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这次猛烈的轰击,倒不是偶然的,他以为我军击溃了他的波式阵,必定有一个相当数目的人数前来逆袭。既有相当的人,也就会前来夺回蔡家岗这个据点,所以他就集中了栗木桥一带的大小炮,紧对了蔡家岗猛轰。这一班人,唯一制敌的利器,就是一挺轻机关枪,只要敌人在一千码外,对付的法子就少,甚至可以说没有。而敌人这些炮,都在几华里外,所以酆鸿钧到了蔡家岗,除了埋伏在散兵壕里躲避炮弹,不能再做积极的动作。但他料着这炮火轰到相当时间以后,就会停止着让步兵上来的,那时,再用刚才的手榴弹接近了他做近距离的毁灭,还是可以得到胜利的。因之,他就沉着隐伏在散兵壕里,只是不睬。约莫了有二十分钟,这附近已落了七八颗炮弹,先是班长来报告,已伤了三名弟兄,阵亡了两名弟兄,随后副班长来报告,班长也中了炮弹阵亡了。
这时,酆鸿钧已和程坚忍通过两次电话,到了三次电话的时候,程坚忍道:“竹根潭也很要紧,你把弟兄们带回来吧。”酆鸿钧道:“我还想等敌人冲上来,再用手榴弹打击他一次。”程坚忍道:“酆营长,你要明白,你没有先去的时候那些力量了,你回来吧,你很忠勇,你已经达成任务了。”酆鸿钧因督战的参谋这样命令了,也觉得半个班的力量,也绝不能守住这个据点,只好答应着,趁了敌人炮火稀松,带着残余的士兵,迅速地离开蔡家岗。他觉得这样回去,实在让人不服气,剪断了电话线,自提着话机走着,不由得暗暗地掉了几点泪。到了营指挥所,程坚忍迎着他,握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摇撼了几下,因道:“你实在打得好,我佩服极了!艰苦的战争,还在后面,有的是卖力的时候,不必消极。我接着师长的电话,让我回师部去,所以我急于要你回来。你来了,我马上就走。”酆营长庄重了脸色,笔挺地立了正,向他行了个军礼,因道:“参谋,请你报告师长,酆鸿钧有一口气也会拿起可用的武器打击敌人,没有命令,我一步也不会后退的。”程坚忍连赞了几声好好!就带着勤务兵,离开了第三营营指挥所。
这时,敌人的炮火,又改着向竹根潭的一带工事轰击,他就借着这炮火之光,顺了路向常德北门走。经过几个掩蔽部,弟兄们沉静地在那里休息,一点儿没有慌张的样子。水竹林子下,也有人悄悄地在那里说话,就近一看,几个伙夫杂兵,正在短堤上挖着地灶,架起大锅煮饭。一路之上,又遇到几个兵,押着民夫,挑了子弹向前线去,虽然四围的火光和枪炮声,每一个时刻都在加紧,但一切的情形,都十分地稳定。这倒叫冷静头脑的人看着,心里坦然起来。到了城里,街市静悄悄地沉睡在稀疏的星光下,远处的枪炮声那样猛烈,倒是自己身边什么响声都没有。只有四只脚踏着石板,打破了沉寂,也有点儿异样的,便是街边的白粉高墙,被郊外的野火照着,在黑暗的城里,现出一片惨淡的红光。另外还有个奇迹,便是穿黑制服的警士一声不响,还挺立在街心,站守着他的岗位。他走过了岗位,不觉得自言自语地赞叹着道:“真是不错,不但军人站得铁稳,警察都是这样自在。”王彪在身后答言道:“真的,常德人和别处人真有点儿不同,打仗的城池我经过多了,城外炮火连天,城里警察还是站岗,我是第一次看到。常德人真不错,我若不是山东人,我就愿做湖南常德人。”程坚忍虽是觉得他的话可笑,但是也看出他对当地人是怎样的敬佩,心里却也受着很深的感动。
到了兴街口中央银行,师部外表,并不觉得有什么紧张情绪。但进门之后,看到参副处和电讯组的人,却是不言不语地来往忙碌着,虽然已到了夜深,并没有夜深的景象,他径直地走向大厅后面的那个防空壕去。还在外面,就听到那位周义重步兵指挥官,操着一口河南土腔,在那里打电话。他走进门去,见小桌上那盏昼夜点着的煤油罩子灯,灯头扭得特别大。师长余程万坐在小床上,掏出身上那扁平的白铜盒,正在取他广东土产烟卷。这烟卷是半硬的纸,卷成了约莫两寸长的锥形物,里面是广东粗烟丝。他用手指抽着烟卷,使它紧结些,却望着坐在旁边方凳子上的副师长陈嘘云谈话。他脸上兀自带了一点儿微笑,他道:“无论什么紧张艰苦的局面,事后回忆起来,就非常有味,在上高会战的那一回四天四夜的电话,那倒是最苦的工作,事后连脸腮和嘴唇都肿起来了,肿得别后重逢的熟人,都不认识我。可惜那时不曾照下一张相片,留作纪念,若有照片,事后看起来,倒是有趣的。”他说到这里,已看到程坚忍进来,便放下烟卷,迎着听他的报告。程坚忍把河洑同竹根潭的情形报告了一遍。余程万道:“弟兄有这样忠勇的表现,那是全师人的光荣,我很满意!孙长官有电来,援军两三天内来到,这个坚稳的局面,我们一定要维持下去。你先回房去休息休息,以便打起精神来再接受新的任务。”程坚忍答应着出来,走回房去。
见同住的人,都已和衣在各人铺上躺着,李参谋在床面前窗户台上点了一支鱼烛,坐在床上,把日记本子放在大腿上俯着身子用自来水笔来写日记。便笑道:“老李,你来到了,还不休息休息。”他放下了笔抬起头来笑道:“你也回来了,河洑的情形很紧张吧?”程坚忍一面脱着灰布棉大衣和松着布带,一面答道:“紧张虽然紧张,可是我们的部队,从上至下,这一份死干的精神,倒是一点儿也不松懈。只有敌人那个波状部队的进攻,到了这月黑无光的夜里,相当费手续。”这话引起了李参谋的兴趣,他把自来水笔收起,插入衣袋里,把日记本也合拢了,望了他答道:“这不但是河洑,德山市这边也是这样呀!今天我在石公庙,我就亲眼看到一幕精彩的表演。”程坚忍道:“怎样一种精彩的情形?你说给我听听看。”
李参谋将日记插在军衣袋里,站了起来,因道:“在今天敌人拂晓攻击的时候,人数已增加到四五千,照着我们向敌人发炮地方的观察,敌人大小炮总有十五门到十七门,对着石公庙新民桥长堤上我们的工事猛轰,我们看到来势很凶,就移到鹅子港小河的西岸,依着那大堤据守。这样,自然我们扼守的地形,有一道小河拦住了敌人的前进,可是也有了个很大的毛病,就是西岸的大堤和东岸的大堤是一样高,我们隐伏在工事里,看到的是隔河的一道大堤,不是敌人来路的一片平原。我们尽管有观察哨兵在河那边,他报告敌人的形势我们也不好用机枪去射击。但我们有了一个肯定对策,敌人要想由那道堤跨过河来,那还不是容易事。他一上了堤,我们的步枪都可以打他,果然敌人在炮轰过半小时以后,就用波状的密集队,对着石公庙新民桥黄木关猛烈冲击。”程坚忍插了话问道:“黄木关?我们在德山的河这边了,这个大据点是怎样……”他没有把话说完,睁着眼望了他。李参谋叹了口气道:“这是我们这次会战最泄气的事情,那团从友军划过来归我们指挥的队伍,人家有人家的战术,说什么他也不会相信。昨天下午,这位团长,就带了全团士兵,渡河南岸去了。德山的防务,我们原相信了这一团人,就没有由柴团再派人去布防。等到他们一走,敌人立刻涌进了德山市,我们只好隔河改守黄木关了。”
程坚忍道:“那个浑蛋团长,不就是前两天师长向他警告的那一位吗?人家训练的部队,拿了过来,那总是不凑手的。好了,事过去了,不必谈了。你说,现在那边情形怎么样了?”李参谋道:“我得补明一些情况:第三营已恶战了三四昼夜,第七、第九两连,损失相当的大,已调回了城区。由石公庙,到黄木关,是第一营的防守任务了。敌人波状攻击发展的最高峰是在新民桥。敌人九架飞机不断在头上轰炸扫射,我们既不能在河西大堤上控制石公庙那一片平原,我们就无法制止敌人在那面堤下,爬上堤来。爬上来之后,他们靠了飞机在低空的掩护,用着河里残存的小渔船,和木板绑扎的木筏抢渡过来。我们看到这情形,众寡太悬殊了,只好撤退到岩凸既设阵地里去。敌人是狠毒得了不得,他认为我们是真的垮下来了。渡过了河的人,约莫有三千多人,分了南北好几路,一齐向岩凸猛扑。这时,我就在第一营指挥所里,和杨维钧营长在一处。杨营长把两个连,八字形的放在五里山和杨家冲,对指路碑来的敌人,伸出两个钳子。我们是一面来策应着北郊的防地,一方面又提防敌人由德山市黄木关,沿着沅江冲过来,相当地吃力。到了下午两点钟,敌人有四门大炮,已经移到了黄木关的北首谈家港。哄咚哄咚正对了岩凸轰击。总有点儿半钟之久,每两三分钟,就有一颗炮弹在指挥所前后爆炸。
“我在指挥所里向外一看,满地烟雾上涌,已堆起了一座雾山。除了火光陆续在雾里开放着火花,已不能看见更远的地方。五里山过来,向南的叶家岗,那里有一排人扼守,正挡住了敌人向岩凸来的前进路线,敌人的机群就不住在那里盘旋,那个地方是第一连连长胡德秀,亲自在那里据守,他是个老广,是我同乡,个子瘦瘦的矮矮的,平常也看不出他什么能耐,可是打起仗来,真有他一手。杨营长和他打着电话,还怕语言有点儿不清,让我接过电话,把命令向他重复述说一遍,我老实和他说着广东话,我在电话机里,都听到炮弹的爆炸声,他听了我的口音,竟是在电话里笑起来,他说:‘参谋,广东人在五十七师,也不会丢面子呀,我在这里报答祖国了,我是总理的同乡呀,中华民族万岁!’老程,我听了他这话,我真觉着血管都要兴奋得破裂起来,我握着耳机的右手,情不自禁地有点儿抖颤,我说:‘好!敌人的情况怎么样?’他说:‘敌人向这里放了五六十炮,又丢了七十颗大小炸弹,我现在和一班弟兄,守在散兵壕里,不要紧,机枪在破坏的掩蔽工事里抢了出来,一点儿没有损坏,还可以使用,我决心在这里死守。’说着,又叫了一声中华民国万岁!
“我放下电话,把话向杨营长说了,副营长董庆霞是个有名的石头人,他沉着一副黄胖的面孔,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只管紧扎着绑腿。杨营长问我:‘叶家岗那里比这边的炮火还要凶猛,这一排人,已经只剩一班人,还继续留在那里,不能发挥什么效力,我主张把他们调回来,参谋看怎么样?’我说:‘还撑持一个时间看看,等一会儿,敌人必有一个黄昏攻击,那里在我们手上,岩凸稳得多。’杨营长说:‘不过他人太少,恐怕难撑一点钟。’正说到这里,胡连长电话来了,他说:‘现在判明新民桥敌人的主力,已向叶家岗猛犯,敌人是波状密集队,请营长注意!’杨营长说:‘你撑着我就来。’说着,放下了电话机,起身就要走。副营长董庆霞,他也猛可地站起来说:‘营长,这里更重要,我去。’我赞成他这个说法,并且主张在敌人黄昏以前,把力量集中到岩凸来防守。杨营长同意我这个办法,就让董副营长带一班人,在炮弹爆炸的空隙,冲了上去。那时,地面上是烟雾一团,天空上的敌机还嗡嗡地飞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