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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谈笑戏奴才通衢散步
仓皇惊警告飞箭传书

在大门里面的秦平生却不曾理会到这件事,自回书房里去看书。刚是坐定了一会子,小三儿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对他道:“少爷,你说奇怪不奇怪,刚才来的那个姓邱的,他站在巷子口上,尽管对墙上望着,看几张旧告示。好久,他才走开。”平生笑道:“我早知道了,你还说什么?让他来侦探我吧,要不,也显不出大少爷的手段。”说着,又是昂头一阵大笑。小三儿虽是这样报告过了,可是报告以后也看不到有什么事情发生,大家是安然地度过这一天。

到了次日,平生吃过了午饭,又到大相国寺里去闲游,意思是要寻找那个卖唱本的郁必来。可是庙前庙后,全寻找遍了,不见一点儿踪影。于是站在人堆里,把那卖膏药的人练的把式看了一会儿,就自行走开。可是就在他要离开的时候,看到那位稽查员邱作民在人缝里一闪。这也不去理会他,微微地一笑,还是走自己的。大相国寺门外,就有一条大街,平生走到街心,故意向两头张望了一阵,然后向一条小巷走了去。小巷子里行人稀少,人在前面走,后面有脚步声,却也是听得很清楚的,平生明明知道身后有一个人跟着,笼了两只袖子,口里只管唱着京戏,斜一步直一步地走,并不回头向后面看去。平生走过了两三条巷子,那后面的脚步声始终是紧紧地在后面跟着。

那脚步越是跟随得紧,平生也就越不肯正正当当地走路。偶然遇到挑零碎担子的,就站住了问问价钱,遇到了墙上贴的告示的所在,也站着向墙上看看。他一站住,后面那一片脚步声也就暂时停止。平生对于这种脚步声就像没有听到一样,依然是把两只袖子笼着,口里还是按了脚步做板眼,走一步,唱一句,一直唱过了两条巷子。就在这巷子中间,有一个杂院的大门,门里面乱哄哄的,除了人之外,鸡鸭猪狗什么活动东西也有。平生将身子一闪,就踅将进去了。

后面跟的人,正是邱作民。他跟了好几条巷子,东西南北,无处不转,看不到平生是回家去,或者是到什么地方去会人,只得耐着心在后面跟着。及至平生走进一个大院子门里去了,他认为这是平生有意藏躲,立刻追上。邱作民到了那里向大杂院内一看,这是一所十足的贫民窟,不信这个里面,他一个现任督粮道的大少爷也肯进去。这种事情出乎寻常,必有什么秘密。邱作民赶紧向门边一贴,伸着头向里面张望着。可是他还不曾看到里面去,眼面前早是一个人冲了出来,那衣襟差不多是擦了鼻子尖过去。可是那个人虽是走得这样的接近,但是他的脸,一径儿地朝前,并不左右张望,好像他并不知道门角落里有一个人在这里等着。邱作民眼睛突然一碰,几乎都花了,人向后一闪,及至他走了过去有二三十步路,才仔细地看去,那人的后影,长袍子上面套着背心,可不就是秦平生吗?

邱作民本来就有点儿知道,他是成心作耍,现在更让他鼻子尖碰了一下,那更是有意作耍。于是咬了牙齿,捏了拳头,摇撼着两下道:“假使是别一个人,我先打他一个半死。”这声音说了出去,自然是很低。可是那样子巧,只在他这样轻轻地说过两声之后,平生却是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而且咳嗽过后,又向左右吐吐沫。吐完了,他口里唱着,依然向前走。邱作民随在他后面,东跑西转,也转得有点儿糊涂了,直跟他穿出去了这一条巷子,又是大相国寺前面那条大街。转了大半天,原来还不曾离开这相国寺的前后呢。他看到了这情形,骂又不是,气又不是,自己站定了脚,倒对着平生的后影,笑了一声。

前面走着的秦平生丝毫也不觉得什么,缓踱着步子又走到大相国寺里面去。邱作民心里想着,反正我今天把什么都搁下了,非跟着你看一个究竟不可!于是也就紧随了平生之后,踏进大相国寺里去。平生对于后面一点儿也不注意,走到庙里东廊下,自向茶馆子里走了去。邱作民站在人行路上,对他的后影子看一会子,自己就点了两点头,也就改了大步子,立刻走到茶馆子里去。平生先是在最后面一个茶座上,挑了靠墙的一个座位坐下。

这大相国寺里,每天整千整万的人来往,什么样子的人没有?可是像秦平生穿着这一身华贵衣服,也跑进茶座里来,和挑箩背筐的人在一处混的,这可是少有。他既然来了,店主也不能把主顾向外推,自然也照样地泡茶、送水烟袋。茶壶是伙计随便地放上的,平生接着自斟了一杯茶,将右手按住了茶壶盖,左腿抬起来架在板凳上,即把另一只手搭住了膝盖。看那不三不四的情形,竟像一位走江湖的朋友,哪里是一位大少爷呢?邱作民站在茶棚门口,向门里面张望了一下,恰好门口有一个茶座空了下来,他就把帽子取下来,扔在桌上,然后撩一角大衣襟摆,低头向凳子上吹了两口灰,就坐下来。他并不向里看,好像并不知道里面有人似的。

还没有半盏时,邱作民偶然一回头,向茶馆外面看着,自己肩上就轻轻让人拍了一下,手上还捧着茶杯,手一晃荡,泼了满桌的水。正过脸来看,正是秦平生。只好站起来笑道:“大少爷,你真毫不在乎,怎么到这种茶馆子里来喝茶呢?”平生笑道:“天下的地方,天下人全可去。你先生不也是来了吗?这有什么稀奇。”邱作民道:“大少爷,坐下来喝一碗。”平生将身子俯下来,对了他耳边道:“你不知道,隔壁鼓书场上,有一个唱坠子的王二玉,真不坏,老早我就想同她谈谈交情。现在我打听得,给她拉弦子的那个人,就天天上这儿来喝茶。我在这里等着她。”邱作民笑道:“你大少爷要看上了她,这很容易,简直儿到她家去坐坐就是了。”平生笑道:“我就不知道她家在哪里,又不好意思打听。我还告诉你一桩笑话,刚才我就为找她的家,大街小巷,兜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哪有点儿影子?我还跑到一个穷人家的杂院里,几乎没让野狗咬了腿,有趣有趣!”他说着这话的时候,左脚站在地上,右脚踏在板凳上,两手环抱着,架在膝盖上,伸了脖子,只管向人笑嘻嘻的。

邱作民这才明白,原来他是找大姑娘去了,白跟着他后面绕了几个大圈子。笑道:“大少爷若是肯早一点儿对我说,何必这样费力呢?”平生笑道:“邱老爷,你这样年纪就做官,也总算是少年得志,为什么不在开封城里找一点儿乐子?假如你能把王二玉找到一个地方,大家同乐一阵,别的好处,我不敢说,家父同贵上大人最是相好,找一封八行,保荐阁下一次,比做这稽查员昼夜在外面奔走,不好得多吗?”邱作民听了他的话,真不知道要答复什么才好,便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笑道:“大少爷请喝一杯茶。”平生端起茶杯子送到鼻子尖上嗅了一嗅,摇了两摇头,放下来笑道:“这样的茶,叫我们怎样的喝?”邱作民笑道:“这话可奇怪了。这个茶既是不能喝,大少爷为什么到这茶馆里来呢?”平生将腿跨过凳子坐下了,因道:“邱先生到这里来,是为了家里没有茶喝的吗?无论人家怎样的穷,茶总是有得喝的吧?”

他口里说着话,将手头蘸了杯子里的茶水,只管在桌面上涂抹着,画了一个人,又画了一条狗。那个人在前面走路,狗是紧紧跟着的样子。他忽然向邱作民道:“北京城里的小哈叭儿,很有个意思,开封城里倒不大多见。邱先生,路上有卖狗的地方没有?我倒愿意出个十两八两的银子,买这么一条狗,出门玩的时候,也有个伴儿。狗这样东西,不但会看家,西洋人养着这玩意儿,还能够拿人寻贼呢。”邱作民听了这一番话,实在地不能忍耐了,就红着脸道:“大少爷,你怎么和我说这种话呢,我又不是专门养狗的人。”平生笑道:“这养狗还有专门的吗?这话又说回来了,真要说养狗专家的话,我倒算得一个,以前我就喜欢养狗,你不信,等我养好了几条狗,送给你玩玩,你一定说是很好。”

说到这里,有一个卖瓜子花生的小贩,手挽着一只篮子,走将进来。平生就站起来,向小贩招招手道:“来来来,一样给我抓上一点儿。”他一面说着,一面向自己座头上走去。邱作民虽然是睁了眼睛望着他,真不知道要怎样地说才好。远远地望了他,见他把那个小贩拉住了不放,牵丝不断地说着话,看他脸上还带了很深的笑容。邱作民心里这就想着,这家伙,他一个傻子吧?怎么和做小贩的人,也说得这样投机。因之手扶了茶碗喝茶,眼睛可不住地向他偷看了去。只见平生站起来,把小贩手臂上挽的篮子接了过去,身子颠了两颠,笑道:“好重好重!不用说成天到晚这样地背着,就是叫我拿一两个钟头,我便喘不过气来了。你这位大哥,太可怜了,我得帮你一点儿忙。”他放下了篮子,却在身上掏出一块雪白的现洋钱,向篮子里花生堆上一丢,瞪了眼道:“大少爷有钱,这不在乎。你若不收,就是不愿同我交朋友了。我要拿你到衙门去,打三百板子。”平生这种举动,可把全茶馆子里都惊动,哄然一声,围着来看,都对卖花生的小贩子说,你造化,你造化。大家一阵子纷乱,只管围了小贩子说话。等到大家注意到给钱的人,要来查问时,可不见他了。邱作民坐在旁边,对着这群纷乱的人,只管捧着了茶碗,斜了眼睛看去,并不向前。偶然回转头来,却看到平生将一个大扯铃,用两根棍子挑着,一晃一晃地从茶馆门口走过去,这倒禁不住伸手搔搔头发,又摸摸脸腮,只管望了他的后影,自摇了两摇头,会了茶账,走回家去了。

邱作民既是一位稽查员,大小是个官,所以也有一座公馆。这所房子是独门独院。北屋三间,他将两间屋做了卧室与饭厅,卧室对过的一间屋子,也收拾了一间精致的客室。作民回了家去,在屋子里闷闷地想了一下午,光是香烟头子就撒了满地。吃过晚饭以后,他忽然跳了起来,自己叫了起来道:“秦平生这个孩子,原不值得我注意。不想他今天在庙里庙外,足足耍了我一顿,我不能白放过他。他纵然不是革命党,我栽赃也要把他弄成一个罪名来。只要他有嫌疑,不怕他是秦道台的儿子,一样叫他犯罪。”

如此想着,当晚出门,又绕到秦道台公馆门口来。他没有惊动人,别人也没有知道去注意他。这秦公馆的门口,是一条宽街,左墙根恰有一条小巷,绕到它的屋身。在这小巷子一半的所在,那便是秦平生书房外的跨院子。在墙头上,兀自拥出一丛芭蕉的梢头。邱作民走到这地方,向着墙里看去,却看到那书房里的灯光射到芭蕉上,放出一种很幽渺的光亮。同时,一阵书声,由屋子里传出来,正是“欧阳修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那读书的声音里带有嬉笑之音,仿佛是在闹着玩的。他在这巷子里徘徊了很久,也看不出一个什么道理来,也就只好无精打采地走回家去。

当回到家门口时,星光下看到个十来岁的小伙子,由身后抢了过去,似乎是赶什么,也没留意,到自己忙碌了小半夜,感着无味,脱衣上床,安然睡觉。睡得正蒙眬着的时候,却听到院子里轰隆作响,接着窗户上又是啪咤一声。这时,已是天大亮。他赶快爬起来,跳到门外看时,却有一支箭插在窗格子上。箭镞却穿住一封信。他看到这支箭,呀的一声嚷了出来。拔出那支箭,把信先卸下来看着。只见上面像小孩子写的字一样,乃是:“你若是知事的,从即刻起不要多我们的事了。你要捉的革命党。”在这几行字下面,画了一个小小的手枪。他拿了这张纸,两手只管抖颤着。

他的太太见他突然向外一跑,这已经有点儿疑心,及至追到房门口,见他脸色惨白,眼睛呆着,只管对着窗格子上望着。太太走向前一步,把他手上的信接了过来,他索性把另外一只手上的那支箭,也莫明其妙地交给了太太。太太接到信,倒无所谓,丈夫把箭交给了她,她拿着信才看了一看,问道:“喂!一早就跑了出来,你这是怎么回事?”邱作民抖颤着道:“这……这……这是人家射了进来的。”邱太太昂了头就向院子外叫道:“这又是隔壁人家的那个缺德孩子,对着我们家里乱扔东西。这是有娘老子生,没有娘老子教训的。我要捉到了,活活地把他的脑袋瓜子给掐了下来。”邱作民抱了拳头,连连作了两个揖,抖颤着声音道:“你别作声,你别作声,我们家里有了革命党了。”邱太太道:“什么?我们家有了革命党了,在哪里?”邱作民指着窗户道:“在,在这里。”邱太太随了他指的地方看去,不过是窗格子插了一个箭眼,倒呆了一呆,问道:“那里有革命党吗?”邱太太越看到丈夫发呆的样子,越是有些惊慌。因道:“到底为了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多少我也可以拿几分主意。”

邱作民回到屋子里,见门帘是垂的,这才笑道:“没有什么,不过我看到这种东西,我很有些生气。这些革命党怕我拿他,写这样一封信,用箭射到屋子里来吓我。漫说是这样一支箭,就是真拿出手枪来,我也不怕他们。我见过的事就多了,我还怕他们这种无名信吗?有一天,我叫他们看看我的手段。刚才这射箭的人,若是让我知道了,他……”一言未了,那窗户格子上,接着又是第二下响。邱太太道:“什么东西,打了窗户一下响。”邱作民两手按住了大腿,坐在椅子上,可发了呆了。他微张了嘴,只管向窗子外面望着,哪里还说得出一个字来。邱太太看到他这样子,也跟着有点儿害怕,望了他道:“到底为了什么?大清早起来,你看,你脸上的颜色都白了。”邱作民道:“怕我是不怕的。不过他们是亡命之徒,也犯不上和他们一般见识。你看,他们的名字就是革命党。他们自己革了自己的命,还来和别人捣乱,我们为什么要学他们的样呢?”

邱太太道:“刚才外面又有一下响,到底是什么事,你再出去看看。”邱作民道:“自己家里,你怕什么?你出去看看吧。”邱太太对丈夫看看,慢慢儿地向房门口走了去。只把门帘子一掀,身子就向回一缩。邱作民道:“这是怎……怎……么回事?”邱太太道:“那窗户格子上,又射了一支箭。”邱作民道:“不,不,不能够吧?”邱太太道:“射在那里哩,你不会去看吗?”邱作民脸色呆了,站了起来,想要去看看,无奈两条腿软绵绵的,只管要沉了下去。于是两手按了床沿,又坐下去。邱太太道:“那支箭下面,还有插一张字呢。你不要拿来看看吗?”邱作民苦笑着道:“怪事,我两腿直不起来,劳你驾,先把那支箭拔下来我看看。”邱太太将脸一板,脖子一扭道:“你这点儿本事,还要做稽查员,赶早收起来。”说着,作了一个势子,向门外一冲,把那支箭拔了下来。箭上穿住了一张字条呢,邱太太取了下来,交到邱作民手上,骂道:“你看吧,这是你的勾魂簿。”说着,把箭向地面上一扔。

邱作民也不管她在生气,自拿了那张信纸看。上面写的是:“假如你不怕事的话,你可以到大门口来。这时候我们在外等着你呢。中华革命党一分子。”邱作民看了,便问太太道:“我们的大门关起来了吗?”太太道:“大门关不关,同革命党有什么相干?他们要来,城墙也抵挡不住,你就能靠大门把他们关在外面吗?”邱作民低声道:“你低声点儿,他们全在外面呢?进来了,我可挡不住。”邱太太在一边,看了他这样形象,便是不住地撇嘴,直等他把神气定了,因道:“现在你没有什么事了吗?”邱作民道:“我现在是难关上,你不该再和我开玩笑。”邱太太道:“哪个同你开玩笑?这射在墙上的箭,是我射了来的?”

一言未了,只听到窗户上啪的一声,一条黑影子向里面一蹿。那黑影子而且是丝毫也不避人,一直就蹿到房子中间来。邱作民哎哟一声,身子早是向下一蹲。这正是床沿。他心里一机灵,顺势一个转身,就向床底下滚了过去。邱太太看到丈夫这个样子,料着也是事体不妙。一时忙中无计,只好向床帐角落里跑。两个人全藏躲得好了,屋子里却没有什么动静。邱作民由垂下来的床单缝下,偷偷地向外张望着,这才看清楚了,原来是自己家里养的那只大黑猫。躲下床来很利落,现在要钻出去,却透着有些不好意思。便向太太道:“一点儿事情没有,你这样乱叫乱跑做什么?真正地吓了一大跳。”说着,缓缓地由床底下爬了出来,穿着衣服,抖抖身上的灰。那只黑猫伸着鼻子,只管乱嗅,一直就嗅到他的脚后跟上来。他气极了,抬起脚来,对了猫直踢过去。踢得猫嗷儿的一声,几个翻身,一直滚入床下。邱太太抢了出来,心房兀自怦怦地跳着,红了脸道:“你自己胆子太小,还怪我们的猫吗?”邱作民道:“你想,正是人家心里不自在的时候,闹这么一只猫,吓了我一大跳,这要是让人知道了,岂不是件笑话?”邱太太道:“自然是一件笑话。一个这么大的人,让一只猫骇着滚到床底下去了,可不是一件笑话吗?我告诉你,你若是把我的猫踢死了,我今天就和你拼命。”邱作民道:“你别嚷,嚷得别人听到了,也是怪难为情的。”邱太太道:“哦!你这就算……”

作民听他太太的声音,还是很高的,只得抱了拳头,深深地向她作了两个揖,苦笑着道:“幸而我们住的是独门独院,这也并不会有邻居听了去。只是家里听差老妈子听到了,这样一个没出息的老爷,也叫你太太脸子上不好看。”邱太太先是板了脸对他望着,忽然就扑哧的一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而且还伏到桌子上,笑得两只肩膀只管抖颤不定。邱作民虽看不到她的脸色,但是听她笑得咯咯地不成声调,也知道她是笑得太高兴了。因道:“你看,你成了小孩子了。刚才还是那么生气,到现在又笑成这个样子了。”邱太太抬起头来,伸手向床底下指了两指,依然又伏到桌沿上,咯咯地笑了起来。邱作民向旁边椅子上坐着,两手按住了大腿,瞪着眼道:“我就让你笑,看你笑到什么时候为止?女人的心真是铁打的,不但不怜惜我一点儿,还要拿我取笑。”

邱太太很笑了一阵子,看到邱作民脸都变成紫色了,知道他已大大地生气,这就止住了笑,正色向他道:“玩笑是玩笑,革命党正是这样地同你闹着玩,你也不能太大意了。依着我的意思,你最好把这两张字条同两支箭都拿到衙门里去,在督办面前请一回示,看看是应该怎样的办法?”邱作民道:“你也知道不是闹着玩的。这个时候,你叫我到衙门里去吗?外面有革命党等着我哩。你这不是要我去送死?我今天不出门了,请一天假。”说着,和衣就向床上一倒,拖了两个枕头,垫得高高的就睡了起来,身子向里侧了睡着,而且牵扯了被子在身上盖着。邱太太看看他这情形,索性放下了帐子,让他足足地一睡。

邱作民睡了一天一晚,把这件事也给忘了。次日上午,很大的太阳,他也就穿好了衣服,预备到衙门去。打开了大门,正要探身向外走,只见秦平生笑嘻嘻地直抢过来,拱手为礼。邱作民两手扶了大门,还只是开了一半,早不由得身子向后一缩,大大地叫了一声哎呀。

平生倒不向前走,靠门站定,拱了两拱手笑道:“我来得有点儿鲁莽了。”邱作民看他全身穿着还是那个样子,身后也并没有什么人跟着,似乎没有什么用意。于是踌躇着笑道:“挡驾挡驾!”平生笑道:“我在大门外等了很久,没有开门。”邱作民道:“大少爷有什么事见教吗?”平生将脖子一缩,伸了一个食指,连连地指点了他,笑道:“你倒是善忘啦。我们不是在大相国寺里说好了,我们同去访王二玉吗?这样的话如果在府上说着,让尊夫人听到,那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所以我只好在你大门外,恭候台光。”邱作民对了这位大少爷,笑又不是,气又不是,因说道:“我现在要上衙门去,没有工夫奉陪。”平生笑道:“难得我特意寻找了来,邱老爷派人去请半天假吧。”邱作民道:“昨天我就请了大半天假。”平生道:“为什么请半天假呢?是打麻雀牌吗?可惜我不知道。我若知道,一定来凑这个热闹。”

邱作民虽是还站着隔了他好几尺远,然而他身上那一阵阵的香气,还是顺了风向人鼻子里送了来。这就想到,这个人不但是无用,而且是无聊,怎么老是盯着我要找大姑娘?于是两手反带了大门,慢慢地向巷子里走着。秦平生竟一点儿也不知道人家在讨厌他,跟在人家后面,一步一步地走,只管王二玉长王二玉短的,说个不了。邱作民走到巷子口,只得向他作了两个揖。因道:“大少爷,我们各走各路吧。我实在要到衙门里去。”平生走向前,扯住他的衣袖道:“我们是好朋友,你不能失信于我。今天你有事,这话说到这里为止,改一天我再来约会你。”邱作民看到他这情形,也不肯和他说第三句话,放开步子,自怏怏地走了。

平生站在街头上,静等着邱作民的影子一些看不见了,然后自己鼓了巴掌,昂头哈哈大笑一阵。忽然身边有一人向前一钻,低声叫道:“大少爷,这是大街上,你也这样地好玩吗!”平生笑道:“我先前以为他是一条猎狗,多少含糊他一点儿。于今看起来,他简直是一只小乌龟,见人就缩头,我还怕他做什么?你怎么跑来了?”小三儿道:“马老师捎个字来了,他们……”平生向他丢了一个眼色,小三儿止住,就没有向下说了。两个人走到僻巷子里去,平生把话问清楚,于是匆匆地走回家来,在上房里很从容地打了一个旋转。父亲是上衙门去,母亲又是约了几位太太少奶奶在斗纸牌。这就走到后花园子里去,牵了那匹蒙古马,打开后门,骑了出去,缓缓地出了东门,加上一鞭,如飞地向城外五里庄跑了去。 2gqvJjeYeZQ2Ufd25eD4JTJBhCJEZX3ma5fqtnVQuoAehggyNfkNP0xihWLSXs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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