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这篇小说,叫作《小说迷魂游地府记》。看起来,好像是小子捣一阵子鬼,但是这个话,不是小子捏造得来的,一桩一桩,都有确实凭据。这话是何人对我说的吗?就是我书里的主人翁小说迷谈的。据他自己说,他平生最好看小说,所以就成了这个雅号;但是他自己很高兴,并不以为“小说迷”三个字是觊觎的名词,因此,朋友们倒喊顺口了。谁知小说迷借着三个字,却在外招摇,反得了一段不可思议的境遇,他过后谈起来,委实说得嘴响。小子闲着无事,便把他编出小说来。
据他说,他一天在家里正在看《小说参考》,忽觉眼花一昏,走进两个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儿,对他只一扬,说道:“请你到案。”他心里一惊,想道:“我又没有犯法,到什么案?”便笑道:“你二位想是错了,我又没和人争讼,哪个传我到案?”一个人笑道:“你做梦呢,谁和你打官司!阎王爷传你哩。”他一听是阎王爷相传,没得说了,便把胸脯一挺道:“去吧。”那两人见他爽快,把大指头一伸,笑道:“你倒是个硬汉。”便带着小说迷出了门来。
他四周一瞧,可不是平常所走的路,只觉得黄沙扑面、寒风刺骨,约莫走了一个钟头,只见前面一座大城,城门上写着“鬼门关”三个字。进得关来,却和外面不同了,三街六巷,非常热闹,看那些人往来,也有古装的,也有时装的,花花绿绿,和上海、北京的规模却差不多。(原来如此)走了一阵,那两个人说道:“歇一歇脚吧。”便在附近找了一个茶楼,一同进去。
三个人拣了座头,堂倌泡上茶来,他才觉得透了一口气,左左右右一望,与阳间倒也无甚差别,却是那壁上的广告便发达得多了。留心一看,只见上面书店里的出版布告要占一大半。这一半里头,小说又要占三分之二。那广告的奇形怪状,惹人注意的地方倒也罢了。却是不论什么言情哀情的小说,它那书名写在壁上,总非常鲜艳。统算起来,只要有“花玉恨泪”这四个字,都可包括得下,并且那广告上,花红叶绿,必定画上一个时装美人。他心里想道:“东洋佬卖药的广告法子,总算中国人学到了,不料阴间里更快。这文明骗子,却一直地到了出版界了。”(言之慨然)
他一面呷茶,一面闲看,只见对面走来一个长袍马褂的少年,手里却拿着洋伞柄一般的手杖,看那面孔,好像他同学辛世茅。正想起来招呼,那人早看见了,便跑了过来笑道:“这不是密斯脱迷吗?怎么来了?”他看见确是世茅,便也站起来欢迎笑道:“辛兄,正是我。”那人一面笑,一面伸过一只手来,握着他的手摇了两摇,说道:“久违久违,是今日才来呢,还是来了好久呢?”他道:“才到的。这两位,便是传案的。”
这时,那两人早站起来了。世茅对他两人一望,说道:“我这位朋友是什么案?”两人道:“没有案子,是阳寿告终了。”世茅道:“传票呢?”有一个人便连忙递上。世茅接了过来,吓的一声,撕个稀烂,便对那两人道:“请你对贵上说,就说是我的朋友,我已经放了他了。”那两个人唯唯地答应了几个“是”。世茅在腰里顺手掏一个银角子,望桌上一丢,对二人道:“茶账我还了,有劳二位。”挪着他便走。
他也不知道世茅是什么样神人,只好跟着他走,走出了茶楼,辛世茅便问他道:“现在迷兄的身子,终算恢复自由了,还是回去呢,还是在此游历游历?”他道:“这阴间里是容易到的吗?既然来了,我自然是要观光的。但是我要请教,老兄是什么魔力,怎么阎王的传票,你都可以随便发付哩?”辛世茅一笑,说道:“这算什么!回头我再和你说吧。”便在路上喊了两部黄包车,一阵拉到一家旅馆门口。他抬头一望,却是“世界旅馆”四个字。
下了车,进了旅馆,世茅便和他开了一个房间,对他说道:“我现在还要到公署里去办事,有话迟一刻再说吧。你要闷得慌,可以看看报,切莫要一个人出去瞎撞。”说毕,回身就走。他拦住他道:“你到底要告诉我在哪个公署里啊?倘然我有事,在哪儿找你呢?”世茅笑道:“可是我忘怀了,你要找我,就是主战军参谋部吧。”说着,便行个礼走了。
他好生诧异,心里想道:“且不管他,既来之,则安之,我还是探探风俗吧。”这个当儿,正有一个卖报的孩子过来,他就不问好歹,大报小报给他买了一二十份,就中有个地府《新闻报》《酆都日报》,都有五大张。他便先把《新闻报》打开一看,那电报要闻无非是登的阴间鬼抄糟的一些事,他只随便一看。他最留心的就是附张,便将各报的附张先扯出来一看。
说也奇怪,不管什么报,却都有新闻的小说,那上头什么夫妻吵嘴呀,家庭析疑呀,都把它编为小说来登,无论如何,那题目却编得奇奇怪怪,格外注人的眼帘,实在呢,哪有这多巧新闻,无非是投稿家的笔尖万能罢了。却还有桩事,比阳间不同,它附张里面,却不是纯粹的文艺品,每栏后面必夹着一段广告。(妙想天开。想不久,上海也要实行的哩。)
那广告十条倒有九条是书店里的,铺张扬厉,那法螺吹得是不消说了。他就中看了一条,倒反复沉吟了三四次,说道:“奇怪,怎么就能这样珠联璧合呢?”原来那登的是预告出版一本小说《绝后录》。(这样牛皮,阳间人却不敢吹。)上面标名是王羲之题签,王维画封面,编辑人便是孔仲尼、庄周、屈平、宋玉、贾谊、司马相如、扬雄、司马迁、班固、陈寿、庾信、陶渊明、韩愈、杜甫、施耐庵、王实甫、关汉卿、罗贯中、曹雪芹,呵呵呀,上下几千年,这一班经史子集、小说传奇的作家,应有尽有,真可以说得绝后了。
他当时看了,心里就有好些不相信,想道:“别人罢了,我这位夫子,他是述而不作的人,怎么也作起小说来了呢?啊,这个经理人,魔力却也不小,他就搜罗古今,能够邀请这多名人,怕也是个大角哩。”
一面想一面看,只见那附张后幅有一个碗口大的“艳”字,写得龙飞凤舞,非常遒劲,他想道:“阳间里卖香烟的,有一个‘烤’字的广告,就弄出什么孝呀、义呀这种不可思的广告名词,现在这儿居然也有了,这效仿的手段,中国人实在是特色。但是这‘艳’字的范围很广,这想必又是哪个舞台,要唱连台三四十本戏的海报了。我倒要瞧瞧,看他说些什么。”
他望下一瞧,不觉扑哧一笑,原来并不是海报,是酆都书馆新出版的一部书。他想道:“这一班无知识的蠢牛,总只晓得贪便宜,走顺水船。你也想想,这纸灯笼是久蒙得住的吗?咳,外国人事事讲究里子,中国人却事事讲究面子,一直到阴曹,不信比阳间还狠哩。”(就是阳间反以为无以复加了。)
他一个人,自思自叹地正在纳闷,忽听得隔壁房里一个人喊道:“三哥,你瞧,今天这报上的时评是一篇小说哩。”他听了奇怪道:“怎么,时评都好作小说吗?我倒要瞧瞧。”便把各报重新一翻。果然那《新闻报》上有一篇,是陆九渊的手笔,题目《五伦不灭》,内容却句句是骂的朱夫子。因他朱猪音同,硬编着朱夫子的名字叫猪九戒。差不多你妈你姐,都要骂上了。正是:
口诛杨墨皆因党,
眼见圣贤不尽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