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林子实因为在想心事,乃是静悄悄的。白桂英在一边看到,揣想林子实的感想,也是静悄悄的。两个人在屋子里这样静悄悄的,倒把堂屋里的朱氏心里着了急,自己不便进这屋子,可也不便听其自然绝对地不问,隔了门帘子就咳嗽了两三声,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怎么叫的菜还没有来?”白桂英这才走出来,一撇门帘子,望了她母亲道:“用不着着急,反正林二爷今天没事,让他多坐一会子也好。”朱氏偷眼向自己姑娘一看,却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同的形态,也就不说什么了。林子实将那张相片用手绢包了,笑嘻嘻地走了出来,向朱氏点点头道:“您别张罗,照说白老板快出门了,我得和她饯行才对,倒要她先请我吃,这可有些不对。”朱氏道:“谁说桂英要出门?”桂英插嘴道:“我自己说的,你还不知道呢!”朱氏看了看桂英,又看了看林子实,虽然有两句话想要说出来,可是没有那种勇气,自己又忍回去了。桂英心里明白,只是微微一笑。她拉着林子实的手,让他在椅子上坐下,又倒了一杯茶送到他手里,笑道:“咱们亲近一会儿就是一会儿,以后我要做规矩人,不能乱交朋友的了。妈,您说是不是?”说着,笑嘻嘻地望了朱氏。她正没好气,鼻子里哼了一声,一掉头就进屋子去了。林子实看了,倒有些难为情。桂英就像不知道一样,依然陪着说笑。
不多一会儿,饭馆子送了饭菜来了,一齐送到桌上。桂英只摆了两副碗筷,端好椅子,就请林子实坐下吃。他笑着低声道:“老太太呢?”桂英笑道:“你这人做事,也太不看看风头。现在我母亲那个样子,气大着呢。她能够坐下来好好地喝酒吃菜吗?喝吧,咱们来。”她拿了酒壶,满上一杯,就送到林子实的面前。林子实觉得桂英相待太好了,自己不喝酒,也先有了一些意,这也就不能再顾及朱氏,就坐着吃喝起来了。
朱氏对于自己的姑娘向来姑息惯了,现在总还想她回心转意,继续着唱戏,也不敢太冲撞了她,可是对于姑娘那个样子,又不愿亲眼看着,所以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生闷气,并不出来。两个人闹个酒醉菜饱,林子实抬起手表一看,已经十点多钟,便笑道:“今天晚上,公司里结账,我得去看看。明日下午,你在家不在家,我来请你去看电影、吃小馆子。”桂英昂头想了一想,笑道:“那很难说。因为这几天我天天要到程秋云家里去,和她帮个忙儿;我就是不去,她也会来找我的。不过有一层,我没有到郑州去以前,一定还要和你会上一面的。”林子实听她所说这话,彼此仅仅只能再见一面罢了,叹了一口无声的气就向外面走。桂英一直送到大门口,就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而且学了一句英语“谷得摆!”说的时候,身子一扭,带着狂喜的姿态。这种表示,暗下告诉了林子实,离别是于她无所关心的了。林子实心里一阵难过,低着头走了。
桂英倒是毫不在意地从从容容地回上房去,看看母亲还是不曾出来吃饭,自己觉得喝了吃了乐了,对于母亲还是不大理会,有些过意不去,便站在堂屋里喊道:“妈,你还不出来吃饭?”叫了一声,她并没有答应,跟着又叫第二声。朱氏的态度倒是很坚执,始终是不曾答应。桂英碰了这样的大钉子,心里十分不高兴,自己一个人也跑回屋子里去,擦过了手脸,衔了一支烟卷,就在一张软椅上躺着,一人不住地微笑。过了一会儿,朱氏出来了。听到她有移椅子声,又有扶筷子声,却听到她一人自言自语地道:“这一桌子菜,全都不吃,遭罪。”于是她有听女仆的热菜声、移动碗筷声,自己吃将起来。心里可就想着,以为母亲这个样子是和缓多了,也就不必再去理会她。今天实在也乏了,自去睡觉。朱氏吃饭的时候,听听屋子里面并没有什么声音,想着姑娘一定是睡了。走到门边,掀开一些门帘子向里面张望,姑娘可不是睡了吗?自己本有许多话想和姑娘说,可是再转念一想,姑娘今日好像高兴又好像生气,固然她是小孩子脾气,可是也摸不着她,今日为了什么缘由要闹成这个样子,心里有什么话,暂时不说也罢,于是她就忍住了不去打搅她。
到了次日,桂英因为不必上戏馆子了,安心大睡,直睡到十一点钟方始醒来。一看桌上,却放了一张金钱盘花的大红帖子,看看帖子上的字,十停倒也有七八停认识的,揣想着,乃是“兹择定月之十五日星期日上午十二时在双喜堂结婚洁治喜宴恭候光临张济才程秋云拜启”。还有其余的字,也不用看了。扔下了这帖子,在桌子边一张椅子上坐下,用手撑着头,对那帖子呆呆发想。只听到屋子外面有人道:“程秋云的日子怎么定得这样急,就是这个星期日子,咱们送点儿什么,也得预备呀!这样好的交情,光出一个份子那是不行的。”
这说话的是白桂英的哥哥白大福,没有什么本事,因为妹妹的关系,在场面上打小锣,每天十吊钱戏份,每月只有七八块钱的收入。不说别的,光是敷衍他的茶叶烟卷钱也还嫌不够,他全凭着妹妹挣钱多,一月津贴他二三十元,现在歇了戏,听说妹妹也不唱了,他心里很着急。昨天在外面找了许多人,请人劝他妹妹唱戏。人家都说他妹妹意思很坚定,恐怕劝不过来。今天又听到母亲说,妹妹要到郑州去,转念一想,走就让她走吧,假使她嫁了汪督办,自己也可以在督办公署里闹一份差事做。如此想着,索性就拥护妹妹的主张,赞成她不唱戏,早上和母亲商量了一阵子,不曾得有结果。这时听到妹妹屋里有响声,知道妹妹起来了,不便无缘无故地问妹妹的话,就先把这送礼的话为题引起他妹妹的话。可是白桂英看到这大红帖子,勾引起了一肚皮的心事,正在出神,大福说些什么她全不曾理会。大福碰了妹妹一个钉子,跟着说下去不好,就此不提也不好,便叫道:“妈,大妹还没有起来吗?”朱氏在屋子里,恶狠狠地答应了一声:“我不知道。”大福没有办法,只好坐在堂屋里抽烟卷,直等桂英出来了才站起来笑道:“大妹今天可以好好地休息休息。”
桂英见他没话找话说,知道他是必有所谓,也是不愿理会,鼻子里随便答应着哼了一声。她自己预备了茶水,漱洗了一阵,就叫包车夫拉车,朱氏实在忍不住了,便出来道:“快吃饭了,你吃了饭出去,不好吗?”桂英道:“我到秋云家里吃去,人家是新娘子,我陪她一天玩儿是一天了。”她说着话,换了一件衣服就出门去了。朱氏和大福道:“你瞧瞧我们这位大姑娘,像发了疯似的,真没有法子说她。”大福道:“嗐,你就别管她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还能够留她一辈子吗?她要是嫁汪督办的话,反正人家不能亏咱们,三千五千的你还不能和他要上一笔吗?就是我,也可以找到督办衙门里去弄个小差事。真是时来运来,就不许咱们升官发财吗?”朱氏道:“是呀,你想做官了,你就要她去嫁汪督办。你说让我要个三千五千那算什么?三千五千,就能过活一辈子吗?我的意思不是那样说,她年岁大了不是?嫁人只管嫁,嫁咱们一个同行的得了。嫁了之后还是一样地唱戏。”大福道:“您算盘也别太打得过分了。你想,她嫁了人之后,还能挣了钱往家里拿吗?”朱氏道:“她唱戏是谁花钱让她学的?现在唱成了名角儿了,别说我是她妈,就算我是个放债的,现在我也应当收回本息了。”大福道:“你别和我抬杠,我不过是这样子说,你不信,将来就走着瞧吧。”他说毕,也一赌气走了。
朱氏将儿子姑娘们的话想了一遍,也觉得姑娘二十五六了,再要留着她唱戏,为了自己挣钱,耽误了人家的青春,本来也说不通,倒不如让她嫁了汪督办,借此讹上一笔。如此想着,一人闷在家里,不免想了一肚子的话,等着姑娘回来,就和她开起谈判来。不料白桂英这天到程秋云家去,直到晚上十点多钟方才回来。回家之后,她只觉得身子疲倦,一进房去就睡觉了。朱氏憋了一肚子气,看看这样子,姑娘心里未必痛快。现在去和她开谈判不是时候,只好又算了。
到了次日,看看桂英的态度一如平常了,等她在屋子里闲着看小报的时候,于是衔了一支烟卷走到她屋子来坐下,笑道:“小报上有什么新闻吗?”桂英道:“怎么没有?提到秋云出门子的事情呢。”朱氏道:“报馆里的人闲着没事,无论人家什么事也要他登上一段儿。”桂英道:“怎么不登?有人就爱瞧这个啦!”朱氏道:“有人做文章骂她吗?”桂英绷着脸道:“做姑娘的出门子,是正大光明的事情,谁都像您这心眼儿不赞成。”朱氏喷出一口烟来,笑道:“我也没说不赞成啦。”桂英道:“这年头儿,不赞成也得行啦。”朱氏微笑道:“我也知道这几天你和我闹脾气,可是你也得把事明白了再说。我知道你愿意到郑州去找汪督办,我也不拦着。可是汪督办现有三房家眷,你去就是第四房了。照说汪督办一定是喜欢你,可是人心隔肚皮,谁也摸不着谁的心眼儿。去你只管去,也得放一条后路。”桂英道:“什么叫后路?”朱氏道:“难道我叫你去打虎(打虎即上海所谓淴浴)骗财不成?不过有一天汪督办要不喜欢你了,跟人跟不成,唱戏也过去了,怎么办?最好你和他要一笔钱,我跟你保存着,有朝一日有事,你可以拿着用。再说我养活你这么大,也费了不少的心血,就是这一回了,你也得和我跟汪督办要两个棺材本儿。”桂英笑道:“这算您谈了一句心腹上的话,我存钱不存钱,这个你别挂心,我自然有办法。说到你的钱,我自然会和您办。以前我一年总和您挣个一千两千的,现在我去了,您就每年要少两千块钱的进账,就这样放手,您怎么能乐意?可是您也得想,这样的钱我可挣不了多少日子了。等我挣不了钱,您再放我去找人,那可没有人要了。难道你为留我再挣一年二年的钱,就害我一辈子吗?干脆说,您要多少钱才放手,我好和人家去开口。”
这一篇话把朱氏的脸涨得通红,将手上的烟卷头扔在地上,用脚踏碎了,望了她道:“要不为你是我肚子里生下来的,我要说出不好的来了。做娘的人,总是望姑娘终身有靠的。你若是嫁给人家做一夫一妻,一辈子不受气,我不但不要人家一个大(二十个铜圆),我还有陪有送。现在你嫁给人做第四五房,说起来,我面子上可不大好看,我得要几个钱。这是你自己说的,留着你也只能唱两年戏,那么,你总也给我挣五六千块钱。不用多说,你就跟我跟汪督办要五千块钱吧。”桂英道:“你开口倒也不算多。可是出钱不出钱,权在乎人家。说我是替你去说,未见得就能一个大不少。”朱氏道:“汪督办有几百万呢,五六千块钱比咱们用五六块钱还少,他若是愿意讨你,一定肯出的。要不然,我情愿陪一点儿送一点儿,让你嫁给人家做一夫一妻。不说别人,那林子实就想讨你。你要是嫁他的话,我真不要他一个大。”桂英听了母亲的话,两手捧了那张小报看看,只管不作声,突然站了起来,向朱氏道:“好吧,我就照着你的话去办,你可不要说话不算话呀!”朱氏道:“我有什么不算话呢?我再说一遍,你嫁汪督办,我要五千块钱。你若嫁给人做一夫一妻,我一个大不要,还有陪有送。”桂英因是站起来脸朝着外的,她母亲说话,她正眼看着窗外,并不答复她母亲的话,忽然哟了一声道:“林先生买了许多东西来了。”
说着话,母女俩迎到外边堂屋里,林子实在前,后面有个粗人,提了两大蒲包东西送到堂屋里,然后出去。他先笑道:“我知道白老板是爱吃水果的,以前白老板唱戏,我不敢胡乱送吃的东西,怕坏了白老板的嗓子。现在不唱戏了,所以我就大着胆子送来。”桂英笑道:“人家都说你是个老实人。我看也不见得,心眼儿里可有主意,送一点儿水果,前后还想得这样周到。”朱氏笑道:“你这孩子,真也不知道好歹,人家买东西送你,你倒说人家有心眼儿。”桂英笑道:“我这不是坏话,说林先生也是有心眼儿的人呢。你可知道,现在说谁老实,就是说谁无用。”林子实也不说什么,只是笑。桂英站在房门口向他道:“你怎么不进房来坐?”林子实道:“白老板没有招呼,我可不敢胡乱进去。”桂英道:“您别拘束,遇事都随便吧。咱们交朋友日子短,让你最后进来一次,以后见面也许我是太太了。”朱氏也就凑趣让林子实进房去坐。林子实笑道:“白老板老是说交朋友不久了,什么时候起程出京呢?”桂英道:“那可没定,反正是快了。”林子实因为女仆送进一杯茶来了,就捧着一杯茶喝,默然无语。喝完了这杯茶,随便说了一些闲话就起身告辞。桂英要留他多坐一会儿,他已经走到了院子里,只好送到堂屋门口,由他去了。
朱氏道:“林先生今天来是很高兴的。怎么去的时候,又是很扫兴的样子呢?”桂英笑道:“这是有个缘故的。昨天我在大街上遇到他的好朋友孟正材,他把我请到咖啡馆子里让我吃点心,探问我的口气究竟要嫁谁。我一听他口音,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一定为了我那天请林子实吃着喝着乐着,以为我对林子实回心转意了。本来我可以三言两语告诉孟正材,将他的希望打断,可是我在秋云那里多喝了两杯酒,故意拿人家开玩笑,对他说:‘你叫林先生到我家里来一趟吧,我可以把心眼儿里的话对他直说。’孟正材很是欢喜,以为我真要嫁林子实,很高兴地去了。我回来之后,又有些后悔;不过我想林子实是知道我脾气的,一定不会来。不料他今天真来了,而且带了许多水果来。我想不能再含糊了,所以今天老老实实告诉他,我要到郑州去,他今天算是死了心了。”朱氏道:“怪不得你今天说他有心眼儿。这就是你不对,和人家一个老实人开玩笑。我想他一定恨极你了,他有报馆里的朋友,一定会跟你登报的。”桂英道:“我想不至于,真要那么着,我也没法,本来是我自讨的。”朱氏也不敢怎样深埋怨她,说完了也就把这事丢开。
过了两天,已是秋云结婚的喜期程,桂英因为要和她去招待一切,一早就走了,白大福也是跟着帮忙去。朱氏一人在家看家。直到屋子里上了灯,桂英喝得满脸通红,在院子里一路高跟皮鞋响着,就喊道:“妈,我醉得不得了啦,咱们家水果还有吗?快削两个梨我吃吧。”一路说着,走进屋去,和着那做客的粉红长旗衫,人就向床上一倒,两只高跟皮鞋,也不用手来脱,脚拨着脚,将皮鞋剥了下来,脚伸在床外,皮鞋落地,扑通一响。朱氏走进房来瞧着道:“咳,你干吗喝成这个样子?”桂英用手捶了头说:“那些客不闹新娘子,直闹我,这个灌一杯,那个灌一杯,愣把我灌醉了。”朱氏皱了眉头道:“这是何苦?”于是把林子实送的水果,找了两个梨出来,连忙用刀削了,用碟子装着送到床上来。桂英闭了眼睛,用手抓了削的梨片陆续地送到嘴里咀嚼着,迷迷糊糊地就把一碟子梨吃光了,然后昏昏睡去。
朱氏不放心,晚上倒进来盖上几回被。次日起来,她还是懒绵绵的,用手撑了桌沿坐着,歪着头只管抬不起来。朱氏进房问道:“你昨天喝多少酒了,喝成这个样子?”桂英微笑道:“是大福的一个朋友,嘴里瞎说,说是汪督办又要升官了,我这一去是双喜临门。这话说开了,大家就全闹起来。”朱氏道:“这可不该,人家还是大姑娘,究竟嫁不嫁汪督办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大家好信口胡说呢?”桂英道:“让他们说去,要什么紧?今天过一天,明天一天,后天晚上我就搭晚车上郑州。”朱氏听说,站在房门口愣了愣,望了她道:“你打算后天就走吗?”桂英道:“您别着急,我不过先去找汪督办一趟,事情说得有个不大离儿,我就打电报来叫你去。”朱氏道:“你一个人去吗?”这句话桂英还不曾答复出来,大福在外边就接嘴道:“我们说好了,我送她去。”他说着话,由门帘缝里伸进一个脑袋来,向她笑嘻嘻地道:“你说是不是?”桂英瞟了一眼道:“谁和你说来着?”大福索性挨身而进,站在门帘下向她作了一个揖道:“你就不能提拔提拔做哥哥的吗?”桂英鼻子里微微哼着,淡笑道:“瞧你这块骨头。”这虽是一句骂人的话,但是在大福听着,明明是妹妹不曾拒绝自己到郑州去。
从这天起,他比桂英还忙,在家里收拾行李,在外面就是料理私务,一面还向亲戚朋友告辞。一混就是两天,到了第三天,桂英给了他五十块钱,让他去买些杏脯、梨脯以及景泰蓝雕漆的小件东西,预备到郑州去送汪督办。大福将东西买好了,搁在人力车脚踏板上,自己坐在车上,两腿高抬着,笑嘻嘻地左顾右盼,心里可就想着,要走马上任去做督办的大舅子了。手上拿了大白纸扇在胸面前乱摇着,他向前一看,见林子实在马路上走着,于是收起了扇子,将扇子头连向他点了几下道:“林先生过来过来,我有话和你说。”林子实虽然觉得他大模大样有些讨厌,然而他说有话说,也不能不走过去,就走近两步,站到车子边,问有什么事。大福笑道:“我们今天要上郑州了。”林子实听了这话,觉得一怔,因道:“你们真要去?”大福道:“什么都预备好了,今天晚上十一点钟上车。”林子实道:“买的头等票呢,二等票呢?”大福道:“我说让我们妹妹坐头等车的,我不拘,怎么也好凑付。你想我们这一去电报,汪督办还不会派人到车站上来接吗?要是接到二等车上来,似乎不大好。可是我母亲只说花钱多,买了二等票。”林子实道:“那就是了,我们回头见。”说毕,点头而去。
大福坐了车子,高高兴兴地回家,将买的东西一齐搬到堂屋里桌上,望了桌子笑道:“我们现在带土产去送人,将来我们在外省日子一待久了,北京的亲戚朋友找我们要差事去,也会送我们土产的。”桂英道:“你还没有做官,倒说人家要找你。”大福笑道:“现在是这个年头嘛!只要咱们有了好处,谁不来呀?我告诉你一句话,我在大巷上遇到林子实,他知道咱们要到郑州去了,在街上站着直发愣。其实这个人倒也不错,将来我要做了官,一定和他找个差事。”朱氏道:“你别胡说了,人家混的事情很不错,你一个大光棍,他倒会求你?”大福道:“那很难说呀,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就不许我们干上大事情吗?”朱氏在家收拾东西,眼睁睁姑娘儿子都要走,心里很是难受。可是听听儿女所说,这次出门都是要得一套大富贵,又不觉得喜上心来。这一下午,真闹得她悲喜交集。转眼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也杀了一只鸡,炖了一碗汤,又配了几种荤菜,母子三人饱啖一顿,先让大福押着行李上西车站,到了十点钟,朱氏亲自送着姑娘到车站上来。
桂英究竟是个聪明人,不知此行成就如何,所以并没有告诉什么人是晚上动身,当然也没有人送行,可是刚一走进月台,一个人笑嘻嘻的迎面就是一揖,不是别人,正是林子实。桂英想着他恼上了,一定不肯再见面,不料他倒来送行,不过也许他是和别人送行,无心在车站上碰着的罢了。因向他笑道:“我这回出门,也许不久就回来的,没有敢惊动人,倒劳您的驾。”林子实笑道:“这实在是您客气。我们这样的熟人为什么也不通知呢?”桂英抿了嘴笑道:“可是我怕……我怕您没有工夫呢。”林子实笑着,一步一步地跟了桂英走,不觉地到了二等车边,林子实道:“就在这节车上,上车吧。”朱氏道:“林先生倒知道得清楚。”林子实道:“我早就来了,在车上和你令郎谈了好久的话。车上挤得很,怎么办?”说着话,他退后一步,桂英只站在车门口,还不曾走进去,早就有一阵热气向脸上扑了来,不觉也向后退了一步。大福由车窗子里伸出半截身子来,用手摇着道:“人满极了。”桂英道:“已经买了票了,就是挤,也得上去。”说毕,鼓着勇气走上车来。
这二等车,不但各屋子里人是很满的,就是车房外面那条行人的夹道里,也是满地坐着和行李包裹挤成一堆的人,哪容人开步走路,只好在人丛中带蹦带跳地挨了壁子走。到了房间里,四个铺位,上下有七个人。除了乘客不算,还有送客的在内。桂英走了进来,正好将乘客的容量扩充了一倍。这屋子里下面铺坐了四个人,上铺坐了三个人,空了一张上铺,大福只站在房门边。他向上铺上指道:“这是咱们的铺。”朱氏挤不进去,在过道里探头探脑望着。看那屋子里除了人而外,还有小箱子大网篮、红红绿绿的点心包、高高低低的酒瓶水果包,简直把这屋子里塞得透气的地方都没有。朱氏皱了眉头道:“这是怎么好呢?”大福在屋子里横着身子挤了出来,将胸前的衣襟牵了两牵道:“真热。这还是二等,三等里头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了。我也不知道怎办。”桂英站在屋子里,更是进退失据,心里说不出来那一份焦躁。
这个时候,忽见林子实满头是汗由车门外挤了进来,向朱氏乱招手道:“有办法了,有办法了。”朱氏道:“有什么办法?”林子实道:“我在头等车里找着一个铺位,白老板,你请上头等车吧。”桂英听了这话,心中真是一喜,由屋子里挤出来道:“在哪里?”林子实又点头又招手,把桂英引着下车,再由月台上走到头等车上去。这个头等车,是中间有夹道,两边屋子相对,一间屋子一个铺。虽然比两张铺的屋子小,这里倒可以一人占上一间房。桂英走进屋去,连说几声好极了。朱氏跟着来道:“这屋子没有人吗?车票呢?”林子实也不等桂英再开口,就在身上掏出一张头等车票交给了她,笑道:“令兄可以坐二等,那张三等车票,说不得了,牺牲了吧。”他说着话,又匆匆忙忙地出去,由二等车上,和桂英搬了行李来。桂英母女很自在地坐在铺上。林子实找着茶房,泡了一壶茶来,随后车守来了,他又介绍说白老板是至好的朋友,一路上请多多照应。车守去了,他才道:“和站长有点儿私交,所以买得了这张车票,车守经站长招呼过,一路定照应得好的。”桂英见他如此热心,十分地感谢,就亲自斟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上,而且让座道:“在铺上坐一会儿吧,林先生,您真累了。”林子实道:“不要紧,我站一会儿回家去,不过是早点儿睡。你是出门的人,可别累了。”接了那杯茶,依然靠门站定,不肯坐下。桂英道:“真幸得了林先生帮这个大忙,要不然我要憋死在二等车里了。”
说着话时,一个听差样子的人提了两蒲包东西过来,林子实向他笑道:“我怕你误了,你倒来得快。”说罢,让他将蒲包送到屋子里来。桂英道:“哟,又要你送东西。”林子实笑道:“没有什么,不过是一点儿水果。本来我先就要带来的,我料着二等车里没有地方,不敢再给你添麻烦。后来我跟你买了头等票,我就打电话回公司去,让听差买一点儿水果送来。”桂英笑道:“你真想得周到。”朱氏也是连声道谢。林子实掏了一块钱到听差手上,手一挥道:“你去吧。”听差去了,桂英笑道:“哟,我心里真乱,怎么也不给人家两个酒钱。”林子实笑道:“水果也不值多少钱,赏他们做什么?”桂英道:“为什么你倒给他钱呢?”林子实道:“他是公司里的人,不是我私下用的人,要他跑了来,总得给他一点儿好处。”桂英道:“我也是这样说呀。你这人一客气起来,客气得我真没有办法,连小费都不要我们花,我们是干干净净地收下你一批礼物。”林子实道:“算不了什么礼物。”朱氏站在一边,见他两人只管说客气话,心里倒是纳闷,林子实罢了,自己姑娘到临别的时候,也该对母亲说几句正经话呀。她如此想着,脸上当然有些表示。林子实忽然心里明白了,向桂英拱两下手道:“白老板没有什么事了吧?您一路保重!”桂英道:“忙什么?您坐会儿。”朱氏笑道:“你这孩子,人家只有催送客的早些回去,你倒留人家坐一会儿。”桂英道:“不是那样说,咱们分别了,可不定哪个年月再见面,多谈一会儿也好。”林子实道:“你娘儿俩谈谈吧,我先下车。”说着又拱了一拱手。
这时,大福由二等车走过来,也是连连和他作揖道谢。林子实道:“不是你来,我几乎忘了一件大事,你瞧我心里多乱。”于是在身上掏出两封信,交给大福道:“郑州我们有个公司,有一位郑先生和一位田先生,都是我的好朋友,到了那里,若有什么事要人帮忙的话,拿我这信去找他们,准成。地点在信封上面写得明白。”大福拱拱手道:“劳驾劳驾,多谢你照顾。”林子实道:“你们自家人谈谈吧。”他一面说着,一面走下车来。桂英送到车门边,还要走下月台来,林子实两手一横拦着道:“不必了。这车快要开了,回头上车会来不及。”桂英只得手扶了铁栏杆站在踏梯上。林子实道:“你进去吧,这里很危险的。”大福道:“对了,要说话,你到屋子里,伏着窗户口上去谈吧。”桂英向林子实招招手道:“你别走。”于是她很快地走进屋子去,伏在窗口上向外看。只见林子实低了头,在窗外月台上缓缓徘徊着,桂英向他招招手道:“林先生,林先生!”林子实走过来问道:“还有什么事吗?”桂英道:“没有什么事了。”林子实道:“那就不打扰,你们自己人还有要紧的话说呢。”于是取下头上的呢帽,连点几下头,又捧了帽子作个揖,笑道:“再见,再见!”就掉转身走了。不过他走了几步就回头看一次,走到老远去了,还不住地回头。桂英在窗户口上,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道:“真是一个好人!”可是林子实低了头在混乱的行客堆中黯然而去。这一番忙乱,博得美人最后一声赞许,哪里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