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神经感觉中枢因血管的运血集中,生出了错觉同幻象,这本来算不了什么神秘的事,可是做梦的人,总是疑惑这里面有一种预兆存在,而且越是用心思的人,越容易做梦,也就越把梦当了一种预兆。江梦兰这晚所做的梦,正打入了她的心坎。所不可得的事,在梦里得着了。本来有许多人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全是靠做梦来满足。不过那一刻满足之后,往往是增加了自己一种悲愤。梦兰也不亮电灯,就在漆黑的屋子里这样站着,直等听到远远的地方有了两声鸡啼,这才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上床去安息了。
到了次早起来,未免晚了一点,匆匆地洗了一把脸,赶快就夹了书包到学堂去。自己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也就暗想,今天不会再遇到章国器的了,过了每日在路上相遇的时间了。这样的一转念,就并不像往日,老早地向前面去打量着。这时自低了头,一步一步地走着。当走到那条窄巷子里的时候,就有一阵脚步声送到耳朵里来,抬头一看,倒不由自主猛可向后一退,正是揣念着的那个他走了来了。经过昨日在雨花台那一度会晤,彼此之间觉得是很熟,彼此遇到,就这样注目一下,似乎是太无礼了。因之她在那有意无意之间,脸上泛出了一层浅浅的笑容。这笑容可以说不是为了章国器而发,因为她并没有向章国器正直地看了去。可是说她不是对了国器笑吧,然而这一条窄巷子里并无第二个人。所以国器虽不能立刻表示着感谢,对于这光风霁月一般的浅笑,却深深地心领了。而且彼此一来一往,脚步又不便停住,在那种四目对照的当儿,时间是非常短促,国器就是想要向她回礼,也是来不及了。好在几小时之后,又是彼此下课回来的时候。国器所领受的浅笑就有法子答谢了。
他为了是要回答这一浅笑,由学校里出来,很快地就投奔这一条巷子。到了这巷子口上,并没有看到江梦兰,可不敢走得太快了。因为走得快了,穿过了这两三条巷子,各自分岔,那就不能会面了。步子是那样走得慢,每只脚向前移动一步,都要停顿一分钟。
大概他走了五分钟的时候,必定横起右手臂来,看一看手表。天下事果然是无独有偶的,对面来了一个人,也是在看手表。及至彼此抬起头来,倒都有吃惊的样子。因为那个来的便是江小姐。国器早就预备好了的,假使人家这次向自己发了浅笑,自己就得进一步,向人家深深地一笑。人家若是深深地一笑呢,那就得和人家点上一个头。可是到了这时,全吃了一惊,女的来不及微笑,男的也来不及深笑与点头,而且女的是有点含羞的样子,脸也红了。国器这就不敢正眼儿地看着,自低着头走开了去。
回到家里,坐在窗户下椅子上,回想到刚才的事,心里头好生不快。心想着,若是照了上午所计划的,先和她微笑,再和她点头行礼,再和她就可以交谈成为朋友了。
章老太因儿子回家以后就到书房里去坐着,不免有点奇怪,这就走到书房门口问道:“国器,你又在想文章吗?”
国器立刻迎到堂屋里来,笑道:“我不是想作文稿,我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了,倒处处要你老当心。”
章老太向他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问道:“那么你是想什么呢?”
国器要实告母亲无此胆量,不告诉母亲又不愿撒谎,便只好微微一笑。章老太道:“你不要骗我,你准是在想做文章。你果然是孝顺母亲,你就是不愿我挂心,你也应当说了出来。一个人要想做一番事业,第一要是把心放得端正,第二是那不能告诉人的事,好也罢,歹也罢,总不能够做。”
国器听了这话,不由得心房里连连跳了一阵,心念,难道这两天所做的事,母亲已经知道了?一向是让人称赞着自己是个忠实少年,怎么会做出这私自追逐人家闺秀的事情来?如此一想,脸上是透着一份尴尬,站在母亲面前,半垂了头,却是望着天井里的树影子发呆。
章老太笑道:“一说起你来,你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看到你看书要用心,到学堂里去教书也用心,现在索性坐着没事也用心,将来会把心事都挖空了。”
国器勉强答应了一句道:“那也不至于啊!”他这样淡淡地表示着,章老太也就不追问了。
当晚,他想了一晚上,最后决定了,自己虽然年轻,究竟还是一个教员,岂有当教员的人,天天舍正路不由,在别一条路上去等候人家姑娘路过的?
到了次日早上到学堂里去的时候,却依然由原路走着,并不再走前些时折杏花的那条巷子。他上午是如此去的,下午回家,依然还是如此回,并不再有什么幻想搅扰在心里了。到了家里,人也觉得安定得多,拿了一本书在手上,也可以坐下来慢慢地看。
这样过了两三天,国器忽然心里一转,同那位女郎许久不见面了,不知道她是发愁还是生气,或者更是生了什么疑心。再去碰她一次也好,就是这一次,那也不关紧要。假如她对自己并不曾失望,自己却把人家抛弃了,这显着自己太薄情。尽管是不必去追逐人家,但是也不必说一声丢开,就把人丢开了。
于是在心思一转之下,在一天的下午,按照了以往等人的路线,又照着一定的钟点,还向那条巷子走着。果然的,只在那窄巷子口上,就和汪梦兰遇着了。她在这次相遇,却是异乎平常,看到之后,突然地把脚站住,就把脸涨红了。可是她并不像以前把头低了下去,这却呆定了两只眼睛,只管向国器望着。国器虽是有了计划来寻梦兰的,可是看到了梦兰之后,也不知是何缘故,心里好像扎了一针兴奋剂,立刻把身子也固定了。同时,身上出了一身汗,只觉由脊梁上烘出一阵热气,猛然间由春季跳到夏季来。
那位汪小姐大概也是有了猛然感触的缘故,只觉脸子一呆,虽不笑,也不生气,可是却很留神地向国器周身上下很快地扫视了一周,便又抽出了衣襟上掖着的手绢,握着嘴,微微咳嗽了两声,似乎她对于这条巷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留恋意味。于是微靠了墙脚,垂了粉颈,慢慢地走着。国器微低着头,侧了身子,也就慢慢走着。可是在这一转眼之间,在难为情的当中,把可以微笑答礼的机会又错过了。
国器到了家里,觉得今天的事自己又做错了。怎好几天不见着人家,见了之后还不表示一点敬意?再说到她的态度,也非常之温柔可爱的,对于这种女子,纵不能当作月神水仙那样尊重,也不应当避之若蛇蝎。今天这一会,她必定会疑心到我是存心不理她,把她当了一个蛇蝎。那就自己爱慕她的这一片诚心,完全虚用了。再有这般一个转念,逼得他自这日起,还是绕了有杏花的那条小巷子里来往。
第二次见得她的时候,自己十二分地镇静住了,很自然地走着。江小姐呢,也不是上一次看到那样猛可吃惊的样子,慢慢地走到身边,脸上泛出浅笑来。这浅笑只在她嘴角微微地一动和乌眼珠略移转的当中可以领略出来。在十步以外,她总是在微低了头之间,向这边看来,等待走到十步以内,她就把眼皮低垂下去了。
国器在这个浅笑的过程中,算要是心里最明白的一次,竟是手抬起来,要摘帽子和她行礼。但是手扶到帽檐的时候,自己又感到了有些鲁莽,却没有那勇气可以把帽子取下来。依然把手垂下来了,不过在扶帽檐的时候,脸上也同时地透着浅笑。这种浅笑,对方的人是看到了的,她也照着很平常的样子,把这浅笑收下,并不以为国器的行为是出乎寻常的。
这一次聚会过去了,国器的年纪若回去到五年以外,必定要在巷口跳上几跳。现在虽是不便跳起,可也就觉得脚步轻松多了。
他跟着这一次一次的机会,发挥着他心里那一片不可遏止的情感。在第二次是很明显地向她送出浅笑去,她已是走到了相距十步之内。虽是很清楚地看到了,也不怎样害羞,很快地向国器看了一眼,才低头而去。
第三次,国器有些勇气了,还是抬起手来扶着帽檐,做一个要点头的架势。那江小姐的浅笑在这样的交际情形之下,也有点变了。在嘴角闪动时,已是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分明她是深深地笑了。
这样一个扶帽檐行礼,一个深笑答报的时候,大概有了几日,国器的母亲章老太太有点诧异了。当和他同桌吃午饭的时候,章老太对他脸上看了一看,问道:“孩子,你这几天有什么心事吗?”
国器自垂了头吃饭,答道:“没有呀。”
章老太道:“不能没有吧?你往常回来,不是作稿就是看书。这几天你上学堂去的时候,总是看钟看表,怕时候晚了。回得家里,好像捡到了什么值钱的东西,满脸都是笑容。但是你又坐不住,只是在书房里转转,又在床上躺躺,好像有一件高兴的事安顿不了。今天是星期日,你不必去教书了,但是你还是经常看钟看表,匆匆忙忙跑了出去。跑出去后,你又微笑回来了。”
国器笑道:“妈问的是这件事。这件事果然是可笑的,我忘了今天是礼拜,忙着到学堂里去,到了那里,看到没有一个人,我才晓得这是礼拜,我才笑着回来了。”
章老太道:“这是今天的话。这几天我看你坐在书房里,只是坐着发闷想。不知道是怎么了?”
国器笑道:“你老人家是疼爱儿子过分了,处处多心。其实没有什么。”
章老太道:“只要你没有什么就好,我还能愿意你有心事吗?”
饭后,国器不敢再出门去,就在书房里看书了。不过看到三五页之后,便又做起幻想来。母亲今天的问话,却也事出有因。这几日的成绩太好了,她昨天最后一次相会,当我手扶帽檐的时候,她望着我,也有点首答礼的意味。这样下去,就可以同她通言了。本来相熟到这种程度,还没有知道人家姓什么,这究竟是不对。明天见她的时候,必定要开口了。这开口的第一句话,怎么样子说呢?我就按照着西洋的风俗开口:姑娘,我可以问你尊姓吗?但是假如她不答应我呢?或者简直不会的,因为彼此认识了一个月上下,她已经知道我是章唳天了。有好几次看到她手上拿了杂志,那杂志都是有我的文字的。在这一点上,彼此是文字之交了。文字之交通一通名姓,有何不可?她肯拿了我的文字去看,我问她的话,绝不会拒绝的,冒一回险罢了,就伸手将桌子一拍。但是在拍过一响之后,立刻想到这种声响是不宜让母亲听到的。立刻镇定了精神,向面前摆的一本书看着。所幸这一响,母亲并未听到,安然过去。
到了次日起来,天上已是飞着细雨烟子,巷子里面泥水淋漓的,似乎已经下过一晚的雨了。这种天气,恐怕小姐们是不肯湿淋淋地冒了雨上学的。纵然上学,她们也要坐车子,岂能步行?今天绕了道去遇她,那是多此一举的。本来也可以不去,但是为了保持自己的一番忠实起见,就是不遇到她,也要绕上这样一个圈子,以便万一她还来上学,也不至于差错了。
国器有了这种感想,他打伞冒雨出门,是慢慢地在那几条窄巷子里走着,可是当他在那几条窄巷子穿走过了以后,天上的雨丝正是牵着线网一样,斜斜地向下落着。心里忽然笑起来,这真是自己太忠实了,假如我是一个女学生,在这样大雨之下,我也是不出来的。
心里想着,一阵风来,伞撑不住了,扑了一脸的雨。这就快走起来,就要到学堂里去上课。不想在这岔路转口,一家大门楼子下面,先有一把小小的雨伞由那里伸到檐溜下面来,那檐溜滴到伞上,水珠子直溅到巷子中心来。回头望去,却是让他大大地惊异着,那就是这伞底下的那个人,正是料着不会出门的江小姐了。心里有了感觉,在口里就情不自禁地噫了一声。不过这个噫字刚刚出口,立刻觉得不对,要把这噫字忍了回去。虽然这字音已经发出,不能完全忍回去,但是到底把那个字的声调低了下去。其实这一份惊讶,不但是他,就是那个女学生也同样有了感触,口里有点声音发出来。国器不知道她这一份惊讶是什么意思,打算见面和她通言语的那个计划犹豫了一下,可没有来得及实行。待到自己转过身来已看到她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把小雨伞微垂下来,半遮着脸,离开了那个大门楼子下了。她为什么在这个大门楼下躲雨,不到学堂里去?这可有些奇怪,若说不是躲雨,站在这里,进不进,出不出,又为着什么呢?
国器心里想着,自不免回头去看看。可是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已经把伞撑得正正当当,回过头来了。不知她有了一种什么快意的事,只在彼此眼光对看到的时候,她将两排牙齿全露出来,笑着把头一低。这一份笑容,完全是有一种高兴的事由心里透出,自己又禁止不住,所以突破矜持的素态,究竟是笑了。
国器怔怔地望,直望到她转了弯,方才到学堂里去。然而今天这一次相会,尽管心里很高兴,究竟是有点遗憾的。为什么不趁了这个机会,问一问她贵姓呢?今天这个机会是过去了,明天见着了她的时候,无论如何要向她说出话去。看她今天这个样子,像是很熟的人一样,问起她的话来,就是她不答复,她也不会生气的。那么,不必明天了,趁着她今天高兴,今天就问她,那不是更好吗?
国器这一番心事,除了在课堂上教书之外,这一天始终是在心头上徘徊着。到了下午下课的时候,却不料雨仍然是牵丝不断地落着,风势也是不小。手撑了伞在雨地里走,雨由伞下横飞过来,却吹了一身的水点。费了很大的力量,走到每次相遇的巷子里,那位姑娘也来了。不过她这次不是步行,已经改坐人力车了。本来车篷前面那个油布帘子吊起来很高,一个身体娇小的女子坐在车里,这个油布帘子完全是可以把她挡住的。唯其如此,所以她伸出那雪白的手来,将雨帘子上面给按住,把头伸到外面。那斜风吹了雨丝,向她脸上拂洒着,她并不怎样介意,依然呆了眼睛向前看着。
国器看到她,向她做了一个要点头的姿势,她倒不是那样木然无动,向国器微微地笑着。拉人力车的车夫,他觉得坐在车上的女学生一定是急于要回家的,很快地把车子拖着,所以两个人的对面时间却是极短极短。国器在这时是连对人做第二次微笑也来不及,更不用说开口了。
雨一下,又是三天,她总是坐着车子。到了第四日,天气是很晴朗了,料着她今天是会步行的,心里就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勇气,觉得以往是太怯懦了,一个男子,对于一个朋友,连姓名也不敢问,以后简直不必出外交际了。好在怎样开口问话原来都想好了的,现在只要把说话的姿势揣摸好了,也就行了。见了她千万不必慌张,自然也不必害羞,站定了脚,深深地和她点个头,然后就说:小姐,我们天天见面,很熟了。我可以请问你贵姓吗?她必定站定了笑说:你太客气。于是就很大方地把姓名说出来。这一次,只能把话说到这里为止,再有什么话,可要留到下次了。
主意决定,这日上午,走到那相遇巷子里的时候,自己心里首先乱跳,等人家走到了面前,自己脸皮红了,不但不能开口,把往日见着人家略略点头的那份惯例也给丢了,竟是微微地低着头走了过去。等到人家已经走得很远,自己悔恨起来,已经是补救不及了。因为这一回的态度,未免是做得慌张一点,到了这日下午,却不敢有这种尝试。
再过一日,自己又把勇气鼓励起来,由家里出门的时候,脚踏在地上,都格外沉着。每一步路都踏得响些,好像在这一点上,也表现着他已下了决心。到了那个巷子里时,远远地偷看迎面来的小姐,装束虽然是很整齐的,然而她的脸子却沉沉地向下板着,仿佛有点生气。这是生我的气吗?慢来慢来,今天可不能去冒这个险了,日子长哩,等着机会吧。
于是在这犹豫的时候,又过了四五天。不过这四五天之间,情形有些不同了,有时可以遇到她,有时又遇不到她。碰到她时,她的态度是很安适,并不像害了病,可是她也不带怒色,似乎也不是生了什么人的气。这位姑娘的态度不能不说是令人难测了。
这期间是有一周,他却另有了一个法子来解决这层困难。原来他却把这番勇气已经用在笔尖上了,写了一封信,寄到梦兰的学堂里去了。
梦兰到学堂里去的时候,号房送过信去。她看到是一个夹层的印花信封,上面一笔很秀娟的字,写着“振坤女学堂江梦兰小姐慧启”,下款署着“本城章缄”。梦兰一看到,不由得心里乱跳了一阵,口里可就说着:“这是女子师范学堂里来的信,章小姐没有,写着信好玩。”
说着这话时,看看身边还没有什么人,赶快拿着信就走到校园僻静的地方,看看附近无人,然后就在一丛芭蕉荫下,坐在短栏杆上,背对着人行道,捧了信纸看起来。那信上写道:
梦兰女士文鉴:
今突以芜函奉渎,自知冒昧矣。然当今社会文化增进,男女交际,一视平等,方之西俗又属寻常。女士方攻读西人所办之学校,姑以西俗自圆其说,或可谅欤?然而倾慕之忱,则非虚也。
仆不敏,笔耕养母于此,自知庸陋,不见重于士林。乃两月以还,每值女士于途,恍如光风霁月,清气扑人。未解何故,竟如葵之遇日,不能遏其倾向。然管窥蠡测,究未敢求知于女士也。其后尝见女士挟示上流行之杂志归家,视其封面,盖仆所常有拙文刊载者,遂司浅薄之作,已久为慧眼所青及。古人高山流水,得一知音,可以死而无憾。仆诚不敢以知音相辱芝兰之质,然心仪其人,不能无言。又以为人谨讷,词无以出口。耿耿于怀,不知其可。
日前偶访远戚,彼有一妹,亦攻读贵校,无意中于其家得读贵校校友录,玉照与芳字,宛然并在。遂得护此一线邮程,藉呈片柬。若能恕其鲁莽,许做文字之交,则鱼鸿多便,敢请于楮墨之间,互谋攻错,言实由衷,他非敢望也。
偶集古人句:我是人间惆怅客,落花时节又逢君。此情此景,十四字,有千万言不能尽者。故是函之作,徘徊心头,两日夜书半搁置怀中又一日夜,乃终以付邮。纵获罪妆次,岂得已哉?敬谨肃呈,不胜彷徨待命之至。
章国器上言
梦兰一口气把这封信看过之后,早是全身出了一身冷汗,赶快把信纸折叠着,依然塞到信封里去,将信封揣到里衣的口袋里,还用手按了一按,这才牵扯牵扯自己的衣襟,向四周看了一看。虽然四处无人,可是自己的脸皮只加倍感到紧张,便是耳朵背后,也都觉得有些发烧似的。站在芭蕉荫下,右手扯了芭蕉叶子尖端,左手却将叶的边缘撕开一条缝,慢慢地向中间撕了去。她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景,只是这样一条条地撕下去。
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人叫道:“密斯江,为什么不上课?早打过钟了。”
梦兰哦着笑了一声,就跑上讲堂去。可是她心里紊乱极了,在课堂上,先生所讲的是些什么完全都不知道。下午有四堂课,却只上了三堂,便回家了。所以急于要回家的缘故,是想把这封信仔仔细细地重看一遍。可是到家之后,母亲嫂嫂全都问着,今天何以回来得这样早?这样的话,也是极平常的,可是梦兰一听到了,就仿佛这是有心问出来的话似的,勉强答应了是先生请假,那声音还是非常之细小。虽是家里人并不根据这句话盘问了下去,但是也不便立刻就走回自己楼上去。在嫂嫂屋子里坐一会儿,在母亲屋子里又坐一会儿,直等着吃过了晚饭,这才从容不迫地回到楼房里去。
自己先把房门关上了,将背对了房门坐下,才把那封信掏了出来。先将信封凝神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把信纸抽出,捏在手心里,却把信封折叠着,先揣到衣袋里,然后两手捧着信纸,就了灯火,一行行地看去。把三张宣纸的恭楷信笺全都看完了,把信纸折叠着,依然塞到信封里面,而且依旧把信封揣到怀里去。自己两手抱了膝盖,对了灯,呆呆地望着。心里这就想到,这位章先生可有点胡闹了,他在朋友家里去打听我的姓名,这岂不是故意让人知道?彼此虽是在巷子里常常遇到,那不过是一位神交的朋友,信上所说的那些话,全差得很远。他很大胆地把这种信寄到学堂去,幸而是我自己接着了,这信若是落到别人手上去了,那不是一桩很大的笑话吗?
她心里想着,先是两手撑了头,然后两手环交着,按在桌沿上,顶了自己的下巴颏。然后拿起笔来,展开了一张纸,在上面有气无力地写着字。自己也没有留心到底写了些什么,直把半张纸全写完了,就着灯下一看,才看出来了,无非还是那几句话,“人之言兮,亦可畏也”这八个字,足足写了四五行。“不惜人言谁则敢,可怜薄幸我何曾”十四个字,却写了四五行。其余的,却是“丈夫原不惜人言”。大一句,小一句,足写了二三十行。将笔一丢,把纸搓成了纸团,捏在手心里。先是要向屋角落里丢下去,可是手刚刚举起,立刻想着不妥,又把手缩了回来,待要伸到灯罩子上去燃烧,这小楼上四处都是木板,须要小心火烛。于是两手将这张纸撕了个粉碎,一齐丢到痰盂子里去。
起身走到窗子边,身子斜靠了窗台,向外面看去。这是阴历月初的天气,天空里黑沉沉的,隔墙人家那两棵大柳树以及前面高低不齐的屋脊,全是漆黑一团的影子。西边天脚下,却有一条弯痕的光线,去后园的屋角不远,正是斜照在那两棵高大的柳树上。关于这些,都像给予了她一种不可言宣的印象。她呆呆地站了很久,这就将手在窗台上一拍,得了一种什么结论似的,立刻回走到桌子边来,把煤油灯芯扭得更大一点,将砚池移到面前,左手托住了头,右手却拿了一条墨,慢慢地擂着。两眼却看到灯光下桌面上方寸之地。那里几点滴灰尘几小条纸屑,甚至桌面上几道木纹,全都看出来了,而且很是清楚。手里虽擂着墨的,但是由了自己的手,很自然地去擂着,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擂墨。这砚池里面,却是蓄水有多,经她擂了很长久的时间,把水都擂干了。她觉得那只擂墨的手转惯了的,现在有些不自然了。及至自己向砚池里面看了去,却不由得扑哧一笑,放下了墨。
向楼下听听,却是一点声音没有。开了房门,向栏杆边下一看,各间屋子里也不放出一些灯光来。这倒有些奇怪,难道家里人知道我要写信,老早地睡觉,故意给我一个机会?那是绝没有这种道理。要不,今晚为什么睡得这样早呢?沉沉地想了一会儿,母亲屋子里的钟却当的一声响着,这才知道是一点钟了。
回到屋子里面来,煤油灯的火焰只管是沉沉地向下落着,似乎灯也没有了力量,要睡下去了。然而伸头就近看看,灯光和平常也没有第二样。心想,怎么回来今晚上什么事都有些变态,不像平常了?且坐下来,定一定神吧。
当自己这样坐下定神的时候,情不自禁地伸手到怀里把那封信掏了出来,将全部三张信纸分作两部分,先折叠好两张,依然塞到信封里去,却腾出一张信纸,两手捧着看。另外的那个信封,可就放在桌子抽屉里,而且把身子挡了抽屉口,好像有人要开抽屉来抢这封信似的。
她把三张信纸一张张地全看过了,最后将桌子轻轻一拍,又下了一回决心,把信匆匆地收起,然后伏在桌上,就写起信来。但是只写了一页,突然地又想起一件心事似的,立刻站了起来,将一叠没有字的信纸,把写好的一张先盖上,接着把书架子上那些心爱的杂志抽了两本放到桌上。随手翻了两页,翻出章唳天所作的小说,看了两遍。其中一篇翻译的小说,有如下一段对白:
丽娜,汝平心言之,不爱我耶?我爱君,君亦爱我,男女间之结合,除此尚另有若何要件耶?我所谓结合,非必嫁娶之事,但言天地之间,唯我二人为最相爱,则自各得一种精神上之安慰。至少可信宇宙中,己身以外,不尽无关之人。至形式上之结合,此良难尽如人愿。但不如愿,亦属无妨,我所求者,宇宙中有我一敬爱之人,亦即此生信仰有所寄托。君不爱我,我亦做此想,君爱我,则我爱君之心益坚。而君之爱我,乃独藏于心,不使我知,此诚百思不解其故。若曰,我知君爱我,我或有所不利,君姑忍之,犹可言也。然而君知之,我已知君爱我。君果能口吐一爱字,我必变为天马,生翼凌空而飞……
梦兰看过之后,将书掩着,两手便托了头,沉沉地对了灯出神。揭开书来,又看了一遍。自己也不由得点了点头,那盏静立的孤灯,这时也增了一些光芒,因为照见这对坐的,颊上已是添了许多笑容了。她把杂志收到书架上去,把写好了那张信纸抽了出来,三把两把地就撕了个粉碎,一齐都塞到痰盂里去。自言自语地道:“置之不理也就算了,回人家什么信?”于是第三次把国器的信抽出,再看个第三遍。这样,约有半点钟,信里的字句几乎都可以背得出来,鼻子里自哼一声,第三次把信纸铺好,又写起来。这次不是像先前那样困难,对了信里烂熟的字句以及刚才那篇小说的对白,引起了很多相反的意思,又不加点地一口气就写了三张信纸。
她写完了之后,在灯下重校一过,信中间有如下一段文字,是这样说:
兰嗜好小说文字,自幼已然。而先生之作,哀感顽艳,尤兰所折服。此可尽情言之,无所用其掩饰者也。然先生之文,刊布报端,为人所阅读而心折者多矣,此私心折服者,其为闺阁中人,当亦不在少数。若为先生所知,尽以西方男女交际相比例,窃以为失之太远。古人之诗如李杜,文如韩苏,谁不心悦诚服?其间若有女子,即以为是心慕李杜韩苏者,非笑谈乎?舍下为书香门第,虽有女子读书,而外言从不入内。先生凭私意揣测深闺少女之心,遽以一函相投,不徒令人震骇失次,且不信有文名如先生者所肯为也。
对于这段文字,自己又回环念了四五遍,两手把信按住,呆呆地注视了许久,便在心里想着,这话够重,绝交书也不过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