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屋子门外面,有人叫了一声菜来了,魏有德童秀崇二人,马上站了起来,一面说着是这屋里,一面就去掀门帘子,以便送菜的好提了进来。不料二人的心事,恰是一样,魏有德由左边钻过来,童秀崇由右边钻过去,到了门边时,恰好两个人顶头相撞,魏有德的头向前一伸,直伸到童秀崇嘴边来。童秀崇原又张着大嘴,连喊把菜送进来。扑的一声,魏有德的额头撞在童秀崇的牙齿上。彼此的势子,都起得很猛,魏有德的额头便撞了一个窟窿下去。童秀崇的牙齿,虽然比额头结实些,无如这一撞来得太重,将牙根摇动,立刻流出血来。两人一阵怪痛,彼此对望着动弹不得。这样大的人,当然不能为这一撞就哭,因此对望着,倒苦笑了一笑。
宋忠恕看那样子,知道他们痛得厉害,便笑道:“你们总是喜欢闹着玩,闹起来也不管轻重,若是生人在这里,不说你闹得好玩,倒说你们是好吃,那岂不是笑话?”说着话,从从容容地掀开门帘,馆子里的伙计一手提了一只食盒进来。魏有德一手揉着额头,一手帮着伙计提食盒子,口里还道:“小心一点儿,不要泼了汤。”伙计将食盒子掀开,一样一样的菜向桌上端了放着。童秀崇一看,热气腾腾,冲上多高,那一股鸡肉鱼的香味一阵一阵吸到鼻子里去,令人不得不口涎滴下三尺来。便对宋阳泉、唐尧卿道:“二位请坐呀。自己人还客气什么?”他说着这话,先坐下去,然后才两手反过去,连屁股和椅子一块儿端正来坐着。宋阳泉一想是自己叫的菜,自己为什么不吃?唐尧卿也想,他们和宋阳泉的交情当然比我还疏。他们丝毫也不客气,我又客气些什么,因之也对宋阳泉道:“陪大家喝一盅吧。”
宋阳泉倒迟疑了一会子,才道:“还有那位杜小姐呢?”他说着这话,虽然鼓了十二分的勇气,然而声音吐出口来之时,已是细得像蚊子的声音一样,在座的人竟是都未听见。还是宋忠恕心里极灵,便猜着了,因道:“还有一位贵客没有到,大家等一等。”童秀崇已是把牙齿上的血迹擦了干净,赶快跑到屋后窗子口,向着后进大叫“杜小姐!”他这样叫着,身后已经有人轻轻地答道:“童先生不必客气,我来了。”童秀崇回头看时,杜梅贞已经进了屋子,在椅子上坐下了。童秀崇心想,我以为我快,她比我更快,自己这一份人情,总算是白做了。笑了一笑,重新入席,见酒已经让人斟上一杯了,左手端了杯子站着先喝了一口,右手扶了一双筷子,夹了一大夹子炒腰花送到嘴里,一面咀嚼着,一面坐下。
宋阳泉和唐尧卿也在下位坐着。正和了梅贞对面,梅贞脸上微红了两块,不知是擦了胭脂,也不知是臊得那样,她偏着头对宋忠恕道:“我这人太不客气了,初见面就来叨扰。”说着这话,眼睛就向宋阳泉一瞟。宋阳泉身上,让这目光射着,犹如中了麻醉剂一般,知觉和血液同时麻木了,虽然知道应该向人客气一句的,然而竟是一个字也吐露不出来。还是宋忠恕代他答道:“我们家兄为人是很慷慨的,小应酬向来不在乎的。而且杜小姐的品行学问,我又对他说了,他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宋阳泉听了这话,倒吓了一跳。一个男子可以对女子五体投地,在乡下是绝对没有听到过。真个五体投地,这内容不问可知,自然是极秘密的。现在宋忠恕不但不秘密,反当面宣布出来,这未免有点儿轻薄了女子。他这样想着,红了脸,便去偷看梅贞的颜色。不料她并不以为冒犯,而且笑着向宋阳泉道:“宋老爷,你是个新贵人,怎么也对我说起这话来呢?手长衫袖短,我就怕攀交不上哬。”宋阳泉听了这话,只觉个个毫毛孔都向外透着热气,简直不知道要怎样答复她这一句话了。便拿着手上的筷子,夹了一丝肉,仅仅用几个门牙对咬着,一点一点地咀嚼着。在这样咀嚼的时候,却放出一种由心窝里痒痒直透出来的一种微笑。
梅贞见他如此,又向他瞟了一眼,便笑道:“宋老爷的酒量如何?我来敬你一杯吧?”宋阳泉听了这话,连忙哦哦了两声,却一句话说不出。但是梅贞说完了话,也就起了身,走到宋阳泉这方,一手拿了桌上的酒壶,一手拿了宋阳泉面前的空杯,就给他满满斟上一杯。宋阳泉因为人家已经走到面前来了,绝不能还坐着,因之也站立起来。两人面对面地站着,其中还相隔不到一尺路,梅贞身上的那种脂粉香气,一阵一阵送到鼻子里来,几乎疑惑自己身上都有了脂粉了。梅贞手上的酒杯且不向桌上搁,只举着送到他面前,他只好伸手来接着,在这样两手传杯之间,梅贞白嫩的手却和他的黑手微微一触。宋阳泉接了杯子只管微笑。梅贞道:“宋老爷,你喝呀!要再停一停,我就连敬三大杯。”宋阳泉听说,便觉得浑身都没有了主,拿起杯子就一昂头喝了。喝完了,还对梅贞照了一照空杯。梅贞笑道:“我敬了主人一杯,少不得主人也要敬我一杯,我就老实一点儿,不用主人相劝,自己动手吧。”于是就拿了阳泉刚才喝剩的空杯,自斟了一杯喝下。然后将杯子放到桌上,笑着对他道:“宋老爷,我这总算对得住你吧?”宋阳泉听她的口音,不知道是指着喝了一杯酒对得住也不知是说二人共喝一只杯子对得住,不过她说的这话,总是极有意思的,不能够认为随便说出来的话。自己在乡下时,也觉着是个调情的老手,只是人家都说自己是个老实人,虽有情才,无所表现,现在听梅贞这种话,决计是调情的,不应抹杀。一看那杯子里,正还留着一些剩酒,更有意思了,于是拿起酒壶,向杯子里一倒,倒了大半杯酒,先向着梅贞一笑,然后举着杯子咕嘟一声,完全喝了下去。
梅贞已是坐回她的原位,再行吃喝了,看到宋阳泉这种喝酒的样子,也就目光四射,最后落到他身上去。宋忠恕一顿吃喝已有了三分饱,便不是先前那样无工夫说话了,便笑道:“杜小姐的量不错,家兄的量也不错,以后可以多找机会,聚会两餐。”梅贞笑道:“我的小量,恐怕陪不过宋老爷。但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哪一天宋老爷应酬闲一点儿的时候可以到我屋子里去小酌一次,不知道可能赏光?”
说着,将头微微侧着,斜了眼珠去看宋阳泉。宋阳泉有了许多次的周旋,不是先前那样逼不出话来了,便笑道:“杜小姐,太客气。”他只说这六个字,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宋忠恕道:“当然要到的,我们有工夫自然陪着,我们就是没有工夫,家兄一人也是要到的。”梅贞笑道:“宋先生总是要占便宜,赖着吃我们的饭。你看着,我要瞒着你,不让你知道,专请宋老爷一个人。”
她这句话,原是和宋忠恕打趣的,可是在宋阳泉听了这话,显得是她的目的,是专在请我,乃是对我独厚,这样看来,岂不是她有意于我。再说她叫宋忠恕是先生,叫我却是老爷,分明她又羡慕我做官。我现在还是来找事做的,她就如此倾心,设若我一朝真个有官到了手,她不定更要怎样地捧我相信我了。这样看来,以前她对我那样秋波送笑,绝不是偶然的事。趁着这个机会,我大可以在省城里弄个文明太太一路上任,这比家里那个乡下师娘,要高上一万倍了。
心里这样地想着,眼睛就不住地看到梅贞的脸上去。好在两人是彼此对面坐着,也不用费什么布置,自然看个对着。在席的人,魏童二人,都只顾着他们的吃,宋忠恕偶然和梅贞说一两句话,还带一点儿拉拢的性质。只有唐尧卿见宋阳泉全副精神都射到梅贞身上,大为不满。他也并不是抱道在躬,看不惯这种行为。只是想着,这样好的一个美人儿,倒让他一个乡下初来的人享受,令人不服,而且也怕杜小姐和宋忠恕是一路的人物,不要把箱子里那一包一包的现洋,倒让她滚着去了。因此越想越留意宋阳泉的行动,借以监视他调情。
宋阳泉这时只有口里知道是吃着菜,此外便只知有杜梅贞小姐,唐尧卿这样的老先生,他哪会放在心上?坐在一边的宋忠恕看到魏童二人时,他二人目光略照一照,有点儿笑意。看到唐尧卿,见他撅了胡子,手上不停地拨了菜盘子里的菜,眼光落到宋阳泉身上。宋忠恕一想,你一个乡下土绅士懂得什么?我们念你拉买卖上门,才和你合作。你这样子,还是怕我们多分了肥,还是你要吃这飞醋呢?我索性做上一做,看你怎么样?便对宋阳泉道:“大哥,你能喝,杜小姐也能喝,隔了一张桌面子,怪不方便的,你和我互掉一个位子坐坐,好不好?”
宋阳泉见他和梅贞只隔了一个桌子角,正自想着,我坐在那里就好了。现在宋忠恕发起和他对调,简直猜到心眼里去了。不过说明了是陪杜小姐喝酒,倒有一点儿不好意思起来。倒是那杜小姐大方,却笑道:“宋先生有意让你令兄灌醉我吗?但是我也不怕。好在是自己本旅馆里,喝醉了,我马上回房睡觉去,也就没有事了。”宋忠恕手上拿了自己的杯筷,一齐移到下首,也不再征求宋阳泉的同意,就把他的杯筷完全送到这边。将手扯着他的袖子道:“请过去,请过去。杜小姐先就向你敬过一杯酒了,照说,你也应该过去陪两杯。”
宋阳泉把脸涨紫了,笑道:“既是要陪,我就陪两杯吧。”于是坐了过来,先搭讪着各斟了一杯酒。梅贞笑道:“宋老爷,你为人太老实呀。令弟是有意要用酒把我们灌醉来,你倒真喝起来了。”说时,那一双漆黑分明的眼珠在深的睫毛里向他一转。桌子底下便伸过一只脚来,将他的腿轻轻敲了一下。宋阳泉心里连跳了几下,几乎身子都要倒将下去,连忙举起杯子先喝了一口酒壮一壮精神,然后才向梅贞笑道:“我知道杜小姐量大的,我慢慢地陪着,总也不至于醉。”说着这话,又觉软绵绵的东西靠着了自己的大腿,这不用再捉摸,一定是梅贞的腿伸过来了。而同时梅贞也就眉飞色舞的,望了人喝酒。宋阳泉真是乐极了,满心都搔不着痒处在哪里,只有笑和喝。
不知不觉之间,一餐饭已经吃完,梅贞首先告别,说是要回房去洗脸。宋阳泉虽然有点儿舍不得她走,然而当着许多人在这里,也没有法子可以挽留。眼望着她,一掀帘子,又回了头转着眼珠一笑,简直是其味无穷。魏有德、童秀崇本也想多徘徊一下子,免得人家说吃了就走。无如在房门外已经有扬州人的声音,设若这就是来收菜钱的,自己虽不用掏钱,然而抵在当面一声不发也不好,于是推着要洗脸也走开了。宋忠恕是一家人,便不客气,就在宋阳泉屋子里洗脸。馆子里收菜碗的来了,就替宋阳泉做主,喝的酒在内,连小费一共给四元五角。催着宋阳泉给钱。
宋阳泉一想,旅馆钱本是连房饭在内的,用不着另花什么钱。现在丢了正饭不吃,另外花了这些,正好值乡下一石半稻。一面盘算着,一面打开箱子,取出五块白花花的洋钱来。宋忠恕一伸手,将洋钱接了过去向袋里一揣,对那收碗的伙计道:“明天早上,我们还叫点心吃,一块算吧。”伙计知道这屋子里是乡下来的财东,也不怕他们会少钱,自收拾碗筷去了。
宋阳泉听说宋忠恕明早还要叫点心吃,料着那要找零的五角钱,大概是成为画饼。好在一餐点心也不会少过五角钱,钱不够,他少不得要垫出来,明天且放怀吃他一顿,吃他两角钱回来才好。自己这样想着,慢慢地又回味到刚才吃的东西,其味真是不错,因为只顾着和杜小姐应酬,把菜味忘了。记得有一朵红花样的东西,吃到口里才知道是猪腰子。还有那雪白一粒的东西,看去倒有些像炒玉米花,吃到口里又鲜又软,作虾子味,他们说是炒虾仁。原来城里人吃虾子,把头和壳一齐剥了,只吃虾肉,这果然是好吃,将来回家去,也可以传给他们这一个法子。最奇怪的是那一碗炒子鸡,吃了半天,却没有吃到骨头,这却不知道是怎样做法。
他在这里出神,宋忠恕和唐尧卿猜他又是想到了杜小姐,一个嘴角上微笑,透出那得意之状;一个就深锁了两道眉毛,觉得这事阻之不能,不阻不平。还是唐尧卿微叹了一口气道:“这年月真是不同了,大小姐也是一样可以出来应酬。”宋忠恕道:“小姐出来应酬,这又算什么。现在许多老爷们办不了的事,还全靠小姐出来维持哩,杜小姐是不愿到四川去,她若愿意到四川去,一定比我们阔得多。她有一个干姊妹,现在是个道尹正夫人。还有个干姊妹嫁了个军长,虽然是姨太太,听说很有权在手里,多少人怂恿她去,她嫌离家太远不去。她的资格,我们比得上吗?”宋忠恕只管将杜小姐捧起来,把宋阳泉可急坏了,心想她有这样好的前程不去,在这旅馆里竟会看上了我,不要因为我是一个大官吧?我若无意于她,她看错了,就让她看错了,识破不过一笑而已。我若有意于她,那就要做得慷慨一点儿,不让她看出我的底子来,好在不久我就可以得差事。得了差事之后,虽然官小,是个现任的,也就好应付她了。如此一想,宋阳泉于此就变了一个人。正是:
人间最是魔城近,进退全凭一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