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何为而作也?为艺术家悲愤无所依托而作也。韩愈有言:文以穷而后工,扩而充之,以言于艺术界,又何莫不尔?盖身怀一艺者,衣食以迫之,社会以刺之,血气以激之,日积而月累焉。固不自知其为何而工也。虽然,穷而工,为情理之所许,工而仍穷,则情理之所不通。而衡之事实,以文艺名世,绰然而无物质上之困苦与精神上之烦恼者,又千百而不得一二焉,于是迫之、刺之、激之者,亦弥觉其利锐。物不得其平则鸣,世之艺术家,而贫,而病,而卒至佯狂玩世,为社会疾病而无所树立,岂无故哉?此艺术界之所以多穷人也,亦艺术界之所以多异人也,亦即穷人异人之多奇遇也。
夫同手足耳目鼻口焉,同此思想焉,同此衣食读书焉,然而以言习吏治,则荣高官,受重禄,威福如天者有人矣。以言习经济,则拥金山,居大厦,心广体胖者有人矣。而以言习文艺,则终其身能泰然运其耳目口鼻手足与思想者,即为幸运之儿,不亦不平之甚耶?而习文艺者,依然前仆后继以赴之,不少辍焉,是又何哉?意者,殆为求精神安慰之一点而已乎?
夫既为精神安慰之一点而已。而此一点,果何所寄托?于是有寄托于山水者,有寄托于花月者,有寄托于诗酒者,有寄托于男女爱情者,其结果所至,若为侠客,若为高僧,若为隐士,若为风流情侣,又各异矣。以言品级,侠士为上,高僧隐士次之,风流情侣,斯下矣。而吾书数艺术家,皆取法乎下者也,不亦悲乎?吾不能使之取法乎上,亦不能禁之取法乎下,则亦书之,述之,与社会中人共掬一把同情之泪而已。
中华民国二十年十一月八日,小住北平西郊温泉,夜幕高张,繁星满天,疏林落叶,瑟瑟有声;闲步池畔,则见妙峰山,星隐沉沉,微露星下,大野如墨,时有犬吠。十年来所未见之乡井夜景,恍然如梦,有不胜感触者。继而念《满江红》一书,于焉将毕,而明星影片公司,今日又适来摄吾另一说部《落霞孤鹜》之一幕,盖是书固以温泉收场也。是亦足纪念之矣。于是亟入户掩扉,疾书于一双白烛之下。
(载于1932年9月上海世界书局版《满江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