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二十九回
小集腾欢举家生笑谑
隆仪敬领满目喜琳琅

秋香看他那神气,也止住了笑,忙问是什么事情。玉儿笑道:“快去吧,四姑爷和四小姐回来了。啊哟!还有一个小姑娘,和洋娃娃一般,真好玩。太太屋里,现在挤满了人了。”

燕西听说是这么一件事,笑道:“这也大惊小怪,弄人一跳,怎么没有电报来呢?”

玉儿道:“四小姐说,让咱们猜不到她什么时候到,到了家好让大家出乎意外地一乐呢。”

燕西听说,也不和秋香再说二句话,转身就跑。秋香叫道:“七爷七爷,别跑呀,你这桌上的支票不收起来吗?”

燕西走得远了,回转头来说道:“不要紧的。要不你把纸盒子里钥匙拿着,开了抽屉,把支票放进去,将暗锁锁上,那就……”带说带走,以下的话,已听不见了。

燕西走到母亲房里,果然看见满屋子是人,金太太手上抱着一个浑身穿白色西服的小女孩,满面是笑容。他四姐道之和四姐夫刘守华被大家团团围住,正在说笑呢。刘守华一见燕西,连忙抢前一步,握着燕西的手,从头上一看,笑道:“七弟还是这样,一点儿没有见老。”

燕西笑道:“多大年纪的人?就说老了。我看四姐夫倒是黑了些。”刘守华道:“旅行的人,当然没有在家里的人舒服,怎样不黑呢?”道之也走过来笑道:“你猜我为什么今天赶回来了?”

燕西道:“那我怎么知道呢?”

刘守华道:“你四姐说你是后天的十八岁,赶回来给你做寿呢。”燕西笑道:“家里人忘了,远路人倒记得。谢谢,谢谢!”

润之道:“你这话得说清楚,我们刚才还说要送你的寿礼呢,怎样说是忘了?”

燕西道:“也没有敢说你呀!”润之道:“你说谁呢?”

燕西不解说一番倒也罢了,一解说之后,一看屋里坐的人,都是不敢得罪的,竟不知说哪一个好,笑道:“反正有人忘了的,这何必追问呢?生日这件事,不但别的人忘记,就是自己也容易忘记。所以我说家里人忘了,那也是有的。”

润之道:“叫你指谁忘了,你指不出人来,却又一定要说有人忘了,可见你是信口开河。”

梅丽正靠着金太太坐,在逗着那个小外甥儿玩,见燕西受窘,笑道:“忘是有人忘了的。别人我不知道,把我自己说,就是刚才四姐提起,我才想起来了。这样说,我就是一个忘了的。”

润之笑道:“他待你也没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要替他解围?让他受窘,看他以后还胡说不胡说?”

道之道:“八妹倒还是这样心地忠厚,要老是这样就好。”

燕西道:“梅丽,你听听,老实人有好处不是?这就得着好的批评了。”

金太太道:“你既然知道老实好,你为什么不老实呢?”这一说,通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大家笑定,燕西道:“说了半天,四姐带了些什么物事给我们,还没有看见!我想一定不少。”

道之道:“这可对不住,我什么也没带。我一进门先就声明了。因为你没听见,我不妨再说一句,现在国里头,不是抵制日货吗?连我们三个人从日本来都犯着很大的嫌疑,我还好意思带许多日本东西吗?你们若嫌我省钱,我可以买别的东西送给你们。”

梅丽道:“我们要的是你带来的东西,若是要你到了北京买东西补送,也就没有理由了。”

道之道:“你也是戴不得高帽子的人,说你老实,你就越发老实了。”

这一说,大家又笑了。他们手足相逢,足足说笑了半天。金太太已经吩咐人打扫了两间屋,让道之夫妇居住。

原来刘守华他是在日本当领事,现在部里下了命令,调部任用。夫妇初次到京,还不曾看下住宅,暂且在金宅住下。刘守华另外还有一位日本姨太太也同来了。这日妇叫明川樱子,原是在刘家当下女的,日子一久,就和主人发生了爱情。道之因为樱子没有什么脾气,殷勤伺候,抹不下面子把她辞了,也就由他们去。后来守华在夫人相当谅解之下,就讨了樱子做姨太太。这次守华夫妇回国,樱子自然是跟着来。一来到中国来做姨太太,比在日本当下女总强得多。二来这也合于日本的殖民政策。但守华很怕岳丈岳母,一到岳家,不便一路把姨太太带进门。所以在车站下车之后,樱子带着一部行李,到日本旅馆沧海馆去了。道之和丈夫的感情本来很好,他既不敢明目张胆地闹,道之也就不便一定揭穿他的黑幕,所以金家并没有人知道。

过了一天,已经是燕西的生日。这是金家的规矩,整寿是做九不做十。燕西的二十岁,本要在明年做,因为燕西明年有出洋的消息,所以再提前一年。金太太先一天就吩咐厨房里办了一餐面席,上上下下的人都吃面。这里最高兴的,自然算一班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只愁找不到热闹事。所以一大清早,秋香约着小兰、小玉换了衣服,就来给燕西拜寿。

走到燕西书房外边,只见金荣正拿着一个鸡毛掸,反手带着门,从门里面出来。他早就笑道:“三位姑娘真早,这时候就来拜寿了。七爷还没起来,睡得香着哩。”

小兰跟着金太太,向来守规矩的,听了这话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我们是有事,来瞧瞧七爷起来没有,谁说拜寿呢?”说毕转身走了。

金家算是吸点儿西洋文明人家,磕头礼早已免除。所以燕西这天不用去和父母行礼,平辈也没有什么人说道贺。不过是大家纷纷地备着礼物,送到燕西这儿来。虽然三个姐姐三个嫂嫂,都送了支票,因为面子上不能不点缀,所以她们又另外买了些礼物送来。这其间有送文房用品的,有送化妆品的,有送绸料的,有送食物的。金铨自己也赐了燕西一个瑞士表,这是叫他爱惜时间的意思。金太太赐了一套西装,二姨太和翠姨也是一人一张一百元的支票,二姨太另外送了一支自来水笔,翠姨送了十四盒仿古信笺,都是算上人含一点儿教训的意思。这其间只有梅丽的东西送得最合适,乃是一柄小提琴、两打外国电影明星的大相片。所有送的东西,不是盒子盛着,便是纸包着,外面依着燕西关系,写了“弱冠纪念”的字样,下款有写赐的,有写赠的,有写献的。金荣把两张写字台并拢一处,礼物全摆在上面。燕西没有起来,两张写字台上的东西已经摆满了,按照辈分,一层一层地排列着。另外有秋香几个人送的桂花盆景,共有三十多盆,全在屋外走廊的栏杆上。另外是金荣、李升几个亲听差的意思,给走廊四周,挂上万国旗和着十锦绸带,虽非十分华丽,这几间屋子倒也弄得花团锦簇。

睡到十点钟,燕西一翻身醒了,忽有一阵奇香袭入鼻端。按着被头对空气嗅了一嗅,正是桂花香。这就知道他们的礼已经送来了。一骨碌爬起来,也来不及穿衣服,顺手摸了一条俄国毯子,披在肩上,便跟着鞋到外面屋子里来看礼物。

正在这个时候,玉芬也到里面来看礼物,一见之下,笑道:“今天不是你的生日,我可要形容出一句好话来。”

燕西道:“不用形容,我自己也知道,是不是我像一个洋车夫呢?”

玉芬道:“别顽皮了。刚起来,穿上衣服吧,不然,可就要受冻了。我给你叫听差的,快快地穿起来,我们好一块儿吃面去。”

说时,给燕西按上铃,金荣便进来送洗脸水。金荣看见也是好笑。燕西让玉芬坐在外面屋子里,自己就赶紧洗脸穿衣服。穿好衣服,依着燕西,还要喝口茶才走。玉芬道:“走吧,走吧,到饭厅里吃面去,好些个人在那里等着寿星老呢。要茶到那里喝去。”

燕西道:“吃面太早吧?我刚才起来呢。”

玉芬道:“哪里依得你?是刚起来,若是你三点钟起来呢,那也算早吗?”

燕西被她催不过,只得跟着她去。原来金家的规矩,平常各人在各院子里吃饭,遇到喜庆和年节的家宴,就在大饭厅里吃饭。今天因为是燕西的生日,所以大家又在大饭厅集合,连多日不见的凤举也在饭厅上。

大家一见燕西,就笑道:“啊哟!寿星公来了。”

燕西一时忘乎所以,举着双手,对大家一阵拱揖。口里连连说道:“恭喜恭喜。”

慧庵道:“怎么一回事,你倒对我们恭喜起来?我们有什么可喜的事呢?”这一说,大家都乐了。

翠姨正邻近慧庵座位,轻轻地笑道:“这是彩头呀,怎么不知道?”说着,对隔坐的佩芳望了一眼。笑道:“这里就是你们两人可以受这句话。”

慧庵笑道:“大庭广众之中,怎么说起这话?而且也扯不上。”

这边佩芳见他们指指点点说笑,因问道:“你们说我什么?这也是一个小小寿堂,可别乱开玩笑。”

她的心里,倒以为是指着凤举和自己不说话的事。玉芬也怕说僵了,大家老大不方便。便笑道:“我们的寿礼都送了,下午也该是寿公招待我们。我们得先请寿公宣布有些什么玩意儿?”

燕西道:“还是那一班魔术。不过有几位朋友送一班杂耍,或者是几出坤班戏,我都没有敢答应。”说时,可就望着金太太。

金太太道:“杂耍罢了,贫嘴贫舌的,怕你父亲不愿意。倒是唱两出文戏,大家消遣消遣,倒没有什么。”

燕西道:“既是这样说,若是爸爸怪了下来,可是妈担着这个责任。”

原来这饭厅上,只有金铨一人没在座。金太太虽答应了,金铨是否答应,尚不可知。所以燕西就这样说了。金太太笑道:“怎么着?我说的话还不能做主吗?”

大家听说母亲做了主,这事就好办了,于是大家立即说笑起来。玉芬道:“这坤角里面有唱得好的吗?我要听一出《玉堂春》。”

梅丽道:“那有什么意思?她跪在那儿唱,听得人腻死了。我上回瞧过一出戏,一个丫头冒充了小姐,做了状元夫人。那个员外见了人叫着饭,叫他劝和他不劝和,一说吃鸡丝面他就来了。还有那状元的老太爷,画着方块子的花脸,拿扁担当拐棍。还有……”

她本在二姨太太一处,二姨太道:“乱七八糟,闹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她还有呢,你就别说了,越说人家越糊涂。”

金太太笑道:“你别说她胡扯,倒是有这出戏。我也在哪里听过一回,把肚子都笑痛了。那出戏叫什么何宝珠。”

二姨太道:“那不像戏词,倒很像一个人的名字了。问问咱们戏博士准知道。”

玉芬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叫《何珠配》。”

佩芳正用筷子夹了一叉肉松要吃,于是便用手上筷子点着玉芬道:“你瞧她,自负为戏博士。”

这时恰好秋香送了一碟玫瑰蚕豆酱到这桌上来。见佩芳夹了一筷肉松伸过来,忙在桌上拿一个酱碟子,上前接着。笑道:“谢谢大少奶奶,可是我们那桌上也有呢。”

当时大家不觉得,后来一想,秋香是误会了,大家便一阵哄堂大笑。这样一来,倒弄得秋香不好意思,呆呆地站在人丛中。还是玉芬笑道:“站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过去?”秋香臊成一张红脸,只得垂着头走了。

凤举也笑道:“不用得要听滑稽戏了,这就是很好的滑稽戏哩。”

佩芳听说,对凤举瞟了一眼,也没有说什么。燕西很解事,便插嘴道:“既然是大家愿听开耍笑的戏,我就多邀几个小丑儿。”

玉芬道:“那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好好儿邀两位会唱的,咱们静静听他几出戏。”

金太太皱眉道:“你们就是这样经不了大事,一点儿芝麻似的小问题,办还没有办,就这样胡闹起来。”

燕西笑道:“这也总应该先议好,然后定了什么戏,人家好带什么行头。”

金太太道:“现在吃着面呢,吃完了面,再来商议也不迟呀。”

燕西道:“是真的,快点儿吃面,吃了面到我那里去开紧急会议,有愿列席的我一律招待。”

佩芳笑道:“得了吧,又不是什么好角儿,还要这样郑而重之地去斟酌。说得干脆,就让我们的戏博士去做戏提调,由她分配得了,谁愿意听什么戏,她准知道,她分配得好好的就成了。”

玉芬道:“戏提调谈何容易?就是要分配戏,先就该知道有什么角儿,他是什么戏拿手,又和谁能够配戏,哪里就能依我们爱听什么戏,就点什么戏哩?点了戏,他们唱不好,那也是枉然。”

佩芳笑道:“这究竟是戏博士,你看她说的话就很内行。”

燕西笑道:“要这样说,连她也交不出卷来。他们送戏的人,就没有告诉我,是什么角儿。但是这里面有两个坤戏迷,人很熟,好角儿总不会漏了。”说着,又笑了一笑,对金太太道:“关起门来,都是自己人,咱们票两出戏玩玩,成不成?”

金太太笑道:“你不要出乖露丑了,你几时学会了唱戏?”

玉芬道:“我知道,不是老七票,有一个人嗓子痒哩。”说时,可就望着鹏振。

鹏振面已吃完了,老妈子送上手巾,擦了一把脸。一面擦脸一面摆着脑袋,左脚的脚尖便不住地在地上点板。玉芬望着他,他并不知道。

佩芳笑道:“这人发了迷了,看他这样子恐怕等不及到晚上呢。”

鹏振才说道:“是说我吗?票一出就票一出,让你们瞧瞧,三爷的戏可是不错。”

玉芬道:“不要吹了。我瞧过你的,唱《武家坡》都会把调忘了,还说别的呢。”

鹏振笑道:“你是瞧不起我。可是我对这个戏博士也不敢十分恭维。要不,今天晚上,咱们把脸一抹,来他一出《武家坡》瞧瞧。”

这一说,大家就起哄起来。本来面已吃了,于是大家都围着玉芬,怂恿她和鹏振合串。玉芬本来加入一个霓裳雅会,那里面全是太太姨太太少奶奶小姐四样合组的票友班,常常自己彩排着玩。不过玉芬因为那里面混子太多,不大常去,也不敢把她们往家里引。所以家里至多只听她唱得不坏,可没有见她表演什么。现在鹏振一提,引起大家好奇的心,就都来怂恿她了。玉芬被大家怂恿得心动了,笑道:“你们真是要我唱,我唱一出《女起解》吧。”

大家见她自己答应了,越发鼓动她,说是要唱就唱一出合演的。而且今天是有人做生日,唱《女起解》那种戏,也不大吉利。

玉芬笑道:“《武家坡》这个戏,倒没有什么难,但是我没有行头。而且没有……”

玉芬这句话没说完,燕西抢着说道:“有有有,只要你肯唱戏,无论什么行头我都可以借得到,我们就此一言为定,不许反悔了。”大家闹了一阵,唱戏的事就算办定了。

下午这一餐酒,原来是定在饭厅上吃的。现在要唱戏,便只好移到大客厅去了。这大厅一楼一底,上面是跳舞厅,下面正有一个小台。遇到小堂会,或有什么演说会,都可以在这里举行。今天唱戏,并没有什么外客,这里正好举行。只燕西对听差吩咐一句,他们都是好事的,早是七手八脚将大客厅铺张起来。金家这种人家,他们的亲戚朋友家里当然都有电话,这消息一传出去,大家都不便不送礼,到了下午三点钟,竟有二三十份寿礼送来。金铨先还不愿意家里大闹,后来一看这样子,成了骑虎之势,也只得由他们闹去。

家里人大闹,燕西倒显得不知道怎么样好了,拿了一本书,坐在走廊的栏杆上,闲看桂花。正在这个当儿,白秀珠打扮得花枝招展,后面两个老妈子捧了两大包东西跟着走来。秀珠见他手上拿着书,便笑道:“平常不拿书本,该休息的日子,这又用起功来了。”

燕西笑道:“我在家里是不知道做哪一样事好,要出去呢,人家又会说我有意避寿,反而觉得无聊,所以我就拿了一本书在这里看。你来得很好,咱们谈谈吧。”

秀珠对两个老妈子点一点头,她们就把捧着的东西一齐送到燕西屋子里去。秀珠一看,两张写字台上面摆了东西,五光十色,煞是好看,便笑道:“哎哟!全是好东西,让好的寿礼比下去了,不拿出去也罢。”

燕西答道:“只是你送来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是珍贵的,我是完全拜领。”

秀珠听说,瞟了燕西一眼,笑道:“这话真的吗?我这些包的东西全是鸡毛,你也当珍贵东西吗?”

燕西笑道:“当然的,俗语说,千里送鹅毛,物轻人情重。何况你送的是鸡毛,比鹅毛更值钱呢。”

秀珠道:“鸡毛比鹅毛值钱?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燕西笑道:“因为经过美人的手,所以就值钱了。”

秀珠道:“可没有经过我的手呢。”说着,把嘴对两个老妈子一努,笑道:“全是她们一手包办的。”她一说不要紧,倒把两个老妈子的脸臊得通红。

秀珠抿嘴一笑,自己上前把那些东西打开,一样样拿出,陈设在桌上。

原来是一套中西合璧的文房用品,共计一个雨过天青瓷的笔筒,一个鹅红瓷双口笔洗,一个珊瑚小笔架,一块墨玉冻砚台,一个水晶墨水瓶,一个白银西装书夹子。

燕西看见连连嚷道:“这样破费,多谢多谢,多谢之至。”

秀珠笑道:“这是普通的,我另外还有两样特制的礼物呢。”说时又打开一个红色的锦匣,在里取出两样光华灿烂的东西来,原来是两个银质堆花的相片框子。这框子和平常的不同,是定打的。沿着框子,一面是一枝杨柳,一面是一枝千叶桃。一上一下,两只燕子飞舞,围成一个圆框。框子中间,是一对燕西的六寸半身相片子。

燕西一见,连连说好,说道:“打得这样精致,这工钱恐怕不少了。”秀珠道:“好是好,可是有一点儿美中不足。”

燕西道:“阿弥陀佛,这样好的东西,还要说美中不足,那就没有道理了。”

秀珠道:“不是镜框子不好,不过两个框子里,嵌着是一样的相片子,未免雷同,你自找一张合适的相片就换上吧。”秀珠说完,眼睛不由得对燕西望着,看他如何表示。

燕西听了她的话,知道她是等着一个很俏皮的回答。但是自己种种关系,那一句俏皮话却不敢说。明知说了那句话,可以得一个甜蜜的回笑。却又怕图这一时的愉快,要生出无数的纠纷。因笑道:“随他去吧,这样很好了。我的六寸相片,倒有的是,要找张和这相配的,倒也不容易呢。”秀珠以为他没有领会意思,不便再说,也就算了。

燕西便按着电铃,叫人来倒茶。秀珠笑道:“别忙,我还没有给你拜寿呢。”

燕西笑道:“我们还过那个俗套吗?这里只我们两个……”

秀珠听了,倒是很乐意。他这一句话,又提醒了两个老妈子,便走上前来,对燕西说道:“七爷,我们给你拜寿。”说毕,便就磕下头去。燕西要扶,也来不及,只得由她。

她们起来了。燕西顺手开写字台盛钱的抽屉,一看里面没有零钱,只有几张五元钞票。自己正在高兴头上,便不计较多少,一人给了一张五元钞票。两个老妈子直乐得眉开眼笑,对燕西又磕了一个头下去。让她们起来了,燕西道:“下房里预备得有面,你们吃面去吧。”两个老妈子答应一声是,退出去了。

秀珠对燕西笑道:“你真是公子脾气,要这样虚面子。老妈子随便拜一拜寿罢了,怎样给许多钱?”

燕西笑道:“一来是你的面子,二来也是她俩运气。恰好我这儿没零钱,换了给她们,也怪寒磷的,就给了她们吧。”

秀珠道:“不会待一会儿给她们吗?”

燕西笑道:“还是那句话,看在主人翁的面子上了。”

秀珠笑道:“我倒不要你这样感谢我。你府上今天有什么些玩意儿,能让送礼的乐一乐吗?”

燕西笑道:“今晚上你别走吧。也有一个小小的堂会,最妙的就是三嫂和三哥让客散了,最后要合串一出《武家坡》。你瞧这事多么有趣!”

秀珠笑道:“真的吗?我去问问去。”

于是转身出门,便向玉芬这里来。玉芬屋子里,正拥着一屋子人,将戏单刚刚支配停当。玉芬回头一望,见秀珠到屋子里来了,便道:“我算你也该来了。”

秀珠就笑道:“你算着我该来了,我算着你也该露了。”一面说着,一面掀帘子走进来。

佩芳笑道:“这又是谁做的耳报神,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玉芬道:“那还有谁呢?还不是寿星公。”

佩芳笑道:“寿星公这样多事,早早地接了寿星婆来,将他重申家法,严加管束,我想他这嘴快的毛病,也许就好了。”说时,故意在秀珠当面,对玉芬一映眼睛。

秀珠只当没有看见,也只当没有听见,却和坐在一边的慧庵道:“怎么大家全在这里?商议什么大事吗?”

慧庵道:“刚是把戏单子支配好呢。不久的工夫,戏子也就该来了。可是这戏没有白听的,要拜寿呢。你拜寿没有?”

这句话倒把秀珠问为难了,要说不拜寿呢,没有那个道理。要说拜寿呢,又有些不好意思。却只笑道:“像你府上这样文明家庭,还用得着拜寿那种古礼吗?”

佩芳接嘴道:“用不用,那是主人家的事。拜不拜,是你来宾的事。”

秀珠道:“虽然是这样说,可是主人不欢喜拜寿,一定要拜寿,那可叫作不识时务,我为什么要不识时务呢?”

佩芳将大拇指一伸,笑道:“秀珠妹妹,你真会说,我佩服你。”

秀珠正要说什么呢,老妈子进来说道:“乌家两位小姐来了。请到哪里坐?”

佩芳道:“怎么她两位也知道了?”

玉芬笑道:“她也是老七的好朋友,还不该来吗?说起来老七还有一位女朋友,不知道来不来。”

佩芳偏着头想道:“是谁呢?”

秀珠听了很是不快,以为必定说那个姓冷的。玉芬却答道:“不是还有个邱小姐吗?这人极欢喜研究电影,一和她谈讲这件事起来,她就没有完的。老七也是个爱电影的,所以他两人很谈得来。”

佩芳道:“你说的是她呀,她是一定来的。因为她是密斯乌的好友,密斯乌知道,她一定会知道的。”

慧庵笑道:“我以为异性朋友有一个就够了,要多了那是很麻烦的。我很不主张老七有许多女友,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佩芳故意问道:“若是只要一个,应该要哪一个呢?”

秀珠被她们调笑得不知怎样是好,答言固然不妥,不答言也是不妥。玉芬看出这种情形来,笑道:“不要拿人家开玩笑了。人家好好地来给你家人拜寿,你们拼命拿人家当笑话,这理说得过去吗?”说毕,大家都哈哈大笑。

秀珠笑道:“外边客来了,也不推个人去招待吗?”

玉芬道:“果然的,只管说笑,将正话倒扔开了。”因对老妈子道:“这是来会七爷的,由七爷招待吧。”老妈子听说,到外面小客厅里去见二位乌小姐时,正好燕西派人来请,她就不说什么了。

两个乌小姐到了燕西屋子里,只见燕西正指点几个用人在那里搬运桂花盆景。乌二小姐隔着回廊早抬起雪白的胳膊,向空中一扬,笑道:“拜寿来了,请你上寿堂吧,我们好行礼呢。”

燕西远远地点着头道:“寿堂吗?等我做七十岁整生日的时候再预备吧。哎呀,大小姐也来了,劳步劳步,真是不敢当。”

乌二小姐笑道:“这样说,我拜寿那是不劳步,又敢当了?”燕西笑道:“我是向来不会说话的,你还见怪吗?”

乌二小姐道:“我是闹着玩的,你可不要疑心。今天有多少客?大概够七爷一天忙的了。”

燕西道:“就是极熟的人在一处谈谈,可以说是没有客。”乌二小姐道:“那位冷小姐也来吗?”

她老老实实问着,燕西是不便怎样否认,淡淡地答道:“她不知道,大概不会来。”

乌大小姐问道:“哪个冷小姐?就是你上次对我说的吗?七爷何妨请了来,让我也见一见呢。”

燕西道:“别的事可以请,哪有请人来拜寿呢?”

他这反问一句,才把乌家两位小姐问的话搪塞过去。她两人在燕西屋里坐了一会儿,外面的男宾也陆陆续续来了。燕西请了两位乌小姐到里面去坐,自己到外面来陪客。来的男宾多半是少年,自然有一番热闹。一个寿星翁进进出出,燕西在今天总算是快乐极了。 k0TBl6EwXShS4sPPHsGKXSPPydEe1eMcCODozcTAstbFFaDmPPZwtiwHy1+PRfM+



第三十回
粉墨登场难为贤伉俪
黄金论价欲组小家庭

到了下午五点钟,大客厅里戏已开幕,男女来宾分着左右两边坐看戏。燕西随着众人前后招待一切。鹏振故意在他面前过,和他丢个眼色。燕西会意,便跟着他一路到外面院里来。

鹏振一看没有人,却笑着说道:“花玉仙也来了,你知道吗?也不知道你三嫂是晓得内幕还是怎的,她竟没有点花玉仙的戏。你想,人家不来还不要紧。人家来了,若是没有她的戏,多么扫面子。你能不能特点她一出,而且戏码子是越后越好。”

燕西道:“那样办我可犯了重大的嫌疑。花玉仙是初次出来的人物,特点一出,戏码子还要放在后面,那不是显而易见地捧她吗?”

鹏振道:“人家的戏可真不坏。”

燕西笑道:“你说她好不成,要大家说她好才成呢。我不做这样冒昧的事,弄得冒好大的嫌疑。”

鹏振道:“这样吧,你去托你三嫂得了。就说男宾里有人介绍来的,这是人情,要给她一个面子的。”

燕西道:“这样说也许成了,那人在哪里呢?”

鹏振道:“你何必去见她?待会子上了台,你还见不着吗?”

燕西笑道:“我有什么不知道?这时,她准在前面那个小书房里。要去寻没有寻不着的。”

鹏振道:“你去把戏说好了,我给你正式介绍,那还不成吗?”

燕西也不便相逼,再回座时,见戏台下自己家里人都离了座。秋香在角门边却不住和他点头,燕西也不知什么事,便走了过去。只见这大厅后的过堂里,堆满了早菊和桂花,花中间,品字式列下三桌酒席,家里人都坐下了。燕西笑道:“怎样我主人翁还不知道,客都先坐下了?”

玉芬道:“我们还正正经经上寿吃酒吗?饿了就吃得了。这会子从从容容地吃饱,回头就好听戏。再说,回头要招待客,也没有工夫和我们在一块儿吃。这会子咱们来个赏名花,酌美酒,给你上寿,你看如何?”

燕西还没说话,只见右边席上,有两个人和他点头。燕西看时,一个是邱惜珍小姐,一个是玉芬的妹妹王朝霞。燕西笑道:“二位也来了,我是不敢惊动。”

那王朝霞比梅丽还小一岁,和梅丽是好朋友,常到金家来玩,也跟着梅丽叫燕西七哥。因道:“咱们家里有堂会,老早地就请七哥去。七哥自己做生日,又有堂会,可瞒着我们呢?”

燕西笑道:“这话问得倒是不错。可是我这次唱戏是临时动议的,一来是来不及下帖子,二来又不便通知你。要通知了,倒好像是和你讨礼物似的了。”

王朝霞道:“反正怎样说,都是七哥有理。”

燕西笑道:“我没理,我没理,罚我三大杯。”

邱惜珍笑道:“罚是不敢说,今天我们大家敬寿星公三杯吧。”燕西笑道:“那可受不了,而且不敢当,大家同干一杯得了。”

燕西站着,举了杯子,对大众一请,是平辈都喝了。白秀珠见邱惜珍一提议,燕西就办了,很不高兴,正想俏皮两句,这个时候恰碰在金铨高兴头上,他也来了。大家一见,赶忙让座。

金铨瞧见满座儿女,自然欢喜。连女婿刘守华也在席上,却是独少了一个三少爷。金铨便问道:“阿三呢,哪里去了?倒偏是他忙。”

燕西生怕父亲追出缘由来,说道:“家里人都来吃饭了。一个招待的没有,究竟不好,三哥是在招待客呢。我略坐一坐,就去换三哥来。”

玉芬笑道:“这儿也是客,你也应该陪着呢,就由他去吧。”

金铨喝酒,四围一望,见有许多花,说道:“怪不得我在屋子里外老远地就闻到一股浓香,屋子里有这些个花呢。可是花太多了,把空气也弄得太浓浊,转觉不好,所以古人说,花香不在多。这是谁送的这些花?雅倒是很雅致,可惜不内行。”

佩芳笑道:“这是秋香她们给七爷上寿的,她们懂得什么叫雅致呢?”

金铨摸着胡子笑道:“她们也送礼吗?”便回头对燕西道:“人家几个钱,很不容易的,你倒受她们的寿礼。”

燕西道:“我原是这样说,可是她们已买着送来了,只好收了。”

金铨道:“你收了别人的礼,还要请请人,你对她们的礼,就这样干受了吗?”

燕西笑道:“我原是给她们备一席酒,让她们自己去吃去。”

金铨笑道:“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不平等,送花的人,倒没有赏花饮酒的希望。我看这里很有座位空着,也没有外人,让她们也坐上吧。”

小兰正站在金太太后面,听了这话,脸先红了。金太太笑道:“你这番好意,算是抬举她们,可是她们真要坐上来,那简直是受罪了。”

金铨回头一看,见秋香站在一边,便指着本席上下方一张空椅子道:“我不信,你就坐下来试试看。”秋香听说,低了头,脸都红紫了,不但不敢坐,反向后退了几步。

金铨笑道:“我解放你们,你们倒不乐意吗?”说时,一见各桌子上的人都只是对着互相微笑。金铨一想,自己一些女儿不敢放浪,倒不要紧,这里还有好几位客,若让她们也规规矩矩在这里坐着,未免太煞风景。因笑着站起身来说道:“你们乐吧,我听戏去。”因对他夫人笑道:“这是他们少年人集会的地方,你也可以去。”

金太太道:“你自己方便吧,他们是不会讨厌我的。”金铨在碟子里拿了一个橘,一面剥,一面走着就离席了。

金铨一去,大家果然欢笑起来。玉芬道:“父亲今天真是高兴,连对秋香她们都客气起来了。”

金太太道:“是真的,这也不是常有的事,你们一桌饭也就摆在这下面吃吧。吃完了大家听戏去。回头大家都听戏去了,他们又该着急了。”

秋香巴不得一声,连忙就吩咐厨子开席。燕西笑道:“在这样百花丛里不要太寂寞了,我们找个什么事儿取乐吧。”

鹤荪笑道:“爸爸还没有走远哩,安静一点儿吧。”

慧庵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轻轻地笑道:“你这话似乎很知大体,可是一推敲起来,你很有些藐视妈。”

鹤荪面前酱油碟子里还留着一块香蕉饼,他便用筷子夹着,送到慧庵面前,笑道:“这是你喜欢吃的,我拿这个行贿赂,劳驾,你别从中挑眼了。”

刘守华正坐在金太太一张桌子上,远远看见,不由抿嘴一笑,却对金太太道:“伯母,我看二哥二嫂感情很好。”

原来刘金二家是世交,所以不叫她岳母,而叫伯母。本来岳母两个字,不见得不冠冕,可是少年人总极力去避讳。有亲戚朋友关系,总是望那一方面叫去。甚至一点儿关系没有,宁可叫声你老人家,不叫岳母。当时金太太听了,没有答应,大家都注意到鹤荪桌上来。慧庵是个极大方的人,在这大庭广众之中,露出这样形迹,也臊得脸红。

鹤荪对刘守华道:“什么事又被你看见了,要你这样当众宣布?”

刘守华道:“说你们感情好,这是好话,难道要说二哥二嫂感情不好,你倒听着受用吗?凭伯母在这里,咱们讲讲这个理。若是我说错了,我认罚。二哥二嫂呢?”

慧庵脸上红晕已经减退了,这才笑道:“我没有说什么,别拉扯到我头上来。”

金太太道:“本来少年夫妻要感情好才对。有了感情,然后才可以合作起来,做一番事业。说到这里,我就要说凤举几句,这里虽有几位客,也是像一家人一样,我可不嫌家丑不可外传,你为什么整个礼拜躲着不见佩芳呢?”

凤举被母亲当面一质问,不好说什么,佩芳却偏过头去,不肯望着凤举。翠姨笑道:“你瞧,他夫妻俩又在演电影了。这样吧,我来劝个和吧。平常劝和,中人还得赔本,垫上一桌酒席。我这劝和,可讨便宜,酒席都是现成的。”

佩芳她和翠姨同席,见翠姨说笑,便低低说道:“不要闹吧,有客在这儿呢。”

翠姨便对凤举道:“大少爷,这儿来坐吧,我这儿还有一个位子空。”凤举笑道:“坐得好好儿的,要调位子做什么?”

翠姨道:“你那桌人多,我这桌人少,匀一匀吧。”说着,就和凤举桌子上的梅丽一映眼睛,意思是要她把凤举拖过来。

凤举笑道:“我吃饱了,也不用得挪位子了,我这就去听戏去。”话还没说完,他已起身离开席了。

金太太对于凤举此举很不以为然,对着他的后影,却摇了一摇头。燕西怕为了此事弄得大家不欢而散,连忙对刘守华道:“我们闹几拳吧。”

刘守华也知他的用意,便隔着席和燕西五儿六儿地嚷了起来。这事当下虽然牵扯了过去,可是佩芳以为还有几位生客在座,凤举闪开,简直一点儿不顾全面子,心里很是难过。

席散之后,大家都去看戏,玉芬在前面走,燕西却跟在后面,扯了一扯玉芬的衣服。玉芬回头一看,笑道:“又是什么事?这样鬼鬼祟祟的。”

燕西笑道:“有几个朋友,介绍一个坤角来唱戏。三嫂能不能给她一个面子,特点她一出?”

玉芬道:“真把我当一个戏提调吗?叫她唱就是了,何必问我?”

燕西笑道:“你说一句话自然是不要紧。若是没说这话,也不通知你,凭空就让花玉仙唱上一出,可就有些不合适。”

玉芬道:“什么?这个人叫花玉仙吗?”

燕西道:“是,不多久从南方来的。但是她北方还没有露过,三嫂不至于认得她。”

玉芬道:“我是不认得她。可是名字我耳朵里很熟,而且还在什么地方看过她的相片子。”

燕西道:“不能够,绝不能够。”

玉芬笑着对燕西脸上一看,然后说道:“你为什么就这样地肯定说着?我倒有些好疑了。凭这样一说,这里面也许有什么毛病!”

燕西道:“我就知道三嫂的话,不容易说不是?用心说话,你是要疑心,不用心说话,你也是要疑心。”

玉芬道:“你自己藏头露尾,还说我疑心。”

燕西笑道:“是了,也许她的相片登在什么杂志上,让你瞧见了。”

玉芬道:“看见不看见,倒没有什么关系,我不过白问一声,不干涉你们什么混账事。我问你,这孩子有什么拿手戏?我倒要瞧瞧。”

燕西道:“唱得倒还不错,你愿意听,就是《玉堂春》吧。不过要给个面子,戏码得望后挪。”

玉芬道:“我给你全权,愿意把她的戏码儿放在哪儿,就放在哪儿这还不成吗?”

燕西笑道:“感谢感谢,我回头请人告诉她,叫她多卖些气力吧。”说毕,笑嘻嘻地就走了。

他不说这话,玉芬倒带过去了。她一听说,能叫花玉仙格外卖力,这想必是熟人,因此复又狐疑起来。故意坐着听了一会儿戏,然后绕着道儿到后台来。玉芬只微微推了一点儿门缝向里张望,只见里面那些坤伶除了花脸外,其余的都把胭脂擦得满面通红。还有三四个华服少年正在找着坤伶说笑。另外一群坤伶,又围着凤举、鹤荪说话。大爷长二爷短,闹个不了。可是仔细看,不见鹏振。玉芬心里很奇怪,这种地方何以他并不来?既然有男子在这儿,自己也不便进去,便转身回来,依旧到前面听戏去。直等到花玉仙快上场,鹏振才入座听戏。玉芬遥遥地对他望了几眼,鹏振却只是微笑。鹏振因玉芬向这边望得厉害,不敢叫好,也不敢鼓掌。花玉仙的《玉堂春》演完,已经到晚上一点钟了。又演了两出戏,戏就完了,所有男客都已散去。

玉芬一想,这就该上台扮戏了。一看在场的人除了自己家里人,还有些亲戚未散,这一下贸然上台,和这些人歌舞相见,自然是出人意外。因此忽然之间,说不出有一种什么奇异的感觉,好好地又害臊起来。心里一怯,把从前打赌那股勇气完全减退了。就在这时,趁人还不大注意,悄悄地就向自己房里去。心想,悄悄进房把房门一关,凭你怎样叫,我总不开门,你也没有我的法子了。

一个人正在这里默想着,忽然从电光暗处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玉芬的衣服拉住。玉芬出于不备,哟了一声,回头看时,却是秀珠。

玉芬拍着胸道:“你这小东西,真把我吓着了。”

秀珠笑道:“我就留心你了,怕你要逃跑呢,果然被我的阴阳八卦算准了。你要跑是不成,得演戏给我看。要不然,我嚷起来,许多人来看着,你可没有面子。”

玉芬笑道:“在你们面前,我是吹得过的,我跑什么?我是要屋子里去拿东西呢。”

秀珠道:“你拿什么?可以说出来,叫人给你拿去。”玉芬道:“我要开箱子呢。”

秀珠道:“别胡说!这个时候,都大半夜了,还开箱子拿什么?”一面说着,一面拖着玉芬就走。

玉芬要跑也跑不了,笑道:“你别拉拉扯扯,我去就是了。”

正说时,慧庵、梅丽引着一大群人追了上来。秀珠笑道:“救兵快来吧,她要跑了。”大家不容分说,便簇拥着玉芬到前面来。

走到台后,鹏振先在那里洗脸预备扮戏了,便笑道:“好汉,你别临阵脱逃呀!”

玉芬笑道:“我脱什么逃?这就让你晾着了吗?”说毕,借着这股子劲,便问道:“东西预备好了没有?”

鹏振道:“全预备好了,你先去梳头吧。”

大家见玉芬要扮戏了,早是轰的一声。玉芬笑道:“别起哄,客还没有走尽,把客嚷回来了,我可是不上场的。”

大家唯恐玉芬不演戏,于是她怎么说怎么样好,便静悄悄走了开去。鹏振扮戏在先,衣服早穿好了,手上把一挂胡子拿着,口里衔着烟卷,在后台踱来踱去。一会儿工夫绕到玉芬身后来几回,玉芬梳头之后,片子已经贴好,正对镜子戴首饰呢。

玉芬对镜子里笑道:“你过去,我不要你在这儿。”

鹏振笑道:“王老板,我是不大行,咱们先对一对词吧。”

玉芬笑道:“过去吧,滚瓜熟的《武家坡》,都要对词,还票个什么戏?”

鹏振道:“我是为谨慎一点儿起见,你不对也好,回头忘词儿、碰词儿、三条腿、一顺边…”

玉芬回转头来,连连摇手道:“得了得了,不用提了,你说的那一套行话,我全懂的。若是这一点不行,我也不上台了。论起来,我这票友的资格,也许比你还老呢。”

鹏振道:“好!那就是。”于是坐在上场门,静静等候。

玉芬穿上了衣服,场面已经打上,鹏振因为看玉芬看出了神,外面胡琴,拉上了倒板,拖得挺长,玉芬跺脚道:“哎哟,快唱呀。”鹏振听说,连忙带上口面,也不抓住门帘子了,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唱了一句:“一马离了西凉界。”鹏振定了一定神,这才走出台去。

他们兄弟姐妹见着,倒也罢了。唯有这些男女仆人,都当着奇新闻,笑嘻嘻地看着。鹏振掀帘走出台来唱完了,又说了几句白。玉芬在台里只唱了一句倒板,听戏的人早轰天轰地地一阵鼓掌,表示欢迎。帘子一掀,玉芬一个抢步出台,电灯又一亮,一阵光彩夺人。金太太也是高兴起来了。她坐在台口上,先看鹏振出台,她已乐不可支。这时赶紧戴上老花眼镜,便对身边二姨太太笑道:“这小两口儿真是一对怪物。你瞧玉芬这孩子,穿起戏装来更俊了。我想当年真有一个王宝钏,也不过这样子漂亮吧。”

玉芬在台上,眼睛一溜,早见台下人都眼眯眯地笑着,她就不敢向台下瞧。玉芬唱完了这一段,便跪在台上,做采菜之状,这又该薛平贵唱了。鹏振他是有心开玩笑,把辙改了。他唱的是:“这大嫂传话太迟钝,武家坡前站得我两腿疼,下得坡来用目看定,见一个大嫂跪在地埃尘,前面好像他们的王三姐,后面好像我的妻王玉芬……”

他只唱到这里,台上台下的人已经笑成了一片。原来燕西和梅丽有时候叫玉芬也叫三姐。现在鹏振这一改辙,正是合巧,大家怎样不笑?玉芬出台,原已忍不住笑,这时鹏振一开玩笑,她极力地把牙齿咬着舌尖,不让笑出来,好容易忍住了。那边鹏振已道过了“大嫂前来见礼”。玉芬想着,赶忙站起来,一时心慌,把“有礼相还,军爷莫非迷失路途?”几句话忘了。鹏振见她站着发愣,便悄悄地告诉了她,玉芬这才恍然,赶紧望下念,可是台下的人又轰然笑起来。后来鹏振说到“我若有心,还不失落你的书信啰”,照例是要拍王宝钏一下的。鹏振在这个时候,在玉芬肩上真拍了一下。玉芬嫌他开玩笑,她那一拂袖,也使劲一摔。偏是袖子上的水钻挂住了胡子,这一下把须子向下一扯,扯过了下嘴唇,露出鹏振的嘴来。凤举也在台面前坐着,对他母亲笑道:“真胡闹,该打!”这一下,笑声又起来了。台上两个,一顿乱扯,才把衫袖和胡子扯开,要唱什么,都想不起来,对站着发愣。玉芬急着把话也说出来了,说道:“我不干了,我不干了。”说着转身就下场去。这一来,笑得大家前仰后合,金太太取下老花眼镜子,笑着掏出手绢去擦眼泪,那台上的鹏振,见玉芬向台后跑,舞着手上的马鞭,就追了来,牵着她的衣服,笑道:“没完没完,不能走不能走。”

这时,不但玉芬不知身在何所,就是场面上的人也笑得东倒西歪,锣鼓弦索,一概是不成调了。越是这样,台下人越是起哄。梅丽笑得抓着王朝霞,只把脚跺地。两个人你靠着我,我靠着你,揪成一团。佩芳伏在椅背上,只笑得双肩耸动,不住地叫哎哟。鹤荪坐在一边,噼噼啪啪鼓起掌来。这时,台上台下乱极了,无论是谁,也没有人能维持秩序。

金太太把老花眼镜收将起来,指着台上笑道:“不要闹吧,还有客呢。”说着,她先起身走了。家里的人,都也散开。燕西见还有许多贵客未走,便笑着走出来,请大家到后面小客厅里去休息。

凤举跟在金太太后面,悄悄地走出来。金太太一面走,一路笑着道:“梅丽先是老要看滑稽戏,我瞧这一台滑稽戏,比什么戏还有趣味。这都是鹏振闹的,唱得好好儿的,他忽然开起玩笑来。”

金太太一个人只管说,忽然听得后面扑哧一笑。金太太回头看时,却是梅丽跟在后面,凤举早不知道哪里去了。梅丽笑道:“我总不言语,看你一个人说到什么时候为止?”

金太太道:“他又溜走了吗?”

梅丽道:“刚刚出大厅门,他就走了。我本想问他哪里去的,他对我只摇手,我还说什么呢?”

金太太听说,也只摇了一摇头。回到屋里,便叫老妈子到门房里去问,大爷走了没有。老妈子刚到大门口,凤举是刚吩咐门房开大门,也没有开汽车出门,就这样走了。

原来这时候,凤举和晚香的感情更加上了几倍的热烈。已经在槐荫饭店包了两个房间,另筑香巢,凤举嫌坐着汽车来往汽车夫知道内幕,家里下人很多,他们彼此一传说起来,事情就不秘密。所以他每日由家里到槐荫饭店去,都是临时在街上雇车。

这天晚上,因为夜深了,就想不去了,偷偷到外面客厅里去,打了一个电话给晚香,说是今天晚上打算不来了。晚香接着电话说:“那不成,我还等着你呢。”

凤举道:“太晚了,街上怕雇不到车。”

晚香道:“不能够,走上大街,半夜里都有车雇,就是雇不到车,走来也不要紧。反正你一个人走道,街上的巡察也不能带你去。你来吧,我在这儿用火酒炉子,熬稀饭给你喝哩。”

凤举一想,我若不去,她也许要等到天亮,便答应了去。当时挂上了电话,便叫门房开了大门出去。老妈子追来,在后面只叫大爷,凤举却当着没有听见,一直走出大门去了。走了一大截路,遇着街上的夜不收车子,也不讲价钱,就叫住了坐上去,便对车夫道:“快拉,我多给你几个钱。”

车夫道:“先生,你要上哪儿?你叫我快拉,叫我拉上哪儿去呢?”

凤举一想,自己胡着急,对人也没说上哪儿,怎样就叫快拉呢?这才笑着告诉他是到槐荫饭店。车夫贪了钱多,拼命地跑,还是三步一颠,两步一蹶。凤举坐在上面,着急非凡,浑身不得劲,比拉车的还受累。拉了半天,好容易方才拉到。饭店门灯一亮,原来车夫是个老头子。凤举一肚子好气,本来要骂车夫几句。一看他苍白的胡子,粘着一片鼻涕,那汗在脑袋上还是不住地向下落。看这样的情形,实在无可说了,扔了两角钱给他,便进饭店去了。

他因为要看晚香做什么呢,先且别忙敲门,将门试着推了一推,门还没有锁好,是虚掩的,因推着门,缓缓走了进去。只见晚香靠在大沙发椅上坐了,面向着桌子,桌子上的火酒炉子,一丛绿火正呼呼地向上,火上坐着一口白铁小锅,果然在熬稀饭呢。看晚香时,双眸微闭,又略微有一点儿鼻息之声。于是在晚香肋下纽扣上,取下她的一方小绸手绢,在那鼻尖上,微微拂了两下。晚香用手搓着鼻子,睁眼醒了过来。一见凤举站在面前,不由得伸了一个懒腰,笑着站起来道:“走进来了,也不言语一声,吓了我一跳。”

凤举道:“你还说呢?坐在这里就睡着了,炉子里火是这样大,稀饭一熬干,烧了房,我看你也不会知道。”

晚香也道:“你还说呢?让人家一等二等,等到这个时候,亏你打电话还说不来。”

凤举道:“你设身处地给我想一想,这样的深夜,一个人在街上跑,愿意吗?”

晚香道:“夜深了不好走,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凤举道:“一家人都没有散,我怎么好早走呢?”

晚香把嘴一撇道:“一家人什么关系?你不过怕一个人罢了。十二点钟我妈就走了,一个人坐在这儿,寂寞死了。归里包堆,只有两间屋子,又不好雇老妈子,你不来,我妈一去,就剩我一个孤鬼。”

凤举笑道:“那也难怪我,只怪你母亲的话不好说,若是你母亲不闹别扭,我就早赁屋子住了。”

晚香道:“她提的条件,也不算重,你为什么不回答一个字?”

凤举道:“别的都罢了,只有跟着你去的这件事,我不能答应,她果然是你生身之母,我不能说那话,一定要做债主子罢了,我怎样能常和她来往呢?”

晚香这时把火酒炉子熄了,在桌子抽屉里找出自备的碗筷,盛了稀饭放在桌上。又把桌子里的四碟小菜取来。一碟子糖醋拌咸雪里红,一碟海虾肉拌芹菜,一碟干桃仁,一碟子生四川泡菜,上面还铺着几丝红椒。凤举笑道:“很干净,怎么全是素菜呢?”

晚香道:“你不是在家里吃了鱼翅燕窝来?满肚子油腻,还要吃荤不成?你要知道,吃了重荤之后,吃素菜才是有味的呢。况且这稀饭里面,又有火腿丁儿,还要怎样荤呢?”

凤举笑道:“你很会办事,将来娶回去了,一定也会当家。但是我姓金的,未必有这个福分。”

晚香把嘴一撇道:“干吗损人啦?我现在是昼夜伺候大爷,要不要,就在你一句话哩。”

凤举笑了一笑,且坐下吃稀饭。晚香隔着桌子,和凤举对面坐下,却只喝了一口稀饭,慢慢地来夹桃仁吃。凤举道:“你想想,我刚才所说的话错不错?”

晚香道:“你不说这话,我也不敢提,免得你说我灌你的米汤,她背地早就说我们是一条心了。”

凤举笑道:“这话是真吗?那就更好办了。只要你肯和我合作,要对付她那还不是很容易的事吗?我和你说老实话,若是把她扔开,你看要花多少钱呢?”

说时,把一碗稀饭,正吃完了。晚香站起来,把自己的碗一举道:“我不要吃许多,分给你吧。”

于是凤举将空碗伸过来,晚香将筷子拨着稀饭,分了一大半给凤举。

凤举正扶起筷子要吃,晚香笑道:“我该打,忘了神了,怎样把残了的稀饭分给大爷呢?你倒过来吧,我给你盛去。”

凤举用筷子头点着她笑道:“你这东西矫情。”晚香道:“怎样矫情啦?你不嫌脏吗?”

凤举道:“咱们不说这个,你还是答复我那一句话吧,她要多少钱就能和咱们脱离关系?”

晚香道:“我这话可难说,说多了,好像我给她说话。说少了,可真办不到。”

凤举点着头笑道:“先别听底下的文章,这一个帽子就不错。”

晚香道:“你瞧,你先就疑惑我不是?我还没说,你就不大相信了。”

凤举道:“不是我不相信,本来你开口就是活动的话呢。你别管多少。你就照着你心眼儿里要说着的数目说了出来,让我斟酌斟酌。”

晚香笑道:“我心眼儿里的话吗?我想……你至少得给三千块钱。”

凤举把舌头一伸道:“要这些个吗?你给我算算,她前前后后用我多少了?再加上三千,还要赁房买家具,给你添衣服,恐怕一万过头了。”

晚香笑道:“你还在乎?本来就是公子,而且自己又是官,花个一万两万讨个人,那很不算什么。”

凤举笑道:“你说得我那样有钱,我要是讨上三个四个,不要花四万五万吗?那还了得!”

晚香眼睛一溜道:“怎么着?你还以为不足吗?”

凤举笑道:“女子的心理,我不知道,若是就男子的心理而言,我以为男子没有心足的。”

晚香笑道:“亏你说出这种无情的话。这样说,做女子的还肯相信男子吗?”

凤举笑道:“男子都是靠不住的。我可先说明了,连我也在内,你得留神。”

晚香道:“夜深了,别瞎说了,睡吧。要不明天又该爬不起来了。”说着,眯着眼睛向凤举一笑。在这样一笑之间,凤举也就受了催眠术了。 k0TBl6EwXShS4sPPHsGKXSPPydEe1eMcCODozcTAstbFFaDmPPZwtiwHy1+PRfM+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