己心里计划不停,恍如就跟着白行素在走路一样,可是算过一番,再算一番,那白行素女士始终不曾到来。
照说,白女士说得那样肯定,决计是不会失信的。俗言道得好,等人易久,自然是无故烦躁,绝不能说是人家失信。再看一看手上戴的手表,还只有八点三刻,时间还很早呢!平常这个时候,人家就是上学校也不过刚去,何况是会客呢!于是自己安慰着自己,又坐着翻弄了几页书,九点钟打过了,九点一刻也过了,公寓里的寄宿者渐渐地有人起来了,这位白女士还是不见到。这时候不来,时间就未免迟了,院子里不少的人来往,若是看见有一位女士光临,大家都要加以注意!就是要说话,也要极端慎重,免得人家把话听了去,又是一种谈话的材料。
想到这里,不能坐着看书等候了,就走出大门口来,当是闲望的意思,只管向胡同口外看了去。不过在大门外站着候人,让人看见了,又要说是自己不庄重,装着散步的样子,形式放出来很自在,背了两只手,在公寓门口踱来踱去,表面上就像是完全没有什么事一样,在门口又盼望了许久,还是不见等的人前来。心里焦躁极了,心想难道她就这样失信!昨天说的话,今天就完全不算事吗?心里一烦躁,脚上更溜达得厉害,胡同路过的洋车夫以为他是在门口找车子,两个拉车的拖了车子直围了上来,口里叫道:“先生上哪儿?我拉去!我拉去!”惜时一想:态度或者是有些令人分外注意,又只好抽身走回公寓里面去。
到了房里,一看是茗熟于壶,香热于鼎,糕果碟子是陈列于案,这一个客人却始终不曾来,这真令人苦恼万分。于是在屋子里又转圈圈溜达起来,看看手表,已经是九点三刻了,不用说了,白女士一定爽约了。女子对于男子,总是执着骄傲态度的,男子越是对于女子表诚恳,女子越是不在乎,自己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真是过于老实了。屋子里陈设得这样恭而且整的,若是邱九思这些人起来看见,少不得查问一番,若是说等客的,客却没有来,岂不是一个大笑话?他们昨夜虽然睡得很晚,然而到了十点钟总会起来的,若是白女士来了,敞开门来,让他们看看,倒也无所谓。现在屋子里备下许多东西,他们来一看,空空如也,人家要说我患色情狂,有单思病了。
这一想,把房门就掩起来,无聊地坐下,随手抓了几粒花生糖放在嘴里咀嚼,抓顺了手,一碟子花生糖不觉吃去了一大半,及至自己发觉时,碟子露了底,已经无法遮掩了。四个碟子,只有三个,不大合适。人反正是不来了,也不必将碟子徒然摆在桌上,于是拿出一张报纸铺在上面,将三碟糕点东西一齐倒在报上,糊里糊涂包着一包,也向床底下网篮里一塞。四个空碟子乱摆在桌上,在床头边将毯子包的茶壶拿了出来,自己斟上了一杯茶,站着靠了桌子,拿了杯子柄,目光看着茶上的热气,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不知不觉之间,喝完了一杯,又喝一杯,一壶茶也喝下一大半去了,出神之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道:“我真是见鬼!忙了这一早上。”
这一句话不曾说完,忽然听得茶房在院子里说道:“您找黄先生的吗?在家!在家!黄先生有客会你来了。”惜时一听这话,慌了,一定是白女士来了,自己真是荒唐,等客等了这半天,什么都预备好了,偏是客人要来的时候,把所有一切的设备都毁得干干净净。口里啊啊了两声,手里放下茶杯,便上前去开房门,只听到茶房说:“这就是黄先生!”惜时手一推房门,向着走上前的人就是一鞠躬,可是这一鞠躬之间,腰已微微弯着,头还不曾点了下去,发现对面的人并不是一位女士,他是一个男子,同性的,身上穿了一件灰布夹袍,深深的积垢、浅的浊渍涂了许多长短方圆的块儿,上身罩了一件青布马褂,胸面前黑得显出一大片油光来!五个纽扣,倒有三个不曾扣住,脸上虽是干净无须,可是铜子大的红疙瘩将五官都遮掩遍了。看去约莫有四十余岁年纪,见着人一笑,露出满口黄板牙齿来。惜时立刻将脸色一沉说:“找哪个的?”那人将胁下夹着的一个蓝布包拿了出来,捧着向惜时连拱了两下手道:“我是益寿参局子里的伙计,先生不买一点儿好参送南方朋友吗?”惜时也不知这一口闷气由何而出,扑通一声将房门关上,自坐向椅子去,将桌子一拍道:“讨厌的东西!哪个叫你来!”
说时,见门外有个人影子,似乎那参局伙计还想拉开门进来,便道:“你这人真不会看颜色,没有理会你,你为什么还老望这里边跑?”惜时正是骂得得意,忽听得门外有人叫道:“伙计,这房子是黄先生住在这里吗?”惜时一听声音,却是女子说话,不但是女子说话,而且说话的女子正是白行素。惜时一听,连忙答道:“是的!是的!我住在这里,怎么办!怎么办!屋子里糟得不成样子,请里面坐!请里面坐!”说着话时,便推开着门,向外一鞠躬。
白行素今天换了一种打扮了,她只穿了一件新的窄小蓝布长衫,将夹衫罩了,肩上却加了一条红色的绒绳围巾,配着烫成卷云式的黑发,雪白的脸,越是娇嫩,这是由小姐式更递变成北方女学生式了。只这一层,便合了古人所谓粗头乱服亦风流了。在惜时这样赏鉴之时,行素已是侧身而进,笑着向他点头道:“对不住!累你久候了,我本是早要来的,一早就来了两个旧同学,多年不见面,话越说越长,我分不开身来。”惜时道:“是的,老同学见面,是会格外亲热的;现在还只十点多钟,我没有等多大一会儿。好在早上我是不出门的,就是多等一会儿,那也不要紧。”一面说着,一面赶快收拾桌上的碟子,整理桌上的垫纸,忙忙乱乱,把几只碟子向桌子抽屉里一塞,把自己原坐的椅子向前挪了一挪,向行素点头笑道:“请坐!请坐!”
行素看他这手忙脚乱的样子,不能再给他谦逊了,就很随便地坐下。惜时忙着把桌子弄清亮了,这才记得还没有和客倒茶,于是就拿了桌上的茶壶斟上一杯,不料刚才一人在这里发闷气,将一壶热茶喝去了十之八九,将壶提得高高的,壶嘴子里倒出来的水也只有一条线那样粗细,后来滴也滴的,滴了大半杯子,壶嘴子里呼呼直响,就一滴水也倒不出来了。那茶也不像以前热气腾腾,大概是凉透了心了,于是就提着茶壶,连叫了两声伙计泡茶。行素起了起身道:“黄先生不要客气!我们都是客边人,随便就是了。”惜时将两手互相搓了两搓,笑道:“我这就觉得随便极了,还不算随便吗?”说着,回身看了看,倒拖过来一把椅子塞在屁股后头,随着就坐了下去,两人相视,各淡笑了一笑。
惜时忙了一早,却不曾预备见面时首先说句什么话。惜时不说出来,行素却未便一句话也不说,即景生情地便问了一句道:“黄先生这儿早上已经有一批客来拜访过了吗?”惜时一想她这话,一定是由于她看到桌上的剩茶空碟而言。若不承认,这空碟为何而设。因之随便地答应了一个“是”字。这是字刚一出口,又想不对,别的客来了,有糕点,何以到了白女士来了,连热茶也倒不出来一杯,这未免太不尊重女性了。这样一想,立刻在是字下又加了一句道:“但是……不相干的朋友。”望了一望桌上,又道:“他们来了就要闹、吃、喝、唱,什么都来,公寓里寄宿读书的,是不大方便的。”行素道:“怎么样!黄先生打算要搬吗?”惜时道:“是……不……我也要看进什么学校再说呢!密斯白打算进哪个学校,决定了没有?”行素道:“我正是为了这事来见密斯脱黄的,你今天早晌空吗?若是……”惜时连忙说道:“有的是工夫,密斯白要我陪到哪里去?我们这就去吗?”行素道:“坐一会儿也不要紧的!登门来拜访,总应该谦逊几句的。”说着,抿嘴一笑。
在她这样不相干地一笑,惜时心里就为之一跳,心想她和我似乎更熟识许多了!由着说客气话到讨论学问,由讨论学问又到说俏皮话的时候了。循此下去,或者我们可以很随便地说笑了。你看她这样微微地一笑,含有多少美感在内。心里这样想着,这就对着行素连看了几眼,不料这一看,却让行素看出了破绽,说出一句可注意的话来。所说何话,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