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月英创作了无愁仙子而后声名鹊起,连上海方面,也知道她的芳名了。大家又知道她的艺术,是父亲一手培植出来的,更钦佩李旭东先生是一个艺术家。这个时候,恰好上海的江南大学少一个文学教授,同时中外女学校也少了一个音乐教授,不约而同地写了信给李先生,请他南下去充任这一席。李旭东把京沪两方的束修一比起来,觉得是彼善于此,因此便把行装收束,准备带着女儿南下。
月英得了这样消息,比她父亲能多挣钱还要快活几倍。眼见不多久的时候,就到了那个花花世界的上海了。她每天和父亲闲话的时候便要问父亲,哪一天动身。李旭东因为在北京多年,既然要走,收束的事自然不少,所以动身的日子总不能一定。李小姐可真急了,自己两件小小行李,取了又打开,打开又收起,倒有四五次。老早地买了一蒲包水果,预备带到火车上去吃的,后来水果吃光,连蒲包都不见一点儿渣儿了,动身的日子还没有定。她索性不问父亲哪一天走了,常是鼓着那小嘴。
李旭东笑道:“你又不等着到上海去会什么亲戚朋友,上海也没有什么重要职务等着你去充任,你为什么要这样着急。”月英道:“既然要去,早早地就去,为什么要迟了又迟呢?我是早写了快信,告诉我几个老同学去了,老同学望不着我到,还要说我失信呢。”李旭东笑道:“你着急的理由,就是为这个吗?你真是愿意着急了,我要知道你是这样等不及,我就不老早告诉你,免得惹你这样麻烦。”月英鼓着嘴,坐在一边,用手去拧衣裳角,眼光也不望着父亲,口里可就说道:“不走就罢,我不再问你老人家几时走这一句话了。”李旭东道:“你打一个电话,问一问东车站看,到浦口的通车是几点钟开。”月英道:“忙什么,早着呢。”李旭东笑道:“就该走了,怎么还不忙呢。”月英道:“就要走了吗,是哪一天呢?请您告诉我一个日子。”李旭东用手点着她笑道:“这可是你输了,你刚才还说不再问我几时走了,怎么不到五分钟的工夫又问起来呢?”月英听说,一跳两跳地跳到她父亲身边,两只手捉着她父亲一只胳膊,举将起来,自己就把脑袋伸到父亲胁下,扭着身子,半哭半笑地道:“您冤我,那不成,您非快走不可,不然,我一个人先搭火车走了。”
李旭东有他女公子这样娇憨可爱,不忍太拂她的意思,就赶着料理一切。不到三日工夫,各事粗粗就绪,就带了月英搭了火车南下。李先生在上海虽有许多好友,但是一下火车,就把行李挑到朋友家里去,总不是个办法,因此先就在大东饭店先开了一个房间。洗了一个澡,又吃了一点儿东西,依着李先生,就要带月英去拜访朋友。月英道:“又不是我的朋友,我不去。”李先生道:“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不闷得慌吗?”月英道:“不要紧,我一个人会去瞧电影去。”李旭东笑道:“胡闹了,坐了两天的火车,刚刚休息,就要去瞧电影,被人听见说了,真是笑话了。”李月英笑道:“我老是听见人说,上海的夏令配克戏院不错,我是急于要去看看。我在报上看见,《多情英雄》这张片子就只演今一天,明天就要运到外埠去了。我不去看,岂不要错过。”李旭东笑道:“上海骗子多,你到这儿来,人生面不熟,可仔细被骗子拐去了。”月英笑道:“拐子拐我?咱们是北京来的,不含糊。”李旭东笑道:“不要说咱们了,到了上海来,要说伲笃才时髦呢。”当李先生还要望下说时,月英已经悄悄走出去了。李旭东以为她既愿意看电影,也就随她。
当天他拜访了一下午的朋友,有几个熟朋友知道他带了女公子来的,便问女公子何以不见,李旭东笑着把原委告诉了。大家都笑着道:“这了不得,一到上海,什么事不办,就去看电影,可想到她真爱这件事。上海朋友里面,不少的电影迷,可是迷到她这种程度的,真还不多见呢。现在上海各电影公司,正在纷纷地搜罗人才,李小姐这样喜欢电影,一定极内行,若是也加入他们公司里,一定要成一个明星的。”李旭东听了他朋友的话,也只是笑笑。
当日他回大东饭店的时候,月英早回来了,自己手上拿了一本电影杂志,躺在沙发椅上看,沙发椅旁边茶桌上,又叠着三四本电影特刊。她见了父亲回来,便举着手上的杂志,一直伸到脸上,笑道:“爸爸,你瞧瞧,这全是新出版的,若是在北京,至少要一个星期后才看得见呢!”李旭东皱着眉道:“嗐,你真是无事忙,我的事多着呢,哪里有工夫瞧这个。”月英碰了父亲一个钉子,鼓着小嘴坐到一边去了。李旭东见月英是这样贪玩,心想这上海地面不比北京,总要检点一点儿的好,因此就赶快在学校附近,赁了所两楼两底的房子住下。一面就设法把月英送到中外女学校,插进相当的班次去读书。恰好这个女学校,又正是注重美术,鼓励学生精神活泼的。同班的学生都和月英说得来。她们本来就学过《无愁仙子》这一套歌舞剧,现在发明这事的李氏父女来了,正好看看原来所演的怎样,所以不到第三个星期,大家就鼓动月英表演了一回。表演之后,大家觉得与众不同,都说一声好。恰好她同班里面,有几位电影家的姑娘,把这事就缓缓传到电影界里去了。
这个时候,上海有个银汉制片公司,资本还算充足,办影片办得稍稍有点儿成绩,因为在摄制正片之外,要另摄些新闻片子,正在四处搜罗相当的材料。听到发明无愁仙子的李女士现在到了上海,以为要请李女士在镜头前表演一回,比摄制那些老戏,就要强十倍。因此就委托了公司里一个经理人李介梅去见李旭东,征求他的同意。李旭东是个极开通的人,对于这种要求,当然不会拒绝,便许了稍缓一二日,亲自带月英到公司里去摄影,好让月英参观电影公司的内幕。李介梅笑道:“李小姐若能到我们公司里去,我们竭诚欢迎的,请李先生给我一个确实的日期。”李旭东笑道:“这个确实日期,我是不能代她指定的,必得当面问她自己。”说明,便让人把月英叫了出来,给她介绍道:“我给你一个极愿认识的人,这里银汉电影公司的经理李介梅先生。”
月英走上前来,笑着对李介梅一鞠躬。她穿的是一件杏黄色的明星布的旗袍,细细的腰身,短短的衫袖,非常灵巧,胸面前挖着四方的套领,露出脖子下一块如雪凝酥的皮肤,在这白皮肤上,挂着一串豌豆大的假珠圈。这个时候,旗袍传到上海还不大久,月英这种中西合璧的装束,非常地触目。加上面如满月,配上一头乌漆似的头发,挽着丫角双髻,黑白分明,非常美丽。李介梅便笑道:“密斯李,我们公司久仰得很,要想你把《无愁仙子》的舞蹈剧,让我们摄一张片子,你肯答应吗?”月英笑道:“这倒是很有趣的事,很愿意试一试。可是这几天不能摄片子,还要等两天。”
李旭东笑道:“人家请你,你倒真端起来了,你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还要让人家等两天。”月英道:“你不是答应了我,让我剪发吗?要我剪了发再拍片子。”李旭东道:“你爱哪天剪,就哪一天剪,为什么还要等两天呢?”月英笑道:“我自然有一个理由,现在暂不告诉你。”说时,用右手一个食指,依次点着左手五个指头,眼珠一转,对李介梅笑道,“李先生,你礼拜五来吧,那天就有工夫了。”李介梅道:“不是在府上拍,是到敝公司去拍,我们那里有玻璃屋子,可以把光线配得匀匀的,然后动手。”月英微微将身一蹲,做出要跳起来的样子笑道:“好极了!那可以提前一天,礼拜四到贵公司去参观吧。”
大家不明白她用意所在,且自由她,殊不知她全副精神全注重在一卷新闻片子上。因为这片里面,有一大段片子,是美国最新式的剪发样式,无意中被她在一家影院公司看见了。她觉得这种剪发非常美丽,很想也把头发剪了去。但剪发这件事,提倡的人虽多,实行的人还极少。父亲的意思怎样还不知道,总是问一问好,因此看完了电影就和父亲商量。不料李旭东很容易说话,月英一提,他就完全赞成,而且给月英建议,应该剪什么样子。月英一想,中国人对于剪发的样子,并没有什么研究,无论如何,不及电影上那种样子好。可惜看影片的时候没有十分留意,不知道怎样剪法。因此到了第二日,又到电影院去,打算把那张剪发的新闻片看个第二回。但是事有凑巧,正副片子完全换了。
当她一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影告牌上,已经把画片完全换了,当时就问收票的茶房道:“怎么着,今天换了片子吗?”茶房笑道:“小姐你来得正好,这是新片子的第一场呢。”月英站在影告牌边,把牙齿咬着左手一个食指,低了头好像很踌躇似的,这旁边正站着一个影院里的经理,他认得月英是本院的老主顾,而且知道她是大名鼎鼎的李月英,便忍不住插嘴道:“李小姐,上次影片,你不是来了吗?”月英道:“来是来了。这张片子,我还打算再看一回。”经理道:“这张片子,我看不大好,有再看的价值吗?”月英道:“我倒不是要看正片子,我是要看新闻片子。”经理道:“这新闻片子,也不见有什么特别之处。不错,这里面有一段却尔司登的步法,摄得很清楚。要学会了,看一回是不成的。要看这片子,倒有机会,现在转到中华影院去了。”
月英听了这话,转身就走,连忙赶到中华影院来。一进门便问夏令配克转来的片子今天演了没有。那影院里也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老内行,便一老一实地告诉她新闻片子在内,都是礼拜四演起。她记住了这句话,所以提到要剪发,她就要看完这张新闻片子以后才办,别人哪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到了礼拜四,她就老远地去看这张片子,只把新闻片子看完,正片也不要看了,走出影场门,掏出身上的日记本子,把心爱的那一种剪发样式,就赶快画着样子记了下来。回得家去,叫了一个理发匠来。对着镜子,连说带比,把那样子说出来。理发匠倒是一个高手司务,依着她的话,仔仔细细给她剪下发来。这样剪法,头发齐顶心一分,左右下垂,护着两耳,后面的头发,圆圆地连着两鬓。她那又白又圆的面孔,将黑头发两边一陪衬,减少了脸的圆周,越显得俊秀了。从来女子的鬓发,都是向后拢着的,现在顺着鬓发的势子,两耳一托,恰好是向前弯了过去。因之后来学月英剪发的,就叫着双钩势了。月英始终不脱北方人的气味,总喜欢穿旗袍,现在又剪了发,有点儿像男子的西式分头。上海人初看到这种装饰,很觉特别,远远地看去,倒要认为是个未成人的美少年了。
她剪发之后,不到两个钟头,银汉公司的经理李介梅正来履约,请李旭东父女到公司里去参观。一看见月英新剪的头发,光滑乌亮,罩住雪白的脸子,便笑道:“李小姐真善于化妆,要是现身银幕上,真可以更动社会上的视线。现在上海滩上,剪发的女子也不少了,剪出来不是一丛凉帽缨子,便和男子的分发一样,一点儿也不美观。李小姐这个式样,除了发髻的累赘,依旧还保存着头发的天然美,实在不错。”月英听了人家这样的称赞,不住地用手理着鬓发,含着微笑。李介梅笑道:“这并不是我当面奉承,李小姐这种装束实在是很美的。我们公司里,什么都预备好了,就请李先生李小姐去吧。李小姐也不必再装饰了,这个样子就很好。”月英道:“去,我是极愿意的,不过学校里和我合演《无愁仙子》的几个同学,我为看电影忘了招呼她们,今天来不及了。”
李介梅道:“那也不忙,李小姐今天可以先到我们那里去参观,回头就可以请李小姐在灯光下先摄几十尺单人片子试试。”月英笑道:“设若我要表演呢?”李介梅笑道:“那更好了,只要摄得好,就可以插进新闻片子去的。”李旭东道:“你不要太夸口了,人家那里的演员谁不是有几年经验的,倒要你这一无所知的人前去表演,人家看那不是笑话吗?”月英被她父亲当着客人面前一说,倒很有些不好意思,便在身上抽出手绢,凭空提着两只绢角,挡住面孔,把脸藏在手绢后面笑。李介梅道:“李小姐精神很活泼,据我看,一举一动都艺术化呢!好吧,我们就走吧。”于是催着李氏父女一同起身。李介梅前来欢迎,是非常诚恳的,所以自己驾着公司里的精美汽车前来迎接。
这时,三人一同坐着汽车,便直向银汉公司来。到了公司里,李介梅先引着他们在客厅里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介绍了几个办事的人物和他们见面。李旭东道:“贵公司的导演家王清泉先生和我倒认识,现在可在公司里?”李介梅道:“在公司里,这个时候他忙着呢!正在导演一张片子,今天是摄内景,在玻璃屋子里工作,所以没出去。”月英笑道:“这正是机会了,李先生,你能引我去看看吗?”李介梅道:“那有什么不可以,这张片子名字叫《苦海回槎》,是说一个失恋的青年,经过一番情场的苦恼,忽然醒悟过来,解脱了一切。剧旨倒是很沉痛,今天正是摄那个少年失恋时候,最吃紧的一段。”月英听说,马上站起身来,笑道:“那么,我们就去参观吧,不要把这一段精彩的地方失掉了。”
李介梅见客都站起来了,当然不便坐着,只好站起来引道,将他们引到摄影的地方来。恰好这个时候,在休息之间。一群男女演员都围坐在两架摄影机边下,大家说说笑。李介梅抢上前一步,先去知会了一声。只见人丛里走出一个胖子,秃着头,圆圆的脸儿,额角上还列着一层汗珠子,身上穿了灰哔叽长衫,可是斜卷着两只衫袖,左手食指中指之间夹着大半截雪茄烟,他一见李旭东,早笑着说了两声欢迎。李旭东也点头为礼,便笑着回头对月英说道:“就是大导演家王清泉先生了。”王清泉走过来,和李旭东握了一握手,李介梅早介绍月英和王清泉说话。王清泉笑道:“怪不得李小姐的歌舞剧很有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个有艺术天才的人。”李旭东笑道:“什么艺术天才,淘气罢了。”月英却是微笑,眼睛不住向那群演员里面看去。那群演员也是向月英这边看来。
月英看那里面,有一个女演员,长得长长的脸儿,前面的覆发一直罩到眉毛,身上穿一件圆大襟的短衣服,越发显得身材活泼。她一双水光眼珠,流星似的,直向这边看人。月英常在银幕上看见这人面孔的,她叫柳暗香,专演风骚一派的角儿,很有名声。一向在银幕上看惯了她,倒像是熟人一般,便对她点头微笑。柳暗香见她是个小姑娘,也就回了一笑。月英为什么笑,却不明白呢。柳暗香身旁,有一个演小生的杨倚云,正看得入神,他忽见月英向这边笑来,误会了,以为是招呼他,便点了一个头。月英在一张爱情片子上,曾看见他表演得十分沉痛,到如今心里还替他难受。现在见人家点头,不能干受,自己也就点了一个头。杨倚云正要借这个机会,走过来和她谈话。那导演家王清泉又下了令,开始摄演。
这一开演就是杨倚云上镜头。镜头面前是一幕房间景,一张小铁床,上面有老头子睡着。他脱了西装的外衣,光穿着白的衬衫,一根长的领带子飘到胸面前。王清泉坐在摄影机边说:“拿着你情人的信,那信写得是极危急的。”于是杨倚云将裤袋里的信拿出一看,发出很苦恼的样子,背着两只手,走来走去。王清泉说:“决计走,穿上衣服。”杨倚云于是在衣架上取了衣服穿上,把脚一顿,似乎下了决心的样子。又戴着帽子,对壁上挂的镜子照了一照。王清泉道:“床上的病人,要尽量感到病苦,翻身翻身,慢慢地从被里拿出手来。走的该走了,开房门,病人要紧啦。走的犹豫了,回转头来,走向床边看,不忍走。”那导演家一面说,布景里的人一面演,这正是吃紧的关头。月英耳目并用,觉得这很是有趣,看都看呆了。那杨倚云表演情人遭危困,不能不去,又觉得老父病体垂危,万难走开,直演得徘徊不定,有肝肠寸断的神情。月英看了,见事情逼真,几乎要流下泪来。
一会儿把这一幕戏摄完,这一天的工作是算完了,大家簇拥着走过来。王清泉便对月英道:“李小姐,我介绍你和几个明星相见吧。”于是引着月英和男女演员一一相见。见到了杨倚云,他取下了帽子,深深地一鞠躬,笑道:“李小姐,我久仰你的大名了,今天遇到,非常地荣幸。刚才的表演,见笑得很。”月英含着微笑,略略谦逊了几句。这时,王清泉赶快把布景撤去,请月英个人站在镜头前,摄了一卷片子。当月英摄影之时,杨倚云站在摄影机边,呆呆地看,手上的帽子落在地下,脚不住踏着,自己一点儿不知道,惹得大家笑起来。但由此一笑,杨、李却成了朋友。要知如何成交,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