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宋阳泉一人在杜梅贞屋子里坐着,虽然觉得是个绝好的机会,然而有了这样好的机会要如何去进行,却是忙中无计。若是并不想什么计策,把这个机会安然地放过去却也心有未甘。心里一再犹豫不定,嘴里就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默然地和梅贞相对坐着,而且也不敢将目光正对着人家,只是低了头。
梅贞见他不作声,就知道他露出了怯劲儿,因笑道:“宋老爷,不吸香烟的吗?”宋阳泉答应了“不吸的”三个字,又没有话说了,依然正了面色坐着。梅贞道:“不吸烟,我这里就没有什么敬客的了。等我来找找看,有什么没有?”说着,开抽屉,开橱子,乱忙了一阵,然后捧了一大捧东西出来,放在桌上。
宋阳泉偷眼看时,见有一包糖果、一包白瓜子,另外还有一叠纸片纸本儿,却不知道是些什么。可是宋阳泉在这里偷看,梅贞倒是很大方地来看他。见他不能说话,倒先招呼起来,就用手抓了一把白瓜子,送了过来,笑道:“我是很随便,碟子都没有摆,就是这样子敬客。先请用一点儿吧。”宋阳泉见人家一直送到自己面前来,这却未便置之不理,只好站了起来,伸出手来接着,笑说“不敢当”。梅贞且不把瓜子递给他,却将他的手捏了一把,笑道:“你这手好柔软,真是一双发财的手。”捏着他的手时,却用眼睛斜望着,微微一笑。
宋阳泉让她如此一捏,真个神魂飘荡,姑且放大了胆子,将她的手也紧紧捏了两下,报之以笑。梅贞低了声笑道:“我看你是个老实人,怎么也不老实起来?”宋阳泉看她那样子,料着无事,便笑道:“你是一个开通人,怎么也说这话呢?”梅贞放了手道:“你不要闹,我让你来看两样东西。”于是先站到桌子边,和他点了一点头。
宋阳泉走过来一看,桌上全摆的是些梅贞的相片,也有坐的,也有站的,也有半身放大的。她的人本就好看,照在相片上,光线配合得法,更是好看。看了这张,又看那张,简直爱不忍释。
梅贞笑道:“你觉得好看吗?没有你们乡下的太太漂亮吧?”她这一提,宋阳泉真觉得是万分惭愧,笑道:“乡下人知道什么?你何必见笑哩?”梅贞也不再去理会他这句话,便道:“你若是不嫌弃的话,看着哪张相片好,你就拿哪一张去。”宋阳泉到了这时,已经没有什么顾忌了,便笑道:“若据我看,张张都好,但是我不能张张都拿去呀。”梅贞道:“你爱哪一张,你就尽管拿去。相是由人照出来的,我若是不嫌烦腻,照一百张一千张也有。要我的相片,最好是把我人得着,那要看什么相片也有了。”宋阳泉笑道:“那可是好,哪……哪……哪个有那样大的福气呀?”说着话时,便偷看梅贞的颜色如何,见她依然笑盈盈的,不带一点儿不快之情,又笑道,“我们这乡下来的人,什么也不懂,只好看看罢了。”梅贞道:“乡下来的?我初见面,还以为你是上海来的呢。你的相貌太好,将来一定要发达,我老实告诉你,我这人看人,是不会走眼的。”
宋阳泉一听她这话,心里便想着,我明白了。她这样肯失身份和我要好,一定是贪着我将来的富贵。鼓儿词上王三姐抛彩球,不是打中了花子吗?我也不管她的看法准不准,借着这个机会正可以来笼络她,便笑道:“我若有那样一天,我决忘不了杜小姐。到了那个时候,杜小姐一定也是好了的,但不知道可还记得我?”梅贞道:“一个女子会好到哪里去,无非……”说了这两个字,她不肯再向下说了,只是微笑了一笑。
她说话时,手下就按了两册纸订的本子。宋阳泉道:“那是什么,能让我看一看吗?”梅贞道:“这是我作的日记,不能给人看的。”说时,望了宋阳泉的脸道,“但是我们的交情不同,你要看,可以让你看。不过现在不是时候,到了晚半天十一二点钟,你的朋友都睡了,你再来看吧。”
宋阳泉虽是乡下人,很念过几年书,梅贞说的这种话岂有不懂之理?便笑道:“真的吗?我不够资格吧?”梅贞笑道:“我既然叫你来,你来就是了。够资格不够资格,你不必问我,你问你自己就明白了。”宋阳泉道:“我一定来,但不知道那个时候,你睡了没有?”梅贞望着他许久,然后嫣然一笑道:“说你这个人老实,你又调皮,说你这个人调皮,你又老实。你想,我既然叫你来,哪有不等你来就睡之理?现在你也不必在这里多坐,省得旁人疑心。”
宋阳泉听了这话,一阵愉快由头顶心直通到脚板底下去,笑道:“其实多坐一会子,也不要紧。”梅贞道:“不必这样恋恋不舍,仔细为小失大。”说毕,扑哧一笑。宋阳泉越听她的话越有味,倒真有点儿舍不得走,无如梅贞不肯容留,笑着扶了他的肩膀,将他推出房门外。等他出了房门之时,却又微笑着和他点了一点头。宋阳泉高兴极了,也是微笑着一点头。这一下子,把宋阳泉乐得真个成了疯子,不料城里的女子是这样富于情感,而且这样容易上手。她不但没有丝毫要钱的意思,而且连心腹事都肯告诉我,恍惚就是自己人了。她既是叫我十一二点钟去,我就十一二点钟去。这样想着,高兴极了,回得房去,对唐尧卿一字不提。
唐尧卿哪里知道他肚子里面有一本绝妙的香艳文章,便对他说了些运动差事的事情,又说赖国恒的卡子内容要扩大起来,或者要添两个分卡,若是宋阳泉愿意干一个分卡,他可以帮忙。宋阳泉靠在椅子上,把那没有吸完的雪茄烟衔在口里,装出一种传神凝思的样子来,其实唐尧卿说的是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口里只管随便地哼着答应。唐尧卿道:“你不用想,我既然把你带了出来,又花了这些钱,我自然要给你找一个位子,至于你那位贵本家……”说到这里,伸着头,看了一看门外,低声道,“他们的话,我看来有点儿言过其实。”宋阳泉道:“怎么会言过其实,他说的厅长局长我都见过面了,随便他怎样吹,这人不会假的。我们是从乡下来的,不能不仰仗城里朋友。”唐尧卿道:“城里朋友,我也不少。我的舍亲赖老爷,他就告诉过我在城里交朋友的许多诀窍。”宋阳泉这时全副精神都在挂钟上,坐了一会儿,便溜到堂屋里去,看看有几点钟了。看钟的时候,顺便又看旅馆里的人有没有休息的。然而在九十点钟之间,省城里正是热闹时间,不但无人休息,对面房间里噼噼啪啪一阵聒耳的巨声,震动了四周,原来已经打起麻雀牌来了。
宋阳泉心想,这些东西,也不知什么事情,这样快乐,晚晌不睡觉,倒要打牌。省城里的警察,还不如我们县城里,旅馆里就让他这样胡闹?这时心里恨极了对面房间那些人,恨不得走了过去,一脚把他们的桌子踢翻。偏是在这时间,前进屋子里,又有人拉胡琴唱戏,越来越热闹了。宋阳泉一气,一言不发,倒在床上躺下。唐尧卿以为自己的话说得他有点儿相信,已经在筹划了,便道:“我已经写了挂号信给赖老爷了。你忍耐等待两三天,一定有好回信。”
宋阳泉并不理会,只管在床上随便哼着,一直躺到外里堂屋里钟响。数着那响声,正是十一下。约会的时候到了,旅馆里还闹哄哄的,不用猜想,绝不能按时间去探访杜小姐的了。唐尧卿究竟在乡下住惯,养不成晚睡的习惯,打了几个呵欠,便先脱衣上床睡觉。宋阳泉不但穿了长衣,连那副大框眼镜也还在鼻子上架着,以为万一有机会见杜小姐,借此可壮观瞻。不料等到十二点,旅馆里还很热闹,一看床上的唐尧卿鼾声大作,悄悄走到窗子边,向后进一看,恰好砰的一声,听到杜小姐关了房门,接上那屋子里电灯也熄了。这不用猜疑,一定是她等得不耐烦,生了气了。自己也有些麻木,就是旅馆里的人没有睡,我正正堂堂地去拜会她,又要什么紧。现在她关了房门熄了灯,再去敲她的房门,那就不免为旅客所注意,这也只好放在心里,今晚作为罢论,自去睡觉。上得床来,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一直挨到三点钟,才迷糊着睡去。
次日清早,还未曾醒过来,宋忠恕就跑到床面前,大声叫起来道:“快醒吧,昨晚我已经见着张厅长,当面和你请了他吃晚饭,他已经答应来,回头他手下有一个科长来拜会我,你赶快起来,我也好介绍你见面。”宋阳泉睡了一觉,把昨晚那一阵色狂已经挨了过去,这时听到说把财政厅长请动了,是官运亨通的象征,不能自误,于是一头爬了起来,忙着漱洗一阵,就问宋忠恕这话是真吗?宋忠恕道:“昨天晚上他派了一个科员来请我的,你不信,这科员的名片我还揣在身上。”说着,就把名片拿了出来给宋阳泉看。他接过来先看名片上角的一行官衔,果然是“财政厅第二科科员”名字却是“魏有仁”。宋阳泉道:“看这名字,是魏有德先生的昆仲了。”宋忠恕道:“虽然也是兄弟班,很疏的,老魏随便和他走了条路子,弄了一个二等科员,若是老魏的亲兄弟,他不会让他在机关里混这一个小差事的。”
唐尧卿原不信宋忠恕的话,以为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这时见宋忠恕拿出名片来,就也检着看了一看,便道:“这位魏科员还来不来?我们可以先谈谈。”宋忠恕道:“何必见他,他有什么力量,回头他的科长来了,我都介绍就是了。”说到这里,宋阳泉方便去了,唐尧卿便问道:“真的?你把财政厅长请到了吗?”宋忠恕正色道:“前天我们商量的事,那是万一走不通路子的话。若是有办法,我们又何必不和他介绍介绍?我也知道你不会马上就相信,回头你一见着人,自然就明白了。”宋忠恕还不曾说完了话,茶房就在堂屋里叫道:“宋先生,郝科长在你屋子里,请你就去。”宋忠恕笑问唐尧卿道:“如何?如何?”他笑着去了。
唐尧卿对他这话半信半疑,心想且不问真假如何,先去打听打听。于是手上捧了一管水烟袋,踏了鞋子,慢慢地走向前进,见了茶房,故意问道:“今天的日报,到了没有?”说时,见天井屋檐下,一张长凳上,有一个穿蓝竹布长衫的,正捧了一张报看。他见唐尧卿问报,马上站起来,将报递了过来,笑道:“你请看报。”说着话时,还弯了腰鞠躬。看他那样子,谦逊过分,似乎是个听差。这一点对下人的官派,唐尧卿早是从赖国恒那里学过来的,见那人鞠着躬,却只微微地点了一个头。拿着报还不曾看,他倒先笑道:“今天报上登着我们厅长的消息,说是要进京,这倒是真的,报馆里消息真灵通。”
唐尧卿道:“你们厅长是谁?”说到这个“谁”字,将舌尖卷着,打起京腔,表示自己也是个官。那人道:“我们上司,就是财政厅长,我们科长,现在不是在宋老爷房间里吗?”唐尧卿道:“你是跟郝科长的吗?”他道:“不错,我是郝科长的听差。宋老爷我也很熟的。”唐尧卿听他如此说,这倒把宋忠恕的话证实了,于是回转身到屋子里去,见着宋阳泉道:“回头忠恕介绍你和郝科长见面的话,你不可大意,我陪着你一块儿去,他是厅长的二把手,我们不把这头关打破了,这第二关如何得进去?大概马上就要来了,我们先换上衣服。”于是唐尧老将一件天青素缎长马褂先穿上。原来在前清的时候,他曾买了人家一件旧天青缎外套,鼎革以后,废物利用,将外套改了马褂,遇有大事,然后穿上。这时加在身上,将手缩着,垂了袖子,在浑身上扑了几扑,又将架子上的湿手巾擦了一擦脸。
宋阳泉看他那样郑重其事,自然把他那套官架所要的东西,也一齐预备好。他这里装饰好了,宋忠恕果然就派茶房来相请,说是请过去用早点。二人恭恭敬敬,走到宋忠恕屋子里,只魏童二人和一个白胖子在座。那白胖子约莫有五十上下年纪,嘴上养了一撮胡子,架着大框眼镜,脸上很有个派头。身上穿了灰呢袍子、青呢马褂,马褂纽扣上挂了一个景泰蓝的徽章,半藏半掩着,看不清楚是什么字样。但是只看他这堂堂一表,是个科长,绝对没有疑问的了。
唐宋二人进来,宋忠恕介绍着,就让他们围了桌子坐下。原来桌上正摆了两个大笼屉,热气由漏缝里伸出来,便有一阵肉香钻入鼻子眼。茶房过来,按下六双筷子,和酱油碟子,揭开笼屉,一屉子是饺子,一屉子是包子,只看那包子折缝里,流出油汁来,便知道这东西其味不错。郝科长拿了筷子,首先夹了一个包子,在酱油碟子里一蘸,一口吞了。然后将筷子头向着大家一画,又对笼屉点了几点,笑道:“今天难得遇到二位新朋友,今天的点心,小小一个东,算我会了。”大家谦逊了一句,也吃起来。
宋阳泉心想,既是人家会东,便不能不客气一点儿。况且人家都疑心乡下人食量大的,不要放出本相来,于是只吃了三个包子三个饺子。不料他这一谦逊,几乎气死过去,原来又上了当。致其上当原因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