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宋阳泉正背着他一肚子的见识,不料在座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不知道这笑是好意还是坏意,然而这话中有找野女人一句,也许是不大高明的,就不便再谈了。鲍知事觉得今天既是来吃人家的饭,多少要和人家捧一捧场,怎么好当面耻笑人家呢?因道:“正是,宋阳翁说的话不错的,乡下庄稼人把稻收到了家,钱也有了,人也闲了,自然要找一点儿玩意儿,城里人不也是这一样吗?我们混差事的人,哪个不是薪水到手就大阔三天呢?”
正说到这里,进来一个茶房对着宋忠恕要做一个报告的样子,口里刚刚只说了一个陈字,宋忠恕连忙跳起来道:“是陈帮办到了。”宋阳泉听到他们平常谈话之时,都说陈帮办了不得,而且这位陈帮办不是本省城里的官,乃是北京城里某部的官,宋阳泉只知道本省有个军务帮办,比军务督办只差一级,地位比镇守使还高。现在陈帮办既是部里头的帮办,也许只比总长差一级,这地位就高多了。
他见宋忠恕说了一声陈帮办,已是站起身来,出门去相迎,自己是主人,更不敢怠慢,也紧随着宋忠恕之后走向前去。只这时,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瘦削汉子走上楼来。他穿着一身花哨有光的长袍马褂,看不出是什么绸缎。袖子长长的,罩得一点儿手指都看不见。他头上戴了一顶盆式帽,几乎罩到了眉毛头上。手上倒也是拿着一根手杖,拿了撑着当拐杖,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在宋阳泉的原意中,以为这陈帮办一定是一个身体魁梧的,现在一见,见他在大衣服里面扛着两只肩膀,雪白如纸的脸,高撑两个颧骨,简直是个大烟鬼,怎么会做起帮办来的呢?不过宋忠恕对他很恭敬,一见之后,先就是一拱。那陈帮办却很随便回礼,只见他比着两长袖,手也不曾伸出袖笼,对着宋忠恕举了一举。
宋忠恕道:“陈帮办,我介绍今天的主人翁和你先相见。”说着,用手向宋阳泉一指。宋阳泉哪里还能不客气,也就赶着向前,向地下一伸手,然后举了起来。陈帮办拱拱手道:“哦,这就是你令兄,幸会幸会。”宋阳泉正想把练习的那几句八板头说了出来,忽而童秀崇魏有德一律也都迎了出来,又点头,又作揖。宋阳泉心想,连他们都是这样欢迎,料着陈帮办的来头不小,自己还是不要胡乱说话的好,于是把预备的那一套话都吓回去了。
那陈帮办倒和在座的人相识,和鲍知事更是熟识,一进来就和他坐在一连椅子上,笑问道:“近来怎么样?有消息了吗?”宋忠恕见宋阳泉目灼灼地望着他两人,觉得这种谈话不能延长下去的,就插上一句道:“鲍知事干外任干得腻了,想到北京去呢。”说着话,周旋了一遍烟卷,接着其余几位方知事赵处长也来了,就只差财政张厅长没有到。
袁局长见圆桌上面已摆好了杯筷和干湿碟子,就问宋阳泉道:“宋阳翁,还有客吗?”宋阳泉瞪了眼睛,说不出所以然。宋忠恕便代答道:“还有个张厅长呢,我去打个电话催催看。”他起身出去打电话,魏有德也就跟着去了。过了一会儿,他进来道:“张厅长就在这斜对过四海居吃饭,我已经请有德过去,代为面请了,大概一会儿工夫,也就会来的。”宋阳泉心里正想着,今天这一餐酒席,就完全为了张厅长而设的,若是张厅长不来,这些人的力量有限,何必要弄这丰盛的酒席?现在听说张厅长就会来,这倒不枉今天这一会,略安定了一点儿。
约莫有十分钟的工夫,魏有德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对宋忠恕道:“张厅长正要来,接到省长公署的电话,省长有事面谈,他再三地说,不能到这里来,他很抱歉,不过他已派他介弟张子诚先生来当代表,说话就到。”袁局长先哈哈一声道:“是张子诚?他在政界上活动的力量,这在张厅长以上了。张厅长总是现职官员,有许多事不能出面。张子诚可不然,闲云野鹤,他在哪里出来,也不打人的眼睛。我们有什么活动的地方,还是走他这条路子,比较便当得多。”
只他这一句话,早听到楼梯脚步声响着上来。于是宋忠恕说一声“来了”,就迎接出房门来。大家把这位张厅长介弟迎到房子里,宋阳泉一看,不过是位二十多岁的后生,也穿着一套西服,背心的扣袋里,一截金链子坠将出来之外,还多插一根红色的管子在外。他只知道红色的宝贝,以珊瑚为最值钱,也许这就是珊瑚,这却不敢妄猜了。宋忠恕先给他介绍:“这是二老爷。”宋阳泉也就跟着叫二老爷。
这二老爷倒不卖大,伸出一只右手来,先和宋阳泉要握手。宋阳泉却不知道他是什么玩意儿,见他伸着手,便回过头来问宋忠恕道:“二老爷要什么?”宋忠恕怕大家会笑将起来,就走上前伸着手和张子诚握了一握。宋阳泉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连忙也伸了手出来。他因张子诚对面,伸的是右边这只手,自己是左手在人家一边,也就伸着左手和人家握一握。满座的人虽不敢大声发笑,但是也彼此望着,发出一种笑容,面面相觑。
宋忠恕道:“客都到齐了,请坐吧。大家也不必谦逊,请张二老爷坐一席……”只这一句话,张子诚连忙站起来道:“叙齿也罢,叙爵也罢,哪有我坐一席的道理?”宋忠恕道虽然如此,但是二老爷是代表张厅长的,照着张厅长的位分说,应该坐一席,二老爷就可以代表他坐。陈帮办呢?也是个简任职,好像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张厅长是个独立的机关,陈帮办就请坐第二位吧。陈帮办有了他这一番解释,竟认为很对,点了一点头,就在二席上坐下,也不去谦逊。其余的人,更可以老实一点儿,大家就按着主人的吩咐坐下了。
宋忠恕陪着宋阳泉坐在下席,分别敬着酒,再行请菜。宋阳泉一看桌子上的东西,除了冷荤碟子而外,还有整个的水果摆着,心里正疑惑怎样吃,难道也用筷子夹着整个大梨向嘴里塞?他的疑惑还没有解除之时,一个茶房却偏上前来问道:“宋老爷,水果撤了吗?”宋阳泉知道撤了,便是拿走,却大不以为然,宋忠恕已是代为点头道:“好,先撤下去。”宋阳泉也不知道水果算钱不算钱,只好撤了。
接着茶房端上一个大盘子来,里面装着像粉丝和挂面一类的东西,上面还摆了一撮生芹菜。心想这种东西,在我们乡下,也是极粗的点心,怎么到了城里头来,倒会是头菜?这也只好到一乡走一帮,当是贵菜来请,及至挑到嘴里,才知道不是挂面和粉丝,滑溜溜的,倒有点儿鲜味。
这盘菜以后,菜陆续着跟了上,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也只好吃了四五样菜之后,忽然一阵香风一拂,满座的人都笑起来。自己回头一望,只见一个时装打扮的女子,约莫有十八九岁,擦了一脸的胭脂粉,头发也梳得奇怪,有一层一层波浪纹,好像外国人的头发一样。那右耳上面,头发下面,倒插着一朵小红花,格外觉得娇媚动人。她一见人便微开着两片红嘴唇,露出一片雪白的牙齿,笑着叫了一声“陈老爷”,就走到陈帮办身边,用手扶了他的肩膀,眼睛瞟着宋阳泉,对着陈帮办的耳朵说话,那意思就是问主人是这位吗,陈帮办点了一点头。早有茶房端了一个方凳子,放在陈帮办身后,那女子就坐下来。
陈帮办道:“这是哪个的主意,怎么也不通知一声,就叫了来了。”魏有德道:“本来应当先通知的,又怕通知了,大家要谦虚一番。好在都是拣最熟的人写条子,哪个的人来了,还能说不收吗?”陈帮办笑道:“这样说,大概还有人了,但不知鲍兄的小鸭子来不来。”童秀崇道:“来的,今天还要她多唱两出呢。就是没有替二老爷预备,二老爷要叫哪个人呢?”说着话,他已起身,端了一个小木托盆过来。那托盆里面,有笔砚,有一叠红纸片,只见他提起笔,就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拿着向张子诚一照,笑问:“好吗?”张子诚笑道:“何必呢,但是主人翁有没有?”宋阳泉坐在下席,发了半天的呆,现时才明白,原来是叫妓女陪酒。这件事似乎很花钱的,怎么他们就不先告诉我一声?及至张子诚问他有没有,他逼出了两个字没有。鲍虞时笑道:“那太不平等了,做客的都吃荤,不能让主人翁吃素。”
宋忠恕心想,他已够窘的了,不要弄得他不终席而逃,便笑道:“我本来可以介绍一位,但是都是熟人,只他一个人是生人,没有意思。我已经叫了玉香来奉陪了。”大家也很明白他的意思,只要大家可以取乐,主人翁有没有人陪着,这倒不必去过问。于是大家并无异议,由童秀崇只把写了的条子,交给茶房拿了出去。这样一来,更加是热闹,妓女陆陆续续地来着,分坐在各人身后。这些妓女都是扬州人,满口的什哩辣块。这种女子的声音,在北京天津上海听到,觉得有点儿刺耳。可是在内地听到,便算燕语莺声,非常好听。内地的妓女,要想脱去土货字号,也得用舌头尖子顶着牙齿,先练习几个月什哩辣块的扬州话。
这时宋阳泉看着满眼的时装女子,听了满耳的扬州话,也不由他不心荡神怡。他听到小鸭子这个名字,本来认为很奇怪,怎么叫这种村俗不堪的字眼。及至那个小鸭子来了,他却万分意料不到。看那样子,也不过十六岁,穿了一件短的红袍子,袍子上都是黑丝辫的纽襻,配得颜色分明。袍子短到膝盖以上,露了整条的大腿在外面。腿上看不见裤子,只有一层极薄的丝袜子,裹着那溜圆的大腿。脚上穿了一双紫绒的软底鞋子,瘦瘦的,平平的,正也和着她的身材很平均。她是一张圆脸子,漆黑的头发,梳着童花式,长鬓由两耳边抄将下来,和那脸子映得黑白分明。
宋阳泉到省城来以后,经过了杜小姐一番陶融之后,觉得城里女子的眼光也不过如此,并不见得把自己就比下去了。因之偷看小鸭子的时候,见她也向着自己这边看了一下,心里一动。心想着,妓女们做的是买卖,只要肯花钱,人家可以想得到,我又有什么想不到?不知鲍虞时和她的关系怎样,设若关系不深的话……
张子诚忽然笑起来道:“宋阳翁你在想什么?只管出神。”宋阳泉倒不料人家当面喊破,脸一红道:“我没有想什么。”宋忠恕将他的衣襟一扯,然后向张子诚道:“二老爷,我家兄有一句话和你说。”于是他先起身向隔壁的一间屋子里去,张子诚、宋阳泉也都跟着来。宋忠恕将三张方凳子,拖得成个等边三角形摆着在一处,叫一声请坐,拉着二人的袖子同坐下来。他笑着低声和张子诚道:“昨天我托郝科长转托厅长的那一件事……”张子诚正了一正颜色,声音又加低一些,握了宋忠恕一只手道:“家兄已经告诉我了,说有两个厘卡可以腾出来,这两处正是一大一小,大的呢,恐怕只能弄个分卡,小的倒没有什么人注意,一年大概有这个数目。”说着,将左手的大指小指两头一伸,中间三指捏住,然后向宋阳泉望了微笑。这分明是说有六千块钱一年的好处,有了这种好处,也就可以心满意足了。宋阳泉正待说一句感谢的话,只听到那边有人笑着道:“人都来了,快来吧,有话回头说。”张子诚伸着手,拍了一拍宋阳泉的肩膀道:“这里不便多说,我们彼此心照就是了。”说毕,三人笑嘻嘻地入座。
宋阳泉以为官可以到手,更可放怀饮酒,而且张子诚、宋忠恕叫的局都来了,更显得珠围翠绕。宋忠恕的姑娘玉容,却是真正的扬州人,坐在二人身边,她用手抹了宋阳泉的手臂,却回转头去问宋忠恕道:“这位老爷贵姓?”宋忠恕道:“是我本家。”玉容道:“怎么不叫一个局?”宋忠恕道:“没有熟人,你介绍一个吧。”玉容笑道:“我介绍一个吗?叫是来不及了,转个现成的局吧。”她两只手分别拉住了二宋,眼睛一瞟,向小鸭子一努嘴道:“这位妹子怎么样?”宋阳泉什么话也说不出,先啊呀了一声。宋忠恕笑道:“你这人介绍得岂有此理,专点人家心爱的转局。”玉容道:“我自然有原因的。因为她是个小先生,大家朋友共着捧捧,不会吃醋的。”鲍虞时笑道:“说得有理,你先转过去吧。”说着,携了小鸭子的手,把她送到宋阳泉身边来。小鸭子轻轻碰了他一下手,在身后坐着,笑道:“宋老爷,我是小孩子,不懂什么,你照应点儿哟。”宋阳泉什么也说不出来,勉强笑了一笑,然而他心里这一份高兴,却不住地在自夸,以为人要走运了,真是不同,要什么就有什么。恰是这小鸭子的乌师来了,她就问道:“宋老爷,要不要唱一个?”宋阳泉虽料着唱就要花钱的,但是生平也没有遇过这种乐事,花钱就花钱,答应了两个字:“好的。”
胡琴弦子一响,小鸭子就唱了一段《三娘教子》的老生。这种戏,乡班子里常唱,宋阳泉要表示他懂,人家叫了几声好,他也点点头道:“果然不错,你就是到阴阳班子里去,也比不下来哩。”小鸭子听了这话,以为是挖苦她的话,立刻脸红起来,大家也觉没趣。所幸宋忠恕解释一番,大家才笑起来。什么是阴阳班子呢,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