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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煎同根张达动官兵
放野火时迁闹相府

原来蔡攸将侯蒙申斥了一番。依然不放心他,怕他陛见之时,却在皇帝面前道着什么,因当年在枢密院时,他就说过蔡京闲话的,且待他向司院报到时,先羁压住他陛见的日期。不想一过四五日未见动静,蔡攸想着奇怪,他小小一个未到任的知府,敢藐视诏命,到了东京不向三司报到请陛见吗?因手谕员司调查侯蒙有文书到三司也无?待得详覆上来,侯蒙已死,他的眷属已报丧多日了,病故的日子和那次在相府里被逐,却是同一个时候。蔡攸知道这事,心里却有些过意不去。侯蒙是个念书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棍棒打出了相府,必是羞愤致死。细想此人言语,只是不合意旨,却未曾于犯宰相尊严。一时良心发现,便派两个相府虞候去视察侯蒙眷属,并且通知他们,朝廷可以重加抚恤。这两位虞候回报上来,说是侯蒙眷属将丧事办得很好,有一个沧州秀才周集重重地周济了他们。这秀才自道是侯蒙总角之交,侯蒙眷属却不知道这个秀才的底细。蔡攸心想一个秀才却平白地周济在京病故的一个知州,其中必有缘故,便又差此两人去看周秀才行动。

相府中虞候,彼此在值班房里道论此事,却被伍虞候听到,心中暗暗一惊。想着相公将棍棒逐出府门去的人,周殿试倒重重地为他料理后事,这不故意与相公为难。悄悄地出了班房,找着燕青把话告诉他了。燕青道:“侯知府自是舍下世交,他在外病故了,愚兄弟在此,酌量周济他家有甚使不得?”伍虞候道:“相公所不喜的人,休说是世交,便是同胞兄弟也当避着嫌疑。”

燕青嘴里虽恁地说了,却是怕泄露了本相,立刻回到客店,向柴进说了。柴进道:“现在侯蒙死了,高俅借刀杀人的那条计自然使不出来。但方腊的势焰,近来却不见稍煞,朝廷绝不能坐视不理。我想,在目前朝廷必定要另调得力人马去平江南。对梁山军事,必要放松一把了,我们应当回山寨去,报知宋公明哥哥,乘机另图出路。蔡攸若是不容我们时,我们去休。”燕青道:“好在相府内外,我们都安有线索,万一危急,也走得出东京。军师未有令来,我等且再等几时。”柴进道:“我自理会得,你且到蔡攸家里去守候,遇事留心则个。”自这日起,柴进暗下通知了在东京藏伏着的几位弟兄,随时准备厮杀出京,提防蔡攸下着毒手。

这其间的张横、张顺两人,本住在城外客店里。吴军师派遣,是恁地想着。来京一行兄弟,遇到水码头不易渡过时,却有两个水路头领护卫。在东京城里,自不须他们多有出面。这日二张在高升客店听了柴进的命令,依然回向城外客店去。张横在路上向张顺道:“兄弟,我们生长在浔阳江上,难得机会到官家脚下来看看这繁华世界。来了东京恁久,不曾游逛得。现今柴进兄弟说东京住不得了,要回山寨去,今天我们且在街巷里走走,寻所酒楼吃几盏酒。”张顺道:“须是不要闯出祸事来。”张横道:“我等一个寻常老百姓,又不干甚闲事,九城军马管辖的皇城里有甚飞来的横祸?”

张顺想着也是,便不取直路出城回寓,大宽转地在街上走着。忽然有人迎上前道:“二位兄弟一向好?多年不见,不想却在此地会见。”张横看时,是本家哥哥张达,外号水老鼠,往日是在江州城外卖鱼为生。因为他曾在二张父亲手下学习得了一些武艺,和二张又有了一份师兄弟情分。张顺在一边,却抢上前唱喏道:“真不想在此地得会见哥哥。府上现寓何处?改日我兄弟却来拜见。”张达扯住衣袖道:“今日难得遇见,就到我家里去吃几碗淡酒。今日相逢倒不去,改日两兄弟却怎肯来?我家离此不远,就去则个。”张顺待不去,可又却情面不过。张横一本性直,只瞧科张顺。张达笑道:“益发叫二位兄弟得知,前妻在籍已亡故多年,愚兄来到东京,续娶了一房家小,是济州清河县人氏,娘家姓潘,十分伶俐,会做得各种好面食。也叫她认识家乡来的骨肉,显些手段领教。”说毕,哈哈大笑,哪里容得二张推诿,只是拉了他两人走。

到了家门口,掀起帘子喊道:“大嫂快来,远客到了。”有妇人从楼上应声下来。到堂前拜见。她梳了个盘云髻儿,发上插一朵小翠花,上穿月白绫袄,下系绿罗百褶裙子。满脸脂粉,却不是贫寒人家妇女。张达道:“这是我两个同宗兄弟张横、张顺。”那妇人道了两个万福,说声:“二位叔叔,奴家拜见。”二张躬身回拜不迭。张达便让二张在堂屋坐地,向潘氏笑道:“难得在几千里外,与两位兄弟会见。相烦大嫂安排些菜肴,我们且吃三杯。二舅在家也不?就请来陪客。我也好到街上去买些果子来下酒。”张横起身拦着道:“兄弟多年未见,畅谈一番,胜似饮食,哥嫂休得费事。”潘氏看着张达眼色,入厨房去了。张横道:“未知哥哥因何来到东京?”张达道:“去年随了个贩葛布客人来到中原,就未曾回去。出门辛苦,真是一言难尽!容将来慢慢地说。”

张横心里想着,他必然也要问我兄弟缘何来此?我们便答是随了客商漂流到此。但张达却不问这些,随着有个年轻汉子捧了三盏茶出来,分别递送到宾主面前。张达向二张道:“这是我妻弟潘海。因岳父母都过去了,便在我这里居住。二位兄弟将来指点他一些武艺也好。”潘海放下茶盘,向二张唱了喏。他悄悄地向张达道:“姊姊请姊夫说话。”张横道:“哥哥不必费事,畅谈家常便好。”张达起身入内去了,张顺看这堂屋,收拾得甚是整洁,正中供了张氏清河堂上祖先神案,挂了佛像,案前点了长年佛灯。左壁厢设了长榻,右壁厢一列四把红油交椅,墙上也张挂上三五张字画。

张顺想着,一个做鱼贩人家,却有这等排场。因问道:“潘舅哪年与我宗兄联姻?”潘海道:“有三年了。”张顺道:“约莫我宗兄来了三年多了。”潘海道:“正是。”张顺道:“敝同乡有一位做葛布生理的,潘舅认识也不?”潘海道:“在下少与商家往还。”张顺道:“自是我宗兄朋友。”潘海道:“不见姊夫提到认识贩葛布的。”张顺听了这话,益发瞧科几分了。因站起身来道:“这房屋修理得恁地整洁,我来看看。”他一壁厢说着,一壁厢转入后堂,隔了一扇木屏风,听了那妇人道:“你便由后门出去,我这里自安排酒肉他吃。有二三十碗酒,怕他不醉?”

张顺听了这话,好生蹊跷,又未便停留久,回到堂前,大声叫道:“宗兄快来,兄弟有话说。”那妇人勉强笑了出来道:“叔叔慌怎恁的?奴怕二位叔叔客气,自打发他由后门出去买果子去了。”张顺道:“嫂嫂是新到我家来,却不明我兄弟以往因缘。实不相蹒,当年蔡九知府在江州时,兄弟做鱼伢子,供应差遣不周,官府认兄弟是不法之徒。曾拿捉兄弟未得。当时曾听说我这位宗兄,跟了蔡九知府做亲随,却是未曾见得。后来蔡九知府因梁山好汉闹了江州,当今蔡老相公调他回京,我那宗兄,怕不是跟将来?于今蔡九知府不知做官也未?但是他爹尊和阿哥,是老小两个相公,他要奈何兄弟,却不费吹灰之力。我那宗兄,却休是把我兄弟留在家里款待,却私自报官去了。”

那妇人被他说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道不出一句话。张横猛可想起,跳起来叫道:“是的是的,我们在江州听说他在蔡府。要不,他怎的会投奔到东京来,有这一副排场?好张达!你有今日,都是我阿爹的教训。你不念往日旧恩,倒要陷害我。”张顺道:“哥哥去矣。”张横哪里肯依,手提了交椅举了起来便待向那妇人劈下去。张顺扯住他手道:“哥哥若打死这妇人,益发张达那厮有得嘴说。我们且走开,让他带了逮捕公人来,却扑一个空。看他把什么交代?还有一层,我等有山寨大事在身,休为张达那厮坏了大事。”张横向那妇人道:“便宜了你这贱人。”说毕,丢下交椅,同张顺一溜烟出门去了。

那妇人吓得战兢兢地靠了墙壁,潘海却钻入桌子下面去藏躲着。半晌,妇人先醒了过来,骂道:“二郎,你枉为一个丈夫,却不如我妇人,眼见两个强盗关在家里,吃他跑了。”潘海缓缓地爬出桌子来,脸色兀自苍白着,因道:“姊姊说得好风凉话。张横、张顺是有名的梁山泊水军头领,千百个军马近他不得,叫我将他怎的?”潘氏道:“兀谁叫你厮打,你不会将好言语安顿着他。我若早在外面陪话时,是两只大虫,也休想逃了。”潘海道:“姊姊,你这裙子怎的?”潘氏低头看时,那条绿罗裙子,湿了大半截。啊哟一声,跑上楼去了。

约莫有一个多时辰,张达领着几十名官兵,刀枪乱晃,直拥进门来。张达见潘海呆坐在椅上,便问道:“两个梁山强盗,哪里去了?”潘海道:“张顺那厮刁滑不过,他看风色不对,将姊姊唤来,把言语说破了,忙忙跑走了?不是我护了姊姊,几乎让张横那厮一交椅打死。”听说强盗走了,人丛中挤出一个东京缉察使手下的柯巡检,手拿两把朴刀威风凛凛,向张达道:“平白地你说皇城里来了梁山强盗,兴动干戈。现在捉不到人,上宪怪下罪来,说是皇城里兀自容着匪人,没有缉捕得,成何话说?要我等缉捕官兵何用?说是并不曾有强盗,你妄词报了,你谣言惑众。须是死罪!”张达急得流下泪来道:“我有几颗人头,敢在天子脚下造谣?”潘海也急了,替张达分辩道:“实在是两个强盗。临走时,他兀自说,休坏了山寨大事。”柯巡检道:“张达,你在老相公府里当差,绝不能知法犯法,只是吃两个强盗跑了,我等怎的交代?缉察使现在巷口,我等同去请示。”张达没的说了,带同潘海一同到巷口来。

这时,九城兵马陆续听调来到,将附近十余条街巷,围得水泄不通。张达这条巷子里,一个连一个,挨排地站了兵马。窦监骑了马,全身披挂,手使一支长槊,横拦在马上。柯巡检跑上前去,把话向他禀报了。窦监大怒,喝道:“在京城禀报匪犯,岂同小可!不捉到犯人,岂不连累本官?”柯巡检怎肯和张达担当,便引他同潘海到了马前。张达跪下道:“张横、张顺是小人同宗兄弟,哪得认错?小人自不犯疯病,若不是在街上遇到他两人骗困在家,小人怎敢到官举发。小人做此事,不但是求赏。因小人跟随蔡九相公,当年九相公在江州时,吃梁山这伙贼人闹过法场,于今怀恨在心,小人也是替主报仇。”窦监道:“看在蔡九相公面上,权寄下你这颗狗头,把这厮押起来。”说着,喝向左右动手。跟来亲随兵丁,将张达押下。潘海虽是事外人,且派他做眼线,带了营兵,向全城搜查。窦监一壁厢通知各城门,盘查出城人民。这东京城里,人山人海,大队人马开来街上捉强盗,怎的不惊人耳目?不到几个时辰,东京城里,已是风声鹤唳。

那张横、张顺两人惹了此祸,不得不来通知柴进。柴进想到二人既是走开了,张达便是引了缉捕兵差到家,也便罢休。便请二张隐藏在店里,休在街上再遇到了张达,可于黄昏时候再混出城去。不想只半日工夫,街上传说纷纭,京城要戒严,道是有梁山泊一百零八名好汉,带十万喽啰混进了东京,还有公孙胜、樊瑞要用妖法伤人,越传说越厉害。又道是九城兵马都调动了,早晚城里要厮杀。只这高升客店里,就人人面带死色,人来人往地报信。不到半下午,店家将门便关了。柴进在店内,自是不安。随后在京兄弟,也陆续前来报信。

柴进留了大家商议,在座共是柴进、花荣、张横、张顺、燕青,石秀、戴宗、时迁、白胜九位头领。柴进道:“各位头领休慌。第一是戒严这事,不会有的。京师甚等地方,非事关国家大变,岂能轻易戒严?不戒严,商民在街巷进出,自不犯法。我等先休当着有甚事,自不会露出破绽。其次,时迁兄弟早在蔡攸家里,陆续运出进府铜牌二三十面,便连带来的喽啰们,也各有一面。事急时,自可拿了这铜牌在街上走路,料得五城兵马,不会逮捕到相府里去的人。其三,小乙哥和时迁兄弟现在小相府,谁敢拿他?小可也和窦缉察交好。今天这事,正在他手里,他终不成会疑心到我周殿试?”说毕,哈哈一笑。又接着道:“只要小可和小乙哥无事,各位遇到人盘查,只说出小可和小乙哥来,谅也就无事。”花荣道:“虽是恁地说,东京人民,五方杂处。狭路相逢碰到熟人,却也难免。不然,恁地会有今天这番事?东京久居不得了。大官人来京是个主体,可否做主我们便回山寨。”柴进笑道:“我等来京,耗费了许多金珠财帛,须不能空了手回去。依小可之见,戏耍戏耍蔡攸一番,也为侯知府出口气。”张横攥了两拳头道:“我只要一刀砍了张达那厮。”柴进笑道:“只要行了小可这条计,便顺带也将张达那厮收拾了。”因悄悄地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大家。因又笑道:“这样行事,万无一失。”各头领接了计策,分头行事。

燕青、时迁回到蔡攸相府,时已黄昏,又值高俅、王黼在此议事。晚饭以后,时迁在值班差拨房里假称肚痛,暗地里带了背囊,却走开了。他在此两月,已是把蔡家一草一木认识得清楚。踅过两重院落,到了一个蔷薇架的小院落里,抬头看了天上,明星灿烂,如千点明珠,洒在深蓝幕上。微微的几缕稀疏的白云影子,在星光下飘荡着。这正是初夏四五月天气,月在下弦,兀自未曾升起。中原天气凉爽,蔷薇初开,黑幽幽的院落里,正落在香海中。一道碎石子小路,通过一重粉墙下的月亮门去。这门外有三间厢房,有两个老院公看守。时迁那次偷看圣驾,便是由这里借了灯火出去。这是蔡攸第五房姬人的院落,里面正房,只有几个丫鬟仆妇,如蔡攸不向此地住宿时,月亮门早早闭住,一路悬挂的纱罩灯都熄了。原来蔡攸姬妾众多,便是这十分宠爱的五姬,却也三五天才得来此一宿。又怕五姬生怨心,只将金珠珍玩来重重的赏赐。

时迁知道此地金珠最多,又是个僻静的院落,早在这里留意了。料着这个时候,是一个混进门去的时候,因为屡次晚上来偷觑,只要蔡攸不来时,便是恁般的。他想着先隐在蔷薇架下。果然,那月亮门开了,便有一个仆妇,走向那院公厢房里去闲谈。那月亮门半掩着,就不曾关上。时迁悄悄几步,踅进了那门,里面这重院子,一律灯火熄灭,只上面纱窗里,隐隐放出一线红光。时迁将身子隐藏在花台下,不到片时,正房半掩的双门开了。一个窈窕身段的女人影子,在走廊下闪了一闪,就下了台阶,直出月亮门去。时迁知道这时光很短,轻轻窜了两步,进了那正门。这里是五开间的房屋,正屋挂了一块横匾,屋梁下,悬了四盏红皮牛角灯,隐约照了那匾上四个大金字“淑女之居”。时迁盘了直柱,也爬到横梁上,然后把身子钻进那横匾后去。不多会儿,有脚步响,见一个俊俏丫鬟,引了个少年无须的男子进来。轻轻悄悄走向后面去了。又不多会儿,听到关月亮门响,再听到关正屋门响,那个仆妇便进来了。她将牛角灯都熄了,摸黑进去。

时迁爬出横匾,蹲在横梁上。先是听到里面有喁喁谈话之声,继着嬉笑之声,约莫一个更次,一切声音都停止了。时迁顺着直柱子溜了下来,轻轻向里面走了去。一排绿纱窗户,微微放出灯光。贴近窗户,在窗户低处的纸格上,用舌尖舐湿了一块,再用眼自纸缝里张望了去,里面是一间极精致的屋子。上面檀木象牙嵌边雕花床,正四面垂下白罗帐子,帐子下面,放了男女鞋子各一双。床头一架九曲屏风,上面搭了男女衣服。屏角一支雕漆木架,上承银色烛台,烛台上有支长烛已燃去了一半。这时,远远地听到梆锣响过了三更。时迁伏在窗下,侧耳听了里面,鼾呼之声大作。于是轻轻一纵,跳上了窗台。推开虚掩活页的窗户,将身子钻了进去,把怀里所藏彩笔涂画的假面具,取了出来,在面上蒙着,靴筒子里抽出银光夺目的匕首,就溜到房间里来。床上一对男女倦极睡熟,时迁又手脚轻便,却是一点儿声音也无,更不曾惊动兀谁。

他走向屏风角,先把男女衣服取过来了。隐身在屏风后面,先把这衣服来一卷,卷了个结实,再到床前去,把男女鞋子捡了过来,塞在衣服卷里,就把屏风上的一根丝鸾带将衣鞋捆了。收拾停当了,将桌上一双玻璃灯在烛上燃了。床上人便惊醒了一个,有妇人轻声问道:“兀谁来了房里?”时迁故意站在烛光下,现出了那狰狞的假面具,手将匕首指了罗帐里,轻轻喝道:“我是夜游神,奉了玉皇圣旨,查人间善恶,你这奸夫淫妇犯了淫罪。理当剜出你心肝来。只是蔡家父子,当今第一大奸臣,他家里应当出些丑事,所以权免你一死。你且说出所有珠宝藏在哪里,以便本神拿去盖一重玉皇大殿。”

时迁这样说了,那床上人哪里答应得出一个字来,只见罗帐波纹乱抖,是床上人在颤动着。时迁直把小刀尖子伸到帐子里面来,又轻轻喝道:“你快说快说,再不说我先割下这奸夫的头来。”床上妇人抖颤着声音道:“床后暖阁子里堆着第七只箱子、第十三只箱子里,都有贵重珠宝。”时迁喝道:“我且去开箱子去,若有一句虚言,把你舌尖割下来。我对你说,你的衣服鞋袜都在我这里,你若喊叫时,是你自投罗网。”说毕,自转到暖阁子里去将珠宝由箱子里取出来,更在箱子里抽出一大幅红绫子,将大小珠宝盒子,一包袱包了,先放在屏后。复回身走向前面房里来,笑道:“多谢五夫人送了我这包金珠,请你们安心睡到日上三竿吧。”说着,在怀里掏出了一把药末,缓缓洒在香上,立刻这房间里香气充溢,紫烟缭绕。时迁便在梳妆台上,取过五夫人的画眉笔砚来,跳上桌子,在粉墙高处写了几行大字道:“梁山好汉,感谢蔡小相公气死招安使臣大德,特派兄弟们下山,代为捉奸。奸夫淫妇,双双俱在,请自惩罚,未便代予处分。携去金珠珍玩一袋,聊充赏金,当不吝予也。”

时迁写完了,把烛火一齐熄灭,然后开了房门,大大方方出来。由里到外,一路开着门走,毫无阻挡。他将包袱金珠,捆缚在肩上背了,然后顺了廊檐柱子爬上屋去,反溜到这座院落后面来。这里有几间厢屋,堆了不用的零碎物件,门虽外锁了,时迁将带来的铰剪,只三铰二铰便开了。将背囊里带的硫黄硝药纸卷,放在杂物堆里,安好了火药引线缚在一根信香上。距引线一寸来长处,将信香点了一根。还怕有误,照样做下了三根引线。看得一切安排妥当,时迁不敢怠慢,爬上院墙,翻过几重屋脊回到前面门客住处来,燕青和衣在床上假寐,正燃烛等候时迁消息。听到窗格弹了两下,开门放时迁入去。见他身背包裹,便掩上门将烛灭了。

那时迁留在五夫人院落里的火种,接上了火药引线,轰然一阵大响,将硝黄纸包燃烧着了。那厢房里都是些干燥的器具,立刻件件燃着,火焰冲上了屋脊。相府里长夜有守更的夫役,见火焰射了出来,便乱敲梆锣,大呼起火。时已三更二点,蔡攸议了半夜事,正在一个新纳姬人房里睡觉未久。在惊呼声中,披衣起床,心慌肉跳,还未敢出屋。不久有几个家丁和武弁,陆续在院外齐集,道是五夫人院落里失火。蔡攸问大门后门是关闭的不是。家丁回报,前后护卫严密,并无他事。蔡攸才大了胆子,取过一柄七星剑,领率了二三十名护卫人士,簇拥向五夫人院落里来。

这个院落里,只有守着外院门的两个年老院公,里院都是丫鬟仆儿,外面一片呼喊声起,这些妇女们从梦中惊醒,各在床上抖索着一团。后来听到呼喊声渐近,火势在空中闪动,也呼呼作响,知道是近处起了火,不得不勉强挣扎了起来逃命。那火焰从后面屋顶上冲出,火星像放火焰也似乱飞,窗户外一片红光,里外通亮,各人跌倒着撞将出来,五夫人两三个亲信丫鬟,并不见夫人出来,见房门洞开着的,便进房去张望。纱窗外的粉墙上,将火光反映进来,照着罗帐低垂,里面鼾声高低相应。丫鬟隔帐大声叫喊,只是不应。年纪大些的丫鬟,掀起帐子来叫时,却又臊得退回来了。府中救火的人,纷纷向屋子里跑来。皆问五夫人受惊了吗?丫鬟暗中不住地叫苦,却不敢说夫人在床上,只道夫人避开了。丫鬟心里想着,火烧过来了也罢,一把火把房屋烧平了,只是五夫人烧死了,却落个干净。偏是这风势向后吹堆存杂物厢房,又隔了一片宽院落,救火人不断地派人来报平安信,火向后去了,且休惊慌。恁地说时,丫鬟们惊慌得更厉害,屋外一阵脚步杂乱,相公到了。

十几盏灯火引导着蔡攸进了小堂屋,蔡攸见屋里陈设未动,不见第五房爱姬,连问五夫人怎的不见?三个照料卧室的丫鬟却偷走了两个,剩一个站在堂屋里也战兢兢地答不出话来,只看蔡攸手上的那柄七星剑。蔡攸在侍从手上接一柄牛角灯笼,右手依然提剑走进卧室。见罗帐低垂,却上前一步,将剑头掀开帐子看来,这一看不由大叫一声。回头见侍从们环绕在身后,举起剑来便向床上乱劈,侍从们听了喊,簇拥灯火进来。在灯光下,看到帐子缝里是一对男女,兀谁敢来劝阻?蔡攸劈了一阵,将剑和牛角灯一齐丢在地面。坐在一把雕花小榻上,只是周身抖颤,跳了脚道:“将本院所有男女仆人,一齐绑了!”

这时,蔡攸之妻朱氏,闻道蔡攸在此救火,也带领仆妇追赶来了。见蔡攸呆坐着,因道:“相公休惊,火已救熄了,五夫人怎的不见?”蔡攸跌了脚道:“辱没煞人。”朱氏见血染被褥,剑落在床前,便瞧科了。四面张望着,见粉壁上有几行大字便指向蔡攸道:“相公看,兀谁在这粉壁上留下了字句?”蔡攸听说,起身便向墙壁下走来。仆役们举了灯烛,向墙上照着。蔡攸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大叫了一声,向后倒去。 +YOic8qLxIuiKG/dViTYayvHIpqXJQssWzSWMS2KIBU5Fv56rWyxNiqusY6eJ2F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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