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一觉醒来,原来是一场梦。睁眼看时,炕头小桌上灯下有只粗花饭碗,盛了一碗浓粥,冷得成了浆子一般,只有粗瓷碟子盛着盐水疙瘩丝儿。母亲拿了一卷当票在灯下理着,眼睛也有些要拢,好像睁不开的样子。竹青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姜太太道:“你别睡了,回头下半夜又睡不着。我给你留了一大碗粥,热着你吃,好吗?”
竹青坐了起来,揉着眼睛道:“不吃了,我喝口热茶吧。”于是下了炕,将茶壶里的茶倒了半杯喝。茶也是温凉的,这一觉大概睡的时候不少。人是昏沉沉地坐在一张方凳上,背着灯光就玩味那梦中的情景,觉得真有梦中那一天,也不枉为人了。正如此出神,忽然一阵胡琴三弦的声音破空而至,接着还有人跟了这种弦索唱起戏来,唱的是《贵妃醉酒》,那音调非常之甜,在这样细雨无声的深夜,一个字一个字,都很是入耳。听了一大段,竹青道:“这是谁?真快活,半夜里唱戏玩儿。”
姜太太道:“这不就是前几天搬来的那刘家吗?今天下雨,大概刘玉蟾不上戏馆子,就在家里唱着玩,解个闷儿。他们家那跨院子绕了过来,和我们就是隔一个院子,所以我们家里听得挺清楚。那孙掌柜和他们做活,认识她呢。据说,她现在是自己组班,上海戏馆子里有人来邀她到南方去,出到三千块钱一个月的包银她还不肯去,有这三千钱,别说是一个月、一年,咱们一辈子也够过的了。其实她也长得不怎样美,就是人缘儿好,活该她发财。据孙掌柜说,常有阔人坐着汽车到他们家里去打牌吃饭,还不定又是一些什么阔人在她家里足吃足喝一阵,这就该她唱上一段,大家开心来了。”
竹青道:“那刘老太爷养了这样一个姑娘,也算养着了。谁家的儿子能挣这些钱养活娘老子呢?”
姜太太道:“这也是千人中难遇的一件事,怎样可以打比?”正说到这里,只听到哈哈一阵笑声,原来是唱的拉的都停止了,听戏的人正在捧场呢。那阵笑声过去了,接着又是噼噼啪啪的鼓掌声。
竹青道:“听!可不是有阔人在她家里吃着喝着吗?这全是爷们的声音,大概都是捧角的。”姜太太没有理会姑娘的话,只是偏了头去听隔院子里的响声。那院子里人语喧哗之声停止以后,接着又是麻雀牌声,稀里哗啦,打成一片。竹青道:“你瞧!这份热闹劲儿,这一晚晌,抽头总可抽个一百二百的了。”姜太太没作声,还是偏了头在那里听着。
许久,姜太太才笑着叹了一口气道:“我这是什么玩意儿,老把人家家里的事往自己耳朵里听,听着受用吗?”竹青因为母亲许久没有作声,所以她背了灯光看着自己的影子,用脚只管在地上践踏着。姜太太道:“我心里倒想起一件事来了。前些日子,玉兰说过的,有个什么跳舞唱歌儿的学校招考女学生,除了供吃供喝,还可以拿月钱,若是跳舞出来了,也一样地挣大钱,我就是舍不得你离开,所以没有望着这上面想。于今我又有些后悔了,该让你去,姑娘总是要出门子的,能把她关在家里过上一辈子吗?”
竹青也不作声,依然看了那人影子出神,大概隔壁人家是另外有个天地,在这样的阴雨天,别家都感觉烦闷,这刘家却是很欢喜,在麻雀牌声吵动之后,那胡琴和三弦子又衬托着人的歌声,陆续地热闹起来,似乎这打牌在一间屋子里,唱戏又在一间屋子里,各人寻找各人的乐趣呢。
姜太太把清理好了的当票收到箱子里去了,却向竹青道:“你还没有听见说呢,这刘玉蟾家里以前也是穷得不得了,她就在天桥唱戏,每天拿三四十枚的戏份,因为她扮相好,几次让人家一捧就捧起来了,到现时也不过三年的工夫,就红得这样。上次我要让你走进那个跳舞学校就好了,有人说跳舞事干不得,我想那要什么紧?只要自个儿心里摆得正,什么事也能干。你瞧,刘玉蟾坐着汽车进进出出,谁不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刘老板’呢?她的妈出来,人家不也是叫‘老太太’吗?这年头儿,只要有钱,什么事就都好办,王八、鬼子、贼,人就都得恭维。没钱呢?你拖一片揖一片,就是个天字第一号的正人君子,谁瞧你呀?你瞧,我们今天没给煤油钱,倒受卖油的一顿气!”
竹青笑道:“呵呵!我明白了,您这意思,想打算叫我也去学戏是不是?”
姜太太犹豫了一阵子,才从容着道:“我的意思,以为咱们家穷到这样,不想一个法子找出路,那是不行的。找出路,有什么路子可找呢?你想呀。”她说着这话,眼瞧着竹青的面色,似乎在那里静等她回答。
竹青对于母亲这话倒是不反对,脸上很带着一点儿得色道:“那不是吹的,我除非不唱戏,要唱戏,就得唱红。有一天,我也让你坐汽车、住住有电灯电话的大房子,那个时候,你也会说养姑娘没有白养活着了。”
姜太太道:“我也不想那样好,只要咱娘儿俩对付着有吃有喝也就得了。”
竹青道:“我嗓子是有的,总也不会猪八戒似的不受打扮,只要我肯学,一个月准可以拿个一百二百的。”
姜太太笑道:“这也叫娘儿俩睡不着觉,睁了眼睛说梦话。你下午只吃了一个烧饼,肚子恐怕是饿了,把这碗冷粥吃了吧。”
竹青正说得高兴,母亲说是说梦话,这倒有些难为情,不由得脸上一红,就借着生气来遮盖她的不好意思,将脸一偏道:“我不饿!”
姜太太道:“不饿?可要到明天十一二点钟才有吃的呢。”
竹青道:“我知道,哪一天早上吃过三茶三点,还是怎么着?”
姜太太只得笑着将粥碗和盐水疙瘩丝的碟子一同送到外面屋子破桌子抽屉里去,口里还道:“不吃就不吃吧,这也犯不上生个什么气啊。”竹青也不理会她母亲,在小桌子抽屉里翻了一阵,把一本看过三四遍的残本《红楼梦》又站着靠了桌子看上几行,不看则已,看了之后,倒引起趣味来,索性托了一张方凳子坐下来看。姜太太走进屋来,用手轻轻抚摩着她的背道:“别看书了,天不早,你也该睡了。”竹青只管低头看她的小说,又是不理会。姜太太因她老不作声,知道她心里一定是很不痛快,勉强打搅她,她更不高兴,展开炕上铺的被单,扶了扶枕头,无精打采地自躺下了。姜太太躺着,两只眼睛原是注射着自己姑娘的,但是精神非常不振,昏昏沉沉的,将眼一闭上就睡着了。
竹青因着无聊才翻弄这本书的,现在静悄悄地坐在桌子边,很觉得身上有些凉飕飕的,将书一推,一手撑着头,半侧着身子,凝一凝神。在她这样凝神的时候,隔壁院子里的人忽然大哗,有个女子的声音嚷着道:“彭三爷,请你务必到呀。”有个人答道:“不用你嘱咐了,我明天到这里来接你上戏馆子就是。我来不及,我也会打发我的车子先来,若是老要你嘱咐着,现着咱们就不够交情似的了。”于是有几个人接着一阵哈哈大笑,跟着起哄,同时便听到呜呜的喇叭声、轧轧的汽车机件声,热闹得了不得。看看自己的母亲,将一只手绕到头上去,正睡得酣。一人老坐着听隔壁戏,这也没有多大的意思,于是将穿的长衣脱下,也爬到炕上去睡。因为姜太太将两个蓝布枕头叠着一处,嫌它高一点儿,便将面上一个枕头挪开来。不料这无意之间却在枕头里面找出一张相片来,拿起看时,是个军人。他身上穿了棉的军服,满身起了许多饱鼓的皱纹,头上戴顶军帽,两边又有两个出风皮护耳,他两手下垂,鼓了脸,瞪着眼,做个立正式。翻着那相片后看,上面有两行七颠八倒的字,乃是“曹正心,山东郓城人,年二十七岁,现任第七旅第十五团第四十五营第九连第三排排长”。
她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心想这一大路头衔,看起倒吓死人,其实不过是个排长。这人我们并不认识,怎么会有一张相片在枕头底下?这大概不是送给我们家的,若是送给我们家的,应该也有个上下款的称呼。在灯下将这人的相片仔细看看,高鼻子、鼓脸泡、短眉毛、三角眼,而且是两只招风耳,便是那额头上也有几条寿星纹,说是二十七岁,恐怕不见得。自己将相片向桌上一扔,便靠了枕头,弯着身子,靠了母亲睡着,无如先会儿睡过一觉的,这时睁了两只眼睛,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因为睡不着吧,便想起心事来,心里所想的都是和自己的能力差上几百倍的事情,好像是自己突然在炕下挖得一窖银子,于是母女二人慢慢阔绰起来,住好房子,穿好衣服,家里买着整包的洋白面,爱吃什么就做什么。又想自己嫁了一个有钱而又年轻的丈夫,他并没有父母兄弟,接着自己的母女在一处过活,要什么有什么。这样地想着,仿佛就在过那种日子一般,非常痛快,决计不肯把这种思想打断,只听到胡同里打更的敲过四鼓,自己还不曾睡稳,心想,这样晚了,傻想什么?睡吧。于是勉强把眼睛闭起来,正有点儿昏沉沉的,忽然人声大起,有人喊着着火了。她心里乱碰一阵,睁眼看着窗子外红光烛天,槐树和屋脊看得清清楚楚,火却是封门了。她一时吓得喊叫不出,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一片着火之声,不但是惊动了姜氏母女,所有前后院邻全惊醒过来。姜太太听到竹青的喊叫声,一骨碌爬起来,睁眼一看,窗户外面果然是火星向院子乱落,那火焰成球似的,向半空里卷着,仿佛这火头就是在家里烧着一样。这一吓非同小可,见竹青坐在炕上,拉了她下炕。母女俩同时摔着滚在地上,好容易爬了起来,拼命似的向院子外面跑,及至跑到院子外头来,才看到这火焰在隔壁人家,还隔了好几重院子哩。她两只大腿筛糠似的抖着,扶了竹青的肩膀,只向隔壁人家呆呆地望去。只在这时,院子门轰隆一下响着倒在地上,有人喊着:“姜太太!姜太太!”
姜太太看时,乃是那边院子里的丁先生,便道:“这怎么好,我们这儿不要紧吗?”
丁先生穿了一件空心长衫,敞着胸襟几个纽扣,两手抄了长衫的下摆,喘息着向姜太太道:“你们真吓了我一跳,我叫了几十声,你们也不打开门来,也不知道你们在屋子里怎么了,我只好打了门进来。这火势很凶,说不定会烧到这边来的,快进屋子去拣拣东西。”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向天空的火头望着,突然一阵火焰向半空里冲出去,好几丈高,似乎又烧着了一幢屋子。说话未完,他掉转身躯就向外面跑去了。
姜太太被他这一句话提醒了,果然跌进屋子去拿东西。最重要的自然是放衣服的那口箱子,两手拉了箱子的铁环,半捧半拖地把箱子拖出院子来。竹青匆匆忙忙地也跑到屋子里抢了一样东西出来,因看到姜太太已经跑到院子里去,自己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向外面跑了来。姜太太将箱子放在地上,自己倒背身子只管向外拖,看见竹青出来,又点头又招手道:“快向外面跑吧,火头烧过来了,天啦!怎么好呢?”
她嚷着跳着,还带着哭声,糊里糊涂跑出大门来,只见满胡同男女乱跑,有几个警察在人丛里钻着,口里呜呜地吹着警笛,那火光照着人家墙壁,现出金黄之色,不时有一两个火星子飞到地上来,这空气更觉得十分紧张。接着在不断的铜钟声里,开到一辆救火车,跳下二三十个戴铜帽子的救火队员,直奔失火的人家,顷刻之间,救火军号声、水会的水车铁轮声、救火员和军警的呼喊声便闹成一片。那水会里的人竹竿上挑着白纸蓝字灯笼,在火光里晃着,便更感到紧张之中有些凄惨意味。只有二三十分钟的工夫,消防队和水会已经到有十几部分,胡同里更是热闹。那向自来水管接上的橡皮带,地上拖了十几根,小眼里漏出水来,嗤嗤作响,冒出几尺高。水会里挑水的水夫,一串来,一串去,水桶子摇摆着,彼此相撞作响。这样情景,平常所看不到的,她站着只管看人,都呆过去了。所幸这火势虽猛,一来风已息了,二来久雨之后到处潮湿,经过这番抢救,火便衰下去。
姜太太出大门以后已是糊涂了。竹青长了这么大,也只是听到人说着火,并不曾亲眼看过。现在见门口是这番情形,只有心房乱跳,眼光发呆。半小时后,这一场火就消灭下去了。姜太太听见人家说“好了,好了,火熄了”,这才回转一口气,回头看到竹青手上抱了一个大枕头,便哟了一声道:“你怎么手上抱着一个枕头呢?”
竹青一看自己手上,可不是抱了一个枕头吗?耿太太也站在她身后就笑道:“你别说人家,你瞧瞧您自己,不是拖着空箱子吗?里面的东西呢?”
姜太太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拖箱子出来,不知道怎的把箱口朝了下,一声哎哟还不曾喊叫出来,对面墙角下却有人跟着叫起来道:“这可真是疯了,什么也没要,我捧了一把茶壶出来。”
这时正有几个人打着灯笼站在胡同中间,照出三个人的情形,引得许多人都笑了。那个自说捧茶壶的人,也是一个女子,她说着话就跨过泥沟走到这边墙下来。看到姜太太倒拖着箱子,便搭讪着道:“你瞧,不都是吓糊涂了?”
姜太太这才看清楚了,正是自己最羡慕的那个刘玉蟾,便笑道:“哦!原来是刘老板,你受惊了,没烧着什么吗?”
刘玉蟾道:“不是我家里起火,是我后院隔壁车厂子里着火,我家里烧着没有还不知道呢。”这时却有一个人飞跑了来,一路喊着刘老板。刘玉蟾答道:“我在这里。”
那人道:“火熄了,咱们家没有烧什么,就是消防队把厨房隔壁那两间破屋拆了。老爷子、老太太到处找您呢,快回去吧。”
刘玉蟾便和姜太太点了点头,说是明儿见,就匆匆走了。这里向外避火的人都纷纷回家,姜氏母女也就抬着空箱子回去,可是姜太太过后思量很后悔,自己不镇静,胡乱将东西向外搬,倒不如不动,东西还不至于散乱。于是在家里找了个洋蜡烛头点着,由自己院子里一路照到大门口来。这箱子里除了几件衣物而外,不过几个破布卷,虽然沾了不少的泥水,倒也不差什么。只是有一包半年来的当票,恰好落在一个水洼边,这当票是用布卷着的,那布卷子已被水浸透了的,拿在手上,泥水只管向下滴着,赶忙拿到屋子里去,在灯下解开布卷一看,那当票沾成了个糨糊片,简直是拿不上手了。姜太太将布卷放在桌上,呆呆地望,口里叽咕着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竹青靠了房门,远远站定望着,有五分钟,才露出一句话来道:“完了!完了!”
姜太太道:“二三十张当票,我哪里全记得日子,马上刮起西北风来就得穿夹袄,现在赎不出来了,又没钱做新的,还不是要命吗?”竹青也不作声,依然靠门站定。姜太太靠了桌子,也成了一个木雕的,哪里移动得?
母女俩就这样呆着,许久许久,竹青才道:“东西已经是坏了,发愣也没有法子,只当是火烧了吧。”姜太太叹了一口气,也没有什么话说,倒反是爬上炕去躺下了。这时,却听到外面树上有两声鸦鹊,竹青道:“鸟都叫了,大概是天亮了吧?”将手掩了煤油灯,向窗子上看时,窗子上有些鱼肚色,便道,“天也亮了,别睡了。”
正说着,外面有人叫了声“竹青”,却是玉兰来了。她道:“没有睡吗?你瞧,你们家院墙倒了这样大一个窟窿。”
竹青走出来一看,果然和隔壁相隔的墙,在中间坍下一大片,在这院里看到隔壁人家,很是清楚。那院子里摆了满地的家具,有几个人在搬运。其中一个女子正是刚才从大门外看见的刘玉蟾,自己正向她估量着,她倒还是很大方,和这边点了个头道:“你们家受惊了。”竹青笑道:“你们府上才受惊呢,我们这儿还好些。”说着话,彼此走近来都站到墙边。
刘玉蟾道:“咱们大门口,隔了好几号门牌,里面倒只是隔了一堵墙。”
竹青道:“你们院子深,远着弯过来的,你府上说话,我们这边都能听见呢。”
玉蟾道:“我们睡觉睡得晚,天天都吵了你们吧?”
竹青道:“不,刘老板高兴唱起来,我们听得还很高兴呢。平常求您唱还求不到哇。”
玉蟾笑了。彼此都是姑娘们,说话倒很投机。就在这时,姜太太一阵呜呜的哭声却送到院子里来。玉蟾究竟是个唱戏的人,她自己对什么感情都能表演出来,人家有什么感触的时候,她一样也可以看得出来听得出来,便向竹青道:“你府上哪个吓着了吧?”
竹青红着脸道:“不瞒刘老板说,还合了戏词上的那句话,‘越穷越没有’,晚间搬箱子丢了几样东西,我母亲有点儿舍不得,就哭了。丢也丢了,有什么法子呢?上了几岁年纪的人,总是这样想不开。”
玉蟾道:“丢了什么呢?很值钱的吧。”
竹青道:“也不值什么,丢了几件小的首饰。”
玉蟾道:“女人都是爱首饰的。丢了这也难怪让老人家伤心的了。天亮了,你去找找吧。”
竹青也觉母亲哭,当面子让人听到怪难为情的,立刻跑进屋子去,跺着脚道:“别哭了,人家都听见了。湿也湿了,您哭一阵子,票子就会干了过来吗?”
姜太太道:“将来要穿的衣服,做新的没有钱,取当又没有票子,这还不该伤心的吗?”
竹青道:“别嚷别嚷!让人听到,更寒蠢了。”
那个刘玉蟾还站在墙口上呢。她如此拦阻她母亲的时候,玉蟾还站在那里和玉兰说话,究竟这个院子小,她无论如何低声说话,都让人家听了去了。玉蟾这才明白,是打湿了当票。当时听到也没有什么表示,和玉兰说了几句话,自回上房去。
这天中午,天虽不下雨了,可是阴云满天,不曾露出阳光,连刮了几阵西北风,天气十分的凉爽。热天天气转凉了,这正是大家高兴的一件事。可是姜氏母女的衣服完全当了,而且把当票毁了,对于天气阴凉,确实不大欢迎。加之到了下半天,一阵一阵西北风吹得那槐树叶子呼呼作响,就是天气不凉,这种声音让人听到也加上一种不快之感。姜太太有两件薄竹布褂子,都穿上了,竹青有两件布旗袍,也要她穿上。竹青噘了嘴道:“我不凉,凉我也不穿。穿布的,穿绸的,那是各人的命,若是穿衣服连个款式都不懂,那才是笑话呢。我没听见说过长褂子又套着长褂子穿的。”
姜太太道:“你这话也值得一驳吗?穿衣服不为的是图着身上暖和吗?只要暖和就得,穿两件也好,穿三件也好,那有什么关系?”
竹青道:“是哟!没有关系哟!到了三九天,身上穿上十件二十件夏布褂子,也是一样,只要暖和就得,管他是样不是样呢?”
她原是在屋子里和母亲说的话,她越说越气,就走到院子里来了。那墙上一个缺口依然不曾填上,恰好那刘玉蟾在院子里站在,有头无尾地听了两句,再看到竹青穿了一件极薄的俄国标旧旗袍,被风吹着,下摆飘飘乱舞,脸色都有些白了,当然是很凉。她一时良心发现,就走回屋子去,拣了自己和母亲的几件衣服,用一个包袱包着,复走到墙的缺口处来。见竹青在房门口煤炉子边添火,老是不走开,大概表面添火,其实是在那里取暖呢。于是缓缓地走了进来,老远地先笑道:“客来了。”
竹青一回头,啊哟了一声,迎上前道:“我们这破屋子,脏得很。”
玉蟾笑道:“街里街坊的,像自家人一样,没什么关系。”她说着话,把包袱提着,直送到竹青的炕上来。
姜太太见她进来,没作个道理处,向前两步,退后两步,直嚷:“刘老板,您哪儿坐呢?”
玉蟾摇摇手笑道:“别张罗吧。我这里有两件衣服,自己只穿过两回,因为不合腰身,老搁在箱子里。大改小可以,小改大可不成。拿去变卖了也不值。我听你同这位大姐,受了这回火灾,衣服大概踏了不少,一时要做来不及,先把我这个穿着吧。”她口里说着,已是把包袱打开,将里面衣服一件件地提了起来,抖给她母女俩看。
竹青听说她送衣服,而以为是破烂的东西罢了。等着她把衣服抖了开来,全是八成新的。尤其是那两件女旗袍,腰身细小,鹅黄色的青点子布,在衣摆滚着边,是最时髦的样子,心里非常之高兴,早是忍不住地嘻嘻笑了起来。
玉蟾道:“你来试试吧。”说着,就把那件鹅黄色的旗袍两手提着托肩,直送到竹青面前来。竹青只得含笑点头接着。玉蟾道:“你就试试吧。”
竹青笑道:“无功不受禄,我怎好受你这些衣服呢?”
玉蟾笑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放在家里也是白搁着的。你若是不收下,就是嫌我这衣服是旧的。”
姜太太闪在一边看着,笑道:“招罪死了。您这样的好意我们还嫌旧呢。我只嫌是新街坊,不敢当罢了。”
说这话时,竹青不自禁地已是把那件衣服穿上了。玉蟾就点着头连连笑道:“好极了,腰身非常之相合,就像你自己做的一样。我现在身腰越来越长,自己先做的衣服都不能穿,再要像你这种细身腰,恐怕不能够了。”
竹青最爱人家说她腰细,玉蟾如此说着,自己显然是赛过鼎鼎大名的刘玉蟾了,心里高兴得了不得,笑道:“刘老板,你夸奖了,我把什么比你。北京城里谁不知刘老板呢?”
刘玉蟾现时还成名未久,最好的是个名字。人家说她名声大,也是非常之高兴。不过在她自己实在也觉得名字轰动九城。竹青这样说着,她也并不以为过誉,只是笑着。有一句要承认而又不便承认的话正待说了出来,忽然有人在她院子里叫道:“岳三爷来了。”她这才笑着向竹青道:“我家来了客,改日再谈吧。这个岳三爷就是北京最有名的财主,家私几千万呢。”说毕,点了个头就走了。
无缘无故地告诉了竹青岳三爷是个大财主,这本是不可解的一句话。可是竹青倒不去奇怪这句话,只想到岳三爷是个有几千万家财的人,倒很是惦记着,要看看是怎样一个人,两手扶了墙的缺口,只管向里面院子里望着。然而这里不过是刘家的一个内跨院,有客并不向这里来的,所以竹青在这里站了许久也看不到岳三爷是个怎样的人才。只听到嘻嘻哈哈的一片笑声,由远而近地走向刘家里边去。她怅怅地想着,倒很有些感动。
姜太太在屋子里面却叫喊起来,连忙跑进屋子一看,只见她把包袱里的衣服,件件都抖开来看了,带着笑容道:“这刘老板真是好人,和我们一点儿交情没有,送了这些衣服来。我们怎样去谢谢人家呢?”
竹青道:“她拿出几件衣服来送人,那算得什么,她还有几千万家财的朋友呢。”
姜太太道:“那是呀,她现在唱红了,哪样的阔人她攀交不上。你瞧,这两件短衣服,一定送给我的了,我落到这步田地,哪里还配穿绸呀缎的,今天正是没有法子过去,把这两件衣服拿去当一两块钱来用,你看怎么样?”
竹青听说,立刻脸色板了下来道:“人家看到我们凉,所以马上找两件衣服给我们穿,我们就那样不识抬举,一回也不穿,就给人家当了。”
姜太太被姑娘一驳,本待还有一番意思要说出来,可是想到姑娘的脾气大,恐怕说僵,她嚷起来,真让刘玉蟾家听到了倒不合适,便忍住了没有作声。瞧见竹青一人噘了嘴闷坐在一边,停了五分钟,就强笑道:“这也是你一番好意,你不让我当,我就不当是了。你穿的衣服多合身材,你可以穿着让耿伯母去看看,她真会相信你是新做的呢。”这句话倒提醒了竹青,也不理会母亲,起身就向外边院子里来。这一来,又让她长了一番见识,对她生活的转变是给予了一种很大的影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