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便是一个有头巾气的孩子。别的孩子爱听故事,我爱看小说,别的孩子爱唱曲,我爱念《千家诗》。同时,我还喜欢在书本上找出一些不相干的问题来研究。记得十二岁的时候,我家里请了一位端木先生教我读书。他喜欢看《三国演义》,成了我一个同调。先生一走,我就把他的小说偷过来看。先生有几次碰见了,因为是他自己看的闲书,虽然看小说是老先生所禁止的,也只好含糊过去,因此我倒很感激先生,先生也就另眼相看。只为我这孩子和其他的孩子不同,把我的胆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有什么自己不能研究出来的问题,也就和先生去讨论。
有一天,我读过了半本《千家诗》,正赶上天上下着细雨。我忽然想起来了,同是说黄梅时节的,怎么有诗说“黄梅时节家家雨”,又有人说“熟梅天气半晴阴”,也有人说“梅子黄时日日晴”?我把这问题去问先生,先生笑了,他说:“其实三句诗都是说天气不好。第一句不必说了;第二句半晴阴,也正是说天不能晴起来,时时刻刻都有下雨的样子;至于第三句,那正是也说着雨,这话怎么说呢?因为一向都是下雨的,在梅子黄的时候,应该也是下雨。忽然晴了三天,阳光里在绿叶油油的当中,显出一颗颗的黄梅子来,多么可喜。所以诗人特地赞上一句‘梅子黄时日日晴’,喜之也。喜其晴,正所以恶往日梅子黄时之必雨也。”
端木先生这样说着,是不是替诗人护短,我不得而知,可是由这里面,我悟得了不少的读书法门。每到连绵下雨的时候,我就连想着这件事。不过以后到了北方十几年,虽然感受到风沙之苦,却喜没有过那一下两三个月的雨天。有个好游的人说,在中国越往南,雨期越早,也越长。大概广东、广西,阴历正二月便是雨期;到扬子江附近,便是三四月;过扬子江,到五月尾。若到了燕赵之间,雨期只在六月中间、七月初旬了,而且也不过七八日至十几日。每下一场雨,中间还可以得一二日晴天。所以在北方的雨期,并不十分讨厌。况那时正要雨,天下过雨,天气也就凉爽多了。这是我所得的感想,可是这要在穷人眼里看起来,却又不尽然。
这话从何说起?出在旧都西城一条深胡同里。这日是下雨的第三天,地下的浮土,已经被雨水渗透了,成了黑泥浆。车辙人迹,再在泥浆里一搅,乱泥浆又变成了泥湖。两旁人家,简直有人出门就唉声叹气。门牌三号的人家是个三尺宽的小窄门,门口有两株大槐树,因为雨水够了,树叶繁密,一直罩到小门的矮墙上来。天上黑云相连,本来没有一丝露阳光的所在,相加上这槐树,低低地罩着人家,简直把这里的空气相映得黑惨惨的。在这黑惨惨的槐荫之下,那小门洞里站有一个身材苗条的女郎。她靠了门,只管向胡同的尽头呆呆地望着,似乎等着一个人来似的。
在她这呆望的时候,有一辆六座的轿式汽车,一路喳喳地响着,由烂泥里滚将过来。那四个橡皮轮子把路上的泥浆溅得飞舞着,向胡同两边乱扑。她以先望远处望呆了,并不曾注意到身边。及至汽车颠簸着到了门口,猛然回头向车子上一看,车子里坐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穿得花蝴蝶似的,满脸的胭脂粉。只见她耳朵上垂下来的两个钻石耳坠子,摇摆得晶光闪闪,便觉得坐在车子里的人是得意之极。她正这样看着,却是扑哧一声溅得许多泥浆点子过来,低头看着自己身上,一件淡蓝竹布旗衫,本来都洗得有八成白色了,却幸是洗晒得干净,并没有半丝皱痕。现在整副胸襟却让黑泥点子溅了许多花点,臭气触鼻,简直不能穿了。
她皱着眉将脚连顿几下,就跑回屋子里去,口里嚷道:“倒霉极了!让汽车溅我这一身的泥,你瞧,怎么办呢?”她说着话,噘了嘴,站在屋子中间,两手牵了衣襟,只管是左看右看。
她的母亲耿太太戴了蟹子钳式的夹脚老样眼镜,手上捧了一条旧裤子,正靠着门坐在一张无靠背的黑木椅上,在那里䋎补丁,便放下针缝,向她周身看着,问道:“哪里溅上这一身泥?这阴天洗了可不容易干。又没衣服换,我瞧你……”这位耿太太如此说着,可是看到姑娘秋白梨似的面孔上,猛然飞上一层红晕,眼睛珠子呆了,也不转动,似乎急得要哭了,便笑道,“瞧你这孩子,这一点儿事也不应当那样发急。”
那姑娘道:“怎么不急?待会儿孙掌柜的来了,我怎么见人?”
耿太太道:“你就别见他,让我和他说几句话就是了。你赶快脱下长衣服去洗,晾一晚,明天也就能穿了。”
那姑娘噘了嘴,依然站在堂屋里,没个作道理处,只听到院子里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叫道:“玉兰!你又跟伯母闹小孩子脾气啦。大阴天没事干,尽闹脾气,更闷得慌了,到我这里来闲聊天吧。”
耿太太道:“对了,竹青姐叫你啦,你不上姜伯母那儿谈谈去?”她还不会答应,竹青却走来了。见她这一身泥点子,便笑着问是怎样弄的。
玉兰道:“别提了,穷人该死。我刚才到大门口瞧瞧孙掌柜的送活来了没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样一个千金小姐,她爷爷、她爹刮地皮,横是刮得不少,坐一辆大汽车,哧溜一声儿地过来了。你瞧,溅我这一身泥!”说着牵了衣服,只管噘嘴。
竹青笑道:“这也值不得这样嘴上挂得住一把酒壶似的,把衣服脱下来就得了,你没有换的,把我那件花布褂子穿个一半天,我妈在屋子里也是闷着啦,早起找了一件布夹袄去当,当了四钱银子,混过今天。明天要是下雨,还不能出门,当也没得当了。咱们谈谈去,给她解个闷儿,也省得你在家里生气。”说着挽了玉兰的手,一同走回家去。
她们这所房屋,是个极小的局面,正面三间房,耿太太家住了一间,另两间住了一个老教书匠,此外有个一丈见方的小跨院,便是竹青姑娘家住着。她们只有母女二人,住着那跨院里两间灰棚顶小屋子。这个小院子里,让隔壁人家一株撑天的大槐树伸着树干过来,挡住大半边天空,平常是很阴凉,下雨的天可现着阴惨。加之这细雨如烟的天空,檐溜上并没有什么点滴,倒是这老树上雨水积得多了,不时噼卜噼卜落下雨点来,那种响声,在人口单薄的人家听到,真是不堪入耳。
这时竹青挽了玉兰的手,拖着跨院来。竹青的母亲姜太太也是闲着无聊,拣出了许多大小破布片堆在炕席上,一张一张清理出来,分着大小,各卷成一束。见玉兰来了,已经听到她要换衣服,就将竹青的一件花布褂子交给她换了。姜太太依然坐在炕上理破布片。
竹青在那当橱用的大墙洞子里取出一个旧洋铁筒,向小桌上一倒,倒出一副竹片牙牌来,笑道:“咱们顶牛儿玩吧。”
玉兰道:“赢什么呢?买一大枚铁薏豆来赌吗?”
竹青笑道:“别啦,这么大个子赢铁薏豆,你不害臊吗?倒不如什么也不赢,什么也不轮,就这样赌。反正是无聊,免得白天睡够了,晚上又睡不着。”玉兰却也不反对她这个提议,各端了一张方凳子,抱住桌子角,洗牌顶起牛儿来。
姜太太坐在炕上,就跟玉兰说着闲话,问道:“玉兰,上午你们家吃什么?”
玉兰手里摸着牌,口里答道:“撑面来着。”
姜太太道:“炸多少钱酱?”
玉兰道:“也不是什么好面,是前几天剩下来的黑面撑的,撑出来有小指头那么粗,还炸酱啦?化了一些盐开水,就拌着吃了。伯母,您上午吃什么?”
姜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是挨日子过啦,谈什么吃,今天还没有笼火呢。昨天剩下几个窝头,就是这样冷的啃了几个。你大姐是嘴娇,只吃了半个,刚才卖切糕的来了,买了两大枚切糕吃了。”
玉兰笑道:“窝头是棒子面做的,切糕是黄米面做的,也不见得好吃啊。”
竹青道:“切糕里头有枣儿,也软和得多,不比窝头好吃吗?你瞧我,我多窝心,今天是凉水洗的脸,在丁先生家讨了一口开水喝,才算有热气下了肚。嗐!提起来我真烦,不来了。”说着将牙牌一阵乱抹。
玉兰笑道:“叫我来是你,不愿来也是你。”
竹青一只手撑在桌上,托了头道:“你瞧,这日子过得有意思吗?”
玉兰笑道:“伯母,快给大姐找个婆婆家吧。有了好女婿,就有好吃的了。”
竹青将头伸过来,向到她脸上道:“你说人,你自己呢?”
玉兰道:“我小。”
竹青道:“你小什么?我是二月生的,你是八月生的。再说瞧个子,你还比我大呢。”
姜太太道:“别闹,照规矩说,你两人都得那样办。玉兰,上次有人和你提一个姓李的,在铁路局办事,你为什么不乐意?”
玉兰伏在桌上,扭着身子道:“伯母,伯母,你尽瞎说。”
竹青笑道:“你爱说人,人家就不能说你吗?”
玉兰站起来道:“别瞎聊天了,时候不早,你们也该笼火了。”
竹青道:“我来笼火,你帮着我一点儿。”于是二人走到外面屋子来。
她们一个小铁炉子靠墙搁着,炉子里空空的,一直可以看到炉底下去,炉子边堆着二三百个小煤球,散在地上。玉兰道:“一点引火的东西没有,这炉子怎么笼得着?”
竹青道:“你家有炭没有,借点儿给我使,今天这样阴天,卖炭的不准来。”
玉兰笑道:“这可不凑巧,我家里也是没有引火的,到丁先生家里去借着试试看吧。”
姜太太在屋子里插嘴道:“嗐!别尽说废话了,没有炭,今天就别笼火吧,晚上我也不想吃什么了。”
竹青左手拿着一卷报纸,右手拿了一盒火柴,正做笼火的计划,现在向两个地方借炭借不着,气得将火柴报纸一齐向炉子里一抛,一句话也不说,噘了嘴就坐在一张矮板凳上,两只手臂互相环抱着在胸面前,微抬着头,望了院子外的树荫,一句话也不说。
玉兰用手掏了她的脸一下,笑道:“这一点儿事也值不得这样生气,不会找着破桌子烂板凳砍碎了?”
竹青用手连连摇了两下道:“别说了,别说了,熬着吧。我的命格外贵重些,不能饿一餐吗?”
玉兰知道她娘儿俩又在生气,不便说什么,站在一边笑着。恰好耿太太在那边叫着,说是孙掌柜的来了,她也不作声,悄悄地走了。
姜太太坐在屋子里清理破布片,倒清理得很有趣味,把外面屋子里笼火的这件事都忘记了。直等理过了三四叠破布之后,忽然想起这事来了,忙走下炕来,伸头向外面屋子一看,只见自己姑娘坐在矮凳子上,拿了一双筷子在地下连连涂着圈圈,又接上连打几个×,看那样子像是很无聊,便问道:“你坐着这里干吗啦?”竹青抬头看了她母亲一眼,依然低下头去,用火筷子在地下涂着字。姜太太站着呆了一呆,才道:“这不怨我不笼火,你瞧昨天当的钱,今天花一天。今天花光了,明天又去当不成?我想今天能凑付过去,今天就凑付一天。”
竹青道:“这样说,明天算是不着急的了,后天呢?”
姜太太道:“后天再想法子吧。”
竹青将火筷子一扔,突然站了起来道:“后天再想法子,我以为今天凑付一天,就能过一辈子呢。”
姜太太道:“孩子,我还愿意这个样子吗?”她说话的声音是非常的柔和,而且微弯了身体向着这个姑娘脸上现出很诚恳的样子来。但是竹青不等她母亲把这句话说完,她立刻将身子一扭,头上披到脑后下去的短发跟着一掀,她是厌烦极了。她也不顾院子里是否有雨,一直就向院子里走去。姜太太道:“满地都是湿的,你到哪里去?走湿了鞋,可没有火烤。”她也不理会母亲的话,也并不是走到哪里去,却砰的一声把院门关上了。关了院门之后,依然走回屋里来,还是坐在那张矮凳上。姜太太道:“这是什么意思?你瞧,洒了这一身的雨。”说着用手抚摩着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地由前向后顺着头发抚摩。
竹青将头一偏道:“别管我,不关门怎么着?这人家一天没开火,让街坊知道了,你不难为情,我也难为情呢。”姜太太又碰了姑娘一个钉子,倒退了两步,坐在一张破椅上,望了她叹了一口气。竹青也知道母亲对于自己是二十分不高兴,可是自己心里依然不痛快,也不愿意去和母亲赔着笑脸,还是低了头坐着,用火筷子划地。
姜太太道:“孩子,你心里别难受,听我对你说。我就是你一个人,漫说现在有吃的、有穿的我要顾着你,就是我手边钱留着不用的话,将来也是归你,我有什么想不通的,苦苦地挨饿挨冻呢?这实在也是因为没有钱花呀。现在是下雨,房东没来,要不然这房钱又过了两三天了,房东有那样好的心眼,放着不向咱们要吗?我心里也正在发愁,这一笔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出呢?要说是我一个人的话,在哪儿我也待得下去,一定赁上两间房住下,这也为着是你呀。”
姜太太向女儿诉了一片苦情,看看女儿时,她依然是不作声。那天空的风忽然呼呼作响,由槐树上飕过去,把槐树上积的雨水,稀里哗啦,水点向地下一阵乱落。水点响声停住了,那像轻烟似的雨丝又在半空中飞舞,雨点虽是不吹到屋子里来的,可是那天空里的寒气阵阵向人身上袭来,令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女儿不说话,母亲也不说话,屋子里沉寂极了。院子外那树叶滴下来的水点滴在砖石上,是卜的一声滴在水坑里,是隆的一声听到耳朵里去,格外增加人的凄凉之感。姜太太虽不是个词人,没有法子表现她心里这一番凄凉的感觉。不过阴惨的空气里凉飕飕的,觉着衣裳单,也觉起坐不安啦。
竹青因为今日一天没有吃热的东西,心里实在是不受用,可是一看母亲那种为难的样子,又听到母亲说得那样可怜,默然想着,就不作声。姜太太见她不作声了,料得她已软化过来,便道:“孩子,我知道我是委屈你一点儿,第一,不能好好地让你念书;第二,穿没有穿着,吃也没有吃着,比起人家的姑娘来,总比不上去。老实说,凭你这个模样儿和你那一份聪明,本也不该把你弄成这个样子。可是你父亲去世得早,你母亲是个房门里面的人,叫她有什么法子呢?笑话是笑话,真事是真事,倒是你自己说,玉兰那句话,给你们找着人家,那就好了。”竹青坐在那里依然不作声,默然地坐着。
姜太太呆坐了许久,觉得关了院门,娘儿俩饿着肚子度阴天,这总也不是一个办法,于是悄悄地站在水泥里面,回头看着自己姑娘,并没有什么表示,料着是不反对自己去开院子门,于是就轻轻地拔了门闩,走向隔壁院子来,她的意思正也是想和那位丁先生家商量借点引火之物。不料刚打开门来,就遇到那挑煤油担子的马掌柜,待要将身子一缩,把门关起,已经让那位马掌柜看到了。他连忙招着手道:“姜太太,你今日应借两个钱我使使吧?”
姜太太不能向后躲,只得反迎上前去,望了他低声道:“今日这样的阴天,我到哪里找钱给你呢?等一两天吧。”说着,脸上愁苦着,现出皱纹来。
那马掌柜挑了一副油担子,前面一篓子是吃的香油,后面一篓子是点灯的煤油,放在门洞子里面。藤篓子眼里塞了一支笔和一个墨盒子,他将笔墨全拿出来,然后走到跨院门的粉墙下,用笔由上向下一行一行地指点着。凡是北平卖油的人,他都有这样一个简便的法子,担子挑到谁家,就把谁家的墙作为特别加大的一页账簿。他们的生意真个是下层工作,专把油卖给无产阶级。无产阶级的人哪里能天天有方便的钱买油使,所以不得不记账。然而这种账无非是三大枚四大枚,也许是嫌记起来对于账簿太不经济,也许嫌费事,所以索性把账簿免了,只在人家墙上记。这些赊油的人,自然不无小德出入,可是墙上的油账向来不曾涂改过。而且卖油人,这种账也是新式簿记,大概是这样记着,五月十五三两,或是初八十六枚,在人家墙上一行挨着一行记去,记一年的账,也不过五寸见方的一片而已。这时,马掌柜将半近视的眼对了墙上的字,用笔一处一处点着,点了几笔,用笔一勾,做个横勾,那就是个小结束。他勾了几勾,便道:“姜太太,您多少给我一点儿吧,您有一个多月没有给钱了。”
姜太太道:“我不是说了,今日阴天没有钱吗?”
马掌柜道:“有钱没钱,天阴天晴有什么关系呢?”
姜太太道:“不是那样说,天晴路干,出去借一点儿、当一点儿,多少可以想法子。这样满胡同里是泥,我们女太太怎样出门呢?”
马掌柜道:“我们做小生意买卖的,没有多少本钱,真搁不住。您多少给我们点儿,让我也好回回手儿。”
姜太太道:“今天实在没钱,明后天我再想法子筹给你,还不成吗?”
马掌柜道:“您哪怕给我十枚八枚呢,多少也是个意思。要不,我这账就不能再写了。”
姜太太道:“我们不能说那无理的话,说是你不赊了,我们就不给钱。可是做生意买卖,总得圆通一点儿。”
马掌柜听了这话,有点儿急了,于是将手上拿的笔向藤篓子里一插,将挑油篓子的扁担扯了下来,然后竖着将扁担头在地上顿了几顿,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我这人做生意买卖还算不圆通,要怎样地做生意才算圆通呢?干脆,我们就光赊账不收钱得了。”他虽不是向姜太太说的话,可是姜太太听了这话非常之难堪,靠了院门站定,臊得满脸通红,说话不得。那马掌柜只向丁、耿二家问了一声要油不要,和两家打了油了,第二句话也不说,挑起担子就走了。
姜太太家里今天正是烧缺了煤油,眼见人家挑担子走了,又不能拉住人家,便只得抽身回转屋子里来。竹青见她那样子,是个极端失意的神气,便轻轻问道:“怎么了?刚才我听到您和人家拌嘴来着的。”
姜太太道:“还不是为了穷的一个字?咳!”
竹青道:“谁?好像是马掌柜似的。”
姜太太道:“可不是他吗?该他的油钱,压根儿就没有还,现在人家瞧着咱们还钱不起,不肯再赊给咱们了。穷到卖油的人都瞧咱们不起,你说寒碜不寒碜?”
竹青道:“煤油可是没有了,他不赊给咱们,怎么办?咱们今天晚晌摸着黑坐一晚晌吗?”
姜太太道:“拿钱去买一点儿来吧,当来的钱还没有花光呢。”
竹青道:“你不是说当钱要留着明天用吗?可是到了要花的时候,你也只好花了。”姜太太自己说的话不能坚持到底,还是让姑娘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地说了一句,还是自己错了,有什么可说的,悄悄地拿着钱上街买煤油去了。
竹青见母亲冒着雨出门去,又替母亲难受,心想谁又愿过这种日子,不体谅她,倒埋怨她,让她有苦也说不出,这实在也不对,如此想着很后悔起来。过了一会子,不见母亲回家,就走到大门口来等着她。这时,有辆自用的人力车在泥浆里拉了过来,车夫弯着成了金钩虾米,满头的青筋在汗里冒出来,车上面坐着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头子,身上穿了一件蓝纺绸长衫,袖子长长地拖过手指,表示他是不必劳动。这双手一只手横伸出车子来,提了个鸟笼子,鸟笼子也是用蓝绸罩着的,里面是什么鸟雀可不知道。他坐在车上头,不住摇摆着,口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唱戏,而且唱着很得意。这时,迎面来了个中年汉子,正在泥里挣扎着走路呢。他见了这老头子,立刻在泥里蹲着请了个安,满脸堆下笑容来,向他道:“老太爷,您刚回来?”
那老头子道:“下雨的天,没有哪里可去,可是这鸟要老不遛它,也许出毛病,只好出去一趟。”说着话时,车子由身边拉过去,他倒向竹青微笑着点了个头。
恰好姜太太也挨着人家墙脚下,看一步、跳一步地走了回来。其实满胡同都是泥浆,也没有好走的路,她这样走着,也不过免得在泥沟里拖踏着罢了。她右手提了玻璃酒瓶子,里面是煤油,又是一个破蒲包,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左手拿了一个烧饼和一根油条,两手两脚都不空着,好像很累似的。好容易挣扎到了大门口,竹青正要去接过煤油瓶子来,她却笑着将油条烧饼塞到竹青手里,笑道:“你大概是饿了,先拿去吃。刚才刘家老太爷过去还和你点了头,是不是?”
竹青道:“哦!这个就是刘玉蟾的爹吗?怪不得他那样自在,整天没事只知道上茶馆、遛鸟儿。”母女二人说着话,一路走进屋来。竹青笑道:“你说钱不够用,干吗又给我带烧饼回来,这一蒲包又是什么东西?”
姜太太也禁不住笑了,便将蒲包递给她道:“你拿去瞧瞧,咱们发了财了,我给你带了一包乌金条回来。”
竹青连忙接过来一看,却是一包木炭,将炭放在地上道:“怎么着还是要做饭吃吗?”
姜太太道:“我也想了,怪不得你生气,一个人家整天炉子里没烟没火的,可也不像话,就是不做饭,也烧点儿开水喝,让炉子里见点儿热气。我怕你饿了,先买套油条烧饼你吃。”
竹青将烧饼油条放在桌上并不曾吃,靠着门望了天,叹上一口气道:“那刘玉蟾也是个姑娘,我也是个姑娘,她就凭着她的本事能养活那一家子人,你瞧她爹多么自在。我就不成,还要大雨的天,妈去买烧饼我来吃。”
姜太太正在那里烧火、添煤,弯了腰向着炉子,突然将手上的火筷子一放,伸直腰来连拍两下手道:“孩子,你这不是很懂事吗?只要你有这几句话,虽然说是办不到,我听了死也甘心。”
竹青看到母亲听了这句话,笑眯眯的两只眼睛望了自己,看那身子有些向前,简直恨不得一下把女儿搂在怀里,更觉得母亲真是疼爱自己的,便也沉住了颜色道:“妈,只要能够让你享福,就是叫我到人家去当个小丫头,我也肯干。可是我有什么法子去找有钱的人家呢?”说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姜太太依然去烧火,有意无意地答言道:“再瞧机会吧。”
竹青到了这时似乎深深地受了一种感触,端了一把矮椅子来靠了门坐着,两手抱了膝盖,望着天空的雨丝。凡是当卖油人上人家送油以后,天色就该有大半下午的。这是阴天,夜幕更是应当伸张得快。竹青眼望着天空,不知不觉地将对过的屋脊看得有些模糊起来,偶然一回头,母亲已是把桌上一盏煤油灯点着了。那炉子里的火苗只是抽得有两寸多高,炉口上三个泥墩子架了一把水壶在火苗上,已是有点儿呼噜作响。说也奇怪,屋子里不过是多了桌上一点灯光和一丛炉子上的火焰,立刻就觉得热闹许多。竹青道:“既是火上来了,就是烧壶水喝,白糟蹋一炉子煤,您就索性做点儿吃的吧。明天没有钱用,明天再想法子,世上没有饿死过多少人。”
姜太太道:“我也是这样想,你还是喝点儿水,把那套烧饼吃了下去吧。”竹青见母亲这样亲爱,如何可以推谢,只好起身来将茶杯接着,把那茶喝了,把那套烧饼吃了。当天晴的时候,每到傍晚,竹青必是邀请着玉兰在胡同里遛上两个弯儿,或者在大门口找两个女伴闲谈。现在天下雨,不能出去,院门关了,玉兰又不来,自己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只得摸着黑走进房去,躺在炕上睡了。
阴的天气只是那阴凉空气就可以催眠,竹青在炕上躺下去,不到五分钟的工夫就沉沉地入梦。糊里糊涂的,自己又似乎没有睡着,不知何时换了一件紫色绸衫,坐着一辆光亮的人力车,到了一家酒馆门口,所有许多认识的女伴都在这门口等着,见她来了,如众星拱月一般将她拥到雅座里去。一张大圆桌上摆了一二十碗菜,都说请姜家大姑娘上坐,今天这餐饭是专门请她的,自己哪里肯坐首席,只管和女伴们拉扯。穷姑娘也有这样一天,她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