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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大家张恨水(代序)

张赣生

民国通俗小说家中最享盛名者就是张恨水。在抗日战争前后的二十多年间,他的名字真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即使不识字、没读过他的作品的人,也大都知道有位张恨水,就像从来不看戏的人也知道有位梅兰芳一样。

张恨水(1895—1967),本名心远,安徽潜山人。他的祖、父两辈均为清代武官。其父光绪年间供职江西,张恨水便是诞生于江西广信。他七岁入塾读书,十一岁时随父由南昌赴新城,在船上发现了一本《残唐演义》,感到很有趣,由此开始读小说,同时又对《千家诗》十分喜爱,读得“莫名其妙的有味”。十三岁时在江西新淦,恰逢塾师赴省城考拔贡,临行给学生们出了十个论文题,张氏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时说:“我用小铜炉焚好一炉香,就做起斗方小名士来。这个毒是《聊斋》和《红楼梦》给我的。《野叟曝言》也给了我一些影响。那时,我桌上就有一本残本《聊斋》,是套色木版精印的,批注很多。我在这批注上懂了许多典故,又懂了许多形容笔法。例如形容一个很健美的女子,我知道‘荷粉露垂,杏花烟润’是绝好的笔法。我那书桌上,除了这部残本《聊斋》外,还有《唐诗别裁》《袁王纲鉴》《东莱博议》。上两部是我自选的,下两部是父亲要我看的。这几部书,看起来很简单,现在我仔细一想,简直就代表了我所取的文学路径。”

宣统年间,张恨水转入学堂,接受新式教育,并从上海出版的报纸上获得了一些新知识,开阔了眼界。随后又转入甲种农业学校,除了学习英文、数、理、化之外,他在假期又读了许多林琴南译的小说,懂得了不少描写手法,特别是西方小说的那种心理描写。民国元年,张氏的父亲患急症去世,家庭经济状况随之陷入困境,转年他在亲友资助下考入陈其美主持的蒙藏垦殖学校,到苏州就读。民国二年,讨袁失败,垦殖学校解散,张恨水又返回原籍。当时一般乡间人功利心重,对这样一个无所成就的青年很看不起,甚至当面嘲讽,这对他的自尊心是很大的刺激。因之,张氏在二十岁时又离家外出投奔亲友,先到南昌,不久又到汉口投奔一位搞文明戏的族兄,并开始为一个本家办的小报义务写些小稿,就在此时他取了“恨水”为笔名。过了几个月,经他的族兄介绍加入文明进化团。初始不会演戏,帮着写写说明书之类,后随剧团到各处巡回演出,日久自通,居然也能演小生,还演过《卖油郎独占花魁》的主角。剧团的工作不足以维持生活,脱离剧团后又经几度坎坷,经朋友介绍去芜湖担任《皖江报》总编辑。那年他二十四岁,正是雄心勃勃的年纪,一面自撰长篇《南国相思谱》在《皖江报》连载,一面又为上海的《民国日报》撰中篇章回小说《小说迷魂游地府记》,后为姚民哀收入《小说之霸王》。

1919年,五四运动吸引了张恨水。他按捺不住“野马尘埃的心”,终于辞去《皖江报》的职务,变卖了行李,又借了十元钱,动身赴京。初到北京,帮一位驻京记者处理新闻稿,赚些钱维持生活,后又到《益世报》当助理编辑。待到1923年,局面渐渐打开,除担任“世界通讯社”总编辑外,还为上海的《申报》和《新闻报》写北京通讯。1924年,张氏应成舍我之邀加入《世界晚报》,并撰写长篇连载小说《春明外史》。这部小说博得了读者的欢迎,张氏也由此成名。1926年,张氏又发表了他的另一部更重要的作品《金粉世家》,从而进一步扩大了他的影响。但真正把张氏声望推至高峰的是《啼笑因缘》。1929年,上海的新闻记者团到北京访问,经钱芥尘介绍,张恨水得与严独鹤相识,严即约张撰写长篇小说。后来张氏回忆这件事的过程时说:“友人钱芥尘先生,介绍我认识《新闻报》的严独鹤先生,他并在独鹤先生面前极力推许我的小说。那时,《上海画报》(三日刊)曾转载了我的《天上人间》,独鹤先生若对我有认识,也就是这篇小说而已。他倒是没有什么考虑,就约我写一篇,而且愿意带一部分稿子走。……在那几年间,上海洋场章回小说走着两条路子,一条是肉感的,一条是武侠而神怪的。《啼笑因缘》完全和这两种不同。又除了新文艺外,那些长篇运用的对话并不是纯粹白话。而《啼笑因缘》是以国语姿态出现的,这也不同。在这小说发表起初的几天,有人看了很觉眼生,也有人觉得描写过于琐碎,但并没有人主张不向下看。载过两回之后,所有读《新闻报》的人都感到了兴趣。独鹤先生特意写信告诉我,请我加油。不过报社方面根据一贯的作风,怕我这里面没有豪侠人物,会对读者减少吸引力,再三请我写两位侠客。我对于技击这类事本来也有祖传的家话(我祖父和父亲,都有极高的技击能力),但我自己不懂,而且也觉得是当时的一种滥调,我只是勉强地将关寿峰、关秀姑两人写了一些近乎传说的武侠行动……对于该书的批评,有的认为还是章回旧套,还是加以否定。有的认为章回小说到这里有些变了,还可以注意。大致地说,主张文艺革新的人,对此还认为不值一笑。温和一点的人,对该书只是就文论文,褒贬都有。至于爱好章回小说的人,自是予以同情的多。但不管怎么样,这书惹起了文坛上很大的注意,那却是事实。并有人说,如果《啼笑因缘》可以存在,那是被扬弃了的章回小说又要返魂。我真没有料到这书会引起这样大的反应……不过这些批评无论好坏,全给该书做了义务广告。《啼笑因缘》的销数,直到现在,还超过我其他作品的销数。除了国内、南洋各处私人盗印翻版的不算,我所能估计的,该书前后已超过二十版。第一版是一万部,第二版是一万五千部。以后各版有四五千部的,也有两三千部的。因为书销得这样多,所以人家说起张恨水,就联想到《啼笑因缘》。”

不论张氏本人怎样看,《啼笑因缘》是他最有影响的作品,这一点毫无疑问,可以随便举出几件事来证明。《啼笑因缘》发表后,被上海明星公司拍成六集影片,由当时最著名的电影明星胡蝶主演,同时还被改编为戏剧和曲艺,在各地广泛流传;再有《啼笑因缘》被许多人续写,迫使张氏不得不改变初衷,于1933年又续写了十回,张氏在《我的写作生涯》中说:“在我结束该书的时候,主角虽都没有大团圆,也没有完全告诉戏已终场,但在文字上是看得出来的。我写着每个人都让读者有点儿有余不尽之意,这正是一个处理适当的办法,我绝没有续写下去的意思。可是上海方面,出版商人讲生意经,已经有好几种《啼笑因缘》的尾巴出现,尤其是一种《反啼笑因缘》,自始至终,将我那故事整个地翻案。执笔的又全是南方人,根本没过过黄河。写出的北平社会真是也让人又啼又笑。许多朋友看不下去,而原来出版的书社,见大批后半截买卖被别人抢了去,也分外眼红。无论如何,非让我写一篇续集不可。”这种由别人代庖的续作,出书者至少有四种:惜红馆主《续啼笑因缘》、青萍室主《啼笑因缘三集》、康尊容《新啼笑因缘》和徐哲身《反啼笑因缘》。虽然远不如《红楼梦》续作之多,但在民国通俗小说中已经是首屈一指了。张氏在《我的小说过程》一文中还说:“我这次南来,上至党国名流,下至风尘少女,一见着面便问《啼笑因缘》。这不能不使我受宠若惊了。”

《啼笑因缘》使张氏名声大振,约他写稿的报刊和出版家蜂拥而至,有的小报甚至谣传张氏在十几分钟内收到几万元稿费,并用这笔钱在北平买下了一所王府,自备一部汽车。这自然不是事实,但张氏当时收到的稿酬也有六七千元,的确不能算少。这样,他就可以去搜集一些古旧木版小说,想要作一部《中国小说史》。就在此时,日寇侵华的“九一八事变”爆发,张氏的希望随之化为泡影。作为一位爱国的作家,在国难当头的状况下自不会沉默,张恨水在1931至1937的几年间,先后写了《热血之花》《弯弓集》《水浒别传》《东北四连长》《啼笑因缘续集》《风之夜》等涉及抗敌御侮内容的作品。

1934年,张恨水到陕西和甘肃走了一遭,此行使他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张氏在《我的写作生涯》中说:“陕甘人的苦不是华南人所能想象,也不是华北、东北人所能想象。更切实一点地说,我所经过的那条路,可说大部分的同胞还不够人类起码的生活。……人总是有人性的,这一些事实,引着我的思想起了极大的变迁。文字是生活和思想的反映,所以在西北之行以后,我不违言我的思想完全变了,文字自然也变了。”此后,他写了《燕归来》,以描写西北人民生活的惨状。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张恨水取道汉口,转赴重庆,于1938年初抵达,即应邀在《新民报》任职。抗战八年间,他除去写了一些战争题材的小说外,还有两种较重要的作品,即《八十一梦》和《魍魉世界》(原名《牛马走》),均先于《新民报》连载,后出单行本。抗战胜利,张氏重返北平,担任《新民报》经理,此后几年他写了《五子登科》等十来部小说,但均未产生重大影响。1948年底,张氏辞去《新民报》职务。1949年夏,他患脑溢血,经过几年调治,病情好转,张氏便又到江南和西北去旅行。1959年,张氏病情转重,至1967年初于北京去世,终年七十三岁。

张恨水一生写了九十多部小说,印成单行本的也在五十种左右。说到张氏作品的总特色,一般常感到不易把握,因为他总在不断地变。其实,这“变”就正是张恨水作品最鲜明的总特色。

张恨水是一个不甘心墨守成规的人,他好动不好静,敢于否定自己,这正是作为开创者必须具备的素质。读一读张氏的《我的写作生涯》,就会发现他总是在讲自己的变,那变的频繁、动因的多样,在民国通俗小说作家中实属仅见。……待到《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相继问世,张恨水的名声已如日中天,他在思想上的求新仍未稍解,他说:“我又不能光写而不加油,因之,登床以后,我又必拥被看一两点钟书。看的书很拉杂,文艺的、哲学的、社会科学的,我都翻翻。还有几本长期订的杂志,也都看看。我所以不被时代抛得太远,就是这点儿加油的工作不错。”

追求入时,可说是张恨水的一贯作风,不仅小说的内容、思想随时而变,在文字风格上也不断应时变化。仅就内容、思想方面的变化而言,在民国通俗小说作家中也很常见,说不上是张氏独具的特色,但在文字风格上也不断变化,就不同于一般了。张氏在《我的写作生涯》中经常提到这方面的事例,譬如他曾提及回目格式的变化,他说:“《春明外史》除了材料为人所注意而外,另有一件事为人所喜于讨论的,就是小说回目的构制。因为我自小就是个弄辞章的人,对中国许多旧小说回目的随便安顿向来就不同意。即到了我自己写小说,我一定要把它写得美善工整些。所以每回的回目都很经一番研究。我自己削足适履地定了好几个原则。一、两个回目,要能包括本回小说的最高潮。二、尽量地求其辞藻华丽。三、取的字句和典故一定要是浑成的,如以‘夕阳无限好’,对‘高处不胜寒’之类。四、每回的回目,字数一样多,求其一律。五、下联必定以平声落韵。这样,每个回目的写出,倒是能博得读者推敲的。可是我自己就太苦了……这完全是‘包三寸金莲求好看’的念头,后来很不愿意向下做。不过创格在前,一时又收不回来。……在我放弃回目制以后,很多朋友反对,我解释我吃力不讨好的缘故,朋友也就笑而释之,谓不讨好云者,这种藻丽的回目,成为礼拜六派的口实。其实礼拜六派多是散体文言小说,堆砌的辞藻见于文内而不在回目内。礼拜六派也有作章回小说的,但他们的回目也很随便。”再譬如他在谈及《金粉世家》时说:“以我的生活环境不同和我思想的变迁,加上笔路的修检,以后大概不会再写这样一部书。”诸如此类的变化不胜列举。

张氏的多变还体现在题材的多样化。他说:“当年我写小说写得高兴的时候,哪一类的题材我都愿意试试。类似伶人反串的行为,我写过几篇侦探小说,在《世界日报》的旬刊上发表,我是一时兴到之作,现在是连题目都忘记了。其次是我写过两篇武侠小说,最先一篇叫《剑胆琴心》,在北平的《新晨报》上发表的,后来《南京晚报》转载,改名《世外群龙传》。最后上海《金刚钻小报》拿去出版,又叫《剑胆琴心》了。”第二篇叫《中原豪侠传》,是张氏自办《南京人报》时所作。此外,张氏还写过仿古的《水浒别传》和《水浒新传》,他说:“《水浒别传》这书是我研究《水浒》后一时高兴之作,写的是打渔杀家那段故事。文字也学《水浒》口气。这原是试试的性质,终于这篇《水浒别传》有点儿成就,引着我在抗战期间写了一篇六七十万字的《水浒新传》。”“《水浒新传》当时在上海很叫座。……书里写着水浒人物受了招安,跟随张叔夜和金人打仗。汴梁的陷落,他们一百零八人大多数是战死了。尤其是时迁这路小兄弟,我着力地去写。我的意思,是以愧士大夫阶级。汪精卫和日本人对此书都非常地不满,但说的是宋代故事,他们也无可奈何。这书里的官职地名,我都有相当的考据。文字我也极力模仿老《水浒》,以免看过《水浒》的人说是不像。”再有就是张氏还仿照《斩鬼传》写过一篇讽刺小说《新斩鬼传》。张恨水的一生都在不停地尝试,探寻着各色各样的内容及表达方式,他甚至也写过完全以实事为根据、类似报告文学的《虎贲万岁》,也写过全属虚幻的、抽象的或象征性的小说《秘密谷》,他的作风颇有些像那位既不愿重复前人也不愿重复自己的现代大画家毕加索。

张恨水写过一篇《我的小说过程》,的确,我们也只有称他的小说为“过程”才最名副其实。从一般意义上讲,任何人由始至终做的事都是一个过程,但有些始终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过程是乏味的过程,而张氏的小说过程却是千变万化、丰富多彩的过程。有的评论者说张氏“鄙视自己的创作”,我认为这是误解了张氏的所为。张恨水对这一问题的态度,又和白羽、郑证因等人有所不同。张氏说:“一面工作,一面也就是学习。世间什么事都是这样。”他对自己作品的批评,是为了写得越来越完善,而不是为了表示鄙视自己的创作道路。张氏对自己所从事的通俗小说创作是颇引以自豪的,并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他说:“众所周知,我一贯主张,写章回小说,向通俗路上走,绝不写人家看不懂的文字。”又说:“中国的小说,还很难脱掉消闲的作用。对于此,作小说的人,如能有所领悟,他就利用这个机会,以尽他应尽的天职。”这段话不仅是对通俗小说而言,实际也是对新文艺作家们说的。读者看小说,本来就有一层消遣的意思,用一个更适当的说法,是或者要寻求审美愉悦,看通俗小说和看新文艺小说都一样。张氏的意思不是很明显吗?这便是他的态度!张氏是很清醒、很明智的,他一方面承认自己的作品有消闲作用,并不因此灰心,另一方面又不满足于仅供人消遣,而力求把消遣和更重大的社会使命统一起来,以尽其应尽的天职。他能以面对现实、实事求是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工作,在局限中努力求施展,在必然中努力争自由,这正是他见识高人一筹之处,也正是最明智的选择。当然,我不是说除张氏之外别人都没有做到这一步,事实上民国最杰出的几位通俗小说名家大都能收到这样的效果,但他们往往不像张氏这样表现出鲜明的理论上的自觉。

张恨水在民国通俗小说史上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作家,他不仅留下了许多优秀的作品,他一生的探索也为后人留下了许多可贵的经验。 Mdv/g5G5skSPM9tZg96LHvt0Zo0c8H9omzauadpLRiGuj3cknEnfIEVZJrxOAoRn



风雪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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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纸窗灯火之下

十二月的天气,日子是短了,以时间换钱的人除了早起之外,还得赶着做夜工。白天是冷,晚上是更冷,在死亡线上挣扎着的人随时都可以遇到天和他们为难。自然,劳动或穷苦的人,风雪是他们的仇敌;但是撑着假场面的人家,除了物质上感到不足而外,还要加以内心的创痛,那一种境遇又更难受了。这下面就是说着这样一家人,在风雪之夜里,他们觉到了生活的压迫。

在二更以后,北平的胡同里已是不见一个人影。那电灯杆上的电灯泡,发出昏黄色的灯光,已经有一种凄凉的样子。那雪花是鹅毛片一般大,随着风势在半空里狂舞,尤其是电灯所照耀着的一个光圈里,只觉云雾飞腾,分不出雪花雪片。地面上本有积雪,新雪向下涌将来,这积雪加着轻轻的新雪,犹之四处都用了新棉絮来铺盖。由胡同这一头望到那一头,只是两排高低不齐的屋檐,在雪雾沉沉中,模糊地透露出来。所有在雪雾里的人家,一齐都紧紧地关上了两扇门,但是看不见人,而且一点儿生物也看不见。那雪花因为没有人的缘故,却是飞舞得更厉害,仿佛是更趁威风了。

很久很久的时候,在胡同里唏瑟唏瑟地响着,是有一个人,两手插在破大衣袋里,扶起大衣的领子,帽子檐盖到额骨顶上,缩着脖子,一步一步地踏着雪走了来。在每一步踏着的时候,雪地里印下三两个脚迹。他并不抬头,就是这样地走,路途也很熟,这分明告诉人,已经到了他的家门口了。他走到一家方斗门楼底下,踏上一段石阶,扑去了身上的雪,然后伸起手来,去按门框上的电铃;但是按了很久很久,屋里面并没有答应之声,只得提了嗓子高喊着,同时即拍打门环。

里面人把门打开了,手里还捧了一盏煤油灯。外面这人问道:“怎么回事?电灯坏了吗?”里面人答道:“你成天在外面跑,哪里问家里的事?电灯公司剪线了。”正说到这里,院子里一阵风,带了雪花直扑过来,灯罩里的火焰一卷,灭了。这里两个人摸索着开了门,慢慢儿地走进院子去。院子里也是大变旧观,黑沉沉的,所幸还有房上地上这一片积雪,反映出一片混茫的白色,可以摸索着进堂屋门。那个开门的人首先叫了起来道:“这人家快完了!什么事全没有人管,落到我身上来开门来了。我是大家的听差。”于是这个进门的人不敢作声,自回他的小屋子里去了。

原来这个来开门的,是这家的家长,名叫邓玉山。他有五弟兄,共养着一位六旬老母同居。刚才进来的这个人,是他五弟玉波,只有二十岁,因为经费大有问题,虽然有了未婚妻,却还不曾有结婚的日期呢。别人回家来,只一叫门,自然有他的妻子出来开门。玉波是找不着别人的,只有听便家里任何一人出来开门了。平常走进他那小屋子,在门框上一摸着电门子,屋子里就亮了;今天进门的时候,也是照着往日的情形,伸手一摸电门子,因电灯不曾亮,这才想起来家里的电灯已经是剪了火了。自己是个不抽烟的人,口袋里不曾预备着火柴盒子,屋子里有灯预备下,也不能去点。再说家里人全不是心事,各人管各人的事还忙不过来,未必肯替这孤零的小弟弟预备下一盏灯,于是悄悄地走到上面正屋子母亲所住的屋子里来。

一只瓷碟子,滴油粘住了大半支洋烛,放在一个漆黑的藤壶桶上。他母亲黄氏,穿了一件很臃肿的布面羊皮袄,手里捧了一支水烟袋,靠住方桌子坐着,慢慢儿在那里抽烟。窗台边虽然也有一只铁炉子,不看到里面有什么火星,因之屋子中间另有一只白泥炉子。炉子里的火力,分明也不很大,向上冒着粉绿色的火焰。炉口上放了一只黑铁壶,由壶嘴子里阵阵向外出着热气。壶里咕噜着响,略略打破这屋子里的寂寞。

玉波一走进门,看到屋子里这样昏沉不明的样子,心里就有很大的刺激,加之年老的母亲还是沉沉地坐在那里想心事,自己实在不忍又回身出去,于是把身上的破旧大衣脱下,放在旁边椅子搭靠上,随了这个势子坐下,取下帽子来,向桌上盖着。也许是这个势子来得猛一点儿,把灯头上的光焰摇着闪了两闪。老太太道:“把洋烛弄灭了也好,留到明天再点一晚。好在我是晚上不做事的人,屋子里也不必要亮。”玉波默然了一会儿,才道:“我家就没有电灯,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只是点惯了电灯,陡然没有了,好像有点儿不便利。”

老太太哼了一声,冷笑着道:“这就算不便利吗?将来不便利的事可多着呢。早两年,我是怎么对你们说,家里还摆着当年做大将军府的架子,可是谁也不能凭本事挣钱回来。上海的房租,有的房钱要不到,有的房子空着租不出去。北平的生意,又是一天坏一天。坐吃山空,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不得了。大家过惯了舒服日子,谁也不理会。你老大虽也见得到,一直到现在还只想做官。你呢,那两年前又年轻。其余全是糊涂虫,我六十多岁的人,有什么法子?如今上海房子抵押完了,北平的生意听说亏空得很厉害。住的呢,自己大房子卖了,赁房住。赁房住嫌钱多,又改住小房子。住到小房子里来半年多,索性电灯也剪火了。铁炉子是旧东西,凑付着装上了,又没钱买煤,常是断火,今晚太冷,这才端了这么一个煤球炉子进来。这样大的雪,你听,风吹得电线呼啦子叫,不提多冷!落到这步田地,屋子里火也兴不起了。当年,我过着什么日子?无论院子里天气怎么冷,我在屋子里总是很暖和的,没有穿过皮袄。现时在屋子里还有皮袄穿,再过去周年半载的,恐怕在屋子里想穿皮袄也不行了。”说到这里,只觉一阵心酸,立刻两眼角上,扑簌簌坠下泪珠来。

玉波看到,心里也觉得难过,伸了一个手指在桌面上画着圈圈,低了头很从容地道:“所以在这些日子,我日夜地不归家,就是想谋一件好一点儿的事贴补家用。不料在外面撞破了头皮,也找不着一线缝。”老太太听了这话,自站起身来,扯着脸盆架上的手巾擦擦眼睛,然后叹了一口气,默然地坐下。屋子里两个人,全没有作声,只是那纸窗子外的风洒雪阵,纷纷向廊上扑着,发出那沙沙之声。在这种雪阵的扑声中,窗子缝里只管向里面灌着冷气,靠窗坐的人兀自觉得有些受不了。玉波站起来,回身向窗户看看。老太太道:“不用看,有这样的屋子住就算不错。这房钱也有两月没给,人家该轰我们了。”

玉波也不肯就说,只是昂头四周观看。在点电灯的人家突然地改了洋烛,那淡黄而又微弱的光,照见了全屋子都带了病色。老太太屋里还保留着有几件旧家具,黑色的两扇大木橱,有四方呈灰色的大铜环片,表示着它的年岁不小。上面的一张大铜床,那铜架子全变成了一种古董的颜色。狼皮褥子铺在床心,毛都荒落尽了,十锦缎子的棉被,绿的所在变了黄灰,红的所在变了浅紫,在蜡光下更是显着古老。他和母亲,隔了一张大理石的紫檀桌子坐下,手摸了桌面,是更冷。这屋子的年岁,是与这房客的家道互相印证的,雕花的窗户格子已是破坏了十分之二三,所以在那空当较大的地方,多贴上一层纸,老白纸旧了,一律都是灰黑的,被这烛光一照,那是更现着惨淡。

玉波心里,说不出有那么一份凄凉,将藤壶桶扯到了身边,在手边火柴盒里取出一根火柴,将洋烛上淋下来的烛油,慢慢儿地向上挑了去,挑着送到烛蕊边,让火焰去燃烧,另一只手就托住了自己的半边脸,更显着他是怎样的无聊。老太太也不作声,把桌上的水烟袋更取到手上,又呼噜呼噜抽起烟来。彼此都这样沉寂地想着心事,几乎是把这屋子里的一切都给忘了。

在十分沉寂的时候,却听到屋檐下瑟瑟的一阵脚步响,到了窗户边又停止了。老太太便问道:“谁呀?”玉山答道:“是我呀,您还没有睡?”说着这话,他就走到屋子里来了。靠墙直列着一条大硬木春凳,上面倒也铺了一床荒落了毛的皮褥子。玉山望了母亲,倒退在春凳上坐下,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一盒烟卷来,那个盒子裂了许多大小花纹,好像一小块龟板,将两个指头伸到烟盒子里去,钳出一支烟来。那烟支也是像干瘪一样,全是层层叠叠的细纹,上半截倒有一头是断的,来个双节鞭。

老太太道:“玉山,你记得吗?你初学抽烟的时候还小着呢,你就上你父亲的屋里,拿他的雪茄烟抽。你知道那雪茄烟是什么价钱?值两块多钱一支呢。现在……”说到这里,向他手望了来。玉山将烟卷放到桌上,将三个指头慢慢搓着,因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还抽什么烟?不过闷得发慌,借了抽烟,解解胸中的闷,其实不抽也没有什么关系。”于是将烟支衔到嘴里,就着烛头抽烟,坐下来,喷了一口烟道:“就剩这一点儿烛头了吗?”

老太太道:“你还问我,这烛不是你们分给我的吗?”玉山道:“我那里还有一支烛,回头送来,老五可以拿了这烛头去睡觉。我明天托人向电灯公司去疏通疏通,也许他会给我们接上火的。”老太太道:“接火不接火,这毫不吃劲。大概明天的米面全得想法子。天下这样大的雪,刮这样大的风,明天也该叫煤球了。可是咱们欠煤铺子的钱大概也不少,人家还未必肯送呢。这是正烧煤球的时候,煤铺子里还不拿乔吗?”

玉山道:“不管怎么样,我明天一早起来就到外面去想法子。假使法子想得通,我就先把煤铺子里的账给还了。老五,你不是说今天可以在外面想点儿法子吗?”玉波道:“我是有这话的,可是下这样大的雪,我想哪家也不方便。”玉山道:“你可是傻子。有钱的人,支票簿子关在箱子里,大风也好,大雪也好,开出支票来,就可以到银行里去取款的。”玉波道:“这个我有什么不知道?我到好几家了,他们都是这样说,快到年关了,又下这样大的雪,真是不得了,煤面全都涨价,外面还是一点儿也不能活动。人家这样一说,不用说开口同人家借钱,我的脸先就红了。所以混到晚上,还往各处跑。我除了三点多钟的时候嚼了两个干烧饼,直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呢。”老太太道:“那怎么办?家里头,大概是什么剩的也没有。”玉波道:“那没关系,睡觉去吧,一睡觉肚子就不饿了。”

老太太正是把手上的水烟袋刚放到桌子上去,听了这话,依然又把水烟袋捧起,因为纸煤没有了,光是把水烟袋斜抱在怀里,张了眼,四处张望。玉波立刻在大橱子里找出了几张表芯纸来,打算要同她搓纸煤。她放下烟袋,却是一摆手。玉波放下纸,将炉子架上的火筷子拿着,慢慢地在炉子口上拨弄着炉灰。老太太没作声,玉山嘴角里斜衔了一支烟卷,笼住了两只袖子,斜靠了墙坐着,嘴里一阵阵地向外喷着烟。

这时街上传来一阵卖饽饽人的吆唤声,玉波忙走出门去把他叫住。只见他肩上背了一只大藤篮子,上面盖了一层破棉袄和一张破油布,那雪像堆麦粉似的在上面堆了一层。他把手提的一盏玻璃罩子灯,放在大门阶沿石上,同时也把那篮子放下。在那微弱的灯光里,可以看到在他那皮帽子缝里,像抽烟卷的人喷烟一般,一团团地向外冒着鼻子眼里的气。他一弯腰,掀开破油布来。

玉波却是把他身上看得清楚,原来帽子上、衣领上全都撒着雪花,尤其是可怪的,便是他的胡桩子上,那雪花沾着一厚层,天气怎样地冷,可想而知了,因问道:“天气这样子地冷,你还在外面做买卖吗?”他道:“哟!先生,你这是什么话!”跟着,他微微打了一个冷战,接着道:“我们吃的是这行饭。越是冷天,晚上没东西卖,硬面饽饽才好销。为了度命,不能不干。你想,有多少地方,天上会掉下馅饼来呢?”说着,他找出一个小藤簸箩子,捡了方圆硬面饽饽十几个放在里面,送到他面前,抖颤了声音道:“您要几个,挑吧。”

玉波手伸到簸箩里去拿饽饽觉得也是冰凉,给了钱,自拿着进去,不想拿到母亲屋子里,连这五个指头都冻僵着伸展不动了,将脚在地面上连连顿了十几下道:“好冷好冷!”老太太道:“屋子里有这么一个小火,到底好得多。”玉波将手伸到炉子火焰上反复着烘烤了两遍,只听到那“硬面饽饽”的吆唤声,又是很惨厉地叫着走远了,因一顿脚道:“我决计去奋斗,无论什么小事我也干。你看这样大风里吆唤着卖硬饽饽的,那不是人家的儿子吗?”玉山道:“同时也是人家的丈夫,也是人家的父亲。”玉波道:“这不猜了。同是一个有五官四肢的人,卖饽饽的能奋斗,我们也能奋斗。”

老太太道:“发牢骚是没有用的,你们还是打起精神来好好地去想点儿办法吧。老五,你肚子不是饿了吗?还不吃?”老太太终于是放下了水烟袋,把炉子上开水壶提起冲了一大杯热茶,移到桌沿上,而且还扯了玉波的衣襟道:“没有什么可想的。天气冷得很,炉子里火快灭了,吃了饽饽去睡觉吧。”玉波对那白泥炉子里看看,果然炉口上的火焰已经萎缩得多,侧耳听听窗子外面,那雪阵里的寒风在半空里呼呼作响,同时,把横空的电线吹得嘘嘘怪叫。他将两手平伸着,按在火炉口上烤火,把两只肩膀,微微地扛起来道:“是冷是冷,把炉子端出去,给妈添上一炉子煤过夜吧。”玉山可没作声。老太太道:“不用了。我知道今天只叫了一百斤煤球,几屋子里一分,所剩也不多了。明天早上大家全得拢火,别让我一个人用光了。我马上就睡觉了,被盖得厚厚的,也不冷。”玉山两手环抱在怀里,依然没有作声。玉波却站在炉子边,一手拿了饽饽啃,一手端了茶喝。

玉山默然坐在那里,只望了炉口子上的火焰,很久很久,却垂下两行泪来,那泪直淌到衣襟上,也没有去揩擦。老太太这就在袖笼子里抽出一块旧的蓝绸手绢,塞到他怀里,因沉着脸道:“这也不用伤心,人生在世,多少是一帆风顺的?就也有起有跌。只要你们现在想过来了,好好地做人,凭你们年轻力壮,总还不至于没饭吃。”玉山这才拿起蓝绸手绢,擦着泪道:“我们没有什么。只是让妈这样大年纪的人,还要随了我们挨冷挨饿,心里可说不过去。”老太太道:“我自己还不哭呢,你们这样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哭什么?说起来怪寒碜的。”说着这话,坐到屋角里,她就左手扯了右手的袖口,在两眼角上用力地按了两下。玉波这就倒了一杯茶,送到母亲手上,笑道:“您劝人不要伤心,自己先伤心了。喝点儿热茶,您先睡吧。您只瞧了您这五个大儿子、七个孙男孙女的,也是个乐子。穷要什么紧?天大家产也是人力挣下来的。只要有人力,咱们总有一天可以翻身的。”老太太接住了茶。他是透着更起劲,右手捏了两大拳头,连连在空中摇撼了几下,表示他的决心。

玉山再看看炉子里的火,实在不济了,便道:“老五,你到我屋子里拿蜡烛去。”说着搭讪着走了出去。玉波到大哥屋里,取了一支残蜡来了,给母亲换上,又安慰了母亲两句,然后带了半盒火柴、一截蜡,摸索着回房。因为他是一个独身青年,所以住在院子的东厢房里。进房来点了烛,只见西北风刮来的碎雪,由房门口飞进来,撒了半边屋子,也是刚才回房来不曾把门关上的缘故。将烛滴了蜡油,就粘在桌沿上。这就看到桌面上冻了两条冰柱,把茶杯子嵌在里面。准是小侄子们进屋来,随着把茶碰倒,就冻上了,想到出门的时候,还有半壶茶,将窗台下的茶壶摸着,兀自冰手,掀掀盖子,只不能动,也冻住了。就在这个时候,茶壶给了屋子里一层寒冷的印象,立刻身上打了一个寒战。

他于是把房门掩上,展开了床上的棉被,把带来的那件破大衣压在脚头,一面打着寒战,一面脱衣服。除了把衣服都盖在被上而外,把藤椅上一条破狗皮褥子也都拥在被上。自己向被里一钻,只觉得被里是铁板一般的冷。所幸一个旧枕头,是前天换的荞麦皮,叠得相当的高。在枕上侧脸看着,见桌沿上那半截烛头,只管摇撼着那微弱的火焰,似乎也在最后的挣扎期中。这里的纸窗户,搬进屋来未曾裱糊的,在微弱烛光中看去,那灰黄色的纸,加上几处有新的白纸补窟窿,更觉着破碎。一阵大风过来,挟了碎雪扑在窗棂上,沙沙作响之外,而且整个窗户都摇撼了吱咯有声,仿佛这屋子也都随了这窗户摇撼不定。再看这屋里,两个陈旧的书架,堆了些零乱的书,便是墙上三四幅字画,也随了床头两只旧皮箱子,显着这屋子单调。

耳朵边呼呼的树枝舞风声,唰唰的电线哀叫声,院子门砰砰碰撞声,除了儿时航海遇着风浪有这么一回类似的情形而外,再没有这恐怖的境况了。就是这样静静地躺在枕上出神,又有一种惨厉的吆唤声,送进了耳朵,乃是“浸透了的……元……宵哟”,在那“元”字喊出来的时候,拖着条长而又抖颤声,在一阵呼呼的风声,把那哀呼声遮断。停一会儿又送进来,恰是那半截蜡头的火焰,被纸窗缝里的冷风一卷,转了两转,却随着流的烛油灭了下去。玉波眼前一黑,他倒得着一种新的感想了。是什么呢?就是挣扎也要趁早。 hjnT0RJxVurRox1CbliKwVYPtp26fVmwNEaiINHYtgXA7Y18eqmBOgKvMyg0fT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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