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这段时评,叹道:“这党见之害,实在不小,我想陆夫子也是一位道学先生,平日是把两庑冷肉看得很重的,现在怎么不克自持哩?就是朱、陆异同,这也是道德文章的关系,难道是王妈妈寻鸡,打一阵爹妈会就算了吗?况且要骂人便骂人,怎么借着小说来暗射?(恨水自己打嘴,但我是无名之辈,打嘴又何妨?)自命道学先生的人,我看还不如放牛孩子了。”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就像很有味,忽吓的一声,一个人笑道:“呆子,你又发迷了。”
他抬头一看,却是世茅来了。他很欢喜,便道:“你来了吗?你们阴曹的新闻倒有看头。自从你去以后,我是手不停翻,目不停瞧哩。”世茅一面坐下,一面笑问道:“你看了一天,我倒要请问,我们这阴曹的舆论,却比阳间如何?”他道:“我只懂小说,我就照报上的小说论吧。”世茅道:“很好,我就请教。”
他道:“我留心一看,这报上小说,十篇倒有九篇是技勇的一门,提倡尚武精神,这可是很好的。但是中国人作小说,就是有个不讲情理四个字。你瞧古人说的筋斗云十万八千里哪,鼻子出来两道白光能杀人哪,试问世上,可真有这么一回事?现在人作的小说,不能说有这个毛病,但是形容力量的地方,也渐渐失之于荒谬了。就如你那《鬼国日报》上的《关中小桃》一篇,简直是开玩笑了。我就不信□(此字不雅,小子不敢用)口里面,能横夹一根烟枪,会武力军人都拔不动,后来那段公子拔起了,又被他弹出几丈外去跌了一跤,这还是海绵质吗?倒成强有力的弹簧了。”
世茅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说道:“你真是小说迷,怎么这些事你都注意到了呢?这篇小说依说起来,可算不经,但是作这小说的章先生,他是闹惯了怪话的,是不能代表一切的哩。”
他道:“你们酆都地方,这小说的能手到底算哪个呢?难道就是这报馆里几位先生不成?”世茅道:“这个我是外行,我不敢说。不过报馆里的人,名字是天天登在报上的,外面看惯了,也就以为从此以外,却是自郐以下了。”他听了点点头,似乎领悟了好多的样子。世茅道:“我们吃饭去吧,不要只顾谈,把游历的事都耽搁了。”
他们便叫茶房锁了门,一路上街来。依世茅的意思,便要请他到万枝春去吃大菜。他道:“我晓得世兄是不吃牛羊肉和那不煮烂的东西的,你去大菜馆有点儿不合意。”世茅道:“现在都相信的大菜,我也只好从众了。”他笑道:“世兄,这就不然,饮食嗜好各有不同,你要学时髦,却叫舌头肚子不舒服,这也是倒行逆施了。”世茅听了一笑,便引他在小半斋吃了饭,又在沧浪池洗了澡,才上街来游览。
他看那些街市铺设,都是洋不洋中不中的款式,却是有一层最怪的事情,统总不挂招牌。他好生不解,便问世茅是什么讲究。世茅听了,先叹一口气道:“这都是阴曹人无耻的缘故。若推原祸始哩,又要怪你阳间上海人了。譬如这糕饼店,起初原是稻香村的好,因为出了名,于是他阳间想图冒射,一家也是稻香村,两家也是稻香村,倒把‘稻香村’三字成了个糕饼店的代名词。哪知道我阴曹更狠,大约七十二行,就是七十二样招牌,都是照那最有名的店仿造,还得加上几个老字,譬仿墨算胡开文的好,于是墨一行就都是真正老胡开文了。后来大家笑道,招牌原是分别门户的,既然都是一样,还要它做什么?不如不用呢,倒省了一笔小小款子。因此一来,所以就没有招牌了。”(未尝无理,试问上海之陆稿荐有招牌不等于无乎?)
他道:“这倒也特别,为什么那书店的广告,我看它招牌又不同呢?”世茅道:“这是书商到底有程度些。(未见得)所以不好意思模仿。实在内容也差不多。譬如你家出部《侠义大观》,明日他家便出部《技勇丛谈》,后日又有一家出部《剑仙传》,换汤不换药,也就是陆稿荐的酱肉招牌稻香村的糕饼招牌了。”他道:“你这话不错,阳间也是一样呢。”
说时,二人早到了旗门街,远远望去,都是书店。他道:“这是书市吗?我倒要参观参观。”便沿街看了去。只见头一家便是酆都图书馆,那四围窗子里摆得五彩辉煌,都是那些画了封面的书,门口摆着月份牌样子的披露,上面是用五彩笔写的最新出版的书籍名,下面便列着《韦痴珠诗集》《文素臣游记》《刘秋痕墨菊画谱》《贾宝玉情梦录》,底下便是“人人必备”四个小字,中间横夹着一行《家庭万事全书》的书名,右边又是一个加大的披露,上面画一男一女,赤着上身,并头接吻,下面是“情海慈航”四个字。再底下用红线栏住,一行行写着:“老年人读之转老还童,少年人读之增长阅历,妇人读之丈夫无外遇,闺秀读之得情郎。”还有许多话头,恨不得把七十二行都写完了,并且旁边都加上了大而密的双圈。第三层便是价目,斜斜地写着:“定价十元,特价五元,预约二元五角,十天内购约券者一元。”
他看到这儿,实在忍不住笑,说道:“哈哈,阴曹里生意真滑头,定价十元的书一块钱就卖了,上海那些小说贩子虽然爱骗人,还见不到此哩。”世茅道:“这算什么!怪的还在后面,你瞧吧。”
二人说着,便又走过了一家。那门口挂着一块黑板,用白粉写着《男女行乐指南》,旁边注着:“内有行乐图一百幅,件件可实行试验。”他看了,大骇道:“咤,(大惊小怪这算什么!)这简直是淫书了。四马路卖春宫的瘪三还要藏躲些,我不料阴间里卖淫书,却是光明正大的这般。”世茅道:“你说它淫书吗?它还称是大医生选的,有益卫生哩。这种书的销路很好,早几年的《玉梨魂》和《孽冤镜》都不如它。”
他笑道:“你说《玉梨魂》吗?这是一种时髦文字的小说,好譬扬州婊子装扮出门,恨不得把身子都浸在花露水里一样。至于那娘偷人,儿子带马,这是道德上的说话,和文字无关系,更不必说了。”
世茅道:“我就爱它文字聚散兼用的好。现在我写信作文,不懂什么缘故,总爱硬套上两句(时髦少年通病),你说它不好,怎么家喻门诵,一版再版,又出一部《泪史》哩?我听说现在又有什么《孽冤镜别录》出版,将来一定是风行一时的了。”他道:“《孽冤镜》虽然迎合少年心理,尚不至已甚。但是这种书,现在众人看淡了好多,除非卖那《孽冤镜》原有三个字罢了。”世茅道:“你这话倒不错。譬如我,一瞧《孽冤镜别录》五个字,心就一动哩。”
他听了世茅的话,晓得这班少年总是喜欢香艳文字的,也不和他去辩,一顺脚又走过了两三家。说也奇怪,这些书店绝没有一本科学书出版的布告。大约除了小说外,都是些消闲无益事襄书。倒是什么《家庭百宝全书》,什么《日用必要录》,什么《家政大全》,十家却有九家在出预约。
他对世茅道:“这一批一批的出版习气,阴曹也和阳间差不多哩。但是这种家庭日用的书没有什么稀奇,无非东抄一篇,西剪一段,就出一万部,也是容易事。”世茅笑道:“你真是个呆子,他只要骗钱到手,问什么抄袭不抄袭。我就看见你阳世的小说大家,还整篇地在那秘本上抄来卖哩。就如那《后聊斋》一部,我就指得出几篇被人抄去了。”他笑道:“我倒瞧不出你,还有独具慧眼的地方。”
正要望下说,世茅忽然把手将他一拐,说道:“你瞧,小说大家来了。”他抬头一望,一部黄包车上坐着个二十多岁的人,手里拿着几本旧而又破的西装书,一面翻一面看,他眼睛并不斜一点儿,好像是没看见过这书的样子,一刻儿,车子过去了。
他问道:“这是谁?”世茅道:“这人大大有名,汉文不必说了,英文的精通,也算升堂入室。他名字叫单崔游,是酆都报馆的主笔。”他道:“怪不得呢,他手里拿着几本旧书了。”世茅道:“怎么,这旧书拿着还有讲究吗?”
他道:“我原不知道,因为我有个朋友是小说商,他对我说了,我方懂得,原来我们上海那些小说家的译著,并不是什么外国奇闻,都是在北京路旧货铺里收来的。这旧货铺的书自然是外国人不要的了,小说家却魔力万能,把角把洋钱买来,他只用着笔一挥,只要三四天工夫,不愁几十元不到手哩。刚才这位先生三回二页,怕就是这个路数。”正是:
花样无非翻旧套,
文章也要顺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