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上半夜的困扰,是为了剧本上半幕戏,下半夜的困扰,是为着一个女伶叫了一声。精神上太劳顿了,需要休息。猪肉已不能再给什么兴奋,就安然地睡去。不知是他什么时候翻了个身,眼睛闪动一下,见着面前一片通亮。李太太道:“该起来了。九点多钟了。”他一个翻身坐起来,见太太正把一束野花插在小桌上那只陶器瓶子里,另外还有一个粗纸包放在桌沿。桌面上撒了不少芝麻,可想纸包里是两个小烧饼。因道:“你都上街回来了?”李太太道:“我已上街两次了。起来吧。听说天一亮,就挂了三角球。我下山到街上的时候,还听到侦察机的响声。外面大太阳,恐怕上午就有警报。”
李先生见屋后壁窗户洞开,由窗户看屋后的山,全是强烈的阳光罩住,便道:“那么,赶快弄点儿水洗把脸。先喝茶,享受这两个烧饼。”李太太笑道:“我还着你做了一件顺心的事,下山的时候遇到了老徐,看那样子,好像是要向咱们家来。他一问你,我就说你熬了一宿还没起床。他站在路上很踌躇的样子,约了下午再来看你。他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找你?”李南泉道:“他异想天开。他要到衡阳去做生意,说是路上过关过卡,怕有麻烦,要我找新闻界替他找个名义。就算我肯介绍,哪家报馆也不会这样滥送名义吧?”李太太道:“不要谈老徐的事了,三角球放下两小时了,敌人的侦察机已回到了基地,恐怕敌机要来了。”李南泉笑道:“我说怎么样?我是有先见之明,我知道今天一大早就要来警报的。好在我已把剧本写完。今天就借敌机放一天假。”说着,他匆匆地洗脸喝茶。
在每天早上,李先生有一定的工作,竹书架上堆着的两百本旧书,必须顺手抽出一本来看,不问是中文或英文的,总得看上二三十分钟。他坐在那竹椅子上,正翻开一页书,却听到山溪对过人行路上,有人操着川音道:“挂起,挂起!”邻居的甄太太是位五十多岁的人,只和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子家居。身体弱,家境又相当清寒,最是怕警报,听到这挂起两个字,就战战兢兢地由走廊那头跑过来,操着江苏音问道:“李先生,阿是挂了红球?阿是挂了红球?”李南泉道:“甄太太不要紧,还只挂了一个球,你慢慢地收拾东西吧。”甄太太扶了窗户挡子,向屋里望着道:“警报越来越早,阿要尴尬?李太太躲不躲?”李太太托了个纸包出来,苦笑着道:“我孩子多,不躲怎么行呢?”说着,把那纸包放在桌上,纸散开了,里面是半个烧饼。因道:“你看,这些孩子,真不听说,一转眼,把给你留的三个烧饼,吃了两个半。”小玲儿听了这话,由外面跑了进来道:“爸爸,我只吃了一个,我叫哥哥别吃,给爸爸留着,他又分了我半个,你说,是不是‘岂有此理’?”说着,她伸了个小指头,向爸爸连连指点几下。李先生哈哈大笑。
李太太道:“孩子这样淘气,你还笑呢。”李南泉道:“我不是笑她别的,笑她天真。尤其是岂有此理四个字,她四岁多的孩子,引用得这样恰当,不愧是咱们拿笔杆朋友的女儿。得受点儿奖励,还有半个烧饼,还是赏了你。”说着就把那半个烧饼赏了小玲儿。就在这时,两个男孩子,由对面溪岸的高坡上,一口气跑了下来,跑过溪上的那小桥时,踏得木桥叮叮咚咚作响。大孩子小白儿,一面跑,一面喊着:“妈呀!挂了球了!挂了球了!”他们跑进屋来,兀自喘着气。小的孩子小山儿,看到桌上一大碗茶,两手端起来就喝。李南泉道:“你这两个小东西,实在是不成话,一大早就出去玩儿,不是挂球,大概还不回来。走路没有看见你们走过,总是跑,由那边坡上跑下来,一口气就到,假如让东西绊了一下栽下沟去,怕不是重伤?”李太太道:“快放警报了,他还不该跑回来?你女儿做什么事都是好的,你儿子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错的。”
李南泉还想辩论什么事,早是呜呜呜一阵警报的悲呼声由空气里猛烈地传了过来。便把墙上一件旧蓝布大褂,往身上一披。书架子下,经常预备着一只旅行袋子,里面是几本书、一只灌好冷开水的玻璃瓶子。这就是逃警报的东西,他已是一手提了起来。李太太道:“你就要走吗?你一点儿东西还没有吃呢。”他道:“解除警报回来再吃吧,反正不饿。”
李太太道:“你暂别忙走,我到山下去买两个馒头来带了去。”李南泉连说着不用,找了顶旧帽子在头上戴着,又拿了一把芭蕉扇子在手上,正待出门,小玲儿扯着他的衣襟道:“爸爸,我和你一路去,我不躲防空洞。”说时,索性两手抱了爸爸的腿。李先生对于孩子这个新提的要求,忽然有点儿锐敏的感觉,便道:“好,我们今日都到后面山缝里去。太太,你看我这个提议如何?”李太太道:“我带三个孩子,怎么能跟你跑上四五里路?这样大太阳,来去就是一身透汗,你就不必向山缝里跑了。虽然洞子里人多,反正不会有多大的时候。”李先生沉吩了一会儿,因道:“让我到山上去观察观察天势吧。”说着,就走到屋后小山坡上去。
这时,天空是一片蔚蓝的大幕,虽是也飘荡几片白云,那白云的稀薄程度,像是破烂的白纱,悠悠地在长空飘荡。偶然有两三只鸟在头顶上掠过。大自然一切平静,与往常毫无分别。看看这山沟两旁的大山,青草蒙茸,像蹲着的狮子抖动着全身的长毛。那阳光罩在山上,像有一丛火光向上反射。真的,自己随了山坡的石砌向前面走着,那深草里面,就有一阵阵的热气,向人衣服下面直钻上来。他也不去理会,踢着深草的蚱蜢乱飞,径直奔往山坡的北端。那里是可以看到山下这一个镇市的。
山下市镇中间,有片川地难得的平坦广场。在那里插了一根高高的旗杆,横钉了一块木棍。在稍远的地方,虽是不能看清楚这根长杆,可是那横杆上所悬挂的两个大红纸球,在猛烈的太阳下却异常明显。山脚下一条人行道,是镇市上奔往防空洞去的路径。人是一个跟着一个,牵了一大群,向山麓左角另一个山峰上走去,在镇市的那头,另有一条公路,除了摆了一字长蛇阵,沿着对方的山麓走去而外,那却有一辆辆的卡车,疏散了开去。同时,也有一辆一辆的小座车,载着躲警报的人,由城里开来。
李先生正在出神,李太太在屋角下叫道:“南泉,你还站着尽看些什么?”他摇着头走回来道:“今天躲空袭的人似乎比往日还要紧张。”李太太道:“既然比往日还要紧张,你就预备走吧,还犹豫什么?”李先生道:“我不走了,今天就陪你们躲一天洞子吧,一来天气热;二来,我也和你带孩子。”说着走回家来。见小白儿、小山儿各背一个小布包袱在肩上,另外还各拿了一条小竹凳子,小玲儿腋下夹着她布做的小娃娃,手上也提了麦草秆的小手提包。王嫂已把朝外的房门锁起。墙壁下一路摆了四个大小手提旅行袋。李先生道:“天天躲警报,天天带上许多东西,多麻烦。”李太太道:“那有什么法子呢,万一房子中了个炸弹,连换洗衣服都没有。由南京到重庆,这种事就看得多了。你怕什么麻烦,又不要你拿一项。往常躲警报,你是最舒服,带着开水,带着书,到山沟里竹林子里去睡觉,我们可真受罪,又是东西,又是孩子。”
李先生道:“躲警报,还有什么舒服可言吗?我叫你和我一路到山后面去,你又说难跑路。”李太太沉着脸道:“躲警报的时候,我不和你吵。解除了,我再和你讲理。”李南泉道:“也许一个炸弹下来,先把我炸死,你要讲理,趁早!”那邻居甄太太提着小箱子,夹着小包袱正走门前经过,便道:“李太太,勿要吵哉,快放紧急哉!走吧。”李太太提了两个小包袱,一声不响,引了孩子们走。小玲儿走过了山溪,回转身来,将手连招了几下道:“爸爸,你马上就来啊,我给你占着位子。你和我带一包铁蚕豆来,洞子里坐着怪闷的。铁蚕豆就是四川人叫的胡豆,你晓得吧?”李先生被太太埋怨着,心里本是藏着一腔无名火。小女儿小手一招,还把蚕豆做了一番解释,乐得心花怒放,哈哈笑道:“这孩子,什么全知道。”
李太太已走上了山坡,回头看着丈夫,也是忍不住一笑。甄太太拿了三四样东西,喘着气上山坡,因道:“侬家李先生,真个喜欢格位小姐。小姐讲啥个闲话,伊拉总归是笑个。”李太太道:“那有什么法子,这孩子给她爸爸带缘来了。”李先生在走廊上叫道:“别说闲话了,太太,你看路上这么些个人,回头洞子里找不到座位。入洞证带了没有?”李太太一扭头道:“谁和你废话。”她虽是这样说了,带着孩子真的加快了步子走。因为这村子口上,在山石下面,统共是两个防空洞。其中一个最大的,还是机关私有的,百姓不能进去。这个公用洞子虽小,凭证入洞,常是超出额外。
这时,村子里面向防空洞去躲飞机的人,也是摆出了一条长蛇阵。这山路下的一条人行路径,也不过是二尺宽。有的老太太扶着手杖,一步一步地挨,旁边还有小孩子扶着。那抢着要占位的人,可有些不耐,侧了身子,就挨着身子挤了过去。有的中年太太,手上抱着一个吃乳的孩子,衣襟可又被五六岁的小孩子牵着。那行路的速度,也不曾赛过扶杖的老太太。恰好有把人送进防空洞,而又二次回来拿东西的人,让这娘儿仨挡住,只管是左闪右躲,想找个空当儿抢过去。还有那挑着行李的人,尽管防空洞有规则,不许带大件东西进去。然而他一挑东西,就是他全家的资产。他把家产挑了来,虽然不能进洞,放在洞子附近,将青草遮盖了,也是物不离人,人不离物。尤其是摆香烟摊子、摆小百货摊子的人,度命的玩意儿全在一担,他必须挑着。于是在许多走不动的人群之外,还是东碰西撞的担子。李太太带着三个孩子、四个旅行袋,也就不怎么利落。正好前面是走不动的甄太太。再前面是一个小公务员的太太,肩上扛着一只大布包袱,手里提着锁门已坏、绳子捆着的小皮箱。手边还有两个孩子,都不满三尺长。小孩子走不动,她也拿东西不动,又不敢歇,走得身子七歪八倒。
这样的情形,可难坏胆小的人、性急的人。他们在后边喊道:“前面的人,快点儿走吧。若是走不动,就让一点儿路,让别人好走哇。”也有人喊道:“空袭都放了十多分钟了,马上就要放紧急。飞机到了头上,我看你们跑不跑?”也有人向前挤着跑,腿撞着小孩子,就把人撞倒在一边。小孩哇的一声哭了,那孩子母亲是能扛着三个小包袱的人,恰不示弱,便叫道:“你抢什么?炸弹下来,就会炸死你一个。”立刻,这小小行路上,闹成了一片。
李先生虽是碰了太太一个钉子,可是看到这种情形,却不能再袖手旁观,就由家门口跑上路来,抱着小玲儿随在太太后面道:“今天怎么这样乱?我送你们到洞子里去吧。”他一来了,李太太的气就要平些。因道:“哪一天又不是这样乱呢?一挂了球,你就独自个儿游山玩水去了,这些情形,你哪里看得见?你还没有看到洞子里那种情形呢。坐了一小时,比……”李南泉道:“那么,我又说了,为什么你不和我到后面山沟里去呢?”李太太道:“别抬杠了。你不忙,别人还要抢洞子呢。”李先生也就不再说什么话,抱着孩子在前面走。这村子口上,就是一个下坡的山口,站在这山口上,镇市广场里那旗杆上的红球被太阳照着热烘烘的颜色,极明显地射入各人的眼帘。不断有人来到山口上,向那红球看,也就不断有人在后面问:“两个球吗?落下去了吗?”小玲儿抱着李先生的颈脖子道:“爸爸,红球落下去了,就是日本飞机不来了吗?”
李南泉笑道:“这回你说得不对。两个球都落下去了,就是紧急情报。”小玲儿笑道:“我晓得,绿球挂起来了就是解了除。”南泉笑道:“对的,对的。好一个解了除。”李太太道:“你看,你爷儿俩又在这里说上了。孩子多,我得坐在洞子里面。快来吧。”说着,她先走。在这山口的小路上,就是一堵青石悬崖。在青崖上打了两个进出洞口,难民们陆续向洞里进去。管洞子的两名防护团丁站在门口,正向进洞子的人检验入洞证。李南泉道:“不忙了,今天检察入洞证,闲杂人等不得进去的。”那团丁向他点了头道:“今天李先生也来躲洞子?还是洞子好,在山沟里怕机关枪扫射。你们不用看入洞证了,脸上就是入洞证。”
正要说笑,忽然有一个人叫道:“球落下去了,球落下去了!”这洞门口的斜坡,原来还有几丈见方的一块坦地。这里或站或坐,还拥着几十位没有入洞的人。在这一声叫中,大家就一阵风似的拥到了洞口。两个团丁四手一伸,把洞门挡住,叫道:“忙啥子?日本鬼子杀得来了?”李南泉一家人原站洞口,被这一拥,早就塞进了洞子。外面正是大太阳,由光处向这里面走来,立刻两眼漆黑,寸步难移,但觉得身子以外,全是人在碰撞。
所幸洞的深处,立刻有两支手电筒放出白光来,照见洞子里面的人还不十分拥挤,只是大家全塞在这进口的一截路上。李太太和孩子说两句话,洞底有人听出了李太太的声音,便叫道:“老李,这里来坐吧。”这是一位下江太太的口音,那正是李太太的牌友。李太太随了这声音走过去,那位下江太太就伸着手扯了她的衣服,让她在洞壁下的长板凳上坐着。她笑道:“老李,你在家里做起贤妻良母来了,两天没有见着你。今天解除了警报,我们来八圈,好不好?”李太太还没有答言,李先生已抱了孩子,摸索着过来了。他道:“孩子交给你吧,放了紧急我再来。”那位下江太太笑道:“哎呀,李先生在这里。”李太太道:“他在这里怎么样?谁也不能拦着我打小牌。”李南泉分明知道这是太太一句要面子的话,在洞里,全是村子里的熟人,这一点儿面子总是要给她的。这也就没说什么,默然地出了洞子。
因为那一声球落下来了,并无下文,而警报器又没有作凄惨的紧急呼声。原来拥塞在洞口上的人,都已走了出去。这平坦的一方地上,有几丛大芭蕉,又有两株槐树。原是给这洞口上,加起一番伪装。现在散开了满地的绿荫,倒是太阳下一个很好的歇脚地方。不曾入洞的人,大家都拥在槐树和芭蕉荫下。李南泉伸头一看山脚下的镇市,那两个表示空袭的红球,还挂在天空。这已有了相当的时间,躲警报的人,都已找得了存身之所。不愿躲警报的人,各各守家未出。
山下几条人行路,恰好和刚才的情形处在相反的地位,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俯瞰山下那整群的屋脊,也不曾在烟囱里冒出一缕烟。天上的白云,大小几片,停止在半空,似乎它也和警报声过后的大地一样,把动作给呆定了。李先生觉得眼前情景,是有一种大自然的死气,同时也觉得心中空洞无物。想起昨晚上和吴教授有约,今天来了警报,是预备不躲的,和他在屋檐下聊天。吴先生最爱聊,这倒是消磨警报时间的一种好办法,于是就转身向家里走,刚到路口,就有人老远地叫道:“李先生,不躲了吗?向哪里去?”回头看时,在一棵大黄桷树下,转出来一位梳两个辫子的女郎,这就是昨晚过门叫了一声的杨艳华。
她那番好意,昨天晚上就闹了整宿的家务。今天她又来打招呼,真是替自己找麻烦。可是看到杨小姐穿了一件黑拷绸长衫,越是显着皮肤雪白,长头发梳两个小辫,垂在肩上,辫梢上有两个小红丝线结子,顿觉得她身段苗条而娇小。因笑道:“杨小姐。你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全是防空颜色,只是这两只辫子梢红红的,有点儿欠妥。”她笑道:“敌人的飞机上,带着显微镜吗?它会看到我这辫子梢?”正说着,有一位白太太含着笑由身边过去。李先生暗下叫一声不好。因为这位白夫人,也是太太的牌友,她们是很有帮助的。她进洞子去了,告诉太太说你们李先生在和女戏子说话,那又是给人的一种麻烦了。
他有了这样一个感觉,不敢耽误了,和杨艳华点了个头,径自走开。一面走着,一面向白太太道:“白太太,你到洞子里去吗?请告诉我太太我回家了,万一放了紧急我来不及跑的话,我就躲在屋后面那小洞子里,那里倒也是很安全的。”他说着话,还是加紧了脚步走。走到家里,见那吴先生一家,一位太太、四个孩子,正沿了屋后小山上一条羊肠小径,向山的北端走去。那边有个天然山洞,叫仙龙洞,是个风景区,里面可以藏纳一千人。他们的学校,在大洞子里又凿了小洞,是最安全的区域。他们原说,今天是不躲警报的,不想还是走了。隔了山溪,因叫了一声。吴先生道:“李先生,李先生,你还是躲一躲吧。今天有七批敌机来袭,第一批二十八架已经过了万县,马上就要放紧急了。”李南泉道:“好的。反正我现在是一个人,又不带东西,躲起来倒没有什么困难。”老远地就听到吴先生长声唉了一字。原来他抱着一个四岁的男孩,手背上又挽着一个包袱。六十岁的人,走着那步步高升的山路,相当吃力。他太太是双解放脚。左手牵着一位七岁的孩子,右手扶了根竹杖,走得是非常的慢。他们面前还有一位十五岁的小姐、十二岁的公子,全拿了包袱和旅行袋。虽是走得快,却是走一截停一截,等后面的人。太阳是高升起来,火一般地向人身上照着,叫人热汗直流。吴太太一路怨恨着说:“生这么些个孩子干什么?躲起警报来真要命。不躲警报,也吃不起这贵的米。”
吴先生本人正累得有点儿上气接不了下气,听到太太这么一埋怨,他就叫道:“你说这话简直不讲理,俺叫伲今天别跑,伲要跑。”吴太太随身就坐在石头上,扭着头道:“咱不跑就不跑了吧。过这种揪心日子,还有个活头哇?炸弹炸死了,俺说是干脆。”李先生已跑过了山溪,走到屋后山上来了,便道:“吴先生,走吧。这大太阳,在这山上晒着可受不了,你不说是今天有七批敌机吗?吴太太,你走吧,你孩子多,回头大批敌机投弹,骇着了孩子。”吴太太听到这话,就不愿和先生闹别扭了,扶着竹手杖,又开始爬山。李先生站在走廊的角端,看到这一群人走去,心里正在想着,怎么这些多年夫妻全是闹别扭的?
正在出神,有人遥远地叫道:“李先生,你没有走?”看时,是山溪对岸的邻居石正山教授。他家的屋子和这里斜斜相对,大水的季节,倒是一溪流水两家分。他们的草房子,一般有条临溪的走廊。在无聊的时候,隔着山溪对话,却也有趣。他的走廊下,山壁缝子里,生出两株弯曲的松树,还有两丛芭蕉,倒也把这临溪茅舍点缀得有些画意。便道:“你怎么没有躲呢?我看到你太太带孩子都到洞子里去了。”石正山道:“我刚刚由城里回来,一身的汗,先擦个澡,喝碗茶,我这沟下有个小洞子,敌机来了,就钻一钻吧。”李先生道:“你要开水,我这里现成。”他还不曾答言,他家里出来个女郎,端了一只茶碗,送将过去。
这个女郎是石先生的丫头。但既为教授,无蓄婢之理,就认为义女。她倒是和孩子受同等待遇一般,叫着爸爸妈妈。她十八岁了,非常地能干,挑花绣朵以至洗衣做饭,无所不能。而且,由义母亲自教导,还很认得几个字。石先生这个家庭组织,她是个强有力的分子。石太太有这样一个义女,减轻了不少主妇负担,家里也就不必再用老妈子。因之她对这位义女是另眼相看,怕的是她有辞职之意。这丫头对于太太的命令,除了全体驳回,有时还狠狠顶撞几句,石太太倒也一笑置之。石先生对此,大不以为然,以为就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也不能民主到这种程度。所以他对于这义女是拿出一种严父的身份。当着家人,很少和义女透出笑容。石先生对太太的命令,无不乐从,也不敢不从。只有对待丫头的态度,始终和太太唱着反调。石太太对先生的抗命,向来是不容许的,但反对自己宽待丫头这一点,石太太却例外地不予计较。今天太太带孩子躲警报去,留着丫头在家里暂时看门,等候养父回来,同他一路进洞。
石先生一回来,在门口先叫了一声:“太太,快去躲洞子吧。今天情形紧张。”丫头迎出来道:“妈妈早走了。”石先生这就笑道:“小青,你胆子大,你就不躲?”小青道:“我走了,谁给你开门呢?你不洗脸喝茶吗?”石先生道:“小青,你一天也够累的,打洗脸水我自己来,你给我弄一碗茶来喝吧。”石先生进屋去脱衣抹了身上的汗,站在走廊上来纳凉,看到李先生,他就先叫了一声。李南泉对于石教授没有多大的交情,不过是为了同村子住,见着就点头而已。这时,他遥远打着招呼,倒不知道是何用意。站在走廊角上定了一会儿神,见石先生走进屋子去,不到几分钟,却又走了出来,而且是四处张望一番。李先生觉得他有点儿不愿人家看他房子似的,这就不再打量了。
走上山坡去,对山下广场看了一会儿,见那两个红球还是红鲜鲜地悬在高空。由平常的经验说空袭警报一刻钟上下,就应当放紧急警报,今天由空袭,这一段间隔,距离得太远,倒不明白什么缘故,他看了一会儿,自行走回家来。警报之刺激人,也就是那开始的十来分钟。到了二十分钟后,心理上也就慢慢地松懈下来。他背了两手,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听到隔壁邻居还有人说话,就伸头看了一看。却见那主妇奚太太拿了一本书,在走廊下说话。她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大不列颠联合王国,就是大英王国,不列颠是打不倒,也不会分裂又联合各党的王国,英国现在还有皇帝,所以叫王国。”李南泉一听,心想这位太太给谁在解释大英王国?她倒是先看到了,笑道:“李先生没有去躲警报?”李南泉道:“放了紧急再走吧。”奚太太向来胆大,她笑道:“我不怕。一放警报,我的家庭大学就开课,我给孩子补习功课。老实说,中学堂里,无论哪一门功课,我都可以教得下来。”奚太太说的是普通话,容易懂。但她有强烈的下江音尾,如“怕”读“薄”之类。
李南泉点着头笑道:“奚太太多才多艺,没有问题。不过,你也有一样小学功课教不了。”奚太太道:“你是说不会教唱歌?我年轻的时候,什么歌都会唱,现在……”李南泉立刻接着笑道:“现在你还年轻啦。”奚太太听了这话,两眉一伸,立刻笑了起来。她是张枣子脸,两头尖,牙齿原是乱的,镶了三粒金托子假牙。眼角向下微弯着,带了好几条鱼尾纹。这一笑之中,实在不能引起对方的多少美感。但她依然笑道:“我倒是不吹牛,于今摩登太太那套本领,全是化妆品的功夫。我有化妆品,我不照样会摩登起来?”
李南泉听了,哈哈一笑,但立刻觉得不妥,便道:“奚太太,你猜我笑什么?我笑你这是很大的一个失策,太太不摩登,那是很难于驾驭先生的。”奚太太将肩膀一扛,鼻子一耸,摇着头道:“我们家奚敬平,是被我统治惯了的。漫说轨外行动他不敢,就是喝酒吃香烟,没有我的许可,他也不敢自己做主。你看他由城里回来,抽过纸烟没有?”李南泉昂头想了一想,点头道:“果然地,我没有看到奚先生吸过纸烟。奚太太真是家教严明,不愧说是家庭大学。”奚太太道:“你那句话没有说完。你说我有一样小学功课教不来,我倒想不出。小学功课,我还有教不来的吗?”李南泉道:“我想,国语这一课,你该不行吧?”她将右手的书,在左手一拍,操着下江口音道:“那我太行了,我自小就学过注音字母。”
李南泉笑道:“也许你讲国语的时候,可以蹩着说出来。可是在平常谈话的时候,你的下江口音是很重的。”奚太太听说急了,抢着道:“这句闲窝(话),我不能承仍(认),我小的思(时)候,在学号(校)里演过窝结(话剧)。”李南泉笑道:“我的小姐,你看,你这一急,接二连三的下江话,你还演话剧呢。”奚太太也笑了,于是向这边屋角走近了几步,隔着廊檐外一段屋檐,笑道:“李先生,我喜欢和你谈天,你说的话是怪有趣的。天天你都去躲警报,今天情形更紧张,你为什么反倒不走?”李南泉道:“因为今天紧张,我得陪着太太躲洞子,随时听用。”奚太太抬起一只手来,扶着走廊上的柱子,情不自禁打了个呵欠。但她立刻拿起左手的那本书,将嘴掩着。她笑着把眼角的鱼尾纹又条是条地掀起,因道:“李先生,你对太太是忠实的。本来,有这样年轻漂亮的太太,那还有什么话说。”李南泉摇摇头道:“比黄脸婆子略胜一筹罢了。站在奚太太一处,那就差之远矣。”奚太太高兴极了,不觉说了一句川语道:“你客气啥子,我向来不化妆。”李南泉笑道:“你无须化妆呀。”奚太太听说,眉飞色舞,笑得假牙的金托子全露出来。这时她十一岁大的男孩子,拿了一册英文走过来,伸着书问字。
她看也不看,昂着头道:“那有什么不知道?IisamanYouisa boy.”小孩子道:“两个人怎么念呢?”奚太太道:“多数加s,有什么不知道,twomans。”说着她头又是一扬。李南泉听到奚太太这样教她孩子的英文,真有点儿骇然。可是他知道的,她是一位最好高的妇人,绝不能当了她孩子的面,直截说她的错误,便沉默了一下,没有作声。奚太太道:“李先生,你正在想什么?”他是低了头望着走廊前那道干沟的,这就抬起头来笑道:“我所想的,也正是和管家太太们一样的问题。这样不断地闹着警报,市面受影响,东西恐怕要涨价。假如明天不闹警报的话,我想跑二十里去赶回场,买两斗米回来。”奚太太笑道:“是不是青山场?我们明天一路去,好不好?”李南泉道:“来回是三四十里路,你走得动吗?”奚太太道:“我有什么走不动?石正山的太太,一个礼拜,她要到青山场去三次。这位太太,我是佩服之至,现在菜油卖一百多元了吧?她现在还是吃八元一斤的菜油,人家是老早预备下了的。”李南泉道:“她家那个丫头小青,也很能干,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奚太太道:“的确是可以羡慕。我这里有这么一位小姑娘,那就好了。”李南泉笑道:“奚太太,你这个买贱价苦力的算盘,那是打不得的。你要当心奚先生年纪还不大。”
奚太太冷笑了一声,她又不免昂起头来,因道:“这个我放心,我有这么一个主张,丈夫讨小老婆,太太就讨小老公,而且必须是说得到做得到。在这种情形下,男子受到威胁,他才不敢为非作歹。”李南泉笑着摇了两摇头,没有敢多说什么。因见大路上,有人背了小包袱向山口里面走,便道:“躲警报的人回来了?”那个过路的人答道:“他们防护团得来的消息,说是敌机由川北直袭成都,看那样子,也许不会到重庆来。”奚太太笑道:“你看,还是我有把握吧?我并不躲,省得跑这次冤枉路,你还不快去接你太太回来?”
李南泉正踌躇着,却见杨艳华又同着两个女戏子,在对面山路上经过。他就故意掉过脸来和奚太太说话,只当没有看到。一会儿工夫,听到后面一阵脚步响,回头看时,正是三个人全来了。只得迎上前笑道:“欢迎欢迎。可是门倒锁着,钥匙在太太身上,不能请三位到里面去坐,抱歉之至。”那另两位戏子,一个是唱小生的,一个是唱花旦的,都在三十上下,可说是老江湖。那个唱花旦的,有时还反串小丑。她倒是毫不在乎,头上却也梳了两个小辫,穿件旧黑绸长衫,衣襟上统共只扣了两个纽襻。光着腿赤着脚,穿着麦草编的凉鞋,手里拿着芭蕉扇,两只手搓了扇子柄消遣。
她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李先生,我向你们借东西来了。”杨艳华笑道:“你也慢点儿开口吧,人家认识你吗?”她笑道:“唱戏的人天天在台上鬼混,几百只、几千只眼睛全望着他。不熟也熟,李先生一定知道我是胡玉花吧?这个唱小生的小胖子王少亭,你一定也认得。”说时,她将手上的芭蕉扇倒拿着,把扇子对着王少亭点了几点。那姓王的倒是有点儿难为情,把一条手帕放在嘴里,把牙齿咬着,两只手拿了手帕的另一端,微微地笑着。李南泉道:“三位小姐,我全认得。要借什么东西呢?挑我有的吧。”她笑道:“躲起警报来,真是闷得慌,我们想和你借两本小说看看。”李南泉笑道:“有的,不过门锁了,我没法子拿。我太太回来了,让她送到你们家去。”杨艳华道:“那可不敢当,还是我们自己来吧。”李先生正想表示着拒绝,可是一回头,就看到奚太太在隔壁屋子走廊下微笑,便表示了不在乎的样子,因道:“那也好。我太太最喜欢看小说,书都堆在书架子上,你们自己来挑吧。”杨艳华笑道:“解除了警报,我们照样要唱戏的……”她还没有把话说完,却有一种很粗暴的声音,叫道:“杨艳华,你好安逸,在这里躲警报呢。”她哟了一声,笑道:“刘副官,也走到这儿来了?”说着话,她就带着两个女伶,走上溪对岸山路上去了。
那个刘副官就站在路头上等她。他穿了件蓝绸短袖衬衫,腰上的皮带,束着一条黄色卡叽裤衩,下面光着半截腿子,踏了双紫色皮鞋。头上盖着巴斗式的遮阳帽,手里拿了根乌漆刻字手杖。这是在重庆度夏最摩登的男装,手中不方便的人是办不到的。李南泉老远地看了这家伙一眼,觉得他派头十足,就打算踅过屋角去,避开了他,却听到他大声道:“那不行呀,我的客都请好了,你若是不到,你赔我酒席钱。”杨艳华站在他身边,像是做哀告的样子,还听到她用很柔和的声音道:“刘副官,你得原谅我。我决不能平白无事地不唱戏。我若是唱完了戏再到公馆里去,那又太晚了。”刘副官道:“不唱戏要什么紧,那一晚上的戏份儿,算我包了就完了。”
李南泉听了这话音,分明是杨艳华在受着压迫。虽是没有力量给她解围,说也奇怪,立刻一阵无名火起,两只脚再也走不开去,就睁着眼向对面山麓人行路上望着。见那刘副官拿起粗手杖,像发了疯似的,乱刷着山上的长草,抽得长草呼呼作响。他道:“没有错,你来就是。一场牌,那不就给你赢个万儿八千的,你还怕不够你的戏份儿?你们唱一晚戏,能卖多少张票?”杨艳华道:“倒不完全是戏票问题。”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就小了。李南泉在这遥远的地方,就听不清楚。不过看她站在那里的姿势,仿佛是向刘副官鞠着躬。那刘副官依然是拿了手杖,向山草上扫荡,那气焰是非常嚣张的。
这就听到那唱花旦的插言道:“艳华,就是那么说吧。我们明天一路到刘公馆去就是了。刘副官的面子,那有什么话说。”那刘副官拿了手杖把的钩子,将手杖在空中舞着个圈圈,又顺手掀了那帽子,向后脑勺子挂着,挺了胸道:“我反正是这样预备下了,就看你杨老板赏脸不赏吧。”说着,他大开着脚步,向山口上走了去。这三个女戏子,站在路头上,对了刘副官的后影有点儿出神。后她们集合在一处,叽叽咕咕地说着。
李南泉站在走廊上,遥遥地对她们望着。杨艳华正回过头来向这里偷看,看到了他,就悄悄地点了两下头,李南泉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她和两个同伴都点了几点头,那意思是叫他过去。女人的招呼是有决定性的作用的。她们三人这样地招呼了,李南泉就不能不迎了上去。胡玉花不等他走近,便道:“李先生,你看这事是不是岂有此理?那老刘硬叫我们放了戏不唱,让我去陪他们打牌。这简直是叫条子的玩意儿……”杨艳华瞪了她一眼,拦着她道:“你还怕人家不知道,站在路上就这样大声疾呼,什么话你都说得出来。”胡玉花道:“本来是嘛,你以为人家把我抓了去了,还把我们当上宾吗?”李南泉还不曾答言,却有人插言道:“谁请胡老板去当上宾?我们请过两三次,都请不到。”回头看时,正是今天早上要躲开的那个游击商人老徐。
虽然这个时候,在重庆穿西装,已是第一等奢侈生活,可是这位徐老板,倒是穿着一套挺阔的派力司米色衣服,胸前飘着白底红花的漂亮领带。只是他瘦得像只猴子似的,满脸的烟容,两只眼睛落下两个大框子,鼻子高耸起来,上下嘴唇都各自缩着,露出里面两排马牙齿。这一看之下,心里就发生了一种厌恶,便向他点了两点头。老徐倒是表示更为亲热,老早地伸出手来为礼。李南泉只好和他握了一握,说了声“好久不见”。老徐笑道:“老兄,我今天找你两回了,不是来追刘副官,今天又碰不着。”李南泉不愿他把所要说的话说下去,因道:“你要找刘副官,你就赶快追上去吧。他也是刚刚走的。”老徐笑道:“我们刚才在一处的,我晓得。我们现时正做一桩买卖。不是警报我们就进城了。不久,我要到衡阳去一趟,若是交通便利的话,我还走远一点儿。老兄要什么东西,我可以给你带一点儿回来。”李南泉笑道:“我什么也不要,我倒有些东西要你带出去。”老徐愕然道:“是金子吗,还是关金?这些东西带起来都很便利。”李南泉将手拍了身穿的一件旧蓝布大褂道:“你看我这么一副穷相,会有金子关金吗?我要你带去的,是几句闲话。你可以告诉前方人士,大后方虽然让敌机炸得很凶,虽然有人发国难财,可是大多数的国民,他们还是坚持着抗战到底。”
老徐听他说的是这种话,既觉得迂腐,又觉得扯淡,便微笑道:“我们做商人的,哪里管这些国家大事,你还是和我谈谈生意经吧。”李南泉说了句“隔行”,转身就要走开。那老徐比他更快,一把将他衣袖扯住,笑道:“你别忙,我要和你说的话,还没有说呢。我前次托你的一件事,怎么样?这在你是不费什么力的。”李南泉沉着脸子道:“老板,你不是自己说了吗?你是商人,你不管国家大事。当新闻记者的人正和你相反,国家大事要管,国家小事也要管。你要一个新闻记者的名义,人家凭什么给你这个国家大小事全不管的人?”老徐笑道:“我上了当。原来你先绕一个弯子说话,把我的嘴堵上。可是你要晓得,我要一个新闻记者名义,我并没有要报馆里给我薪水,它无非是一张秀才人情。我若有工夫,也可以把前方的新闻寄了来的。”南泉摇着头淡笑道:“这些话都不必去提它。记者这名义不值钱,你何必去要;值钱,人家又岂能白给?”
那老徐被他的话问窘了,正不好再说什么,却听到半空呜呼呼又是一阵警报器发声。杨艳华一手拉了胡玉花,一手拉了王少亭,也是转身就走,口里还道:“紧急警报来了,走吧!”老徐放开了李南泉,伸长了两手,在路上一拦,笑道:“不要害怕,这是解除警报。”听了这话,大家都静静地偏了头向半空里听了去。那警报声果然呜呜地拖着长响,并没有吱呀吱呀地转弯。杨艳华更是内行,在警报器一响的时候,她就拾起手表来看了一看。看到长针走了两分半钟,而警报器声还在长空呜呜地响着,便踢着足笑道:“好了好了,解除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