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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甘苦不同歌声到煞尾
甜酸莫辨倩影记从头

这书开场的所在,乃是一个旧式戏馆的后台,台上正唱着戏,后台的戏子在锣鼓声中纷纷地扮戏,杂乱极了。这是北京的唯一的坤伶班子,后台除了管事和梳头跟包的人而外,也全是女子。

一个扮杨贵妃的角色,穿了宫装,戴了凤冠,站在上场门后边,手上夹了一支烟卷在抽着。她面前站了两个扮太监、六个扮宫女的配角,簇拥着一团。一个扮高力士的丑角,将手上的云拂在宫女头上举了起来,大声喊道:“小刘,小刘,跟我买的麻花烧饼呢?我这就上场了,吃不吃呢?”管事的田宝三抢上前来道:“别乱!要打上了。嘿!杨老板,您马后点儿,程老板还没有来。”说着,他向那个扮杨贵妃的说话。她喷着烟道:“我怎么马后呢?多唱一段四平调吗?哪个师傅教的《醉酒》是那样子唱法?”田宝三道:“请佟老板多说几句废话……”扮高力士的冷笑道:“得!到了我们这儿就是废话了。”田宝三道:“佟老板,您别尽挑眼……杨老板你叫板。”那个扮杨贵妃的抢上一步抓住门帘子,正待说话,又向后一退。扮高力士道:“这是怎么回事?高力士没上,娘娘就叫板了。打上了,老周,咱们上吧。”门帘一掀,两个太监上场去了。

田宝三见杨贵妃瞪了一双眼睛,便向前对她拱了拱手道:“对不住,今天我真急,有点儿乱。您瞧就剩《醉酒》了。这新人的家庭,全没有扮,来得及吗?”杨老板道:“我杨桂芬不伺候大角儿,你不会预备垫个戏,让我们瞎抓干什么?刚才我是没嚷出来,嚷出来了,台底下准是个满堂彩的倒好。唱这多年戏,连一出《醉酒》都唱不过来,这不成笑话了吗?别人有了主儿,我们还得靠唱戏吃饭啦!”她说到这里,早听到戏台上,太监已经说着“远远望见娘娘来了”,只好抢上前一步,抓着门帘,叫了一声“摆驾”,将手指上夹的烟卷头向地上一掷,退后让宫女们上场,接着也就出台了。

田宝三回转身,站在后台当中,两手一扬道:“就剩今天一天了,大家都不给我一个面子,打电话,派人找,什么都办到了,还是头齐脚不齐,这叫我怎么办?没法子,垫个化缘吧。”他口里说着话,人在后台乱跑,抓了几个女孩子,将她们拖到一处,乱指点着道:“你扮和尚,你扮老道,你扮相公,你扮院子,去!”说着,用手将这四个小角儿一推。这四个小角儿看了他一眼,不敢说什么,各自扮戏去了。田宝三在后台跳着脚道:“戏也垫了,再要不来,我可没法子。”说时,在身上又掏出小表来看了看,摇着头道:“我真不懂这名角儿是什么心眼儿,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了,还要给我们为难,我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妈……”

忽然好几个嚷了起来道:“程老板来了!”果然有四个花枝招展的女子笑嘻嘻地走进来了。第一个就是叫程老板的程秋云,紧跟了她后面的叫白桂英,是这班子里的两个台柱。最后面一个叫于秀宝,一个叫金小楼,也都是重要的配角。田宝三抢上前,迎着程秋云笑道:“四位在哪儿来?我们哪里没有找到,真急了。我除了招呼她们马后点儿外,又垫了个戏。”程秋云脸上红红的,笑道:“我们有个饭局,你忙什么?到了上场的时候,我自然会来。今天是临别纪念,你瞧,又卖个十成座不是?我凭着这些听戏的面子,也不能误卯。不用垫戏,我们说扮就扮。田大爷,你得明白,今天我可是尽义务来的,你可得委屈点儿。”田宝三笑道:“得啦,程老板,你扮戏去吧。”

程秋云走了,白桂英站着,手上拿了条花绸手绢当了扇子,在脸上拂了几拂,笑道:“今天天气真热得很!”田宝三看她脸上时,酒晕红到耳朵边来,身上穿了印花粉红缎子夹袍,越发烘托得艳色凌人。她拿着手绢的那只手,光了大半截手胳臂在外,戴了一只玉镯子,越显得手臂溜圆。她前额的刘海发梳得很长,几乎可以要罩到睫毛上那双滴溜溜灵活的眼睛,只管看了人活转。田宝三笑道:“程老板因为要出阁了,所以那样高兴。白老板今天也是这样高兴,又是什么喜事呢?”白桂英依然将手绢在脸边拂着,微笑道:“自己心里痛快了,就高兴;不痛快了,就不高兴,要有什么事情才高兴吗?”田宝三碰了这样一个钉子,倒没有什么话好说,只得点着头道:“到了时候了,你去扮戏吧。”白桂英笑道:“忙什么,我在半中间才上场呢。谁有烟?送我一根抽抽。”田宝三连忙在身上掏出烟盒子来,笑道:“我的烟不大好,白老板抽不抽?”白桂英笑道:“只要有烟过瘾,我倒不论好坏。你若真有心请我,不会去买一包烟来请我?”田宝三笑道:“这算什么?你先抽这一根。”说着,将那根烟卷递了过去。白桂英将烟卷衔在嘴里,将两个手指头夹了两夹,笑道:“送烟来怎么不送火来?”田宝三答应了一声“是”,连忙找了一盒火柴来,擦了一根,弯着腰将她的烟卷点着。她喷出一口烟来,道了一声“劳驾”,高跟皮鞋走得如风摆杨柳一般,到她的特别化装室去了。

原来这个戏馆子,叫三喜茶园,是个纯粹的旧馆子,后台的糟乱简直不可言语来形容。后来伶人思想进化,在这里唱戏的台柱有些不满意于后台的秩序。因之就另辟两个特别化装室,留给台柱扮戏。这两间屋子,便是程白二人各占了一间。

白桂英走进了她自己的屋子,跟包的早是拿出了衣服,坐在那里等着扮戏。白桂英洗过了脸,抹了胭脂粉,见壁上只挂了两件旗袍,便问道:“老李,有的是行头,干吗不给我多拿几件来?”老李道:“往日唱新人的家庭,都是这两件。”白桂英道:“干吗和往日打比,今天不是临别纪念吗?”这句话说完,有人在门外答道:“程老板是临别纪念,怎么白老板也是临别纪念呢?”田宝三手上拿了一盒烟,笑嘻嘻地走进来了。白桂英笑道:“这竹杠算我敲着了,真送我一包烟卷?”田宝三道:“真个的,白老板不打算干了吗?你要一不干,我们这班子就散了。我们这班子,不比别家,全是靠本戏叫座。程老板走了,你又走了,哪里找这两个人抵缺去?”白桂英打开烟盒子,又取了一根烟卷抽着,笑道:“那活该了。我能为了这个班子唱一辈子吗?我今年二十五岁了,再过几年,我成了老太婆,唱戏不吃香,嫁人也不吃香,我怎么办呢?”田宝三笑道:“这样子说,我们也要喝白老板一杯子喜酒了。姑爷是谁?”白桂英道:“什么姑爷呀?我找汪督办去。我到了那里,他要我不要我,我还不知道呢。”田宝三道:“大家都要去,我也没法。这是小姐们的终身大事,谁敢多说一句话呀?”白桂英道:“坤伶有的是,你们不会再去找两个人?本戏也没什么难,多说两回就行了。”程秋云这时匆匆地走来了,嚷道:“你们说话有完没完?该上场了。”白桂英这才换了衣服,站到上场门去等候。

田宝三听了她的话,凭空不免添了一桩心事,在墙犄角边一个戏箱子上盘腿坐了,口里衔了一支烟卷,只管想心事。有人叫道:“三爷,想什么了?坐在这里发愣。”他看时,是白桂英的母亲朱氏,便由戏箱子上跳下来,笑道:“今天是临别纪念了,咱们这个局面,凑合着也就有三四年,今天说散了,心里怪不好受的。”朱氏道:“那没什么呀,东方不亮西方亮呢!您不会想法子,让咱们时老头儿再组一个班子吗?”田宝三道:“我的意思不是那么说。咱们在一处凑合着这多年,相处得很好的,现在说散就散了,总有些舍不得。您的白老板也转了心眼儿了,不久也就有婆婆家了。”说着一笑。朱氏叹了一口气道:“不用提了,这年头儿,半由天子半由臣。依着我的意思,我们姑娘总得替我再唱两年戏。可是程老板一走,她也动了心了,我有什么法子呢?”正说到这里,台底下哄然一阵地叫着好。朱氏又道:“你瞧,外面这样叫好,她们的人缘多好,偏是不肯干。”

田宝三再要说什么,却见白桂英走进来了,于是向朱氏丢了个眼色。偏是她眼快,早看见了,便迎上前来道:“你们这里又说我什么了?”田宝三笑道:“说您人缘儿好,捧得多。”白桂英鼻子哼着道:“下句我跟你们说了吧,为什么不唱戏呢?”朱氏瞪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白桂英冷笑一声道:“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们为你们打算,我自个儿也为自个儿打算。”说着,一扭脖子走进她的化装室里去了。

他们在后台说话,听着的人自然是很多,这时有穿古装的,有穿时装的,有打了一脸的黑,化了装的,一大堆人,围了田宝三,都是问散了班子,以后怎么样。田宝三一拍手道:“我哪知道呢?我是个管事的。有人唱戏,我就管事;没人唱戏,我就再找饭碗。今天到了这个时候,时老先生还没有来,大概也是不得劲儿。你们回家去候着吧,不组班就罢了,要是组班的话,当然咱们还凑合着在一处。”这些女孩子们听到这个话,大家面面相觑,总而言之,大家是没有指望了。

所有全后台的人脸上都带着愁容,只有程白二人是高兴的。这样一来,后台坤伶们,三三两两议论纷纷起来。大娘们都说:“放了戏不唱,忙着嫁人做什么?嫁人有什么好处?在家里要管家事,看公公婆婆的颜色,受小姑子小叔子的闲气,出外还得和丈夫说明。哪一样自由?”姑娘们又说:“像她们唱红了的人,有人抢着要。什么时候要嫁人?要嫁怎样一种人?自己都可以去挑。没有唱红的人,人家听说是唱戏的姑娘,不会居家过日子,都不肯要,只好唱一辈子戏了。”

程白二人见后台大家团聚着低声说话,心里也各明白。在台上,程秋云下场的时候,和白桂英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到我屋子里来。”她下了场,装着找东西,找到程秋云屋子里来。秋云将房门掩着,低声道:“你瞧见没有?因为我们两个人不唱戏,大家要散伙,都怪我们呢!”白桂英道:“活该!我们能为着大家唱一辈子戏吗?唱戏也成,他们给我找个爷们去。”程秋云将一个手指搔着脸腮笑道:“你也不害臊。”白桂英道:“实话嘛!什么害臊不害臊?你要怕得罪人,你就别跟张三爷去,我也不去找汪老头子。”程秋云笑道:“你喝多少酒了?到这个时候你还说着醉话。”白桂英道:“我句句说的心腹之言,一点儿也不醉呢!”

外面有人嚷道:“两位姑奶奶,干吗?关了门唁咕着,别误场呀!”这正是朱氏站在房门外。白桂英开了房门走出来道:“谁关了门?您这话倒说的是,咱们就是这一台戏,别闹出什么笑话来。”朱氏最不爱听这一句话,站在一边,又瞪了一眼。这不但她母亲瞪她,所有在后台的戏子,见她那种喜洋洋的样子,都远远地望着她。她只当不知道,只管笑嘻嘻地在后台走来走去。

到了戏完了,大家卸了装,正待要走,她们的班头时鹤年跑到后台来了,手上拿了帽子,远远地看到白桂英,就连连拱手道:“偏劳偏劳!我有点儿事分不开身,这时候才来。白老板请缓走一步,我还有几句话说。”白桂英道:“您不用说,我明白,也不忙在这一刻儿。我等着要回家去吃点儿东西呢。”

先前那个扮高力士的佟福庭还没有走,这时走上前来,向时鹤年道:“你不知道,我们这班子里,是双喜临门,白老板也有了姑爷了。”她穿了对襟黑布短夹袄,敞着胸面前一路纽扣,露出里面的白汗褂子来,大有男子的气概。头上歪戴了一顶呢毡帽,露出脑门子来,腰上系了一根白扁带子,在白袄下露出一大截白穗子来。白桂英向她脸上望道:“你要在后台唱《打渔杀家》吗?瞧你这个样子!”佟福庭点一点头道:“您还记得,我们初次配戏就是这个。现在您是抖起来了,我们不知哪辈子出头。”白桂英知道她的口舌不饶人,笑着向大家道:“再见吧!”说毕,在人丛中挤着就走了。佟福庭伸了伸舌头,又摇摇头道:“姑娘出门子,这也很算不了一回什么事,为什么这样的高兴呢?”

朱氏留在后台,正还没有走,听了许多人说,都是批评自己姑娘不对的,只好装着糊涂,悄悄地走出台,就雇辆车子回家。到家的时候,桂英换了一双拖鞋,躺在一张睡椅上,口里哼哼唧唧地唱着。朱氏问道:“你不是说回家来吃东西的吗?怎么在这里躺着?”桂英道:“我为什么不回来?我在那里,存心去听闲言闲语吗?”朱氏板了面孔,不理会她,依然走向她自己的卧室里去。桂英望着她母亲的后影笑了一笑,还是躺着唱她的。

这个时候,她的包车夫在院子里叫道:“林二爷来了。”桂英道:“请吧!”在说话的当儿,有人在院子里道:“今天没出去?”这人进来了,是个三十附近的人,穿了件灰色湖绉的夹袄,黑呢帽子,虽不寒酸,却很朴素。在堂屋门口就取下帽子,连作两个揖,笑道:“白老板,我对不起!对不起!”桂英笑道:“没进门,先来两个对不起,什么意思?”他道:“今天是白老板的临别纪念,我因为有事没来捧场,你说应该要怎样子罚我,就怎样子罚我得了。”桂英笑着,和他接过帽子来,挂在帽钩上,用手绢将桌子边的椅子拂了两拂,请他坐下。

原来这人叫林子实,是煤矿公司的一个重要职员,捧白桂英多年,花钱也很不少,只因为人忠厚,对于一切的时髦玩意儿都不在行,行为也欠活泼,桂英虽很得他的帮助,却有点儿嫌他笨,所以交情只是平常。可是朱氏倒很喜欢他,常叫他到家里来坐,因之他比一班捧场的容易接近桂英些。这时他见桂英满面春风的,坐下来笑问道:“白老板今天这样子高兴?”桂英笑道:“因为你来了。”林子实道:“这就不敢当。我今天没有捧场,你不怪我就原谅得多了。”桂英拿了一根烟卷放到他嘴边,擦了火柴给他点上,又倒了一杯热茶放到他面前。林子实起一起身道:“您别张罗,让杨妈来得了。”桂英笑道:“不成?咱们交朋友,交一天是一天了。这几年您待我这一番好意,实在少有。人心都是肉做的,我自己想想,实在是没有什么报答你的。”林子实抱着拳头道:“你这样,我就不敢当。”

白桂英眼睛向他一瞟道:“不能那样说呀,捧角的人,为什么来着?又花钱又耽误了光阴。你是个忠厚人,有话说不出来,我心里可是明白的。”林子实被她赤裸裸地说明白了,倒无话可说,只是搭讪着抽烟卷。白桂英笑道:“真个的,我不是说假话。今天请你坐一会儿,让我到饭馆子里叫几样菜,请你一请。我还有一句话奉劝您,以后您别捧角,详细的情形,让我慢慢告诉您。”林子实道:“白老板,你既然知道我是个老实人,当然我不会朝三暮四的,又去捧别个人。”白桂英道:“唉,你还是没有懂到我的话。因为从今天起我已经不唱戏了。我怕您那班朋友,因为你无人可捧,又凑合着去捧别人。这捧角可是冤大头的事呀!”林子实道:“白老板也不唱了吗?我只知道程老板不唱,倒不知道白老板也不唱了。”

朱氏坐在屋子里,先是生白桂英的闷气,不愿意出来,这时听了她所说的话,有些忍不住了,便走出来笑着叫了一声“林二爷”,接着叹了一口气,在他对面坐着道:“你不用问,她和程秋云一样,犯了名角儿的病。”白桂英道:“怎么叫名角儿的病呢?”朱氏道:“反正是什么事都不在乎罢了。”林子实怕她母女二人会争吵起来,就摇摇手笑道:“我都明白了,白老板也应该……”说着一笑。白桂英站在堂屋门口,就向外面叫道:“到馆子里给我叫几样菜来,还带两壶玫瑰露。”林子实站起来,正要谦让着,白桂英一摆手道:“你难道瞧不起我?我不唱戏了,请你在家里吃餐饭都不成吗?”林子实笑着,只得坐下来。

白桂英在身上掏出一张钞票,吩咐车夫去叫菜,然后又陪着林子实谈话,因笑道:“我不但是不唱戏了,也快不在北京待着了,离别是真离别了。我应当送些什么东西给您做纪念哩?”林子实道:“不在北京待着,上哪儿去?”白桂英道:“您总也知道。”她不觉得低了头,抿着嘴微微一笑。林子实道:“莫不是要到郑州去?”白桂英点了点头。林子实有句话想说,立刻又忍回去了。白桂英见他胸脯伸着,又收缩回来的样子,便问道:“您说什么?”林子实道:“你不是说过送我的东西吗?别的不要,你再送我一张相片就得了。”白桂英道:“哟,我相片子送你就送多了,还要相片子做什么?”林子实道:“就是因为相片多了,我才要一张。因为我那里有十一张,你要是再送我一张,就凑起了一打。”

白桂英道:“好办好办。不过我哪几张相片子你有,哪几张相片子你没有,我不知道。我屋子里还挂了几张,你自己去挑一张吧。”说时,她先在前面走,走到房门口,手扶了门帘,掉转头来,向他又点头又招手,笑道:“你来呀,我这屋子里虽是不随便地让人进来,对林二爷那是要特别开放的,你就来吧!”说着,用手招了两招。林子实倒也向她屋子里去过的,只是老妈子相引,含糊着进去。现在她自己说明了,是特别开放,倒有些难为情,便笑道:“那敢情好,我倒要瞧瞧有什么好相片。”说着话,也就不顾朱氏怎么,一低头就钻进屋子里去。

北方人对于卧室是不大讲究陈设的,除一张炕,便是两三件桌椅而已。桂英的屋子,向来也是一张土炕占了大半边屋子,现在却把土炕拆了,陈设了一房芽黄色的木器、一张铜床,挂着水红色的帐子,垂着大红缎子的帐檐,床上水红毯子上叠着大红绸子的棉被。林子实不由笑了起来。桂英道:“你笑什么?你笑我这屋子像个新房吗?”她说破了,林子实如何能隐瞒,点了点头道:“白老板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桂英让他在一张小围椅上坐下,笑道:“我也不愿这样办,因为汪督办总说我屋子里太素净,交了五百块钱给我妈,让她给我布置这屋子。你想,在她们手里去办,有什么不热闹的?我想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光景,干吗不舒服点儿?我也不知自己做得了新娘做不了新娘,自己先做了新娘再说。”林子实道:“汪督办来过吗?”白桂英道:“他先来了一回,看到屋子不好,所以就送五百块钱布置屋子,可是让我把屋子布置好了,他就上郑州去了。”林子实笑道:“做官的人究竟是阔,随随便便地就花上几百块钱。”桂英笑道:“你别吃那个飞醋,能到我这屋子里来的,能有几个?”

林子实这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抬了头,便去看墙壁上的相片。墙上除了桂英挂的大小零张相片而外,却有个大镜架子,里面嵌了二十四张相片,有半身的,有全身的,都是桂英的相。他便抬了头只管看相片。桂英走过来,一手扶了他的肩膀也向镜子里看着,一手指点着道:“你看哪张好,我就送你哪一张。”她说话时,一股香气冲入林子实的鼻子。

他自从认识桂英以来,话是无所不谈,可是这样接近芳泽还是头一遭。假使她早肯这样接近,成绩一定很好。现在她不唱了,而且要嫁人了,纵然亲密也是最后的一次,捧了她几年,不过如此而已。我这样待她,就不如汪督办吃香。你看她谈来谈去无非是汪督办。心里如此想着,既觉得甜蜜,又觉酸楚,望了相片框子,简直说不出所以然来。

桂英见他不作声,偏过头来,向着脸上问道:“你在想什么心事?”林子实道:“我看这些相片,一大半都是我所有的,我挑了半天,也不知道要挑哪两张才好。”他说着话,也回过脸来,看到桂英的嘴唇那样红红的,又是一怔。桂英眼睛一瞟道:“你看我做什么?不认得我吗?”林子实向后退着,和她离开了,心里跳了几跳,才勉强地笑道:“你不是要出远门了吗?我把你的相貌看得熟熟的,记在心里头,一辈子忘不了。”桂英笑道:“有我的相片在你那儿,也就够你记熟的了,还要看本人做什么?”林子实坐下了,像有一口气要叹出来,可是他又忍回去了。

桂英坐在床上,两手抱了铜栏杆,侧了身子,向林子实望着。她两脚悬空,不住地来回晃动,就把一只拖鞋摔了出来,摔到林子实面前。他弯腰将拖鞋捡着,送到桂英脚上来。桂英笑道:“哟,不敢当。林二爷,这几年,你总算实心眼儿待我,我要送你一样特别的东西才好。”林子实坐在她对面,向她脸上望了,笑着道:“特别的东西?”桂英点点头道:“特别的东西。你可记得你初次瞧我的戏,是一出什么戏?”林子实道:“我怎么不记得?就是《天河配》。”桂英笑道:“对了,你初到我家里来,有一样东西放在桌子上,你只瞧了瞧,我立刻抢着收起来,有这么回事吗?”林子实道:“对了,有那么回事,是一张相片吧?”桂英笑道:“对了,是一张相片,是一张《天河配》,织女蒙了纱,洗澡的相片。您看清楚了没有?”林子实笑道:“没看清楚。”

桂英道:“人家说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我想这话真不错。每次唱《天河配》,戏报上说的什么真牛上台,织女洗澡,就能叫座。其实真牛上台算的什么?你到牛奶场里去看,大的小的,胖的瘦的,哪样的牛也有,看起来还是一个大不花。织女洗澡,更是笑话,大家不过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汗衫裤,胸口系个兜肚,人家身上至少还穿有两件衣服呢,谁能像模特儿一样,光了身子让大家瞧不成?就是那样不要脸,警察厅也要干涉呀!”林子实笑道:“那不怪听戏的,只怪戏馆子里说话哄人。”桂英笑道:“不过我那张织女洗澡的照片,可有些不同。这是程秋云跟我照的,自己闹着好玩儿,可不给人瞧呢。”她说着,就打开了衣橱,在里面翻弄了一阵,找出一个纸套来,在里面取出一张相片抱在怀里,将相片后背朝着外,笑道:“你答应不给人瞧,我才送你。”林子实道:“你说不许给人瞧,我当然不给人瞧。我说话,你当然可以相信得过。”桂英于是笑嘻嘻地将相片递到林子实手上。

他接过来一看,是桂英的半身相,脖子以下和两个手臂绕了一道薄纱,都是光的。胸前微微露出一小截兜肚,头发散着披到肩上。她乜斜着双眼,将牙咬了下嘴唇,有些含羞的样子。林子实只管注视着,都看呆了。桂英轻轻用手拍了他一下肩膀道:“怎么了,看出了神吗?”林子实笑道:“这也不见得就是织女在天河里洗澡的那个样子呀!”桂英笑道:“反正是那个意思得了,比台上的织女好看得多吧?我的相片送人不少,可是这张相片,谁也想不到的,我就送给你吧。”林子实觉得这个表示太密切了,拿了相片在手,和她作了两个揖,连声道谢。桂英道:“我妈平常总说林二爷待我们很好,要对得住人家。这可算我对得住你吧?”

林子实拿了相片在手,痴痴地又望着,因低声问道:“汪督办也有一份吗?”桂英脸上红着,很有些生气的样子,噘了嘴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多的小心眼儿?我再三再四地说,这相片是为了你第一次要看没看到,所以送给你,把这件事从头说起,总算交代得明明白白的,你怎么还是问到姓汪的头上去?我姓白的做事就是要由性儿,若是不能由性儿……”林子实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于是站起来再向她作了两个揖,她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

林子实在这几件事上看起来,白桂英嫁汪督办是嫁定了,自己究竟敌不过做大官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肯将这种相片相送,又不是泛泛之交。她虽然要嫁汪督办,但是肯把这相片送给我,到底还是不错,不但是简单地送相片而已,而且还记得这张相片是我第一次所看到的。她记得那样清清楚楚,特意把这种相片拿出来给我,这是她对我有深心,若是没有深心,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晰呢?他一个人如此想着,一刻儿是不平,一刻儿又是喜欢,那情怀是酸一阵子又甜一阵子,究竟处在什么一个感情里面,自己都说不出来了。 RDpUqYognuVOgtaAYS91GZFUrPqjPCDi5THz4HL3X9/CLKYViS7n4jI87gZI/v6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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