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匆匆过去的人,林冲却是出乎意料,虽是有些面熟,却是记不起他是兀谁。他恁地指点了自己说话,自不免向他走去的后影,看得呆了。李七叔在一旁见了,便问道:“此人是兀谁?却恁地言语冒犯教头,教头认得他吗?”林冲道:“小可有十年未来东京,正不知此人是谁?不知有何事情得罪于他?恁地凌辱小可。”在旁听话者,有一个人插嘴道:“我认得他,他是高俅家里的夏虞候。”林冲猛然想起,那日到高俅家里去刺杀高衙内时,有一个虞候引进,不曾问得他姓甚的,正是此人。他这些言语,必是指了那件公案。现今满街人山人海,此事自道破不得。便向李七叔道:“原来是高家奴才,他自和我是仇人。”李七叔道:“好叫教头欢喜,于今蔡京、高俅这班人都失了势,正自欺侮百姓不得,高俅那厮,早已跟随上皇到建康去了。他儿子留在东京搬运财产,却被人闯进家去把他杀了。便是这夏虞候认识教头,如今教头为国出力,也奈何你不得。”林冲道:“小可自也不将此等人言语放在心下。今日天色已晚,还要出城赶回军营去,改日却到府上相候。”说着,唱个喏,自告别而去。
到了曹正酒店时,十兄弟也陆续回来。多事的一日,容易混过。这已到了掌灯时候,大家用过酒饭,在一间阁子里,围在灯光下坐地闲话。林冲因把夏虞候认识出来的事,告诉了大家。鲁智深道:“怕他甚鸟?休道高俅那厮一般地走了否运,便是他还在朝,我等在东京城外出了这身血汗,他也奈何我不得。”徐宁道:“休如此说,这朝中还有不少高俅一路角色,他们官官相护,提防他却在官家面前拨弄是非,不见李相公功高望重兀自在危城中罢了职?”关胜坐在一边,手抚长须,闭目凝神了一会儿,笑道:“林冲贤弟身上,或可无事,只是我等今日这番风光火剌剌的,却是特张扬些,那要罢免李相公的一班权奸,恐怕不能漠然视之,贤弟等不常听了他们言语,兀自称着我们梁山余孽?”林冲道:“关将军道得是。这东京城里,哪有容我兄弟风光的道理,于今金兵围困了城池,且由我们自在,待得金兵退了,却慢慢地和我们清理账目。史大郎曾在城外处分过那童贯继承的儿子,那童贯兀自跟随了上皇在江南,他将来回到东京,却不会忘了这事。”史进笑道:“怕事时,我不做出来了。若依得我性子,今天益发鼓动众百姓拥到李邦彦、白时中家里去,杀了那几个误国奸贼。”
一言未毕,有人在帘子外笑道:“好大话儿,隔墙有耳,各位兀自不肯提防着。”说毕,一人掀帘而入,看时,正是将史进引荐给李纲的东京缉捕副使吴立。关胜、林冲见此人入来,都不由得脸色一变。吴立站着,向大家拱手唱喏道:“各位休得多疑,小可特地来送个信的。那李邦彦恼恨陈东这班太学生和各位好汉,又把李相公请愿复了官,他自向官家奏本,道是此风断不可长。又说陈东那班书生做不得甚事,唯有梁山人物最能兴风作浪,东京城里断容不得。陈东也曾伏阙上书过,何曾轰动过这些百姓,有人亲自见梁山弟兄在街上呼喊百姓出来请愿,因之百姓都跟随了向宣德门去。这事做得一次,如何做不得二次?围城之内,却是容不得许多不法不徒。官家听了,自也心动,便吩咐开封府尹将各位严加看管。这府尹聂昌虽不是个好官,却也和现在的蔡京王辅路数不合。各位是蔡京对头,却还不曾和李邦彦作对,自不愿平白地得罪了各位,他却把小可叫到衙里去。着我和缉捕正使梁信寻觅各位错处。那梁信说,没来由与各位无事生风争的?小可此来并无他意,各位在城中无事,奉劝回到城外营里去也好。这李邦彦相公兀自恼恨着各位多事。”关胜道:“如此,深谢副使照拂。某等在城中并无所恋恋,明日一早,即当出城。”那吴立却向史进拱手笑道:“像适才史将军那等言语,若是叫外人听去了,却不是老大把柄?”
说到这里,他又向林冲点头笑道:“这是林将军吗?借一步说话。”林冲只得和吴立走出小阁子来。吴立站在屋外执了林冲的手,低声道:“并无别事,不想十年前的旧案,竟会复发了。那高俅手下人,适才在缉捕使衙里告下了伸冤急状,他那状纸上说是林将军白日持刀入人家,杀了高衙内。”林冲冷笑道:“那高家是我仇人,缉捕使必然省得。”吴立道:“正因如此,我便向正使说了,这状纸相信不得。一来是这高家与林将军有仇,必然是看到了林将军在京,只是想当然耳来诬告将军。一来将军到京,自在马统制营里效力,不曾进城来,如何会到高邸去杀了高衙内?正使却也说,我这话道得是,且把这状子压下了。小可怕这事众位将军不曾晓得,所以特请将军走开一步说话。”林冲道:“林冲做事,向来不省得欺瞒了人,自家兄弟,自不须说。那蔡京、高俅朝廷兀自要捉来问罪,以谢国人,难道缉捕使衙里,还要替这高贼说话?我是不曾遇到高俅。我若见了,一般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吴立见林冲恁般言语,便瞧科三五分了,因道:“小可来此,并无坏意。只是通知各位豪杰一声。这是是非之地,明日天亮时,便请各位回西郊去吧。”林冲向吴立拱拱手道:“足承美意,明天我等出城去便是。”吴立依然执住林冲的手,装出很诚恳的样子,微笑道:“我吴立虽在东京做官,却也略知个好歹,绝不会奈何各位。只是官职卑小,却叫小可强不过宰辅三司去。凡事原谅则个。”说毕,又唱个大喏,然后进屋子来,向众人告退。他去后,大家议论一阵,便都省得无论恁地,也强不过那李邦彦、白时中去。次日一早,便出城回向马忠营里去。
因为朝廷被姚平仲一战折了锐气,主和的文臣益发趾高气扬,日夜围着官家,要全依了金人议款。宋钦宗虽是不忍便下诏将三镇明白地割了,无奈主和文臣只管把言语恐吓钦宗,钦宗越骇越没个主意,便将所有议款也都依了金人。着宇文处中拿了割让三镇的诏文,送往金营。另派了肃王殿下到金营为质,换了康王和张邦昌回来。那郊外种师道、马忠两部兵马,自不敢违了旨意去开衅,只是深沟高垒严为戒备。那金元帅斡离不打听到得西路十几万勤王兵,早晚便到,众寡益发不敌。看看所有粮秣,已不足十日之用。于今割让三镇的诏书已经到手,不用折耗一支箭,平白地可以得着几千里山河,尚有甚不足。于是也不等东京送解的金银骡马足数,拿了诏书的次日便拔营北回。宋军遥见金营里静悄悄的,旌旗无影,鼓角无声。原来还以为是金兵又在用什么诡计,后来见金兵游骑,也并未在城下街市上骚乱,便也有些疑惑。再后来流落在战场附近的百姓,散散落落,在街道上出见,有那好事的百姓,隔了城壕,向城上大声喊叫金兵退了,城里才知道金兵是真个退了。慢慢地开了城门,慢慢地派兵出城巡逻,亲看虚实。关胜兄弟二十余人,也厮守在马忠营里,未曾出来。一连两日,人心慢慢安定,城门大开,城内外情形便都照常。
这日马忠由城内回得营来,在行营里杀猪宰羊,设下了三桌酒席,特地宴请关胜等二十余位弟兄。三桌席,品字儿排开,大盘盛了肉向桌上放着,却派了三个小校,分成三桌前筛酒。马忠自坐左角主席,将各弟兄让入三席分别坐了。各人以为他是犒劳常事,自也未曾如何理会。小校们筛过了几遍酒,马忠举起酒杯来,唱了个喏道:“难得与各位患难相处一场。今日特备下这杯薄酒,和各位助助兴,实在不能略表我敬慕之诚。某有一言,愿以奉告。大丈夫志在千秋,自不争在一时得失。各位一腔忠义,前来勤王,只是要图个报效国家,于今金兵已退,各位自是求仁得仁。马某深爱各位都是绝顶人才,本想做个长久相聚,现金兵退去,朝廷必有一番新部署,某将托足何处,兀自不可知。所以今日此会,也可说是与诸位饯行,张总管在邓州,必是十分盼望,各位即日回邓州去吧。”
大家自到马忠帐下投效以来,将帅相处十分欢洽。现今马忠突地说出此话,却是下着逐客令,一番热闹,恁地结束,却是出于意料,面色都有些变动。关胜拱手道:“某等自投效以来,统制骨肉般相看待,无不感激。料得统制所说,愿图个长久聚首,自也是实。只因日前宣德门前伏阙请愿,十分耸动视听,必然有人在东京散下恶言语,欲加中伤。某等不才,自未敢有累明公,明日便当拜辞。但邓州现今太平无事,某等回去,食粟而已。多事之秋,大丈夫实不应如此。现有卢俊义等人,犹在河北山东之间,孤立无援,某等意欲即日渡河,前去相助。朝廷可以弃河北不顾,某等却还不忍,将这大好河山拱手让人。”马忠道:“河北州郡,还只是失了来往通道上几座城池。现今卢都统在济州、大名之间,监视了金兵后路,那正是军事上得力处,若叫他损折了,大大可惜,各位若向那里去,我便向李纲相公商量了,颁给各位越过关卡公文。”关胜拱手道:“但望都统制一力促成。”马忠见他们不愿回邓州,倒要向河北去,益发钦敬些,陪着各人吃得醉饱了,方才散席。
宴后,众兄弟在帐下商议了一阵,只有两人不愿到河北去。一个是曹正,因为张青阵亡了,孙二娘又存亡未卜,须去寻觅,还撇下了孙太公无人侍奉。曹正愿在东京还开了这座酒馆,照料老小。第二个是鲁智深,他不合鼓励了张三、李四那班破落户出来打仗,于今伤亡了许多兄弟,并没有得着朝廷一些抚恤。那些不曾伤亡的,还留在马忠营里,挑草担水,未曾回去得。自己却当留在东京,看他们一个小小收场。于此想了,他要去见大相国寺庙里长老,还在庙中菜园子里寄住些时候。关胜因为他两人所顾虑的也不全是私事,便依了他们。到了次日,马忠已在李纲那里,取来经过关卡文书,交与了关胜。他们弟兄,除了张青、孙二娘阵亡,白胜、郁保四在金营不屈自尽,曹正、鲁智深留居东京,现拿了文书向河北去的,还有关胜、林冲、徐宁、杨志、史进、戴宗、韩滔、彭圮、吕方、郭盛、樊瑞、项充、李衮、杨春、李忠、周通、施恩、焦挺一十八员。因为他们去得匆忙,曹、鲁两人也来不及去饯行,只在营门口,站在路头,恭送他们上马而去。马忠因他两人一个久在东京做生理,一个是出家人,便让他在东京住着,料着也无妨碍,且自由他。
鲁智深送过了关胜,站在路头上向曹正道:“不想却把洒家留在东京,且在大相国寺里去瞧看长老,改日再来和贤弟叙谈。”曹正道:“小弟也听说那庙内智清长老早已归西,于今另换了方丈,师兄前去,他若不收留时,尽管向小弟店中来。”鲁智深道:“天下寺庙容留天下僧人,谅着那新方丈也推辞不得。便是推辞时,洒家自向酸枣门外菜园子里去,自可容身,他也拖我出来不得。”说着,二人同入了城,分道而行。
这时,金兵退去多日,东京城里已太平无事,商民照常度日。智深的包裹早已失落,不知在何处,禅杖不便携带,托曹正带回家去。自己却空了两手到大相国寺里来。这里虽一度困在围城里,但僧人以为超然世外,便是金兵入了城,也一般地做和尚,便是不曾有甚走散。智深到了庙里,先投知寮,见了知客,告知来意。那知客也是久住本寺的僧人,如何不省得智深这惊人名字。因笑道:“师兄原是这寺里旧僧,于今又为国家出力了,后归释家,正是本寺光荣。”智深道:“洒家是个性直人,师兄休只谦逊,但求明告,寺里容我也不?”那知客见智深恁地胖大,如何敢和他言语计较。便笑道:“师兄且到斋堂里用斋,小僧当去商知长老。”智深道:“洒家已吃过了酒饭,不用斋,便请禀知长老则个。”知客含着笑将智深留在知寮里,便进得方丈,去见长老。
这长老也和智深同辈,法号智圆,原是童贯手下一个门客。只因家中妻妾争吵,一气出了家。由高俅把他剃度在这大相国寺里出家。因他有恁般大来头,那智清长老却肯另眼相看。在这寺里,只是栽花养鱼,僭心养性。不须他捧经拜忏与众一般辛苦。智清殁了,全寺僧人没一个比他身份高的,他便做了方丈。这东京贵人,他自有门路认识,香火益发旺盛。金兵围城之前。他也曾打算跟了上皇圣驾到建康去。却又怕一时不能得着大庙容身,便踌躇了未曾走得。这几日金兵退去,心地安帖下来,正在禅房里学习弹七弦琴。
知客进来,把鲁智深前来投靠的话说了。智圆大惊,推琴而起。因道:“这是个杀人魔王,恁地容得,当年他在这庙里管菜园子时,他在半路上放走林冲上梁山,这件案子,险不闹通了天。这次他们二三十个梁山头领到东京来勤王,城外如何和金兵厮杀,我们又不曾到城外去瞧看,知道是怎的?他们在城里威风,却还了得!那日在街上呼喊老百姓附和陈东请愿,就是他们做出来了。你看我身在方丈里,外面甚事我不省得?”那知客听他唠叨了说上一串,却是插不下嘴,只好怔怔地站了。智圆道:“于今李邦彦相公正恼恨着他们,今日上午有贵官寺里来还愿。兀自谈着他们,说是已着马统制限期他们出境,如何他倒留在东京,又要回相国寺里来?”知客道:“长老恁的说时,便自回复他走去就是了。”智圆坐下,闭目参禅一会儿,摇头道:“如何能直言回复了他?在五台山时,他把庙里金刚也打翻了。”知客道:“当年智真长老,也是怕庙里容他不得,便派他到酸枣门外去管那菜园子。现今依旧着他那里去,长老意思如何?”智圆道:“好却是好,只怕那厮威风赛过当年,却不肯去。”知客道:“长老用好言语安慰着他,他那一勇之夫,知些甚的?”智圆道:“也好,你引将他入来。”
知客出来,见了智深道:“长老听着师兄来了,甚是欢喜,你且随我去引见。”于是借了一件袈裟,让智深披上,又点了三支信香交在他手上。他做了这多年和尚,自也懂得些佛家礼节,便拈了香,随在知客之后,走入方丈。智圆盘膝端坐在禅床上,见智深入来,含了微笑。智深将信香插在佛案上香炉里,然后向长老拜了两拜,起立一旁。智圆垂眉闭目受了智深的参拜,然后开眼向他道:“智深你是本刹的僧人,我自知道你底细,你放下杀戒,重行皈依佛座,我自益发要成就你。只是东京城里,不易安放你这擒龙伏虎的罗汉。你自己应该也省得。没奈何,你依旧可到酸枣门外菜园子里闲住些时。那里自有管园子的菜头,还不须你做甚事。将来十分太平了,我自把你调到庙里来做个都寺、监寺。智深你听我言语,你且屈就则个。”智深心想,洒家正要个闲散身子。这长老便省得洒家鸟性,这长老是个好和尚。应声唱喏道:“长老恁地说了,洒家去便是。”智圆见智深毫不留难,又安慰了一番,然后着知客引了出去。
智深走到知寮,将袈裟脱了。正待出庙向酸枣门外去,却看到两个汉子迎面入来。其中一个年长的,身着青衣,戴了抓角巾,是个差役模样,另一个中年汉子,衣服却华丽些,头戴方巾,身着绿罗衫。他两人只管向智深身上打量。知客似乎知道他意思,便笑道:“这是本寺旧日僧人,在外多年,于今又回来了。”那公人道:“莫不是鲁智深师兄?”智深看他脸上带着几分奸猾,老大不高兴,便道:“洒家便是,却待怎的?”说时,便瞪了眼。知客笑道:“他自仰慕师兄,并无别意。”那两人见智深如此,闪在一旁便不言语。
智深辞了知客,自向酸枣门外去了。那公人呆站了许久,方才冷笑道:“这凶僧倒是冤家路窄。”知客笑道:“阿弥陀佛,董二郎休恁般开口骂出家人。”那人道:“师傅,你不省得我董盖,与他有一般关涉。当年我哥哥董超与薛霸押解林冲到沧州去,一路受他欺侮。我哥哥回来,公事不能交代,得罪了高太尉,投奔大名,为了押解卢俊义,却被他梁山上强盗燕青一弩箭射死。不是这秃……”那董盖看到知客光了头站在当面,只得把话突然停止了。那中年汉子接了嘴道:“不是林冲这场案子,这二郎哥哥如何能到大名去。提起林冲,兀的不叫人咬碎牙根。”知客笑道:“陆管家难道也和他是仇人?”陆管家道:“怎的不是?我哥哥在高太尉那里当虞候,和林冲是好友,便死在他手上。”知客念了佛道:“这是佛地,二位休只在此谈甚冤仇。长老正在方丈里弹琴,陆管家且请里面拜茶。”陆管家拱拱手,便到方丈里来,智圆看到,由方丈里迎出来,作问讯道:“陆管家好久不见,且请到静室里坐。”
这智圆和尚,是富贵人出身,禅室里也不肯作贫寒相,自在方丈后面,辟了三间屋子,里面糊漆得雪亮,纱窗画槛之下,陈设些金石字画,书台琴案,甚是精致。陆管家和董盖相率进得静室,伸个懒腰,在安乐椅上坐了。叹口气道:“金兵围城时,昼夜心里不安,于今金兵退了,才舒出这口气。”说时,有小沙弥送上三碗泡茶,又在金鸭炉里,焚上了一撮鹧鸪斑,立刻室里香气洋溢。智圆在彩布蒲团上坐了。因笑道:“听说上皇不日要回京,童大王自也要回来,你我再委屈些时,还有翻身之日。”陆管家道:“提到委屈,我正要问长老,如何把梁山强盗容纳在宝刹里?”智圆皱眉道:“他是本寺旧僧,于今又勤王出力。李兵部、种经略也对他们另眼相看,贫僧如何能不收他?没奈何,把这魔王送到酸枣门外菜园子里去,将来再作理会。”陆管家道:“便是我童衙内与他们向不相犯。上次出京,在东郊遇到了戴宗、史进,平白地将钱财抢劫去了,那还罢了,还逼着衙内吃了一顿马粪。又逼着衙内立下字据,说他伤害了百姓,罪有应得。此仇如何可以不报?这和尚留在宝刹里,好歹不要他走了。”智圆道:“这事须不是他做出来的。”董盖道:“虽不是他做的,史进、戴宗自和他是同党。我们高衙内,也是林冲刺杀了,有夏虞候亲眼得见。于今在缉捕使衙里告了林冲一状。小可现时也在高府当名虞候。公仇私仇,和这梁山强盗却是甘休不得。”智圆向窗子外张望了一下,摇摇手连使个眼色。那外面正有两个打粗和尚,整理院落里花草。三人说话,便把言语低了。
这两个打粗和尚,有一个叫法通,是本寺菜园子外破落户出身,向与智深交好,无意中将话听在心里。到了次日早间,斋橱里斋头和尚着人向酸枣门外挑菜去。法通便讨了这个职务,向菜园子里来。这日天气晴和,太阳初出,半天黄云都散,圆墙边一排子柳树在绿云堆里,借着早风,正飞舞着雪点也似柳花。智深敞了身上皂布直裰,在柳荫下散步。法通放下空箩担,迎向前唱喏道:“师傅还认得我?”智深睁眼向他看了些时,哈哈笑道:“你是癞皮狗王乙哥,几时出了家?也和洒家一样。”法通道:“小可把世事看淡了,出家才得半年多,就在大相国寺里,当个粗手和尚,昼夜出力,不曾礼得佛,也不曾学得念经。没来由却顿顿吃黄米饭臭咸菜,口里淡出鸟来,只是天天牛马般伺候那些闲秃驴。早晚小人要还俗。”鲁智深哈哈大笑道:“吃一饱,穿一身,做泼皮不好,兀谁叫你看淡了世事?今日来和我叫苦。”法通道:“小人并非来叫苦,知道师傅在此,特地将一件机密事来相告。”于是把在窗外听的事和鲁智深说了。正是,这又向大荒山放起一把野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