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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品茗作清谈夜窗听雨
折枝惊艳影花巷流芳

距今二十年前,革命军初定江南,国历丝毫不曾通行到社会。民间沿袭着几千年来的风俗,兀自过着旧历年。南京虽是江南一座大城,那人民的守旧性是不下于内地任何城市。当正月灯节前后,人家门墙上来留着鲜红的宜春帖子。在细雨纷飞的阴天,小巷子里人家,在一字门墙中间,紧闭了双门,将门上的红春联,平直着对了过路人。这是充分地表现着过年的风味。

天快昏黑了,一位二十岁将近的青年,穿了灰布棉袍,戴着鸭舌帽,左手夹着书包,右手撑了一柄青布伞,由巷口进来。只听他脚下的皮鞋走在巷子地面的鹅卵石上,并没有什么重大的响声,可以猜出他走路之慢,下脚之轻。走到一所黑板门边,他停了步,敲了几下门环。

门开了,是一位中年以上的太太出来了。当她看到这位青年的时候,她忧郁的脸上立刻展开了笑容,先问道:“今天回来得很晚,功课更忙吗?”

青年先叫了一声妈,一面收起雨伞,一面问道:“刘妈不在家吗?怎么让妈自己来开门?”

老太太道:“刘妈满了工了,我让她回去了。”

她说着话,关了大门,引儿子进去。南京的屋子,那构造总是一律的一条龙式。大的屋子,一进套着一进,可以到六七进。小的屋子,便是两进,或一进半。这母子二人是住在前进屋子里,小小的三开间,配着一个砖石天井。天井却是不小,有半截花台子,上面养了一丛天竹和一棵弯着腰的小树。因为这是初春,还看不出来是什么树,但这两样东西到底表示这人家并不带有那伧俗之气的。

由堂屋左边的住房,直通连了天井旁的厢房,成了一间长式的书房。青年将伞放在外面,走进屋来,他的母亲也就捧了一盏煤油灯,跟着走进来了。少年啊哟一声,两手接住了灯,笑道:“妈,你怎么来伺候我?不该把刘妈辞了,这人做事也很谨慎的。”

老太太道:“我并不是因为她做事不好,把她辞了。我想着,你若不在家,只有我一个人,什么粗细的事我也全做得下,何必用一个人?工钱虽省得有限,一个工人的吃喝,一个月也很可观。不用这个人,究竟每月能省下好几块钱。你是没有成家的人,将来耗费更大呢。趁着现在还可以省钱的时候,就先节省起来。到了将来和你娶亲的时候,把这笔节省下来的钱给你办喜事,也免得拉亏空。我说节省,也并不是指着用下人这一件事上说,凡事都要省俭一点了。”

这位老太太是不惜带了一副慈祥的面色,对这位少年从容地说着。她说着这话时,坐在一张旧的木围椅上,两手互按在怀里,向这位少年望着。她是觉得她的话,也许儿子是不能了解的,这样殷切地望着儿子,是表示着自己这一番打算,也许有不对的,所以望了儿子,看他是怎么样子答复。

这少年将灯放在桌子上边,将灯头更转得大些,也看看母亲的颜色。他心里也是在那里自忖着:母亲之说起这一番话,不是偶然的。必定怕是自己不能谅解,才这样从容婉转地说出来。慈母的用心那是很苦的。于是在椅子下面抽出便鞋,坐下来带换着鞋子,带说着话,很不经意的样子,笑答道:“在我这样的境况里,能够维持生活,也许是幸事。果然多两个钱的话,第一就是让你老人家省点心,少受点累。找一个用人,来替代你老的事务。因为你老苦巴苦挣地把我等了这样大,把我养得成人了。我不应当再累母亲了。除此之外,再有点富余的钱呢,那就应当去买两本书看。我觉得出来做事太早了,没有了读书的机会。现在虽然在学堂里教几点钟书,向上海报馆里投投稿,可以糊口,但是不能一辈子都这样糊口而已。假使自己还想有些进步的话,那是非增进学问不可。进学堂读书不行了,那只有自修。所以现在我只想把这两件事做到,其余的事,我全没有那种希望。”

年轻的人谈到婚事,总有点含羞答答的,虽然母子之间谈着真心话,他也不好意思直率地说出来。可是这位慈母明白他的意思了,笑道:“那是孩子话!做母亲的人,不是把你读出书来就算了事的,总得把这家治得像个家。既是家里要成个样子,不能我们家永远是这两个孤儿寡母。譬如说吧,你若是有什么事出门去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慢慢地走上老人家这条路了,这让我太寂寞。你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在他灵位前起过誓的,一定耐穷守节,把你抚养成人,传宗接代。我知道你们在学堂里读书的学生,对于传宗接代这句话是不爱听的,以为这是老腐败。但是我当年在你父亲面前说过了这句话,我一定要办到,才对得住你的父亲。”

那少年站起来大声地笑道:“母亲未免把话越说越严重了。不过是为了省用一个老妈子,何至于把话牵引得这样的远呢?”一面笑着,可就站起身来,向堂屋里走。

老太太道:“刚回家,你到哪里去?”

那少年笑道:“家里没有下人啦,我自己到老虎灶上冲水去。总不成让母亲去冲水吗?”

老太太这倒没有话说,顿了一顿,笑道:“那么,明天还要把刘妈叫了回来吧。”这位老太太一番深深的打算,只凭了爱子之心一动,就把原有的计划给推翻了。

原来这位老太太虽是五十不到的人,她居孀是快有二十年了。她凭了省吃俭用,替绣花店里做些针活,贴补着就把这个孤儿抚养大来。这孤儿姓章,自幼经长辈替他取了一个学名,叫国器。人家也正因为他母亲立志抚孤,这孩子是应当走上正路的,取这两个字,也无非是一种奖励之意。社会上的情形总以矛盾的。越是有钱的人家子弟,有钱上学,有钱买书,书是总读不成功。反过来,穷人家的子弟没有外物来引诱,家长希望既大,督责又严,自然是读书有望。

章国器自小就在附近一个教会学校里念书,因为章老太每天殷勤教导的缘故,很是用功。而且性质是很驯良,从来不顽皮,因之学校当局很为重视。又知道他家境实在是贫寒,索性把他的学费免了。国器一年大一年,知道得着学校免费的待遇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读书就更用功了。在中学毕业以后,他一方面在附属小学里当教员,一方面还在家里自修中西文。有了闲空工夫,还作些小说笔记之类的文字到上海报馆或杂志社里去投稿。起初原不过偶然高兴,做两篇文章消遣消遣,后来到每月稿费结算的时候,居然有一二十元的收入,很可以补贴他一点家用,这倒很引起了国器一种兴味。心想,也不必再指望加多了,若是每月有这一笔确实的收入,除了家用之外,真还可以买些书看。所以他每日自学堂教书回家,没有第二件事,就是回到那间长式的书房里去伏案写字。

这天他和母亲谈了那一番话,不免添了许多心事。吃过晚饭之后,章老太回房去安歇了,国器将那盏白罩子煤油灯移到书桌上去,摊开纸笔就来写字。他这书桌边的左手窗户正对了天井里的那一丛天竹,虽是黑夜之间,已经看不到竹影子,但是那瓦檐上压下来的晚风,把一阵阵的细雨点子向竹叶子上扑下来,在那丛叶子上,自然是发出那瑟瑟之声。雨还不大,不过那屋瓦上积着雨水之后,却点点滴滴地向地面上落着,噗噗有声。

国器将一壶新泡的好茶放到桌子边,斟了一杯,慢慢地呷着,望了灯出神。那窗外风雨声是不断地把凄清沉闷的声音向他的耳朵送了进来。他眼望了苍白的灯光下,是他心爱的几样东西:一只碧玉色的瓷笔洗,养了十几颗五色雨花……一只红泥斗,栽了一丛蒲草,是高脚的红术架架着。一只红胆瓶,插了一束横斜的蜡梅。这虽为物不多,在书堆笔砚之间,可以想到他为人是不以贫寒忘怀风雅的。

在那瓶蜡梅花底下,却有一个石膏制的维纳斯人像,他所在意的,正是这个维纳斯。他心里计划着一篇短篇小说的轮廓:是一位纯洁的姑娘,爱上了一位苦学的青年。那姑娘的身体正和这个维纳斯神像一般健美,长圆的脸,头上是长着柔软的细发。在这一点上,可以表现出她那聪明的性格来。假使这维纳斯就是那个女主角吧?她会怎样谅解她的爱人?那她一定是赤裸裸地无遮掩地表示她纯洁的爱。尤其是在文艺方面,她会有一种娓娓的表现。这样的女人,只有像梅花这样的书生可以接受她的爱。她为了保持自身的纯洁,平生就只爱一个人,除了这个人之外,不稍微把一点爱情移到别人身上。自然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追求她的人一定是很多,也就因为追求她的很多,她执着忠贞的态度,经过了各种压迫,终于归到她爱人的怀抱里去。这一篇小说就当着重在她怎样跑出了那压迫者的范围。作小说是有那种烘云托月法的,越是把压迫的力量写得雄厚,也就越可以把这个女子写得意志坚定了。

他想到这里,不免对了维纳斯的像显出一种浅笑,于是放下茶杯,拿起维纳斯的石膏像,在手上把玩了一番。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叫道:“国器兄,在屋子里看书吗?”听了声音,是他的好友李平山。就放下东西,迎了出来。

平山走进房,看到书桌上已是把笔砚安排好了,这就笑道:“我这来得不是时候,你正要做文章,我就来打搅了。”

国器笑道:“我又没有什么人限制我哪天交卷。今夜写可以,明夜后夜再写,也未尝不可以。雨夜无聊,我也正想找一件事来消遣。你来了,我们坐着谈谈,那正再好不过。”

平山是个二十多岁的人,穿了一件呢皮袍,衬了他圆脸大眼,浓厚的头发,却形容得他是个豪爽而又忠厚的人。他因为国器说了并不急于写文章,所以他一点不踌躇,就坐在那书桌子边的围椅上。他看到那维纳斯的石膏像,便笑道:“你这书桌上古色古香,怎么杂这样一位希腊女神,带了欧化气味?”

国器斟上一杯茶,送到他面前,笑道:“寒夜客来茶当酒,你先干一杯,我再说吧。”

平山真个喝了那杯茶,国器道:“难道希腊神话上的人物还不算古吗?”

平山道:“古自然是古,但是做这个神像的物质是石膏,未免近代化了。”

国器这却没有了话说,在他一张椅子上微笑地坐下。平山道:“我晓得,据说这个维纳斯既是司管美丽之神,又是司管爱情之神。你现在这枯燥的生活里头,是需要这样一个女神来帮你的忙的。不过这个女神自己就不幸,被迫着嫁了一位恶神。她自己管着爱情,自己的爱情就掌持不住。你想把你的命运付托给她吗?”

国器笑道:“那倒不是,我纵然迷信,也不至于闹这种洋迷信。我觉得这位女神很有点诗意,所以我就放在桌上,中西的神话对于女神总不会那样美满的。像我国的织女嫦娥,那全不是婚姻不美满的人吗?”

平山笑道:“虽然如此,到底不应当把这种薄福的女神供在案头。因为你正是青春活跃着的时候,应当供一位月老在桌上,让他好好地给你选择一位淑女。”

国器摇摇头道:“你还提到这个呢?刚才家母还提到这一层,我就觉得现在谈不到。且不谈什么室家之累是我们不愿负担的,就是我们理想中那样一个美丽而又爱好文艺的女子,哪里找去?纵然是有,她为什么要嫁我这样一个穷措大?所以在自己这一方面说,同在人那一方面说,我要娶亲,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平山向他脸上看着,见他穿的布袍子是一点皱纹也没有,就是两只袖口也不带一点污秽的墨迹,那清秀的面孔上,架着一副水晶眼镜,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珠,在镜子下藏着英锐之气,便微笑了一笑。

国器道:“你打量了我许久,忽然微微一笑,这里面很像是有点文章。”

平山将一只脚连连地在地板上敲打着,可是他那眼光还是在国器身上打量着。国器笑道:“为什么不说话?你对我的话不大相信吗?”

平山道:“你看,你是这样丰致翩翩的一个人,发表出来的文字又总是些哀感顽艳的小说笔记之类,这都是富于儿女之情的表现。一个人有了儿女之情的表现,能说他心里没有室家之念吗?”

国器笑道:“这是你误会了我的意思。”说了这样一句话,他急切地想不出来下文,只好抬起两手来,扶了一扶眼镜架子,然后又站起来,把桌上那个维纳斯像放到原处,又斟了一杯茶要喝。刚等拿起杯子来,却又把茶杯放下来,微微地一笑。

平山笑道:“国器兄,我看你这样子,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你何妨说出来?”

国器笑道:“话是当然有话,只是要说出来,这话有一大长篇,未免啰唆了。我想着婚姻是人生大事,那对手方若是有一点勉强,就不如无有。所以在我的心里,必定要那人像这个维纳斯的像一样,清洁无尘,只看到表面,就让我心里起了一种欣慕,这一点欣慕之心,还要绝不是欲念,绝不是痴呆,绝不是……”

他说到这里,又把桌上的茶杯拿起来放到嘴边,慢慢地呷。微微地带了笑容,凝着神,想完成那一句话。

平山笑道:“你不用得说那下文,我已经明白了。就是要在纯洁的爱情之下,做成一个新式而又完美的眷属。把你的生活,没养在……”他说着,抬起手来,也是不住地抓耳挠腮。

国器笑道:“爱情是一种神秘的事情,绝不能用言语去形容。言语形容得出来的爱情,那就是很平凡的事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自己知道我的目标悬得太高,在社会上不能找出我那理想中的人。唯其是不能找出我那理想中的人,我就干脆做个独身主义者完了。”

话谈到这里,已经是夜深了。四周没有人声,却有那斜风卷着雨丝,一阵阵地向天井里的树枝上、竹枝上沙沙地扑击着。屋子里虽是把窗户全已关闭了,但是那窗子格扇缝里,不断地向里面透着凉气,彼此都感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景。

平山不免一伸脚,更举着手打了两个呵欠,于是道:“这些无聊的话,我说得太多了,未免耽误了你的夜课,我要告辞了。”

国器笑道:“我已经交代过了,你在这里,并不耽误我的工夫。”

平山道:“不坐了,我留下一个约会吧。假如明日天晴,我们一块儿到鸡鸣寺喝壶茶去,也好看看雨后的春山。假使天雨,我在家里,预备好了炉火茶叶,等你下了课,到我家里去煮茗清谈。”

国器道:“这倒抱歉得很。本来今天晚上我们就可以煮茗清谈的,无奈我家里的女仆今天是刚刚歇工,我待要自己动手,又怕家母看着不过意,她倒会来替我去做。所以你来之后,我只把藤包里藏着的这壶热茶相敬。”

说着,他又把书桌角落里茶几上放的那个藤包打开,提着包里头的茶壶柄,平山摇摇手笑道:“你这壶茶留着你慢慢地受用吧,我知道,我今晚上是不会烧茶的,像你这样地体贴慈母,我有点生子当如孙仲谋之感了。”

国器连连拱着手笑道:“谬奖!其实一个人的境遇,很可以造成他一种性情。家母在十二分贫困的家境里面,抚养到我成人,不必在书本上找什么父母之恩的话来教训我,我亲眼所见,已经十分知道家慈受了多少年的苦了。到现在我不能怎样让家母享福,我总也应该让老人心里安慰些。”

平山本是站起来要走,听了他这一番话,却又微侧了身子,昂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又要回到前题了。像你这样的身世,必定要有一个新思想,而又富于旧道德的女子,才适合做你的夫人。这条件太多,果然不易。”

国器向前握住他的手摇撼了几下,笑道:“彼此说着笑话,你何必当一个问题来讨论?这样的说法,本来近于幻想,世界上有幻想值得讨论的吗?”

平山和他说着话,已经是慢慢地向外走。国器两手捧了那盏玻璃罩子煤油灯,就走到堂屋里来,替他照路。不想一阵檐风,带了许多雨烟子直扑了过来,把灯就扑灭了。

国器道:“啊哟,眼前这更透着黑。你留心一点走。”

平山道:“不要紧,不要紧。这是熟路。啊哟!”

国器道:“怎么了?”

平山笑道:“踏在水沟里,踩了一脚的水了。”

国器道:“你等一会儿,我再去点灯出来。”说着话走进房去点灯。可是点了灯再出来的时候,平山已经是去远了。

国器对于这件事非常抱歉,觉得让人家来清坐了一会儿,连热茶全没有喝一杯,这还罢了,出门的时候还让人家溅了一身泥水。无论如何,明天得到人家去回拜一次。天晴也好,下雨也好,这个约是不可失的。他心里有了这个主意,看看对面屋子里母亲已经安歇,也就熄灯睡觉,预备明日早上赶着把功课赶完,早点下课,好去会平山。

当他早上醒了过来,料着还是阴雨天,在被里还是很迟钝地起身。可是翻身坐起,睁眼就看到玻璃窗上一片金黄的日光。过去许多天的沉闷,就在这样睁开眼来的时候,完全消失。自己洗漱了一阵儿,喝了茶告别母亲,匆匆走出门去。

这紧隔壁是人家一所菜园子,两面是土墙,一面是篱笆,地上种了许多菜蔬。在靠篱笆一带,种了百十来根细竹子,那竹叶被雨水浸淋之后,晴朗的太阳一照,格外现着青翠。也不知道是什么小鸟,有十来个,在竹枝上飞着叫着。那菜地里的菜棵,零零落落地抽出几寸菜心子,上面顶着零碎的小黄花儿。就是这么一些点缀,这初春给人的印象也就很深了。

这条路原是国器日日经过的,平常不感到有什么欣喜之处,现在在融和的春光里照着,这就觉得是非常之悦目。尤其是那竹子梢上吹过来的东南风,拂到人脸上,一点也不冷。这就让自己胸襟里的空气也是很舒畅地呼吸着。南京城虽是那么伟大,可是在这个日子,城北完全是竹林子和菜地麦田。城南人家尽管稠密,但是那水塘和菜园子也随处皆是。国器所在的地方是西门,这里的大街小巷,完全是那古老式的建筑,没有檐的屋瓦,盖在低矮而石灰剥落的墙上,在三两处人家中间,总是夹着两三畦菜地,或者一丛野竹子。窄小的巷子,地面上铺着鹅卵石,杂乱不成纹理。在鹅卵石的缝里,或者人家墙脚下,伸出那一丛的野草叶子,或者一圈青苔。巷子里是很少行人,除非是那在野塘里洗衣服的女人,提了洗衣篮子经过。或者挑箩担的小贩,挑了一担绿油油的菜,很快地过去。行人少,人声也很沉寂的。倒是织缎子的机房,吱咯吱咯,在晴空里把织机声送了过来。

国器想到“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诗句,心里揣想着,假使这时候有个卖花的人由这里经过,不问是什么花吧,那倒是很富于诗意的。这个时候还早,趁了天气晴朗,先到平山家去看他一下,给他约下一句话,下午一同出去走走。下午再去约他,那就不会扑空了。心里有了这么一个思想,走起来只管低了头,不免步子慢得多。好在向平山家里去,倒是一条熟路,不必怎样留心,也不会走错。

忽然听得一阵笑语声,是极快乐的样子。抬头看时,是人家白粉墙上伸出了大半截杏花,有一枝斜伸出墙来。有两三个小孩子,搬了凳子在墙边靠着,一个伸手去攀花枝,两个小孩在下面拍手笑着。国器看那树开得十分繁盛,当小孩子们这样笑闹着,自己也就背了两手,站在巷子一边看了去。

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一个学生装扮的姑娘,在胁下夹了一个白竹布书包,由巷子那头转了过来。她额头上一截刘海,微微地蓬松着。身上穿了一件细窄长到膝盖的花格子布褂子。那一条乌光轻轻的辫子,长出了五寸辫子梢,在衣摆上飘曳着。在那右胁下,一排纽扣中间,掖了一条很长的白色的手绢。在当时这原是一种很普通的女学生的装束。不过在这个女子身上,衣服没有一点脏迹,没有一点皱纹。便是她脚上穿了一双乌绒鲇鱼头平底鞋,白色的线袜,也是黑白分明,不带一些斑点。

国器学校所在本有一所女学堂,每日来来去去也常是碰到几位女学生。国器是一个谨厚的少年,而且脸皮又薄,女人看到他,他先就要红脸。所以每日看到的女学生尽管不少,但是向来没有用过正式眼光去看她们。这时,也不知是何缘故,觉得这位姑娘身上有一种吸力,吸住了自己的眼睛,叫自己不能不向她身上看了去。

她是慢慢地走近前来,却是被那折花的小孩子们把路给拦住了。她站住了脚,也扬起脸来向墙头上看了去。国器虽是在巷子这边,对了那墙头上看着,但是人家扬起脸来看花,也就可以看到她的脸子。由她的身材上,国器已是吸引住了,现在再看到她的脸了,简直把自己的灵魂给陶醉了。

她是那样白净而又细致的皮肤,鹅蛋式的脸,两只像点漆似的眼睛,簇拥着两圈很长的睫毛。微高的鼻子,如画的嘴唇,完全和那维纳斯像一样。这简直是自己理想中的美人。天下有这样的巧事,幻想真可以成为事实的呀?眼里望了那墙上的杏花,心里不住地叫奇怪。

那位女学生虽是望着杏花的,不过在偶然之间,好像是有意,也好像是无意,不断地向国器身上打量着。国器的心房跟了怦怦地跳起来,想着,大概人家知道自己在偷看她吧?一个青年男子对于一个姑娘这样偷看,那不免现出轻薄相了。心里一动,脸上的红晕直透过耳朵后面去,于是低下头来,就要走开。

只在这时,却听到那位姑娘轻轻地道:“小兄弟,折一小枝花给我吧。可是你们一个也只能折一小枝,不要折多了。花究竟是长在树上好看些。”

国器本来是要走的,听了这话,不知是何缘故,那脚步又停了。因为停止了没有走,也就不觉抬起头来。这一下,算是和她打了一个照面了。只看她眼珠一转,把头低了下去,搭讪着把手上拈的一小枝杏花举到鼻尖上嗅了两嗅,然后又昂头向墙头上的杏花打量了一番,这才绕过小孩子折花的凳子,走了过去。

因为这巷子非常之窄狭,所以她绕过凳子,就越过了巷子中间的平分线。她和国器的身子相距不到二尺远,国器感到太接近了,哪里敢去张望人家?所以又将头低下去了。等到自己抬起头来,人家已是走过去了。不过人虽走过去了,却有一阵袭人的香气团绕了身子前后。看她时,她已很从容地走得很远。国器虽然是脸皮薄,但是去看人家的后影子,这倒不怎么感到难为情。所以站在巷子中心,尽管向那头看了去。心里也就想着,她一定就是这样地走了去,不再走回来了。

正望着出神呢,她忽然站住了脚,回头看过来了。她大概是没料到国器站在后面还向她后影子看了去的,所以她回过头来之后,立刻就掉转过去了。国器也感到自己的态度不对,随着脸一红。可是他这十分抱愧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那位姑娘却又掉转过头来了。在她的意想中,或者认为国器站在那里是不能长久的,所以又回过头来看看。第二次还看到人在这里,让她也就不能再回头看了。很快地两步就转过了巷口去。这一下子把国器惊呆了,站在原地方,半步展不开。

忽然那几个小孩子拍手大笑起来,心里就警戒着,准是人家在这里笑我。于是放出大方的样子,向前走去了。心里总不免揣度,这位姑娘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看她夹了一个书包,无疑地那是一个女学生。这里不远有个女子中学堂,那一定是这女学堂的女学生。当然,看她那份聪明样子,功课必定很好。但是她为什么不和同学同走,就是一个人呢?是了,她的家总也离此不远,所以走路是很从容的。

想着走着,转到了一条小巷子里,这才抬起头来,看到了什么所在。呀!这是离家不远的那条巷子,为什么自己向回家的这条路上走回来了?这个时候再要到平山家里去留句话,然后回学堂去,时候就太晚了。好在平山昨晚留了话,下午一定在家里等候,那也就不必事先到他家去了。

站在这小巷子里踌躇着,脚步未免缓一点。笑着跳着,那几个折杏花的小孩子也跟着来了。国器又想着,便是这几个小孩子也认得我,他们天真烂漫的,什么话也会叫出来,那是多么不方便?如此一转念,也不愿停留,自到学堂里去了。

在学堂里经过了大半天,便下课了。往日下课,或者找同事谈谈话,或者到阅报室里看看报,总要耽搁很久。今天下了课,他就出了学校门了。平山昨晚所定的约会,无论怎么样是不能再误的。把上午所经过的几条巷子,现在就重新温习起来。到了有杏花的那条巷子,把脚步走得极慢,远远地就赏鉴着这伸出粉墙的半树杏花。正好西落的太阳,向这粉墙上斜照着,将这一堵粉墙、半树杏花添了无限的妩媚。于是将两手背在身后,向杏花出神。

这巷子到了下半天是充分幽静了,除了国器一人之外,这里是并没有第二人经过。国器对巷子两头都张望了一番,再背了手,慢慢地更向巷子那头走去。但是不知不觉之间,是传染了那姑娘的毛病,走两步,再回头看看。那鹅蛋式的脸、点漆似的眼珠、窄小而长的花格子布衣,一一都现在眼前。同时鼻子也嗅到一阵香气,这香气是很醉人的,让人嗅到,就知道有一位幽静的少女在面前。立刻张眼看时,并非是有少女由这里经过,却是一个花匠,挑着一担鲜花过去了。等那花担子挑远,自己便笑了起来,心想这真合了文人形容人的话,一见倾心,色授魂与了。这完全是自己一点私心,把一个猛可见面的人,当了桌上的维纳斯。虽然实在也不容自己不想,她是太像那个维纳斯了。

在一个人想事想到深沉之处,那是身外一切的事情都可以不知道的。国器也是这样,很不经意地依了人家的墙脚,缓缓地走。那一阵细微的香气这时又送到鼻子里来。这一条巷子,也并没有花圃花市,哪里有许多挑花的经过?抬头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房乱跳着,正是早上所遇的那位女学生又由这里经过了。那乌光轻松的辫子,细条儿花格子布褂子,褂子纽扣上掖了一条长长的白手绢,都像上午的情形一样。不过她不像上午那样是迎面而来的,现在是背过身去,只留一个后影子在人眼面前。国器虽是看到了,却不能跟了后面走,不由得在那黄昏的太阳光里,有点不知道向哪方面走了。 HyjaJ9AaLaXmxgAxdw3sfoeiaoumKdeRPM/MNp4rnVWQFIdCO+QL3dfNs2g+P6P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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