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大家都劝宋阳泉做官,宋阳泉且不谈做官,先皱了一皱眉道:“我有一件事,现在正十分为难呢!就是我家那个老掌形,我早就说不能在祖坟旁边开葬的。但是我们第三房那一支人,说是坟前那一支近水,是暗射着诗书之气,他们那一支识书的人多,与他们有利。若是今年年冬再能加两棺下去,他们更要好了。若是在前清,他们那一支,真有几个人有中的指望,不但是进而已。”说着,将腿摇着,连身体也摇动起来。
原来乡下人,对考取了秀才,谓之进学,省称为进,中就是中举人,那是人生最荣幸的事情了。唐尧卿一听这话,就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便道:“阳泉先生,你这话错了。你不是说,在祖坟旁开葬会走了官气吗?”宋阳泉道:“正是这样说。我遇到许多地理先生,他们都说,那里要出一个官,但是我不敢断定这官就应在我身上。不过我若是自己出马去做官的话,我就不能不保重老坟,免得坏事。”
胡二海在乡下,平常只有三件事可谈,一件事打官司,二件事买田卖地的交涉,三件便是风水了。宋阳泉一谈到了祖坟开葬的问题,这正搔着痒处,便道:“府上那个掌形,我也考究过多次,实在不错,就是来龙太直一点儿,我主张在后山岗子上,种起一排树林来,把来势隔一隔,那就好了。”说时,将一只筷子架在空盘上,然后用手指头钳了一块鸡脚骨头又架在筷子上,笑道,“这样一来,岂不是好?”
宋阳泉道:“这倒也无所谓。种松树秧子的话,动土一二尺深罢了,这是不要紧。若是傍祖坟加棺,一定会走了元气。必定要祖坟不加葬,我才可以放心去下省运动。”唐尧卿端起酒杯,唰的一声干了一杯子酒,然后将杯子向他照了一照道:“这很不算什么。我大胆叫你一声阳泉老弟,若是你府上三房要傍祖坟加葬的话,我可以出来拦阻他们。我就说,你们家阳泉先生要去做官了,一族有官,大家增光,你们若是动祖坟把官气伤了,与你们自己无好处,倒把现成的一个官毁了,那又何必呢?”宋阳泉道:“只要唐尧老肯说这话,敝族的人一定是听话的。从此,我也就可以筹备起款子来。”唐尧老见他简直说出筹款来,这事有七八成可望了,便道:“我也很愿乡下多有几个人在外面混差事,将来刻起县志来,我们这一乡也风光些。若是阳泉先生肯干的话,说不得了,我丢了乡下的事不管,我可以陪你到省里去走一趟。”
宋阳泉听说做官,心里十分高兴。就是一样为难,这官场中的一切规矩,都不懂得。说到安庆省城,还是六七年前,跟着父亲下省贩货去过一趟,什么样子,都有些仿佛了。到省里去,一切举动没有一个亲信人去指导,那是不免露出乡巴佬的情形来的。现在唐尧老爹肯去,那就像小儿有了保姆一样,那就好极了。情不自禁地走下席来,对唐尧卿高高举手作了一个揖道:“尧老,你若是能去一趟,我就像浪里孤舟有了舵一样,我胆子要大好几倍,就是花钱做不到官,我也是甘心的。”唐尧卿站起来,拉住他一只手臂,按着他就了座,笑道:“你放心,遇事我都可以帮忙,纵然我有不知道的,放着我表弟那一班做官的朋友在省里,我随时都可以请教他们的。就是那些人,也可以由我介绍,和你做朋友。俗言道得好,官官相护。你一到省城,就是个来候补的了,总也是官,他们岂能不保护哩?”
宋阳泉一听他到省城里便是一个官,这就不由得心里奇痒一阵。进一步说,现在预备下省去,事实上也就是官了。从前读书的时候,先生就说我前途未可限量的,不料我居然要做官。当时一高兴之下,和唐尧卿格外谈得拢。唐尧卿也就因为他约着帮忙做官,诸事可以沾光,和他立刻情感也好起来。满席的人,听到他二人都谈的是些预备做官的事,大家也都是翻了眼睛望着,一句话说不得。
这一餐酒饭吃完了,唐麻子将桌子揩抹干净了,重新摆上茶来,这就预备着大家谈上租稻上去了。不料宋阳泉、唐尧卿都将做官的事谈得有劲,把租稻的事都忘了。宋阳泉是东家老爹,唐尧卿是佃户的保镖的,这两方面都不把租稻的事情提起,第二个人如何开口,因之大家只管抽烟喝茶,不能搭腔。
约莫有半小时,那个唐麻子坐坐又站站,伸了左手,却把右手来搔手臂,望了许多人,似乎有一句要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将大家望了一遍,然后又向唐尧卿一笑道:“尧老爹,我的那事……”说着,便笑了。唐尧卿这才想起今天是来讲租稻的,心想,正要和宋阳泉合作,原来想借着今天此会弄两块钱外花的,而今一想,好事在后,这就用不着了。因道:“这事容易办,我和你的东家老爹是至好的朋友,你和东家老爹又是多年的东佃,彼此退让一点儿,几石稻子的事自然就过去了。阳泉,你看怎么样?”宋阳泉每到说租稻的日子,佃户要多让一粒稻,就如多割他一块肉,哪里肯让步?现在也是要和唐尧卿拉拢在一处,唐尧老说是应当怎样,就是不能完全答应,也当咬着牙齿答应一小半。现在看唐尧卿的意思,多少还有点儿相为,更是可以答应了。便道:“尧老,你就斟酌了办,只要来得去得,我是无不遵命。”
他们两人这样一拍一合,其余的那些来吃饭的,都算是陪考的,乐得不说话。只急坏了唐麻子,总希望吃了六大扁的,替自己减少两石租稻,而今唐尧卿不是往常那样昂头天外的样子,眼见非自己上前不可,就对他道:“尧老,你请到里面来,我有几句话说。”唐尧卿知道他有所要求了,便道:“何必到里面去说?都不是外人,你有什么意思,大家当面,明人不做暗事,你就说吧。今年的年成不算怎样坏,你东家的田又是水路十足的田,还有多少话说?不过今天叨扰了你一顿,这自然出在东家头上,另外东家也要好看些,至于好看的数目多少,我是你一家,不便说出来,还请在座诸位做主。”大家都拱拱手道:“这事就请尧老一手代办吧。尧老说的这话痛快极了,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尧老听了这话,便望了宋阳泉道:“贵租每年是多少哩?”宋阳泉道:“每年是收一百二十石。但是每年都有几石的推让,这也只好看年成说话了。”唐尧卿手拉了宋阳泉的手拖到身子背后,却只捉住了他一个食指,因道:“除了整数之外,你就收他这个数吧。”宋阳泉知道是实收一百一十石。今天这一餐饭差不多要吃掉佃户两石稻,就减收个十石稻,佃户也没有占多少便宜。好在自己是要做官的人了,何至于在这事上去计较,便点头答应了。
唐尧卿站起来,将唐麻子拉到大门外稻场上,对他道:“我已经和你说好了,叫他减收十石,你实交一百一十石。”唐麻子不等他说完,早哭丧着脸,向着唐尧卿皱眉道:“我的尧老爹,怎么今年只推让这一点点呢?哪一年也推让个一二十石呢,今年这样推班,倒只推让十石稻吗?”唐尧卿道:“嗐!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们东家老爹马上要做官了。他一去做官,家里的租稻少不得要让他的师娘出来代收。那个时候,我是在家里的,一切的事也得我帮忙,我少算个十石二十石,谅他也不能有什么话说。这个时候拿甜指头让他吸吸,他好放心出门,以后的事就好办了。而且他做了官,我想租稻上,也不会过于追求,你正是一个好机会,为什么倒不答应?”说到这里,将唐麻子的手捉住,回头三方面看了一看,见没有人,头一伸,低着声音道:“马上就有一笔生意可做了。他若下省去运动官做,总要带几千洋钱出去。这洋钱他若是不收账,就是卖稻。到了那时,你将稻折价,送钱到他家里去,怕不能沾十几块钱光吗?”唐麻子虽经唐尧卿许了将来的许多重利,然而在自己预期这次可以推让二成租稻的算盘上,究竟还是失望太多,伸了他那左边黄手臂,又不住地用右手来搔痒。嘴里像吸着肉骨头里面的骨髓一般,尽管是不住地吸着气,那一份踌躇而又不能不承诺的情形,都在这伸着手臂和吸气之中,完全表现出来。唐尧卿道:“你只管答应,我是你的本家,我难道还能吃里扒外,帮别人的忙不成?你若是不答应,我不难和你再说下一两石稻,但是向后一想,怕你得不偿失呢。”唐麻子听了这话,觉得不答应总是不行,只好点了点头道:“既是这样,就依着你老人家办吧。”说着,连耸了两下肩膀,进屋去了。
唐尧卿明知这事有点儿对不住唐麻子,但是自己有自己的计划要进行,也顾不得许多了。当时他也回到堂屋,将东佃的意思传达了一遍,要了一张单纸,便给他们写好了一张租约,这事就完全交卷了。其余来说租稻的人,吃了一餐,目的已经达到了,也就落得坐观其成,大家说了一声叨扰,如鸟兽散。
这里唐尧卿执着宋阳泉的手,出了村庄,走上大路,很沉重地对他道:“现在这里只我们两人,我老实说一句话,像你这种人,手上拿得钱出来运动,又在年富力强的时候,为什么不出来?你就万分不会做官,一年三千块钱,我可以作那个保。做别的事挣了钱,人家不过说一声发财而已。唯有做官,挣了钱,人家还要说是荣宗耀祖。一样地挣钱,为什么不做官。你是个国字脸,很有官相。将来做久了,再添上两撇胡须,你不但像个知县,简直像个道尹。”
宋阳泉听了这话,直由心窝里笑将出来,仿佛自己已经做了道尹一样,便笑道:“尧老,我若是有那样一天,别的无可报答,若是尧老介绍用人给我的话,我一定重用。你记着这话,今天我们在大路上说的,日后我若是言而无信,你就叫我记记以前的事,那么我就无辞以对了。”说到这无辞以对一句文言,身子晃荡着几下,表示出他那文气冲天的样子来。
唐尧卿道:“但愿如此便好。事不宜迟,今天是不算了,从明天起,你就可以筹款。今天晚上,我就替你传一封信到省里去,十日之内,必然有妥当的信回来。老弟,我就恭喜你做官吧。”宋阳泉听了这话,实在是欢喜,便拱拱手道:“我一切的事,都听尧老的指挥,尧老怎样说,我就怎样好。那么,今天我们分手吧。”于是很高兴地辞了尧老,就回家去。
一进门,他的妇人马氏问道:“今天说租稻,倒很顺适,回来得这么早?”宋阳泉两手一拍,笑道:“我要做官了,租稻算什么?我这一去,每年至少可以挣三千块钱,你看这是多么好?”马氏道:“你不要拿大话来吓我,要吵的时候,我总是要和你吵的,你做官,我就怕你吗?”宋阳泉道:“我为什么吓你,我是真要做官呢!那个大绅士唐尧老,你总应该知道。他的表弟赖国恒,现在就在外面做官,和他很有往来。他说了,要托赖老爷重重地帮我一个大忙。有了这样的路子,为什么不能做官?”马氏道:“是去年在家里开贺礼的那个赖老爷吗?他的确是个官,若是认识了他,倒不愁不做官。不过做官一要有文才,二要口才,你怕不行吧?”
宋阳泉道:“我念了两三年经馆,在前清,我准可以进,论文才我未见得比不上人。口才有什么难,几次一练就好了。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和你商量,就是我这次初去做官,要花些运动费,少不得在家里带些钱出。”马氏道:“什么叫运动费?”宋阳泉道:“这是新名词。在前清,这就是捐官的捐款了。”马氏道:“哦,说了半天,你还是要捐官做呀。那不行,人家做官,都是把钱往家里带,你做官,把钱往外面送,这个我不能答应。我情愿少发一点儿财,也不能把钱拿出去捐官。”宋阳泉道:“这运动费和捐官不同的,捐款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运动费就不然,放在人家那里,还可以收二分息,不做官的时候,款子照旧退回来。”
马氏道:“真的吗?这事有哪个作保哩?”宋阳泉道:“不用人保,只凭尧卿老爹和我做介绍人,这一件事情也就错不了哩。”马氏道:“空口无凭,你信别人,我还不信你呢。我劝你不要做这一件事的好,你若是要做也可以,家里可不许拿出一个钱去。”
马氏说这话时,是站在进房过道口上,她是常端了一张矮凳子横拦着坐在这里的,家里一个人以至于一只鸡的行动都可以看得出来。现在她和宋阳泉越说越僵,就将头脖子一直,挺了胸脯向宋阳泉道:“我不许你做官,我也不想发财,我有了这些家产就够了。”说毕,抽身向屋子里一缩,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了。
马氏对于丈夫向来就是这种办法,只要一拌嘴,便闹个关门不理,丈夫若不屈服,一个人在屋子就实行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办法。因之为救人起见,这一扇房门,宋阳泉也不知道打毁了多少次了。这时,看到他妇人又关了房门,这是决裂的初步,千万不能声张,在外面一肚子经纶,打算要如何如何做官,这时家中拿不出钱来,不能不暂为中止,就决定另打开一条路出山。这另一条路,如何打开法,容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