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听到刘伯同在外面屋子轻轻咳嗽了一声。金子原便走出屋子来道:“老刘,我们这里有了厨子,怎么你也没有告诉我一声?”刘伯同抱着拳头道:“抱歉抱歉!不过这些琐事,我根本也没有打算告诉你,你想,你要接收这些物资,看许多表册,那也就够你费神的了。回得家来,我只希望你享受享受,不必操心,我就怕我想得不周到,关于你的饮食起居……”金子原道:“我想起了一件事,我还是由重庆带来的几张名片,已经是不够用,能不能找一个印工比较快一点儿的印刷所?”刘伯同伸手搔了两下头发,笑道:“等我想想看。啊!”接着,他一顿脚道,“有了有了!我给老佟去打个电话。他准能办得十分美满。”金子原皱了几皱眉头道:“哪个老佟?”刘伯同道:“你纵然不认得他,也应该知道他的大名。他叫佟北湖。”金子原两手同摇着道:“不可不可。这位仁兄,我在战前有一面之缘,交际倒是八面玲珑。不想这八年的沦陷期间,他做得太不漂亮。”刘伯同连连地抱着拳头拱拱手道:“你就美言几句吧。老佟虽然风头出得过火一点儿,可是他最后这两年,完全变了……”金子原笑道:“你那老调子又来了,又是和中央某方面取得联络,从事地下工作。”
刘伯同歪了脖子一笑,点着他那胖头道:“是否从事地下工作,那我不得而知。不过在一年前,我碰到了他,他总是说日本人快完了,日本快完了,而且还极力地鼓励我到后方去。”金子原笑道:“姑且无论他是否鼓励过你,可是你到后方去过吗?”刘伯同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只是口里嘶嘶地吸着气。正在为难,杨露珠捧着毛线活计,走了出来,她靠了门框站定,向金子原问道:“怎么又谈到了地下工作。你们说谁?”金子原道:“我们谈的是佟北湖。老刘要托他去给我印名片。这个人,还有一谈的价值吗?”杨露珠带了笑容,将头摇了摇道:“那倒不然。沦陷在北平的人,谁不是受着日本人的压迫?虽然有些事他是做得不对的,有些地方也可以原谅。日本投降以后,他对于中央来人,只要你发句话,他没有不尽力奔走的。满街散的传单标语,我就知道他代印的不少。给你印几张名片,那有什么关系呢?刘先生你就给老佟打个电话吧。给专座印名片的时候,我揩揩油,也可以给我印几张名片。”
金子原笑着,还没有说话,只听刘伯同道:“那我就去打电话了,没什么关系吗?”金子原道:“也可以吧。可是你不要说是我叫你打电话的。”刘伯同对于这件事,似乎十分感到兴趣。电话机本来就在这大客厅角上,刘伯同拨过了号码,说是刘伯同请佟北湖说话。好像电话那边就像感到了什么宠召。过了两分钟,他握了电话机说声“我是伯同”,就接着笑了一阵。然后道:“我忙虽忙,不过跟随专员查勘各接收机关。专员为人非常好。见见他?……这个……好吧。我向专员请示以后,再答复你。你先给我们专员印两盒名片。我把官衔念给你听。哦!你知道,你报给我听,对的对的,官衔是对的。对,黄金的金。哈哈,对的,台甫是‘原子弹’的‘原子’两个字倒过来。什么时候有?今天晚上就有。我们陪专员去听戏。对了,新,新。倒不必那么急,明天早上送到公馆来就是了。还有,杨露珠小姐,希望你也给她印一盒名片。什么官衔?哟,这个我还得请示。”
杨小姐听了这话,立刻跑了过来,将耳机子抢着接了过来,笑着喂了一声道:“佟先生,好久不见,忙吧。我啊?我在……老实告诉你吧,我在专员公馆。道喜?喜从何来呀?哦!您说的是这个。也许专员给我一点儿工作。那自然咱们都是老朋友。不过我是人微言轻啦。客气客气,那不敢当。”她说话时,手握了耳机,眼睛可斜了过去,向金子原溜着。金子原真不知是何缘故,每当她眼风射了过来,就感到周身一种莫大的舒适与陶醉。她在电话里继续地道:“别开玩笑,我没有名义。专员倒是面许了给我当一名秘书,你瞧我干得了吗?国文不行,外国文也不行,这秘书是怎样当去呢?”金子原坐在沙发上,两手垂着,听他们说到这里,便笑道:“杨小姐,客气什么,也犯不上和这些人客气。”杨露珠向电话里说了句“等一等”,立刻将手按住了话筒,两手捧了耳机子在怀里,半斜了身子,向着金子原笑道:“我怎么答复?”金子原道:“你就叫他印上专员办事处的秘书吧。这个职务,若是呈报不上去的话,我私人也可以聘请你。”杨露珠向他深深地笑着点了个头,像是道谢,又像是答应他那句话,金子原也就笑着点点头。杨露珠这才向电话里道:“好吧,佟先生,您就在我姓名上,加上一行办事处秘书吧。啊!我是中央的人了,别损我,不过是专员提拔而已。是的,他为人极宽厚的。好吧,再说吧,再见。”
说毕,她挂上了电话。做个跑步的姿势,跑到金子原面前,笑道:“这可是你说的。”金子原笑道:“我说什么?”她道:“你说让我当秘书。”金子原笑道:“这还成问题吗?难道我还反悔不成?”杨小姐回转身来,将手指着刘伯同道:“他还没有名义哩,我倒先发表了。”金子原笑道:“你很不错,你还不忘介绍人。我派他当名录事吧,直接归你指挥。”杨露珠笑道:“那可不敢当。”那刘伯同最是会凑趣,听了这话,立刻走到她面前,深深鞠了两个躬,笑道:“杨秘书,往后希望多多提携!”杨露珠哟了一声,笑得向屋子里一钻,金子原也哈哈大笑。这样一来,他就不再把佟北湖不配来往的事放在心上了。
这时厨子已在餐厅里摆上了饭菜。两男一女也吃得非常的痛快。金子原饭后在客厅里喝咖啡的时候,问老刘什么时候到戏馆子里去。刘伯同想了一想,笑道:“最好是能让我通个电话。”金子原道:“买了票,也没有谁拦着我们,为什么还要先通电话?”刘伯同道:“这有一个缘故的。在预先向这位女主角通个电话,说是今晚上有专座驾临,可以让她唱得更卖力一点儿。不过不通电话也行,临时我到后台去通知她吧。那么,我们就走。”说声走,大家披上大衣出门,汽车是早已预备好了的,十来分钟,就到了戏馆子包厢里。
这位刘先生是说了就做,陪着金、杨二位到了包厢,他并不落座,就奔向后台。后台角上,有间特别化妆室,那是属于台柱的。屋子中间,一行长桌子,桌面上摆满了扮戏的东西。一位二十上下的女子,穿了一件花绸窄袖袍子,肩上披了一块大大的粉红绸巾,正对了桌子上一面支起镜架的大镜子望着,手指上夹了一支纸烟,手边又放着一碟子糖果。她身后站着一位穿黑布长衫的男子,正拿了梳子,梳拢一子儿假发。刘伯同冲了进去,口里连连地叫着“宝珍,宝珍”,那女子望了他笑道:“刘三爷,多日不见,忙呀。听说你现在和飞来的人在一处,抖起来了。多提携提携呀!”刘伯同站到桌子边,望了她笑道:“田小姐,越来越漂亮了。说话也是那么带劲。我这不就捧场来了吗?两个厢。”田宝珍在碟子里抓了一把糖果,放到桌子角上,笑道:“请吃糖果,吃糖果。”
刘伯同道:“你今天唱《纺棉花》,也用不着桌上这么些个东西呀!”他说着话,拿起一粒糖果,撕了纸皮,随便向嘴里送,笑道,“又香又甜,这是美国糖果呀。和平以后,这玩意儿才来,还不多呢。”田宝珍将夹纸烟的手,向他指点着道:“三爷,您可漏了。您天天和中央大员在一处,这点儿事你都不懂。要说胜利,不许说和平。和平是日本要面子的话。日本人投降,咱们中国人胜利了,这怎么算是和平?”刘伯同点了头笑道:“这的确是我错了。我问你为什么还贴片呢?”田宝珍笑道:“您今天来听戏,连戏报都没有瞧清楚就来了吗?我今天是两出戏。一出是《起解》,一出是《纺棉花》。”刘伯同道:“那真够你唱的。我说,你今天还是多多卖力气才好。”田宝珍道:“你是说有中央来的人在座?”刘伯同笑道:“你能认识他也不坏呀!现在我引你去见见,好不好?”田宝珍将纸烟吸了一口,笑着摇了两摇头道:“这似乎不大妥当。众目昭彰的,我向包厢里跑。他们在第几厢?”刘伯同笑道:“你不妨去瞧瞧。他在第三厢,这位专员年纪很轻,并没有长胡子。”田宝珍将眼珠斜转着向他溜了一下,微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倒是要去见识见识。”说着,她就站起身来。
她走到下场门,把门帘子抓住,掀起一条缝,将脸子偎藏在面里,向楼上包厢里张望了去。只见第三厢里面,一个穿西服的中年人和一个妙龄女郎依傍了坐着,满脸都是笑。这时台上唱着武戏,筋斗虎在台上大翻其筋斗,这并没有什么可笑的。她回转身来,向站在身后的刘伯同笑道:“这位专员,还有一位很年轻漂亮的太太呢。”刘伯同笑道:“你错了,那位小姐并不是他的太太。你见过她的,她是我亲戚杨露珠小姐。”田宝珍抿嘴笑着,微笑向刘伯同点点头道:“三爷真有办法!”刘伯同站在她身后,也不便多说什么,跟着她回到化妆室里去。田宝珍坐下来,笑道:“对不起,我要扮戏。我不能招待你。”他两手反背在身后,站着桌子旁边静静看她扮戏。笑道:“田小姐,你不扮戏漂亮,扮戏更漂亮。你的终身大事可得自己多多考虑,别便宜了对手方。”田宝珍两手撑着额角,对了镜子窥探着。正在让梳头扎头,就斜了眼珠道:“三爷,你能不能也给我介绍一位接收大员?”刘伯同知道她是一句俏皮话,但恰不示弱,点点头道:“行啦!凭你田小姐这个名声,也用不着我介绍。你不找中央大员,你怕中央大员还不来找你吗?倒不必接收大员,任何中央大员都可以。”说着,冷笑了一声。田宝珍心想,这胖小子有了出路了,又得拿势力来压人,便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是真话。我们吃戏饭的女孩子,不总得人照顾照顾吗?”刘伯同点了头笑道:“你明白这一点,那就好办了,回头见吧。”说着带了笑容走去。
刘伯同回到楼上,却向金子原、杨露珠旁边的包厢里走去,相隔了一厢。那里面由张丕诚领班,带有三个旧同事,一齐坐着。刘伯同悄悄地挤了进去,身上又没有脱大衣,把后面椅子上坐的两位客,挤得把身子歪到一边去。他伏在张丕诚肩上对着他耳朵轻轻说道:“我就在这里挤挤吧!”张丕诚向他眨了两眨眼睛,笑道:“你三爷真会办差事。可是你眼睛朝上不朝下。带了这件皮大衣,你够加上两个人的。”他虽这样说着,并没有让开。可是在后面坐的两位朋友,在当日同事的时候,地位就低一级,他们很知趣地,也不必招呼,就溜出去了。张丕诚道:“二位到楼下散座里去坐坐也好,回头我们同车回去就是了。”和张丕诚并排坐的一位年轻的何先生,虽然地位是平等的,可是想到刘三爷现在是个红人,也就退后一步,把位子让给了他。刘伯同这就舒适了,脱下大衣,放在后面那空椅子上。正当他站着脱大衣的时候,那边杨露珠小姐偏了头向这边看着,微笑着点了点头。刘伯同欠了欠身子,而且伸手向下指了两指。那意思是说,你就坐着吧。这时,金子原全神都注意到台上的戏,却也没有加以理会。半小时后,田宝珍第一出戏《女起解》出台了。她果然是个名角,出台之后,电灯忽然放光,照着她那周身红绸紧身衣裤,用“苗条艳丽”四字来形容她,可说是当之无愧。金专员略微也懂得一些皮黄,他听到田宝珍所唱的几段西皮,都唱得婉转流利,十分动听。他伏在包厢的栏杆上,不住地点头。
张丕诚挤着刘伯同坐了,低声向他笑道:“我们专座,对小田很感兴趣。”刘伯同道:“你以为他们在后方的人,就不知道小田的芳名吗?他不过为了身份关系,不肯做露骨的表示,你以为他不懂戏,那就错了。你和小田也很熟,回头你到后台去给小田打个招呼。戏散了,一路到专员公馆去坐坐。反正我们用车子送她就是了。”张丕诚笑着点了点头。不过他也有一点儿心事,觉得这个做法,杨小姐未必赞同。曾偷眼望了她一下,这时杨小姐正燃了一支纸烟吸着。他心想杨露珠大概也是兴奋过甚了吧,怎么也吸起烟来。但他猜想得并不对。杨小姐将两个染了红指甲的手指,夹在嘴里吸了两口,然后喷出一口烟来,随着就把纸烟由嘴角取下,将手膀子碰了金子原一下,金子原回过头来时,她却把手伸过去将纸烟递给金专员了。张丕诚虽隔了一个包厢的扶手板,但他眼光锐利,还看得很清楚,只见那纸烟头上,印着一道很深的红圈圈,不用说,那是杨小姐口上的唇膏了。这个感觉,金专员大概也是有的,见他接了纸烟看了一眼,然后笑着向她点了个头,这才把纸烟放到嘴里去。这就让张丕诚心里发生了一个感想,刘三爷虽是专座的老朋友,要专靠老朋友的关系,也未必就这样容易得专员的信任。最大的原因,还是这位杨小姐从中卖力。自己虽然没有这样一个小姨子,可是像露珠这样的女人,北平城里那不是多得很吗?老刘既然鼓动去拉拢小田,这未尝不是一条路子。心里这样想着,他也就不住地向隔壁包厢里抛着眼光,便又见她左手拿起水果碟子里的一个梨,右手将小刀子转了圈儿削皮。那十个红指甲的手指,在白梨上按着红白分明,那是相当好看的。他不要看戏了,继续地看她次一行动。果然如他所猜,她将五个指头夹着削了皮的梨,悄悄地送到金子原面前去。他看到,且不接梨,向她笑道:“你先吃吧。这戏馆子里沏的茶,简直不能喝,你不口渴?”杨露珠道:“你先吃,我再削一个。”说着就把这梨塞到金专员手上。他接了梨,眼光可射在杨小姐脸上,笑道:“我们分着吃,好不好?”杨小姐将身子一扭,鼻子唔了一声摇摇头道:“你就知道办公。梨是不许分着吃的!”金子原好像已明白了她的这句话,笑得眉毛眼睛全在闪动。
这么一来,张丕诚心里更有数了。这出《起解》唱完,中间换了一出武戏,随后就是《纺棉花》了。田宝珍换了时髦的便装,乃是紫色乔治绒的旗袍,下面肉色丝袜子、玫瑰紫的皮鞋,那种艳装,在通亮的电光下照着,那真是漂亮极了。尤其这种艳装和台下的妇女装束一样,很能引起看戏的人一种亲切之感。这时,台底下,有一阵热烈的掌声。金子原情不自禁的,跟着这掌声潮里,也就“噼噼啪啪”连连地拍了几下巴掌。刘伯同在这时,又把眼风一使,向张丕诚碰了一下手膀子。张丕诚也只是向他微笑着,并没有说什么话。
这时,忽然身后有人轻轻地叫了一声刘先生,两人回头看时,乃是佟北湖。他身穿一件半旧的蓝布罩袍,不但没有穿大衣,马褂也不曾加,透着是很清寒的样子。他左手握了一顶深灰色呢帽,右手提了个纸包。老远地看到人,就是深深地一点头,刘伯同约莫是有两个月没有看到他了。在两个月前,他还是穿了挺漂亮的西装,坐了汽车,四城乱跑,这时局势一变,他竟会一寒至此吗?在两个月前,彼此交情是很好的,而且免不了有许多事要请教佟先生。现在当然不能以立场不同,就不给人家礼貌。因之走出包厢来,和他握了手笑道:“久违久违,近来好?”佟北湖笑道:“很好,一切都靠老朋友帮忙,将来还要在老兄面前讨教呢。”刘伯同笑道:“客气客气,我们总希望将来能在一处混。”这句话,简直说到这位先生心坎里去了。他握着刘伯同的手,深深摇撼了几下,脸上笑嘻嘻地道:“深所愿也,深所愿也,一切还请老朋友照拂!”刘伯同笑道:“老兄为着什么事来了,我已经明白。”说着,就对着他手上拿的纸包望着。笑道:“是不是托你印的那两盒名片,已经印得了。”佟北湖道:“完全印得了,每样两盒。我本来还想印,恐怕印得不合意,所以少印一点儿。若是金专员看得满意的话,我再印十盒送过来。不如意的话,我就再换一个样子。”刘伯同道:“老兄做的事,没有不合意的,有两盒,大概也够了。”佟北湖道:“不是那样说。金专员来了,应酬一定很多,可能一个鸡尾酒会上就要用几千张名片。”
刘伯同点点头道:“好的,回头我对专员说。”说着,将声音压低了些,而且把身子向前凑近了大半步,问道,“你是不是要和金专员见见?”佟北湖笑道:“我来了,就是这个意思。不过金专员现时正在听戏,我们不要去扫他的清兴,我在这里等一等吧。”刘伯同道:“那也好,你先在我包厢里坐着听戏吧。”佟北湖一看包厢里四把椅子,三个位子坐了人,一个位子堆了大衣,就摇摇头道:“不必不必。楼下我有散座,散了戏时我再来吧。”他说着,并不犹豫,立刻走开。但是他并没有到楼下散座上去听戏,就站在包厢的楼梯口上。直等着台上的《纺棉花》快唱完了,他才抢到刘伯同的包厢后面站着。老刘起身穿大衣,看到他笔挺地站在包厢外面,这就先和他笑着点了个头,作个通知。然后向金子原包厢里走去,低声道:“这些名片,已经印得了,而且是佟北湖亲自送来的。”
金专员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因为他正提着杨露珠皮大衣的领子,给她穿大衣,没有工夫和别人说话。刘伯同等他把杨小姐伺候完毕了,这才走近两步,向他低声道:“他就站在那里,我引他和你见见好吗?”金子原将眉毛皱了两皱,却没有去答复这句话。刘伯同又低声笑道:“人家已经在这里等好几个钟头了。见见也无所谓。”说着,就向佟北湖招了两招手道,“北湖,这是金专员。”佟北湖听说,立刻抢步过来深深地点着头笑道:“金先生,我是久仰得很,久仰得不得了。”金子原也有个成见在胸,在大后方,大家说北湖手段高超,对于中央去的人,一定施以各种巧妙手段,将人包围住。而自己也夸过口,无论他用什么手段,也不会受他的包围。这时见了面,立刻想起前话,所以他虽然十分客气,对他还是爱理不理。但佟北湖不介意,又向杨露珠深深地点了个头。杨小姐的态度,正和金子原相反,她竟走向前和他握着手道:“佟先生,我们很久不见了,你好。我很想和你谈谈,你什么时候有工夫呢?”佟北湖被她握着手,而且向她深深地鞠着躬,笑道:“杨小姐有什么事,赐我一个电话,我立刻就到。”
说完了这句话,杨露珠才缩回手去。却偏了头向金子原问道:“明天中午,你在公馆里吃午饭吗?我想是可以的。”金子原没有理解到她突然问这句话的意思,也没有加以考虑,就答道:“你若愿意那厨子做点儿菜你尝尝,我就陪你在家里吃饭吧。”在包厢外面站着的人,一听这口风,完全不是平常家数。专员说陪着杨小姐在家里吃饭,那简直是太亲密了。家里吃饭,谁的家呢?大家很快地向他们飞了一眼。但杨小姐对于这事并不介意,她向佟北湖笑道:“佟先生,你听见没有?专员明天在家吃午饭,你上午的时候到专员公馆去拜会专员吧。我也在那里,大家谈谈吧。你可以听到大后方许多令人兴奋的事呀。”她说了这话,还怕金子原会有什么推诿之词,这就回转头来向他道:“关于北平的情形,佟先生十分熟悉。你明天可以和他谈谈。我想那是于你不无好处的。”说时,她故意歪着手臂,碰了他一下手膀子,表示着很注意这件事似的。她那双灵活的眼睛,随着这个动作,就很快地向他睃了一下,金子原在她这眼光笼罩之下,什么弹性都没有了,就带了笑连连地点着头道:“好的好的。”杨露珠向佟北湖笑道:“听见没有?我们大概十二点钟到一点钟,准在家里吃饭,你就在那个时候去吧。纵然专座公事忙,可是我这个人言而有信,约你那个时候去,一定在家里等着你。”她说这话时,脸上带了很调皮的笑容。金子原明知道她这话里有话,在这时候,任何事情都不愿得罪杨小姐,这就笑道:“佟先生,你按时来吧。我决计也是不失信的。”
佟北湖听了金专员叫他先生真有点儿受宠若惊,立刻弯了腰鞠下躬去,笑道:“金专员称呼太客气,就叫我佟北湖得了。”说完,他又是一鞠躬。金子原在他每次执礼甚恭之下,对他的印象就不算坏。他第二次鞠躬,也和他点了个头。杨小姐看到这事情介绍成功了,就挽着金子原的手一路走下楼去。她将一只手挽住金子原的手臂,将头挨着他的肩膀,不断地回转脸来轻声低语和他说话。后面一大群人跟着,自然都不作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