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袭人回家去了,宝玉一个人很是无聊,便拿了一本《京调工尺谱》躺在床上看。晴雯见了,便来推他道:“仔细冷着呢。又要……”宝玉一翻身爬起来,笑说道:“我倦了,躺一会儿就好,为何这般大惊小怪?”晴雯道:“呀,我晓得了,没有这个人在屋子里,你就不高兴哩。我们的话,只是耳边风。”宝玉笑道:“我这个人真是驮东西的驴子,一天总要你几鞭子绕好哩。”晴雯扑哧一笑,麝月听了,走进房来笑说道:“当真的。倦了就出去散散闷来,不要睡凉了。”宝玉道:“不错,我还要去瞧妹妹呢。”晴雯道:“怎么样?我们的话一千句,还抵不了人家一句呢。”麝月咬着牙道:“啊哟,晴姑娘又编排上我啦。”
宝玉听了一笑,也不和她们计较,就走出院来。刚刚走过沁芳桥,只见前面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小子一闪。他身穿一套古装,把那衔的小玉化成蒲扇那样大,挂在胸前面。宝玉心里想道:“我记得前回倒曾梦过这个。莫不是甄宝玉又来了?”想着便跟着那个人走,走到竹林子边,只听见那人放开嗓子唱道:“花姐姐回家去使人眷念,闷沉沉在院中度日如年。无聊赖到潇湘闲游一遍,不觉是黄昏后月挂霜天。”
宝玉听了大骇道:“这是什么人?怎么跑到这儿来放肆呢!”便追上前一步,看看那人到底是谁。只见那人虽是学自己的样子,精神却一脸滑气,有三十上下年纪,加上个钩鼻子,一点儿不像自己,心里想到,这一定不是甄宝玉了。谁呢?我听琏二哥和蓉儿说,上海出了一班拆白党,连京城里都有了,莫不是这一党的人吧。北静王那么一个清秀人,林妹妹还说他是臭男儿。这小子他也配学我来吊膀子吗?便喝道:“是什么东西在这里胡闹?包勇呢,把这人撵了出去。”那人一听宝玉发怒,抬头一看,真宝玉来了,自惭形秽,一溜烟就走了。
宝玉念佛道:“还好林妹妹没看见,不然又要淘气了。”正在思想,只听见背后笑道:“你又发呆了,妹妹在这里等你呢。”宝玉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大些的丫头,装作紫鹃模样,在那里叫唤,粉虽擦得很多,然而比较李妈妈年纪小得有限。宝玉以为是傻大姐,没去问,只见黛玉正站在栏杆边闲看,便走近来道:“这几天才好些,又贪凉了。”抬头一看,不觉一惊,原来不是黛玉,另外是个人,黛玉是个国色,一双眼睛本来像秋波,这人却是近视眼,那面孔更不必说了,还不如小丫头四儿。
宝玉想道:“我难道又走到太虚幻境来了吗?怎么妹妹的脸都变了呢?”一边想一边走,自言自语道:“我去问问妙玉去。”刚到沁芳亭,只听见长叹一声,复说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宝玉笑道:“好了,这才是真的妹妹了。”走过亭子上,统统扎了五彩电灯。黛玉扶个小锄子,又在葬花。宝玉道:“哎哟,大姐姐又要回来吗?你瞧上上下下又扎花灯了。”黛玉道:“你不知道呢,现在凡是我出来的地方,总有灯彩的,这有什么稀罕呢?况且我也不是黛玉、麻姑呀,嫦娥呀。我喜欢哪个就做哪个。”宝玉仔细一看,果然不是黛玉。心里想道:“就是白果眼和招风耳差一点儿,其余都好。这家伙装妹妹,还勉强对付过去。头里那位,就太不自量了。”宝玉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便想同这人说几句话。
这个当儿,谁知又跑出一个宝玉来。那人扭个不了,嬉皮笑脸直乐。宝玉笑了一笑,想道:“这是哪来的宝玉,比那位薛大哥还要呆十倍呢?”宝玉虽是这样想,偏偏那假妹妹还亲近他,和他说话,宝玉气得不得了。不多会儿,这人走了,又来了一个,那个人也是学自己的模样,却是还胖些,把他放上屠案上去称称,足足地有二百四十斤。一双肿眼泡,一张阔嘴,却装着声音嫩声嫩气的话。那美人见他来了,说:“宝玉你来了吗?”
宝玉惊讶道:“怎么他学我不算,还要偷我的号呢?咳!想是我享多了艳福,他们故意糟蹋我了。”(谁曰不然)那美人一句话未了,只听见桃花石背后,破锣也似的答应了一声,说道:“来了!”当时用目瞧去,又是一个宝玉,嘴里镶了几粒金牙齿,望之灿然。他怒气冲冲地跑了出来,哪里是文雅风流的宝玉,就像喝醉了酒的焦大一般。当时几个人吓了一跳,都跑走了。
宝玉好不明白,只得走回去,刚刚走到省亲别墅边,只见那省亲别墅牌坊上,对联却换了,一面是“欧风美雨销专制”,一面是“妙舞清歌祝共和”。“省亲别墅”四个字,也换了是“平权世界”。宝玉稀奇道:“这是些什么话?我一概不懂。”这个当儿,有个管园子的婆子说道:“二爷怎么不知道呢?这是去年双十节日里贴的纪念品,还没扯掉哩。”宝玉道:“啊,是这个缘故。”
宝玉回转身来却见鲍二家的遥遥地来了,仔细望去又像是黛玉。宝玉晓得今日是做梦,便不敢叫。那人走近来了,身段原是鲍二家的,服装又却像黛玉。宝玉道:“糟透了!林妹妹是个尊重人,记得那年凤姐和史妹妹说唱戏的小旦像她,她就恼了,何况这人是个风流卖俏的样子呢。”
宝玉正在疑惑,后面又来了一个宝玉,这人年纪还不大,一张和合脸擦着两腮胭脂,通通红的。宝玉想道:“这人比我喜欢胭脂还很些哩,我是吃,他简直大花脸了。”又看一看,这人脚却没有自己的大,说道:“啊是了,这是那唱花脸的葵官儿,怎么这些人,不男不女不老不少,都要学我呢?咳,宝玉宝玉你真遭劫了。”
忽然背后咄的一声,有人说道:“夜深了,还不回去!”宝玉一看,却是芳官。宝玉道:“我在做梦吗?”芳官道:“胡说,明明白白,是什么梦!”宝玉道:“要是梦倒好了,若不是梦,我连我这个身子名字都不要了。”芳官道:“谁气了你?又说这些和尚的话了。”宝玉道:“不是人家气我,是我遇着一样事。”因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芳官笑道:“这是假宝玉哩,你气什么?”宝玉道:“这倒罢了,到底是些什么混账小子扮的?”芳官道:“这都是蒋玉函一班朋友,你不认识吗?先那个钩鼻子的小子姓查叫天影。近视眼林妹妹是欧阳予倩,她扮林妹妹是因为有点儿学问,好在夜晚,姿色就不论了。后头葬花的那个是梅兰芳,人家还称他是旦角大王哩。”宝玉笑道:“他比蒋玉函就强得多,原来是男人。要是一位妹妹,我也喜欢了。那两个小滑头又是谁呢?”芳官道:“一个是姜妙香。胖子是陈嘉祥,他太不要脸了,明儿叫柳湘莲把他杀了吧。那个破喉咙的是麒麟童,哪个不骂他?无如他不闻不问,也就没法了。最后的那个是个女孩子叫吴桂芳。虽然不如你,她生旦净丑都能来呢,身段也有些相近了。至于那个妹妹是碧云霞,本来胡闹演惯的,哪里能像林姑娘幽娴贞静哩。”宝玉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由他吧。”
芳官道:“现在有哪个喜欢做宫里姑娘?我听见又弄出个小子来扮你哩。”宝玉道:“不必说。不是胖子,必是大个儿了。”芳官道:“你怎么知道?”宝玉道:“这两年我走的是肥运,还跑得了吗?”芳官道:“是非好歹,自有公论。谁是瞎子不成?我包有人向你打抱不平哩。管他去,去睡吧。”欲知后事如何,且等宝玉明日醒来再说。
(原载1919年3月10日至3月16日上海《民国日报》副刊《解放与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