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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俗言说得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杭州是人间的福地,那是自古已为社会上所公认的。不过苏州的情形多少有些分别,杭州有个西湖,游历的人到了杭州,一见三竺六桥,就可以证实。苏州就不然,它之所以为天堂,完全在于内质方面。这种内质,不是游历家一到了苏州阊门就可以看到了。这要住上两三个月之后,尝过了饮食起居的另一种滋味,然后才会知道苏州之所以为天堂。这种天堂风味,自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形容得尽,倒不如用两个字来包括着说,就是“闲适”。“闲”字是别个城市里也可以得着的,所难得的,便是这个“适”字。而住在苏州城里的人,花了少数的钱,尽可以让起居饮食全适意的。

这话何以见得?根据我的朋友兰庵主人的生活,那就可以知道了。

兰庵主人也不过是个卖文为活的书生,由他十几岁卖文起,直卖到四十岁为止。居然靠他积攒下的一笔心血钱,也在苏州城里买下了人家的一座废园子,做了住宅。园子虽是荒芜过了,但是经他积年累月的整理,很觉得幽雅宜人。他反正把整理园子当了一种工作外的消遣之法,拼了工夫不算,也就花钱有限。这园子里面,虽是各种花草,都不无点缀,最为茂盛的要算两种,一种是紫罗兰花,一种是菊花。

当我去拜访这个园子的时候,那是国历的十月,正当菊花盛开之日。那时我在上海做客,听到说华北局面日非,欲归未得,心里是非常难过。兰庵听到这个消息,他就特地到寓所里来看我。我住的那一个小楼,写字台上散乱的稿纸和大小不齐的书本,占了大半边的位置。我蓬乱着隐藏了银丝的枯燥头发,憔悴了的面孔,透着苍白。我身上穿的那件青呢袍子,虽然颜色是很深的,但是在袖子上、衣襟上,依然可以发现那斑斑点点的墨迹。兰庵进房来了,我首先抢过去和他握手,当我握着他的手,是温热绵软的时候,我自己知道我的手是冰凉的了。他脱了他的夹大衣,露出他身上的蓝绸袍子和黑毛葛马褂,是没有一点皱纹和痕迹,这和他那书生白面一样,不带一点苍老的样子。

他坐下来先笑着说:“你这些日子心境不怎么好吧?”

我摇摇头说:“这倒无所谓。住了这高大的洋房子,吃的饭还有两菜一汤,衣服穿在身上呢,也不曾冻着。人生在世,不过如此。我还有什么心境不好?”

兰庵笑说:“我们都有那点书呆气,家无半亩忧天下的。加之你的眷属都在北平,你急于要北上,而环境又不许可你北上,你当然是心里不安。”

我坐在写字台边,把桌上一面小镜子拿起来,自照了一照,觉得是个中年以上的人了。于是向兰庵笑着说:“兰兄,我们是同年的人,但看你风度翩翩,还不失为一个少年的亲子。我是老了。”

兰庵笑说:“我正在劝你,你还只管发牢骚。我今天到这里来,没有别的事,苏州公园中不日将举行一个金鱼菊花展览会,想邀你去看看。”

我听了这话,抬起一只手来,搔搔我蓬乱的头发,含着笑,表示出我那踌躇的样子来。

他完全了解我的意思了,笑说:“我想着你在这个时候,或者没有那闲情逸致。不过我原来的目的,是要供给你一些小说材料。”

我笑说:“像苏州这地方,去过的人是太多了。”说着,我在桌上烟筒里取了一支烟卷,双手递了过去。我也取了一支烟,仰靠在写字椅上抽着。

兰庵架了腿,坐在我对面沙发上,他将烟支伸到茶几上的烟缸处,把一个食指勾着慢慢地弹去了烟支上的灰,这就笑道:“当然,不是要你采取苏州做背景,去作一部小说,更不是在鱼菊展览上,说你能取得什么材料。现在在我苏州家里,放着我朋友的一本日记,还有我朋友的女友留下来的一点作品,可以让你尽一日之力,在我家里把那些文件全数看看,有不大懂的还可以问我。这岂不是一些很好的小说材料吗?”

我笑说:“啊,关系男女问题的?而且是你的朋友,一定不错。但是你既有这许多材料供给我,还到上海来,让我看上一遍,不就完了吗?为什么要我来回奔跑几百里路?”

兰庵说:“若是能够带来,我今天就带来了。可是我受人家托付之重,不能不把那些东西看重。我夹着一个皮包,夹来夹去,也许把人家的东西给丢了。老实告诉你吧,我把这些东西存在家里,谨谨慎慎地保藏在我个人读书的书房中,不说生疏一点的人不能看到那些文件,就是我那间屋子,也很不容易进去的。”

我听到他说得这样的郑重其事,便道:“兰兄,你待朋友太过于忠实了。这件事也许同你有相当的关系吧?要不然,你何必这样关切?”

兰庵对这句话并不答复,只是微笑地吸烟。我看了这种情形,便觉得这里面有很多的奥妙,机会是不可失掉的,我就慨然地答应:“好的,只要你约定一个日子,我一定去。好在上海到苏州一天打来回,那是很从容的事。”

他见我答应了,好像有一件很重大的事办到了,如愿以偿,只看他满脸透出笑容来。我就重复答应了一句说:“约定日子,我一准到。你可以相信我为人,绝不随便在朋友面前失信的。”

他那脸上笑容兀自未曾收起,就在这时候,放下他手上的烟卷,把他放在椅子上的大皮包打了开来,立刻取出一封有仿古石印图案、长式的宣纸信柬,双手递给我,笑说:“就是这个礼拜日,前重阳两天,正午一时,在苏州舍下候光。”

我觉得他预藏了请帖在皮包里,对于我这个客,是实实在在要请的,我真不应当辜负了好友的一番深心。所以在我们谈话的后三天,我就由上海北站坐了早车到苏州去。

正赶上细雨之后的一个晴天,出门的人很可以感到精神上一种松爽。兰庵的家在公园过去的一条深巷里,沿着石砌的人行道,列着一排银灰色粉墙,半环形的门上,列有一块白石题额,那是集得黄石谷的四个字:幽兰小筑。在这一点上,便可以知道主人翁是处处留心的。

不曾进门去,早是看到墙头上那一丛翠竹迎风招展,好像在那里告诉着人,这里面是很幽雅的。进得门去,并不像苏州普通有花园的人家,闪出一条极无味的备弄。这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列山矾和一列扁柏,梢头都修剪得平平的,排立在一条曲径旁边,通到一所花圃中去。不必走到近处,远远地就可以看到深黄浅紫,正把大丛的菊花分散在绿树浅草之中。这未曾到得园子里去,就让人先高兴一阵,知道这位主人翁心中是有丘壑的。

正打量着呢,兰庵早是红着脸,额头上带了汗珠子,笑着迎了出来。老远地就伸出手来,和我握着,笑说:“我兄真是信人。”

我也笑说:“对于我兄,岂敢失信?”

他笑携着我的手,顺了一条鹅卵石的小径,再穿进一排方格花篱,便是兰庵的家了。

一道长廊上,列着一座红卍字架格和大小花架子,这里随了各种大小盆景配着那或肥或瘦的菊花,很是幽雅得宜。我嘴里连连地说:“很好!很好!”

兰庵将头四周观望,笑着说:“我毕生的心力都在这里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引着我进了旁首一间客厅。这里已是有五六位宾客,老老少少,坐在几张矮的软椅和锦墩上。兰庵抢着和我介绍,有一位小说家、两位诗人、两位画家,还有一位年老的词人。这一见之下,让我很是高兴,尤其是那位小说家方大白,是我十几年来早已佩服的。所以在大家握手言欢之下,非常痛快。

兰庵所请的宾客,似乎还不限于这个屋子里的几位,说着话,他又到别一间屋子去招待了。那位小说家方大白和我很是投缘,就引我出来,看兰庵的园子。

这次走到长廊上,我才注意卍字架子上那些盆景,盆子有斗式的,有香炉鼎式,有筒式的,栽了冬青、松柏、鸟不宿、六月雪各种小树桩,下面是各种透爪的活树根,做了小盆架子支住着。就在这种架子上,更配了蒲草、五花石、小太湖石各种小玩意儿。

我对小说家说:“这些玩意儿虽不过木石之类,并不值什么钱。可是每一件都支配得有些画意,很费了他不少的心血。”

小说家说:“人生在世,固然是要做些事业,但是也要找点娱乐。兰庵是位有名的好好先生,不嫖不赌,甚至听戏看电影都不感到多大兴趣,更不用谈到些摩登玩意儿——像跳舞之类了。可是他在少年的时候,多少有些类乎罗曼史的事实,到了哀乐中年,不能不有所寄托。所以他就寄情于花鸟,调剂他枯燥的人生。”

说着话时,我看到架子上有一个尺二的宝蓝色的瓷盘子,托着一个银色的大北瓜,便笑问说:“兰庵的家庭,是像这瓜一样圆满吗?”

大白点点头说:“是的,这圆圆的瓜足以象征他的家庭。我说兰庵的罗曼史,那不过是过去的事,于今留着一点遗憾而已。”

我说:“人生不必太美满了。太美满了,是会遭忌的。不如留一点遗憾,作为晚半辈子的回味,百年之后,供他人凭吊。”

说着话,我二人就走下了台阶。这里是个长院子,在院子中心,撑了几棵树之外,两边挨着方格子花篱,砌了一座矮的石花台,花台一丛丛的老绿叶子。

大白说:“你认得这是什么花吗?”

我看那花的茎倒有些像草本,在茎上生出一张张的圆叶子,叶子厚厚的,因为到了深秋,那叶子尖上还有点紫色。我摇摇头说:“面生得很,我实在看不出来这是什么花。”

大白分开了一丛长叶子,找了好久,在里面摘了一小茎花,交给我。我看那花,长长的花柄,颇有点像小的洋海棠。瓣子是紫色的,花萼像一个小香囊,很是玲珑。凑到鼻子上一闻,有一种比兰花较浓的香味。我凝神了一会儿,把花插在襟上,忽然两手一拍道:“这我就明白了,这是西欧的一种名花,叫作紫罗兰。其间曾有一段哀艳的神话的。”

大白说:“你看这里里外外哪里不是紫罗兰?所以这小园子也就成了幽兰小筑了。当四五月的时候,这花盛开,香闻满巷,兰兄是最得意的了。”

我说:“兰兄一生最爱紫罗兰,无论什么事情,总会把这话牵引上去。可说与花有缘,爱花若命了。”

我们正这样谈着,兰庵走过来了,他笑着说:“我是请你来赏菊的,不是请你来赏紫罗兰的。走吧,我们看菊花去。”

他很高兴地引了我们向园子里去,这园子虽小,土山鱼池却也样样都有。四下里罗列了几百盆大小菊花,或靠了短篱,或半藏着山石,或由大树干下欹斜着出来,或放在竹荫的落叶堆上,随了花的肥瘦浓淡,都含有画家的章法。那些来宾有的在花圃草地上闲谈,有的站在竹林下,有的随着鹅卵石的曲径走,各适所适,只忙坏了主人公,四处忙碌着招待客人。

但是我不是来看菊的,邀了兰庵,就到土山上的一座活树亭子里坐下。这里是用活树支着的一所六角小亭子,里面有一张石桌、四张木凳,正对了菊花,有那树干支的屈曲栏杆,很可以小坐。这时,恰是天上淡淡地抹了几片白罗似的轻云,园子里新得了一片轻阴,很是有些清趣。接着树梢摇动,瑟瑟有声,却飘下几点雨来。

我说:“这几片云和几点雨,来得很有点诗意,真个是细雨菊花天了。对了这种好景,我们不能不谈一点赏心乐事。兰兄所说的小说材料,可以宣布了吗?”

兰庵笑说:“那位仁兄还没有到。”

我愕然了,问说:“哪一位仁兄?”

兰庵笑说:“我说小说材料藏在我的家里,那是冤你的。不过骗你到我家来吃一顿饭。至于供给材料的,是一位阮先生,他和这件事颇有点关系。原来他是托我编小说的,我一打听故事的地点,是南京、九江、北平,对于这三处地点,我没有法子描写,我就转荐了你。这也是我一番好意,以为小说中间把地方性写得切实些,那就更好了。”

我听到阮先生,我就联想到一个大胡子的人。因为我儿童时候,经过一位教师,是红脸腮大麻白胡子。他说起话来,口沫四溅,手指脚蹈,很有点滑稽。他喜欢讲故事,尤其喜欢讲爱情故事,我们倒比他是作《燕子笺》的阮大胡子。

我心里一揣想,不由得笑了起来。兰庵正想追问我这一笑由何而来,却听到一个妇人的声音问:“兰庵先生在家吗?”

这虽是一句普通话,却带了不少的南京音。这南京语音送到人的耳朵里来,是最容易让人认识的。这里有南京女宾光顾,倒也出于意外。于是我向门口看时,一个女宾隔了树荫走过来了。老远地看到她是穿了浅灰色的长夹衣,身材也很是瘦小。兰庵已是抢着向前迎接,把她引了进来。

近前时,自己看得清楚,原来是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太太。她并没有剪发,梳着一个小圆髻。在她圆髻上,还带了几根银丝,那可以知道她不能掩藏了她的苍老。不过她的脸子在瘦削之中,却没有什么皱纹,在微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托力克式的老式眼镜,半遮掩了她那锐利的目光。她手里夹了一个大皮包,缓缓地走了过来。

直到这小亭子边,兰庵就向我招手说:“这就是阮先生,我兄过来见见。”

我听了这话,真像走到松林里,满心都是些粗枝大叶,忽然遇到了一树梅花,又是惊奇,又是高兴。

那阮先生经兰庵介绍一番之后,就向我一鞠躬,笑说:“对于你先生,我是久仰的了。我本来要到上海去奉访,才是正理。不过素昧平生,我又不敢造次。听说你先生能到苏州来,我就高兴极了。”

兰庵让这位阮先生坐下,我谦逊了两句,便问:“阮先生也卜居在苏州吗?”

她笑说:“不,苏州是有福的人住的,我怎能够住在这里?”

我又问:“住在南京吧?”

她笑了一笑,接着说:“我是天下为家了。”

我这就明白了,她还不肯以真相示人。对于一位女太太,不管她是多大年纪,只管去追问她的行踪,那是没有礼貌的事,因之也就默然地坐在一边,暂不插言了。

兰庵家里是另有一部分女宾的,阮先生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就让他引到内屋去了。我把手撑着头,呆想了一阵,心想,她那个大皮包里,是含有一部辛酸史的,但不知道她怎样地告诉我?我有不大了解的所在,又怎样去问她?

我这样想着,同座的方大白就对我说:“你想什么?觉得这位先生有什么奇怪吗?”

我说:“奇怪是没有的,但是我看她那态度,不像一个平凡的人。你是一位善于描摩心理的小说家,假如她有什么材料贡献的话,我看是你接收吧。”

大白笑说:“我若不是为了材料里面有地方性,当然是愿意试上一试的。”

我笑说:“你善于做心理上的猜测,你何不把这位阮先生的身世猜上一猜?也可以帮助我将来一种描写的途径。”

大白说:“难道你把她也要写进小说去?”

我笑说:“当然,她是一个引子,当顺带一笔了。说不定把你也写了进去呢。”

大白摸摸他西服小口袋上的自来水笔,又在衣袋里取出一个烟盒来,待要抽烟,然而没有火柴在手边,他又把烟盒收了。然后抬头望望天,看到垂下来的一根长树枝,他就摘了一枚秋叶在手上,玩弄了许久才笑说:“你要问这个女人吗?我略略猜得出一点。她纵然不是一个寡妇,她也很孤独的。若不然,她不能在这样大年纪,还透出很漂泊的样子。但是,她必有一番很热烈的情场经历,自然是失败的。看她那衣服整洁,皱纹也没有,年轻时必是个好修饰的美丽姑娘。在她那副托力克眼镜上,想到是二十年前的时髦装束之一,她在那时必很时髦的。在她夹着这一皮包文件上和她的谈吐上,知道读书有得。一个姑娘具备这些条件,能够没情史吗?她贡献的材料,听说是关于她女友的。对于女友还如此多情,何况其他呢?不过,她是旧礼教下一个被束缚的女子,很富于保守性。在她的发髻和深口的布底鞋子上,可以猜出来,她有一个女婿或儿子在广州,她很爱他们的。”

我听到这里,笑说:“这有点玄了。除非你知道她的身世,不然,这由什么所以可以猜得出来?”

他笑说:“你不留心罢了。怎么猜不出来?她手指上戴了一个乌漆戒指。这东西出在广东,必是有人在那边送给她的。这样大的年纪,绝不应当有情人,不是儿子,便是姑娘敬献的。不然,她不能这样看重这戒指,戴在手上。这不应当猜是旧物,因为那乌漆戒指乌光光的,没有一点痕迹,必然是新戴不久。她今天来晚了,是发了一封挂号或快信。”

我昂头哈哈笑了,笑说:“这真是侦探小说家的口吻。这有什么法子可以猜想?”

他笑说:“有,这大街上邮政局,今天正用绿漆漆着窗框和一部分柜台,她的衣角上沾有一小块绿漆。你必定说,不许她在别地方沾来的吗?也不一定是今天,这是你应当问的。可是她如果早沾上了,今天她不穿这件衣服来赴约了。正因为是出门以后沾染的,来不及回去换。而且她那鞋底上,沾有一点水泥,这也是邮局门口新修地面之物。既沾泥又沾漆,她必到邮局无疑。一封信,直到她于赴约之前,亲送到邮局,绝不是平常信。”

我不由得连连鼓了两下掌说:“越猜越妙!无论对与不对,但是你说得头头是道,也就让我心服口服了。”

他见我听得入神,手里拈着那枝秋叶,脸上一笑,似乎又更进一步地猜出了什么。我便笑问着说:“你还有什么妙论呢?”

他还不曾答复,兰庵已是老远地招着手说:“大家都饿了,请来用饭吧。”

当时我们随了主人的招待入席,暂时停止了这个问题。

酒醉饭饱以后,兰庵把我邀到小园的一个转角所在,让进一间小屋子去。这屋子外面栽着两株芭蕉、一架紫藤,地点是幽静极了。白粉墙的矮屋,有两扇黑漆的门。我早就觉得这地方足可清谈。这屋子里没有什么陈设,只是藤椅藤几。高架上供着两盆常绿草,矮几上养一瓷缸金鱼。一排两个窗子,全半垂疏帘。

我首先笑着说:“这地方很幽雅,可以请那位阮先生来谈谈了。”

兰庵说:“她没有终席就走了。”

我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一红,便笑问着说:“她是不屑于请托我了?”

兰庵摇着手说:“你不要误会,她把应该供给你的材料都留下来了。”

说着,他就把胁下夹的一个花布包放到下手的藤几上,指着说:“都在这里面了。”

我说:“她为什么不见我呢?”

兰庵说:“她和我认识前后快到一年,也只到这里三次。其间通过两封信。她并不住在苏州,今天是坐火车来的,她又赶着上火车站了。她对我说,看你的样子,足可以托付的,就请我把这包东西转交给你。她又说,这些东西她还是要的,请你保留着,将来她会和你通信。刚才我不是离席了一会儿嘛,就是同她说话。她说过话之后,立刻告辞,我想通知你一声都来不及。她是一位女太太,我又不便强留,只好由她自去。”

我说:“这位太太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莫非她和书中事有关?”

兰庵让我对面隔了藤几坐下,随着家人送上茶来,兰庵对我将茶碗一举,笑说:“你先喝碗茶,再翻阅文件。在没有看文件以前,不必去胡猜。若是像你这样神经过敏,那就我今天所请的客都成了书中人了。”

他这样一说,倒显着我这人太多心,我就依了他的话,先凝了一凝神,喝了几口茶,然后把布包打开。见里面是厚厚的三个书本子,那本子是蓝布面,黄绸书签,上写“含悲集”三个字。将那三本书我都翻了一翻,全是很秀媚的行书写的手抄本。其中有日记,有诗,有书信,甚至账单也有,完全是一种不曾整理的稿件。这稿件是关于某人的一生,那是可以断言的。不过这种文字,走马看花,是看不出头绪来的,我只好放下。另外有一叠宣纸诗笺,朱丝格子,间有仿古式的钟鼎图案印在上面。笺上也是一笔很流利的苏字,上面一行题目是“石点馆新联珠”,下写“惜玉外史戏拟”。

我说:“这诗笺又是一个人的笔墨,怎么回事?”

兰庵说:“啊,是的,那阮先生说,这文件里有二十四道联珠,只要把这联珠念上一遍,你就知道了。”

我于是把这诗笺移到茶几中间,将椅子拖得和兰庵并排,两人同看。每首联珠上都记有号码,我就看第一首是:

盖闻兰生空谷,流泉度其孤芳;月落秋阶,苍鹤怜其皓魄。是以高山一曲,焦桐托生死之交;落花无言,巾车感相逢之晚。

我就点点头说:“对了,这是说两个人交情的开始。但是一开场,就带着伤感的意味呢。”

兰庵说:“你先不用插嘴,往下看。”

于是掀开第二张诗笺,看第二首:

盖闻二南之叶,好逑为往哲所不能讳言;三闾之辞,钟情亦骚人所有以自托。故铜沟流翠,有缘得叶上之诗;彩凤求凰,怜才悟琴中之意。

盖闻春风巷陌,丝柳情长;烟雨江头,画楼梦冷……

我看到下面八个字,觉得有些费解,就不免把手撑起来托着下巴,出神地想了一想。不料在这个时候,兰庵不曾注意到我,已经看过好几首去了。我便停止了揣想,接着向下看第八首:

盖闻求三年之艾,虽扁鹊莫起沉疴;索十万之钱,是天孙尤须重聘。故灰尽芳心,商女不知亡国恨;撑将泪眼,落花犹似坠楼人。

我呀了一声说:“这女主角是收场很惨呢,怎么比起绿珠来了?”

兰庵说:“你没有看到‘撑将泪眼’四个字吗?这也无非是一种比方。你看下面这一首就明白了。”

我看下面是:

盖闻沧海多波,红颜薄福。鹦鹉以能言而投笼,孽非自作;山鸡以善舞而触镜,天实为之。是以能藏金屋,不妨生碧玉于小家;一入侯门,谁得寻紫钗于旧邸?

盖闻良禽择木,不以遭网罗而易此心;芳草流芬,不以生荆棘而丧其质。故徐庶别蜀,策未魏谋;李陵事胡,心存汉室。

盖闻精卫填海,未减痴心;愚叟移山,且竟素愿。牡丹亭畔,寓言还杜女之魂;四马门中,故主圆乐昌之镜。故满山是血,夜深啼遍哀鹃;一苇可航,春归终期旧燕。

我点点头说:“这说得很明白,是说男主角了。”就高声念道:

盖闻孝思不匮,有歧路回车之私;人言可畏,秉瓜田纳履之戒。故东家宋玉,遽感投桃;陌上罗敷,终虚解佩。

盖闻月没星替,并是因缘;李代桃僵,相为祸福。故绛珠虽出于贾氏之园,孔雀不飞于仲卿之室。

盖闻汉家信绝,明妃之泪偷垂;楚宫腰轻,息妫之心早碎。故面壁经年,留此身以有待;楚歌四起,恸去日之苦多。

我不由得跌脚说:“这女人可怜!就凭‘面壁经年,留此身以有待’说来,这人就大可敬佩。”

兰庵没说什么,点点头。以下许多首,文字都很隐晦,只有“客去荒园,天寒尚倚翠竹;马嘶芳草,楼上立尽黄昏。云海驰书,身甘一死;寒灯割臂,事足千秋”还可以懂,都是说这女人不错。第十八首就比较地明白些,说:

盖闻河梁唱别,念生死之悠悠;楼上断魂,感年华之寂寂。故抽刀断水,情犹系乎藕丝;炼石补天,身不甘于泥絮。

盖闻相思难治,唯卜双栖;角酒不已,同归一醉。故海枯石烂,犹订约于他生;花落鹃啼,徒遗恨于今日。

盖闻庆父不除,终悲鲁难;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我正这样地一首一首向下看着,兰庵却自言自语地说:“‘花落鹃啼,徒遗恨于今日’,两个之中,必去了一个。这段事是很平凡的,只是在各自有我之后,还有‘楼上立尽黄昏,身不甘于泥絮’,这倒是一页奋斗史。若是着眼在这里,把小说作下去,倒也是这过渡时代少不得的一种文字。”

我说:“那是当然的。我们要明白,这托付我作小说的人,是希望我们与他一种同情,自然也就要写得让读者都同情起来才好。这后面说的这男子是更为奋斗了,我们且向下念。”

兰庵将手按住那诗笺,笑说:“我不愿再念了。我若是再念,把书中故事差不多全知道了。将来看你的小说就没有意思了。”

我笑说:“你倒这样感到兴趣?你替这小说起一个名字吧。”

兰庵说:“名字吗?你就在这二十四首联珠上去找就是了。”

我听说,真个把二十四首联珠捧到一边,仔细揣摸了一会儿,那最后一首,却有“换巢鸾凤,惜别云泥”八个字,便拍手说:“有了!有了!就是‘换巢鸾凤’吧。有了这四个字,‘惜别云泥’的意思已经在里面了。”

兰庵举着茶碗喝茶,想了一想,点头笑说:“很可以,这就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虽然有些古典色彩,可是这四个字也还通俗。为求着含混出之起见,这也妥。”

我说:“不是如此,我们作书的人,总是和书里人同情的。在书名上表示了我们的意见,或者为读者所不满。我们不如就事说事,让别人去批评吧。”

兰庵说:“那么你对书里人是不加批评吗?”

我笑说:“柳条伸出宫墙外,付与旁人道短长。”

兰庵似乎接受了我的意思,伸出手来和我握了一握,我们的话到这里为止。以下就是书中人的话了。 m4Jb0ZSgCFxk29KEEd4r7wUOGsuLb0ZdTouSG/490hLAlC5NHJ/CElK5GpUeoK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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