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柴进这番来到东京,是个做细作的身份。本也就准备着耗费三五个月工夫寻觅一些机缘的。凑巧在东门驿遇到了蔡衙内,也就有了一种侥幸成功的意思。一直等了三四天,也不曾见伍虞候来约会,柴进就把意思放淡了。这天把书信交给戴宗带回山寨,晚间依然约了燕青暗地里计议。他道:“我们虽又相识得董贵了,他在小相公府里是个极下贱的人,做得甚事?我们带的宣赞兄弟开的门路清单,且将来一看,狡兔三窟,我们不妨另找一条路子。”燕青道:“伍虞候不来我也等得暴躁。”
柴进在箱内取出清单,就灯下观看。在许多人名字之下,觉得有两个人那里容易下手。一是孙裱褙家,此人本名清流,画得一笔好山水。靠了这点儿技艺,专一趋奉达官贵人。当朝的王黼太宰手下有一大批门客,都与他有往来。还有一个是朱八眼,是个高手石匠。这时,朝廷因在江南搬运花石来京,堆砌假山,应奉局找寻了许多匠人在京候用。有那石头还要雕琢的,让匠人就到御苑里去治理。朱八眼最能把石头雕琢得玲珑剔透,灭除斧凿痕迹,内侍杨戬最器重他。他又说是应奉使朱勔的同宗,在东京城里益发有了气焰。柴进和燕青商量妥当了,预备了一份贵重礼物,交给白胜、时迁用礼物盒盛了。自己头戴一顶唐巾,身穿一袭紫色道袍,束上黄色丝绦,扮着东京最入时的秀才装束。
原来当日徽宗皇帝,信慕神仙,屡次重用道士。秀才们也都变成半个道士,好像对人说,乃是赵官家亲信的人物。不过穷秀才却不恁地装束,因为出入茶坊酒肆是要多耗费金银的。柴进如此打扮,骑了一匹马,带了随从,先向孙裱褙家来。他家小使出来应门,柴进下马道:“请上禀贵主人,小可周集,由苏州来京,有事求见。”那小使打量一番,已自明白。进去通知了,转身出来,掀起帘子躬身道:“家主人有请。”柴进被他让进了客厅,只见九曲锦屏前,设着红木坐榻。一旁卍字架格,随格陈列着花瓶、宝鼎、酒筹、诗牌。另一旁设了锦墩青几,何曾像个裱褙匠人家里。那孙裱褙由屏后转了出来,却是葛巾皂袍,粗须如鬃,大眼如桃,漆黑一个矮胖子。他拱手连称失迎。柴进道:“小可闻得足下丹青高妙,造次登门,敢求赐教。”说毕,掀开帘子,招手将随从叫入,捧上礼盒。随从退了出去,柴进便向孙裱褙拱手道:“微物聊为进见之礼。”说着,随把礼盒盖揭开,放在一边。孙裱褙看时,内有锦缎四端,珠花四支,玉带两条,蒜条金子十支,不觉“啊呀”失声道:“素昧生平,怎敢拜领恁般隆重人情!”柴进道:“只因素昧生平,今日登门求见,不得不略表寸心。阁下如嫌菲薄时,小可就不便啰唆。”孙裱褙笑道:“既然光临舍下,且请拜茶,再作理会。”说时,一壁厢向柴进陪话,一壁厢吩咐家人送上香茶果子。
略谈片刻,孙裱褙问明了柴进所道一番经历,心里便十分明白。笑道:“周大官人要小可几笔糙画,是留了自用,或是赠送当朝贵人?实不相瞒,小可在东京王公府第常常走动,何人好何物,都十分熟悉。”柴进道:“阁下大笔,自应珍藏。只是身居客中,无处张挂。正如尊意,颇想结交缙绅。若有人垂青时,颇想借贵人汲引一二。”孙裱褙笑道:“既蒙大官人另眼相看,道出了实话,小可焉敢不以真情奉告,琴棋书画,雅人深致,才有此好。当朝贵人虽有几个雅士,专凭在下这点儿雕虫小技,还不能邀人青眼。大官人既是由吴中来,江南的物品,想是带有若干。”柴进道:“若有寸进,小可不惜把在吴中带来的几车子上等金珠锦绣,一律拿出来花费。”孙裱褙笑道:“大官人真有这样慷慨,小可结识你这个豪杰。来来来,请便在舍下薄饮几杯,畅谈一番。”柴进拱手道:“敬谨候教,只好叨扰了。”
孙裱褙大喜,收过桌上的礼物,吩咐家人上街沽酒买菜,又吩咐家人在外厢房好好款待周大官人随从。不多时,小使送进两壶酒,并有炙鹅熏鸡大块牛肉配着各色果子。孙裱褙让柴进桌前上座,主席相陪。有了几分酒意之后,孙裱褙左手按住桌上的一双牙箸,右手理着颔下那部乱须,笑道:“大官人来到东京,莫不有人指点道路,要不怎的知道孙裱褙家?”柴进道:“画师孙清流,东京城里,兀谁不知?”孙裱褙摇头笑道:“虽是恁般说得,知道在下是王太宰门下走动的,比知道在下会绘画的更多。太宰总陪伴圣驾,不易见面。却是太宰几位亲信门客,都与在下交好。大官人,你若是拼得出些资财,我可以保得稳大官人一身青紫。”柴进突地立起来道:“若蒙提携,小可必有重报。舍下薄有家私,但得一官半职,在下可以把大半个家私酬谢提拔我的人。”他说时,将手拍了胸脯,脸色红红的。孙裱褙端起一大盏新丰酒,向他笑道:“恁地说,我要先贺大官人一盏。”柴进自是高兴。连陪着他吃了七八盏。
孙裱褙笑道:“未知大官人想在朝任职,还是想出任州郡?”柴进道:“天下英俊人物,都聚在东京,小可来自田间,怎的比得?若能在外,不强似在东京豪杰队里比下来?”孙裱褙道:“说的也是。大官人从江南北回,莫不是想在中原地面任一个州郡?”柴进道:“便是不容易顺小可心事。若依小可愿心,高唐、平原都好,究竟去故乡沧州近些。”孙裱褙将舌头伸了一伸,摇着头道:“周大官人,偌大乾坤,哪里去不得?却看上了高唐、平原。那是梁山盗寇出没的地方,只这一年里,他们黄河北岸十几个州郡当了门前大路走,来往了无数次,官兵哪里敢正眼看觑他们一下。”柴进道:“我也听说一二,终不信他们恁地了得?朝廷却不做个处置。”孙裱褙道:“原来蔡太师却也想招安他们,只因他劫过生辰纲,杀了梁中书全家,屡次侵犯蔡太师,蔡太师恨得他们牙痒痒的。也曾几次派人收剿,不曾得胜。现今要派大队人马去进剿,又为了江南反了方腊,朝廷只好先按下这边。”
柴进心里自把句句话牢记了,脸上却是不曾理会,端起酒盏来,只管慢慢地吃酒。眼望那卍字架上的古玩,闲闲地问道:“阁下却听何人道得此事?”孙裱褙笑道:“正为了反了方腊那贼,王太宰兀自不自在。因为采办花石纲的应奉使朱勔,是太宰一力保荐,方腊造反,便是先反叛那应奉使。太宰那里昼夜接得快马文书,道是方腊进占了许多州郡,若是一任那贼声势大了,太宰自身也不稳便,所以现在已调了好几路人马下江南去扫荡,待得方腊平了,再来剿灭梁山。我常在太宰府里出入,自知道这事。”柴进听了,心中十分自在,益发对他说:“预备了三百两黄金,走通王太宰这条门路,如有机缘,便请他引见,金子现成,随时可取了应用。”孙裱褙出入朱门,也不曾遇得将金子恁般使用的人物。待不信时,他已送过十根蒜条金进门,并非闲话。将信将疑,随口依允。当日酒兴阑珊,握手订约而别。
次日傍午,孙裱褙取了两张画。命小使捧了拜匣,向高升客店来回拜柴进,见他仆从舆马成群作队,暗下探问店家,也道周官人兄弟两个,甚是富有,这便料定了是头肥羊,大可从中渔利,更面许了柴进,在三五日之内,定和他走通王太宰这条门路。柴进为了要他欢喜,又陪他到酒楼上吃酒,二人凭栏把盏,酒尽更酌,甚是得意。
忽然街上一阵喧哗,有十几骑骏马,由街上过去。其中一个人,紫棠面皮,五绺长须,身穿紫缎战袍,头戴紫色凹面巾,金兜带上,却悬了一把戒刀,骑着一匹紫骝马。一双金鱼眼在马上顾盼自雄。柴进道:“好一位英俊人物!”孙裱褙道:“此人是汴京皇城缉察使窦监。因他这等模样,东京人常在街上看到,叫他赛门神。”柴进道:“皇城缉察使,外号赛门神,却不是好?”言下不住地称赞。孙裱褙道:“窦缉察与小可夙有往来,大官人如想与他相识,小可今日便先通知他,明日同往拜会如何?”柴进道:“如得识荆,小可愿备一份重礼,先请人送去。”孙裱褙笑道:“如此更好。大官人回寓,可以派尊介带了礼物到舍下齐会,小可自引了去。”柴进连声道谢。二人也不恋饮,柴进会了酒钞,各自回去。
柴进到了客店,叫时迁、白胜到室内,密商此事。白胜笑道:“我等在东京细作自是要结识此人。但他兀自外号赛门神,眼睛里甚等人看觑不出。我等却亲自送上他门去,叫他缉捕?”时迁笑道:“怕甚鸟!只要我们把礼物送得丰厚些,怕他不认我们做阿舅!”柴进道:“有了孙裱褙荐引,窦监绝不疑心。兄弟自去。”于是备下一挑礼物,让白胜挑了,时迁捧了拜匣,向孙裱褙家来。孙裱褙见柴进言而有信,甚是欢喜。因向时迁道:“缉察使府上,距此不远,我们便去。”
三人到了窦府,见门口左侧马棚里,那骑紫骝马兀自未将鞍鞒除了。孙裱褙笑道:“来得正好,缉察巡街方回。”于是叮嘱时、白二人在门首稍候,接过时迁手上拜匣,自将进去。不多一会儿,里面出来两个差拨,连道两位辛苦,接过担子代挑着,引将二人到内室里去。时迁一路留心,经过两重厅堂,直到第三进堂前,远远看到孙裱褙和缉察陪话。时、白二人在阶下便拜了。进得屋内,又躬身唱喏。时迁看这里,已是内室。正面是湘妃木榻,铺了虎皮褥子。屏后有间暖阁,是帷幔遮住了。四周除陈设着椅案珍玩之外,还有几项武将家风的物件,右壁厢悬了一张雕弓,一柄青铜刀。左壁厢下列一张琴台,上面却放的不是琴瑟,一具雕花木架,一排插了五支令箭,箭外套住丝油布套子。套上有碗大朱笔所书的令字。
那时窦监手捧了礼单,正看两个差拨由礼担里捧出礼物来。不禁向时迁笑道:“上覆你家殿试,多谢盛情。我有职务在身,不得亲到贵寓拜访。明晚就请枉驾,到舍下小酌。只约孙朝奉作陪,并无别人,请勿推却。”原来那时秀才入京应试,人家都称他一声殿试,不似后来专称状元做殿选。此外把一技一艺在朝任职的,便叫着朝奉。窦监恁地称呼,甚是礼貌。时迁理会得,躬身应喏。窦监心里舒适,又吩咐差拨取出四两银子,各赏白胜时迁二两。二人拿了银子出门在冷巷里遇到两个叫花子,就把四两银子分给他们了。到了客店,将话告诉柴进,相视大笑。
次日傍晚,让时迁掌着灯笼,柴进自骑了一匹白马,向窦监家来。远远望见两扇朱漆大门,八字儿洞开,门梁上垂下一盏六尺周围大灯笼,上面朱笔大书一个窦字。大门两边,两排十六盏方扁灯笼,用竹片活脚架子,十字交叉地支了起来。上面屋檐下,又两排点起十盏纱罩八角宫灯,照耀得内外雪亮。柴进在门外下了马,早有窦府差拨进去禀报。只见两盏手提宫灯,由内室里举了出来,窦监直把柴进迎到头进庭院里。在灯光下看到他风姿英挺,举止雍容,绝不是位田间秀才。心里便暗地思忖道,怪地他慷慨结交,便哈哈笑道:“我猜周殿试是位英俊人物,一见果然,幸会幸会。”他说时,深深拜揖。让到客室里时,孙裱褙换了一身新衣服,已早自在这里坐地。
窦监让座已毕,便笑道:“听得孙朝奉说,东京来了一个沧州周殿试,把东京的秀才都比下去了。孙朝奉阅历的人多了,他佩服的这个人,绝不会错了。现今和周殿试一谈,只怕孙朝奉的譬喻还不确切,周殿试差不多把东京的书生都比下去了。呵呵呵!”他说时,掀髯大笑。柴进道:“小可未到东京,便听到说窦缉察是一位英雄,既到东京,益发听到人称道。所以因孙朝奉之先容,敢求一见。将来在京有些勾当,还望缉察提携则个。”窦监昂起头来,手抚长髯,笑道:“此事请殿试放心。东京城里现今是好一个花花世界,茶坊酒肆歌台乐院,都受我的儿郎们管辖。殿试尽管自自在在地耍子,有兀谁敢侵犯了殿试一根毫发,至少也吃我三百棍棒。”柴进拱手道:“全仗缉察虎威。小可也未敢在帝都犯法,却是人地生疏,诚恐有个疏虞而已。他日若有所进取,再图报答。”窦监笑道:“将来的飞黄腾达,是十分拿得稳的,将来还仗大才照拂呢。”
彼此说得痛快,孙裱褙又不住在一旁凑趣。窦监便吩咐差拨摆上酒菜,开怀畅饮。白胜、时迁也与几个差拨使役另在外面小屋里吃酒。时迁随身带有苏州来的汗巾香坠玉牌之类的小珍玩,分送各人,大家都欢喜。
这晚柴进吃到夜深始回客寓。行到庭院中,见燕青屋子里兀自灯火照耀。因问道:“小乙哥还未曾安睡?”燕青笑了出来道:“哥哥虽然去把酒吃得快活。小弟也开了眼界。哥哥去了不久,那伍虞候却来相约。”柴进吃惊道:“却是见着衙内了也无?”燕青道:“伍虞候来这里,本是带小弟去见衙内,到了相府,二衙内却吃得醉了。”说时,随着柴进到了屋里。回头看,身边并无外人,因低声道:“小弟送了那门官四锭银子,又约了将来自有重报。那厮又看我有伍虞候引着,便说以后可自到相府门首去觅他。明天蔡攸又在家中宴客,必是冠盖满门,小弟想再去走一遭。”柴进道:“兄弟便多赠与那门官一些,又何妨?好在我们所送出去的礼物,依然要在蔡家父子身上拿回来。”时迁也走进屋来,他道:“小乙哥进相府时,明天也带了我去。”燕青道:“终不成你明天就要捞本?”说毕,三人哈哈大笑。
这东京城里的高升客店都是些缙绅大人,兀谁知道一窠强盗在富贵人家当上宾出入?真是由不得他们暗地好笑。次日,燕青带了时迁将一个红绸包袱包了一些东西,又到蔡攸家来。这已是初更时分,蔡府各处灯烛燃起,四处通明。燕青远望到府门口站了两排侍卫,剑戟鲜明,又和昨日情形不同。行来辕门,便站了一站。一个卫卒过来盘问。燕青唱喏道:“二衙内有命,今晚初更传见,门官自认得在下。”卫卒将他引到门官屋内,门官却吃了一惊,低声问道:“周二官人,今晚你忒来得冒失些个,圣驾在此。”燕青道:“小可只求见二衙内,又不面圣,相府中千门万户,便是进来一个小可,圣驾怎的知道?”门官道:“虽然恁地说,圣驾来此时,向来是不让生疏人进府。”燕青道:“不知二衙内在府也未?二衙内在时,小可是务必乘机求得一见。此事全靠门官成全。”说着,取过时迁携的包袱。此时,屋内并无第四个人,燕青将包袱放在桌上打开了,却是黄澄澄的十根蒜条黄金。门官目瞪口呆,又吃了一惊。燕青道:“这点儿微物奉赠门官,只求提携。若二衙内不在相府,小可立刻便行,不敢俄延。”
那门官仔细在灯下看了红绸包袱齐头放着的,实在是十根蒜条金,不是眼花,便向前一步,牵了红绸包袱,将金子遮盖了。笑道:“昨日已蒙厚赐,今日又有这种隆仪,小官委实不忍拒却盛情。二衙内却是在府,因圣驾在此,小官怕他不肯见外人。”燕青道:“二衙内不肯见时,门官多和小可圆转两句,也就见了。终不成小可每次来了都扑空回去。”那门官见了那十根蒜条金,觉得燕青胜似他爹娘,为了爹娘,也应当担些干系。因之向燕青笑道:“士为知己者死,只索和仁兄进去走一遭。尊介且屈在外面走廊角上隐藏一下,小可预备有半瓮酒,留着半夜里守夜的,且将来仁兄解渴。这厚情,小弟就拜领了。”说着,深深地一揖,且不问燕青是否把金子还收回去,两手捧起那包袱,送到屋后暗阁子里去。接着,捧出一个酒瓮来,又是一个木盘,托了半只熏鹅放在桌上,笑道:“特粗糙些个,就请仁兄用手撕了来吃。”燕青向时迁使个眼色,他自出去了。这门官告诉了私用的差拨,照应着大门,又向燕青告罪失陪,才入内去了。燕青想道:管他呢,且先受用。用桌上茶碗,在瓮里舀了酒来吃,撕着熟鹅下酒。
约有半个时辰,那门官满额头是汗,进门来向燕青拱揖道:“总算不辱尊命。二衙内听道阁下来求见,倒没说甚的。却说下官恁地糊涂,圣驾在此,怎叫生疏外人进门?经下官再三央求,说仁兄日日在此候见,这份忠诚难得。又说仁兄本事了得,二衙内身边正少这般一个人。足说了两盏茶时,二衙内才回了心,悄悄地让仁兄去见他。”外面自有虞候相引。燕青道着谢随门外引见的人去了。
时迁在窗外走廊上站了甚久,心想,见鬼吗?花了这些个金银,却来宰相府大门角里来站了。这时,有阵弦索歌唱之声,从墙头上随风送了过来。心里又一想,赵官家在这里寻乐,不知他们帝王将相作乐是怎么一种情形?他正苦恼着,看到燕青随着两个虞候到内室里去了,也就挨了廊外的白粉墙缓缓向前走去。看到远处大月亮门下,有小一排身着软甲,手拿兵器的人守着,就隐在一架蔷薇花下面。心里也兀自忖度着,这粉墙旁边的便门都是恁地警戒森严,直通内室的门户,自然更加难去。站立着凝神一会儿,见有几个扛抬食盒的人,却自在地由月亮门里进去。这就将身一踅,踅过走廊,这墙角上有条冷巷,曲折地通向相府外院。在路上遇到两三个人,彼此不顾而去,时迁胆子大些了,益发向前。
便见一个斑白胡须的老人,挑了一副担子,径自走来。时迁抢一步,在路头上挡住,大声喝问道:“哪里去?”老人歇下担子道:“老汉是向厨房里送鱼的。”时迁问道:“我们相府里送东西进来,都有凭据,今天圣驾在此,闲人不能进来。”那老人歇下了担子,在怀里掏出一块铜牌来,笑道:“大哥不认识老汉?”时迁接过那号牌,在手上验看了一会儿,也笑道:“我是由老相府新调来这里的,却不相识,休怪则个。”老人道:“老汉叫胡老,每日都在黄河岸上收买新鲜鲤鱼,向相府里送。往日由后门进来,到厨房不远,今天来得晚些,后门关闭了,大宽转地由东侧门进来。改日却请大哥相国寺街吃水酒去。”时迁笑道:“却不用改日。我在这冷巷值班半日,肚皮饿得发慌,老伯带我向厨房里去,临时讨些酒肉吃,却是大大方便。”说着,便来代挑了胡老的担子,一壁厢道:“老伯休道我是相府里人。一来我没有穿上号衣,二来我说是自己人时,他们却道各有职责,不会给我酒肉吃。”
他一壁厢说时,他一壁厢挑起担子便走。那胡老是个忠厚人,又不知道时迁究竟是相府里甚等角色,只好随了担子走。时迁看得他动脚了,便退到他身后去,央告着道:“若是有人问起时,只说我是你阿侄,别的话我自会说。”那胡老也不会想到相府里有个造反的,自依了他话做,引将厨房里来。厨子们看到胡老,先有人笑道:“我们正在奇怪,恁般时候,你还不曾将鱼送来?约莫是你瘸了,不然,却让人和你挑了担子?”胡老道:“正是如此,老汉不能来,又怕误了厨房里使用,所以叫阿侄挑了来。”时迁这几日,已学了不少东京话,看定了一个面貌忠厚些的打杂厨丁,赔了许多好话,要讨些酒肉吃。那厨丁盛了一大碗剩菜,大半壶酒,又几个馒首,都交与他了。大厨房里事忙,却引他来下房里吃,他自去了。
时迁见下方一堆干柴,齐了屋檐。先熄灭了屋子里油灯,暗地爬上了柴堆。两手抓住屋檐下挂物事的绳索,做个打秋千的式子,荡了出去,两脚凭空一钩,钩住了屋檐,一个鲤鱼大打挺,人便站在瓦檐上。北方的房屋,都是泥浆麻屑砌合的厚瓦盖的屋顶,时迁又手脚轻便,以此没有一些响动。走上屋顶四下张望。见正中一所地方,灯光照耀,直射入半空,将屋脊周围的树木山石楼阁,都映了出来。便是弦管之声,就在那里发出来。时迁看定了方向,在屋顶上顺了重重屋脊,向那光亮地方走去。眼看相去不远了,眼前却隔了一条长巷,长巷两边都是泥鳅脊圆瓦盖的院墙,颇不好立脚,且伏在两间屋子的瓦槐里伸头向巷子里看时,见有两盏纱罩宫灯,引着一对男女向前走去。
那男子约有四十上下的年纪,头戴纱帽,身穿红缎一品朝服,三绺掩嘴髭须,看不十分仔细。但听到随后那个妇人道:“今天圣驾恁般喜欢,相公换了朝衣,便可一同歌唱。”时迁一想,在这相府里,兀谁穿了一品衣服,有人称相公?这岂不是蔡攸那厮?我只揭两块瓦丢了下去,便可为人民除害。只是恁地做时,却误了我山寨大事。望着这对男女去远了,转身回来,见右边院落里有架紫藤,顺花架柱子溜了下来。挨墙踅过了长巷,对面一个海棠叶的窄门,正接着回廊。踅进门,立刻爬上回廊的盖顶,踏上屋脊,再一看那一座灯火辉煌、笙歌缭绕的院落,已在面前。爬越两道屋脊,到了那院落前看时,四周堆了假山,繁植着花木,随着山石高低,树枝上下,挂了绢糊彩剪的各种花灯,笙歌笑语之声,却在正面高阁子上。那阁子四面拱起屋脊,中间盖了平顶天棚。时迁端详了一会儿,便向那天棚边走去。天棚和四周屋檐不连接,挺出去丈来高。在天棚之下,屋檐之上,周围支起雕花格罩。格罩上嵌着夜光石琉璃镜,漏纱裱糊,却正好向下面张望。
时迁俯伏在屋檐上,由格子缝里向下看去。这正面是一座八根大柱落地的大殿,中间一扇盘龙宝座,上面坐了一位黄袍长须的人,只看宝座左右,八字排开站了两排锦袍玉带、高髻宫装的男女,便可以想到那位是当今赵姓皇帝。大殿上千百盏纱灯,高低挂了,彩丛里照耀如同白昼。殿门敞开,三列白玉石台阶,七级下降,到这天棚下面。这里是红毡铺地,周围支起五色锦幛,丈来长的红烛,用紫铜盘盛着,一列十六支,簇拥着一架绢扎鳌山。南向一架大孔雀屏。上齐殿檐,孔雀屏里的花眼光闪闪的,照着当地。这屏风下,有一排穿蓝衫子的人,各捧笙箫鼓钹,在那里吹吹打打。红毡子上,有十几对男女,穿了红绿彩衣,在那里蝴蝶穿花也似又唱又舞。皇帝坐在宝座上,手摸了胡须点头,不住微笑。
一时乐止,在红毡子上的人,便齐齐地向上俯伏着。不过他们俯伏时,旋风也似向下一蹲,还是舞蹈的式样。那皇帝也就不见怎的尊严,昂头哈哈大笑。笑后,他回头向身边侍立的臣子,有所吩咐。道着个甚的,远去却听不到。但见那个听话的臣子,手拿了一根龙头红杆五色的节旄,站在阶沿上一挥,那孔雀屏下的乐队,又奏起乐来。原在红毡子上舞蹈的那批人,现在都不知到哪里去了。由东西两旁的锦幛后面,又出来两队男女。女人穿了长袖宫装,拖着长带。男子们却倒转来装束,全身紧俏,上着绿罗袄,下穿红彩裤,头上包扎了红巾,脸上抹了脂粉。
东向那队出来的第一个男子,便是方才穿了一品朝服的蔡攸。这时,他脸上将粉搽抹着雪也似白,在额角点了绿色的梅花点子,在两颊涂了两块红晕。头上扎的红包巾,用珠辫来束缚了,乱插了一头的花草。他两手捧了一只排箫,身披了彩红,在乐声紧张中,和西边领队的一个男子,一同抢上石阶,向皇帝下拜。皇帝张开口哈哈大笑。东边这个人,既是开府仪同三司的小相公,西边这个人,自也是三司上下人物了。他们拜罢了,便回到红毡子上,和那群男女吹弹舞蹈。蔡攸是舞蹈得极好,左摇右曳,前仰后跌,在人群中似个彩球在滚着。皇帝十分高兴,反背了两手,离开了宝座,直走到殿口来观望。这两个舞蹈大臣,有时也就舞到皇帝面前去。
时迁在屋檐上张望了多时,心想,便是山寨宋公明哥哥坐了第一把交椅,也端正了面孔,众家兄弟,兀谁敢胡乱嬉笑着。不想大宋皇帝,却是恁地耍子。当朝相公,扮着鬼脸儿,满场打滚。这等人坐江山,有甚作为,回去对公明哥哥说,益发抢方腊一个先着,把东京来夺了。他恁地想时,便忘了身靠在雕格上,身子向前面靠了着实些,把嵌在雕格上的琉璃夜光石挤碎了两块。那物事铮的一声响,飞了许多碎片下去,在乐舞队上,下了小小的一阵琉璃雨。早见下面人停了舞蹈,抬起头来张望。时迁大惊,悄悄两耸,爬上了屋脊,顺着朝外的屋脊,滚将下去。他只管向下滚,忘了这还是相府的上房,见屋檐下有棵梧桐树,就顺树溜了下去。等他两脚落地时,向上看着,却不免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