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水村这样的犹豫,不免对秦桂芳身上看了一看,心想她二人都说是学生,可是这装束就不十分像。尤其是这位秦女士,见人羞羞答答的,态度并不大方,穿了这种黑衣服,是一种下等的时髦装饰,恐怕不是……李梅芬似乎把他的情形看出来了,却笑道:“于先生,你不要看密斯秦是很老实的人,她是肚子里用事。在学堂里只说一句话,把大家都骗了。论起功课来,哪一门都比我好。”说着,望了桂芳微笑道:“我的话对不对呢?”桂芳微微一笑。李梅芬道:“我来问你,我听人说,《红楼梦》上的大观园就是随园,这随园不就在小藏山吗?我来的时候,经过了小藏山,可不知随园在哪里。”
水村笑道:“李女士,你对于文学上的事真肯用心呀!你这话大概不错的。《红楼梦》上的大观园,就是曹雪芹家里的花园,曹家穷了,花园卖给姓隋的,姓隋的又穷了,卖给袁子才。我当年读袁子才诗话,自夸随园是大观园,我也不信,现在经过许多人考证,大概是真的了。小藏山南边,有一块随园遗址的石碑,我已经找到过了。若是李女士愿意找找现在的大观园,我倒可以奉陪。”她抬手看了看手表,笑道:“不行了,我们的工作时间……我们看书,都叫工作。”水村道:“李女士时时刻刻都记得念书,未免太用功了。也看看小说吗?”桂芳道:“她是最喜欢看小说的。”水村道:“自然是最喜欢看言情的了。不知道还爱看别的小说不爱?”梅芬笑起来道:“不一定言情的,什么小说我都爱看。”
大家如此地谈着话,把这菜园外的小路,走了一个圈圈了。桂芳道:“这里梁先生梁太太还没有回来,我们不必等了,托于先生代我们说上一声就是了。”梅芬又看了一看手表,笑道:“我们真要走了,再见吧。”说着,照了直径只管向前走。水村道:“二位今天来了,我不会招待,实在简慢得很。又蒙你的情,送来这些东西,我……”梅芬笑道:“本来这件事,俗不可耐。但是我家婶说,在这里叨扰了人家,就这样置之不理,未免说不过去。所以一定要我把这东西送来。你看,我都不好意思说呢。你们可不要再说什么谢谢的话,说起来了,未免难为情。”她一面说,一面向前走,已是穿过了那野竹林子,走上小路了。
在路上停着的两辆车子,车夫都拉着迎上前来。梅芬摇头道:“我们暂时不坐,你拉着在后面跟我们走吧。我们上次来,没有看什么景致。”水村道:“既是二位要走,我可以送一程子。”梅芬道:“不必吧,于先生有工夫吗?”水村笑道:“我们是有闲阶级,无所谓有工夫没工夫。”梅芬道:“你贵友都说你是一个大画家,怎么不定出笔单来哩?”水村道:“哦!李女士是个内行。”梅芬道:“我并不内行,因为先父也是个画画的,所以我知道笔单两个字。他先是不走红,等到他死了,有人说他的画不错,就卖起钱来了。但是自己家里并没有什么藏画,画都在做古董字画的人手里,先父的画名,尽管一天高似一天,家里一个钱也挣不到,真让人不平。我见着画家,我心里就非常地同情,希望他成名发财。刚才于先生说是有闲阶级,这倒是对的。从前我父亲在日,也是闲得了不得。不过这种闲和有钱的人清闲不同,乃是找不到事做,并不是不肯做事。不过艺术家都是有点脾气的,越穷越不肯将就。但是现在的社会,不将就人,艺术好也没有人捧,没有人捧,就出不了名,不出名,自然是穷一辈子了。我有一个朋友,艺术很好,只是有一样短处,就没有人捧,到如今还远不如我们呢!”水村道:“你那朋友,也是画画的吗?”桂芳对梅芬一望,梅芬一笑。回头一看,大家已转了一个山弯子,夕照寺隔到山那边去了。她笑道:“于先生,你不必送了吧?”水村道:“二位要坐车,请便吧。”梅芬道:“不,谈得很痛快,路也很平,走也好。”
水村笑道:“李女士,你一见我,就知道我是画画的吗?”梅芬笑道:“当然!我看见你藤篮里,有画笔,有颜料盒,还有图画纸。平常出门的人,似乎不必带着这些东西。”水村道:“提起了藤篮,我记起了一件事,我在篮子里捡到一条……”梅芬道:“是一条花绸手绢吗?对了,我就是那天失落的,以为总落在浦口东站上哩。”水村道:“我没有敢弄脏,可惜先在家里没有想起,不然,我可以找出来奉还。”梅芬笑道:“不必了。我不像别人,自己用的手绢不许落到别人手里去的。身外之物,无非是在各人手里传来传去,存在于先生那里,就在那里吧,何必要退还我。有人说,女子的东西不能落到男人手里去。我不懂这个原因,为什么不能呢?我以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在乎这上头。譬如说,我那条手绢在于先生那里,于先生又能对我说些什么呢?”桂芳笑着低声道:“疯子,你又开了留声机器了。”梅芬笑道:“不是我疯,我也不过解说这个不可解的理罢了。于先生,你不必再送了。我有闲再来看你。”水村道:“可惜李女士的令亲那里,是不便去的,不然……”梅芬笑道:“并不是不便去,不过我不愿意你去,我既不愿意你去,你也不必奇怪以为那是什么地方。交朋友只重精神,不在形式上。好在我有时候也有空,有空我就会来拜访你。”
那两个车夫听到说她们不走了,已经将车子拉上前,停在她二人脚下;她二人顺脚登上车去,各点了一个头,那车子就拉着走了。车子拉到了许多远,她回过头来看,见水村还站在一个高墩上望着,就伸出一只手来,在空中招了两招,看她脸上,还带着一点笑容,大有了解他在这里站着的意味在内。水村更是看得有味,直等两乘车子都看不见了,才顺着原路,一步一步走回来。心想这个女子虽然也不免有点放荡,但是在放荡之中,直觉得爽快,并不觉得她刁滑,这是和一般浪漫女子所不同的。现在女学界里面,有一些把人生看得透彻了的分子,也是涉于浪漫一流,她们的目的便是及时行乐,男子所可取乐的,女子也可以取乐。大概李梅芬也就是这一流人了。
心里想着,不觉走到夕照寺门口。这里已不是小石板铺的路,乃是沙土小径。在这小路上,由里向外,一路踏着那六寸圆幅的脚印,这便是梅芬刚才在沙土上踏着留下来的了。低了头,端详着这脚印,一个一个地看了去,不知不觉之间穿入了竹林。猛然一抬头,却有一堵墙抵住了面前,已是没有路了。自己也好笑起来,我这人有点发呆了,人已去远了,在这里观察人家的足迹做什么?缓步走回屋子,找了一本书看看。无奈上街去的人,一个也不曾回来,独坐在屋子里,未免闷得慌,依然再走出园子来,在竹林子里散步。但一到外面,就看到了梅芬的足印,由这足印,便想到了她的人和她所说的话。心里想着,我曾想到她为什么在轮渡上遇到了我,就那样表示同情呢?原来为的是她父亲也是一个不得意的画家。听她的话,她是极了解艺术家之苦处的。她能了解一般人,自然能了解我。先站在脚印边,低了头看得出神,后来就蹲了下去,用一个指头,在那脚印之外,只管画着圈圈,一个画得不能画了,复又去画第二个。
正在画得得意,忽然有人哈哈大笑一声,抬头一看,却是莫新野、李太湖站在身后,连忙站起来笑道:“为什么突然发笑?这一下子让我吃惊不小。”李太湖道:“我们看了好久了,你只管对着地下打圈圈,那是什么缘故?”水村笑道:“这是我一段秘密,不能告诉你。”新野笑道:“这个你不说,我也猜得出。圈圈者,范围也。老画圈圈者,表示重重叠叠,逃不出来也。范围虽多,不过是名利和爱情。名利两个字,在你现在不会有什么感触的,这样的颠之倒之,我想一定是为了爱情。”
水村也不说什么,和他们一同进了屋子。一进门,新野看到堂屋里桌上,放了许多礼物,便问是哪里来的,水村笑着将二位女士来了的话,说了一遍。太湖猛然抬起手来,在头上打了两个暴栗,唉了一声。水村笑道:“唉什么,你觉得失了一个机会吗?”太湖道:“倒不悔不该出去,悔不该抄小路回来。若是走大路,在路上就碰到了她了。”水村道:“碰到了她又怎么样呢?”太湖道:“你陪着她们谈了一阵,又怎么样呢?”新野道:“你不用争,只可惜你见了女子,就说不出话来了。”水村道:“他们夫妻二人还没回来,你们找路子找着没有?”新野两手一扬,肩膀一耸道:“我没有办法。太湖找了一个位置,一个大照相馆请他去当摄影师,每月四十块钱。只是有一层,他怕离开了这里,以后就会不到那秦女士了。”水村道:“不要紧啦,我可以帮他的忙呀,请我吃一餐吧。”
门外有人答道:“请你吃一餐,东西预备好了。”说着话,秋山手上提了一只麻布袋进来,一见有两瓶酒放在桌上,笑道:“好极了,我们今天晚上一醉解千愁吧。哪里来的酒?”水村告诉了他,他笑道:“这年头,还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好哇,叨扰她的酒。”他一面说,一面在麻布袋里伸手一掏,掏出一只卤鸭子,高高地举着,卷着舌头学南京话道:“好肥的南京鸭子。”放下鸭子,又大大小小的,搬出许多干荷叶包来,笑道:“我们的晚餐,是卤鸭子下酒、黄花木耳炒肉丝煮面。”新野道:“你这样大干,今天把稿子卖了吗?”秋山笑道:“卖稿子吗?再见吧。走了好几家报馆,他们的编辑先生,一看题目,就不中意,说是谈爱情的稿子,收得太多了。跑了半天,买卖不成。路上遇到了我夫人由绣货公司回来,也是让人挑了眼,他们嫌定价太贵,不肯用现钱收下,让我们存在那里卖,卖完了再拿钱。她一生气,决裂了。两张刺绣画在当铺里当了十分之一的价钱,得了六块大洋。我分下来三块,买了这东西来,我们权且大嚼一顿。秋华去买米去了。钱用完了再说,天下不会真饿死多少人。”说着,将酒瓶子塞子拔开一只,嗅了一嗅,大笑起来。他一笑,大家也笑,好像不知道是用当来的钱似的。过了一会儿,秋华果然买了一袋米回来,晚饭有得吃了,大家更是乐得忘其所以。
到了晚餐的时候,送来的两瓶酒都喝光了,大家醉态醺醺的时候,都去睡觉了。水村次日起来时,秋山已经和两个工友,到菜园子里挖菜去了。漱洗过了时,只见秋山糊满了两手的泥,流着一头黄汗进来。水村笑道:“昨天晚上那样乐,今天又这样累,我也不过意。我今天也去找找我的朋友,寻一条卖画的路子。”秋山笑道:“你一个不见经传的画家,想卖画吗?不要去寻找失望吧。今天的菜,大概又可以卖四五块钱,我们这些人,够吃四五天了。”水村笑道:“失望也不要紧,至多是保留着现在穷光蛋的身份,不会再降一级的了。”秋山觉得他的话是对的,也不去拦阻他了。
吃过了午饭,水村便到韩求是的寓所里去找他。今天是个星期六,照例衙门里是提早散值。韩求是在京,是住在一家旅馆里,花了三十元一月的租金,租了一间半中半西的楼房。屋子里连书架、写字桌、箱柜、床帐,都设备完全了,似乎卧室书房客厅,都在这里的了。这时,求是正将自己穿的西服,放在床上,叠得平平的,然后放到箱子里去。床面前楼板上放着两双皮鞋,一盒鞋油,还有一块布条,似乎是预备着擦鞋子了。水村由茶房引进房里来,求是正忙着收拾桌子,因笑道:“不恭得很,屋子里糟得太乱了。”忙请他坐下,自己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水村笑道:“一个部里的秘书,起居是这样的简陋吗?”求是道:“南京生活程度太高了,不简陋不行。唯其是这样,所以我在家里坐不住,终日在街上鬼混。你来了很好,在这里谈谈,省得我出去。”水村听说他有工夫,甚喜,便把来意慢慢对他说了。求是道:“此地的阔人也不少玩字画的,我替你留心吧。”由此,二人便谈到了南京官场的情形,求是自然是知道清楚一点,谈得有趣,水村听了又要听。等到谈完,天色已经黑了,求是便要他同去吃馆子。
这馆子前后,就有好几家清唱的茶馆,二人在馆子里吃饭,一阵阵的锣鼓弦管之声,只管送入耳鼓。水村笑道:“这条街很热闹呀。真个是歌舞升平呢。”求是笑道:“你想去瞻仰瞻仰吗?你一个艺术家,到处都应该求些印象,这地方似乎不能不去。”水村想着点了点头道:“究竟内容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妨去看一下。”吃完了饭,求是会过了账,二人走出馆子来,抬头一看对门的锣鼓响处,上面招牌大书六朝居。求是道:“这几家茶社,我家家都熟,你愿意到哪一家呢?”水村道:“就是从这一家起吧。我是无目的,哪一家也可以。”求是笑道:“希望你今天撞上一个目的物,以后就可为目的而来了。”水村道:“目的吗?我敢起誓,这些地方,绝找不出我的目的。”
说着话,二人顺着脚步,一同走上楼。到了楼上一看,正面有一个大小见丈的矮台。台后垂着绣幕,也有上下门,有一个戏台的雏形。台正中放了一张系绣围的小桌子,桌子上,放了两个玻璃罩,罩着两盏电灯,如佛案上的玻璃烛罩一般。桌子里,站着一个剪发时装的女子,板着脸色在那里唱。她身后列着文武场面,也和戏台上一样,在奏着乐器。戏台下,和茶楼上相同,摆着许多方桌方凳的茶座。茶座上有坐着一个人的,有坐着三四个人的,也有坐着六七个人的,座中倒也有一二位女客,乱哄哄的,大家谈着话。有的人向着台上叫好,有的交头接耳,眼望了台上笑眯眯的。二人面前,倒有两张空座位,只是离楼口近,离唱台远一点。求是低声笑道:“六朝居,我是无目的的,就在这里坐下吧。”
二人一坐下,堂倌也和茶楼上一样来泡了茶。抬头一看台上,原先唱的那个女子不见,已经换了一个人了。那台柱子上,有一块小黑牌悬着,上写粉字,张秀英《玉堂春》。这个歌女,大概就是张秀英了。她一手拧着胁下掖的长手巾,一手扶着桌子,只管低了头唱。她正唱的是“十六岁开怀王公子”那一句,不待唱完,茶座上轰的一声叫出好来。唱完,她微微一抬头,眼睛在茶座上一转,好哇,又有七八个人叫将出来。于是她掉过身去,背向着台下。场面上那个拉胡琴的黑汉子,临时兼充《玉堂春》里的老生,说着白审问玉堂春。他说完了,那女子再转身向台下,只一转身,一个坐近台口的西装少年,冷不防地拖长了声音道:“好……哇。”她一耸肩膀,抿着嘴唇忍住了笑。水村扶着茶壶盖,低头喝茶,却低声道:“听戏人捧角的味儿,南北一样呀。”求是不曾答言,堂倌来收钱来了。求是掏出一块钱给他,吩咐不用找了。水村道:“两盖碗茶,卖一块钱吗?”求是笑道:“八角是茶钱,二角是小账,这是最廉的了。多的时候,一盖碗茶,可以值到二三十块钱。”水村道:“那为什么?”求是笑道:“这叫作逢场作戏。”
水村正待再问,台上又换了一个女子上场了。心想,一个人所唱,也不过五分钟罢了。听唱的人,能听出什么趣味来。这样想着,就四周看看茶座上的人态度如何。仔细一看,大家都很高兴。慢慢地眼光转到了楼口上,只见一个时装女子,穿着粉红色的旗衫,卷堆着烫发,浓抹着脂粉,衣扣上挂着一个圆茉莉花排子,正一脚走上来。水村先看到她,觉得很艳丽,以为也是一个歌女。她身边正有一盏悬壁的电灯,在灯光下,再仔细一看,却是所最倾倒的李梅芬女士。他呀了一声,便起来,要招呼她。楼口上几个人一挤,她不见了。水村又呀了一声。求是尚未看见李梅芬,便问他什么事失惊。水村道:“这里的歌女,有个叫李梅芬的吗?”他说没有。水村道:“除非是我眼睛花了。我刚才看到我一个女朋友上楼来,又不见了。”求是道:“你的女友当然是崭新的人物了。逢场作戏,这里新式女子来的也很多呀。”水村道:“既然是她,为什么上了楼又不见了呢?这大可奇怪了。”心里疑惑着,究竟坐不下去,便道:“我要楼下去看看。”说着,便追下楼来。在楼口上望望,却是没有人影。因楼栏上挂有许多歌女的芳名,又从头至尾,一个个看了,不但没有李梅芬,连姓李的歌女也没有。心想,我真想入非非了,怎么会疑心她是一个歌女呢?她虽浪漫,绝不会一人来听清唱,一定是我在灯下看错了。越想越是错误,于是转身再上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