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上的电灯,照例是不怎么的亮,照着屋子里昏昏沉沉的,王妈坐在行李卷上,靠了舱板壁打盹,那轮船的水车叶,在水里鼓浪前进,全船微微摇撼着,带些催眠性,正好助长王妈的睡眠。她那靠在板壁上的身体,也是抖抖擞擞的,勾着头不住地下沉。冰如手上拿了一本书,就着灯光,半侧了身子看,听听舱门外人语嘈杂的声音,却比较的清静些。江洪连哼了两声,冰如便放下书向他看着。江洪道:“嫂嫂,几点钟了?我真病起来了,怎么办?”冰如道:“现在已经七点多钟了。船外边,你是睡不得。我也计划好了。就在这外面有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也是身体不大好。我和他家属商量好了,让他也搬了行李卷进来,睡在舱板上,我和王妈就挤在上铺上歪歪,好在明天一大早,就可以到汉口的。这屋子里加上一位老人家,你就可以不必避嫌了。”江洪道:“那倒让嫂嫂受了委屈,但不知道嫂嫂吃了晚饭没有?”冰如道:“茶房送过饭了,你倒还为我们操心。”江洪哼着,又问长问短。冰如皱了眉笑道:“就为了我们,把你累病了。再还要累你,我们就过意不去。你安安稳稳地睡着吧。到了汉口,我们还有许多事要你替我们办呢。”江洪听了这话,倒有些警惕。心想,不要船到了汉口,自己起不了身,那可要牵累这两个女人,还是先休养休养的好,这样也就侧身睡了。等到醒来时,耳边听到鼾声大作,向外看时,果然,有一个老人,展开被褥,睡在铺下舱板上。心里也就想着,孙太太倒也用心良苦。不过彼此都是青年人,要不如此,也很容易引起别人的闲话。虽然这透着麻烦一点儿,也只好由她了。
江洪睡了大半下午,又睡了大半晚,出一身热汗,精神舒爽多了,这就再睡不着。睁开了两眼仰面在枕上,只管想着心事,忽然冰如在上铺大声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那是不怕什么人说话的。”江洪倒吓了一跳,以为她在责备自己多心。可是她突然说着那句话,也是突然把话中止,说完了一点儿声息没有,因轻轻喊了两声王妈,回答的也是微微的鼾呼声。原来冰如是在说梦话,这也只有搁在心里。轮船是继续着摇撼地前进,冰如同王妈都睡得很甜,江洪也昏昏地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却见王妈在收拾网篮,舱门打开了,船舷上纷纷的人来人往,在舱板上借住的那个老头子也搬出去了,因问道:“靠了码头了吗?”王妈道:“老早就靠了码头了。太太说,江先生还没有退烧,让你多睡了会子,她上岸找旅馆去了。”江洪道:“我真想不到,我随便在床上躺一下子,就病得爬不起来了。”王妈道:“已经到了汉口了,你还怕什么?至多是到旅馆里去睡上两天。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你不必动了。”江洪将身子撑起来望了一望,结果还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坐不起来,随后还是躺下去。好在是不到半小时,冰如就匆匆回船了。她摇摇头道:“像样一点儿的旅馆,大概都没有了房间,问也不用问,他们账房门口就挂了一块牌子,上写着:‘房间已满,诸君原谅。’我想,船上是不能久住的,只得在这码头上,找了一爿小旅馆,我们先搬到那里去住下再说。有了落脚的地方,总可以慢慢想法子。”江洪道:“这真是对不起,本来要我一路照应嫂嫂的,不想到了汉口倒要嫂嫂找旅馆来让我住。”冰如道:“这有什么关系呢?于今全国人都在同舟共济的时候,凡是中国人,只要有力可出,就可以拿出来帮助别人。何况我由南京出城起,一路都受着江先生的卫护,现时我可以出力了,我也应该‘得当以报’。”江洪听她说这话,倒不由在枕上点了两点头道:“人生在世,是不可违背人情的。在嫂子一方面说,也许觉得要得当以报才对。那我就谨领受教。望嫂嫂只在‘得当’这两个字上照应我,不要过分了。”冰如听了这话,先顿了一顿,然后笑问道:“难道江先生起不了床,我上岸去代找找旅馆,这就过分吗?”江洪道:“这当然可以。但愿上了岸以后嫂嫂自去料理嫂嫂的事,不必问我。我不过受了一点儿感冒,我相信睡一天就好了的。”王妈在一边听着,也懂得了一点儿,因道:“江先生真是客气。”大家就都一笑。在一笑里结束了辩论,找着伕子来搬着行李上岸。江洪勉强地起了床,由王妈搀着他过了趸船。
上岸以后,他连王妈搀扶也不要,扶着人家墙壁走。好在一转弯就到旅馆,路还不远。这旅馆是个小铺面,一座直上的三层楼,除了迎街的那屋子,都不能开窗户。冰如找的两间房,都在楼后身,白天兀自亮着电灯。屋子里除了一副床铺板,就是一张小桌子,墙壁上乱糊了些破旧报纸,实在简陋得很,冰如看着王妈替江洪铺了床,因向他道:“这旅馆哪里能久住,我去找朋友去,留王妈在这里照应着你。不然的话,这爿旅馆里的茶房,恐怕不大听指挥。”江洪因这话也是实情,就允可了。冰如出去了大半天,在下午回来,人在楼梯上就高声道:“江先生,我们这问题解决了。”说着,高高兴兴地走进屋子来。江洪正清醒了些,斜靠在床头板壁上,因道:“那很好。我看这旅馆里外一点儿防空设备都没有,假使有了警报,那是心理上,求不得安慰的,嫂嫂是早一点儿离开了这里好。”冰如笑道:“不但我有了办法,就是你呢,我也和你找了一个安顿的地位。我这个房东,他就是医生。他那医院里可以住院,我们一块儿走。好吗?”江洪笑道:“听嫂嫂这一连串地说着,想必是房子很满意。可是房子在什么地方,嫂嫂还没有说出来。”冰如笑道:“啊!我忘记告诉你这最要紧的一句话。房子在法租界亲仁里。那房东的太太,和我是老同学,她不好意思说价钱,让我照普通市价给钱。”江洪道:“我看还是说明了吧。汉口法租界的房子,每间月租一百元,也并不稀奇。”冰如道:“我还是楼上大小两间呢。”江洪道:“若不是嫌房租的负担会过大的话,这倒是在汉口最幸运的事。既然说定了,那就赶快搬了去。我的看法,倒不是怕有别人抢这房子,只担心房东会变卦。”冰如道:“照说,老同学是不会这样对待我的。不过这旅馆里实在住得不舒服,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那王妈也正因这旅馆像黑牢,住得实在不耐烦。江洪又说有了警报危险,想到在轮船上所受的那次轰炸滋味,更是愿意离开这里。江洪说后,这就忙碌着收检行李。在一小时后,江洪就坐着车子把她们护送到了法租界。
江洪一看这地方,果然合用。屋在楼上,前面是走廊,已经装上了玻璃格扇,也等于一间小屋子。屋后是洗澡间,她主仆二人,吃饭睡觉洗澡的所在都有了。最好的还是家具现成。原因是住在这里的上批房客到香港去了,也留下了让房东租人。走廊上有三张大小沙发,一张小茶桌,正好款客。太阳由玻璃格扇穿了进来,这里还相当暖和。冰如向房东讨了茶水,就安顿江洪在大沙发上坐了。不多一会儿,房东太太来了,两手拿了竹针,绒袍岔袋里拖出一根绿毛绳来,手里正结着毛绳褂。看她二十多岁年纪,长长的烫发,没有抹什么油水。身穿一件八成新旧的绿绸驼绒袍子,踏了一双拖鞋,颇像一位当家太太。在她那瓜子脸上,配着一副黑溜溜的眼睛,透着十分精明。江洪正要起来打招呼,她倒先点了一个头,笑道:“这是江先生了。听到孙太太说,江先生为人侠义得很,我很是佩服。”江洪起身相迎,连说不敢当。转请教了一番,她笑道:“我们先生姓陈,我姓陆,同孙太太在北平中学里同学。光阴似箭,现在我们都是中年人了。上月接到孙太太的信,我就和她留意房子了。漫说是多年老同学,就素昧平生,这抗战军人眷属,我们就应当竭力帮忙。江先生身体好些了吧?我家里还有点儿治感冒药丸子,送给江先生吞两粒。这走廊上就可以搭铺。江先生可以在这里屈居一宿,明日再做道理。”她嘴里说着话,手上结着毛绳,眼望了人,江洪倒有些望之生畏,连说是是,手扶了沙发要坐不坐的。陈太太笑道:“请坐请坐。名不虚传,江先生真是多礼。孙太太,今天不必预备晚饭了,就在我家里便饭。明天买好了厨房里用的东西,你再开始起火食吧。”说着话,突然她把身子掉过去,望了冰如。江洪这就很放心,有了这样一位八面玲珑的主人,是无需和她顾虑到生活方面去的。当日依了房东太太的话,在走廊上睡了。
次日早上起来,精神就恢复了十分之七八。一大早就把铺盖卷了,睡的行军床也折叠了。冰如开着房门出来时,见他整齐地穿着制服,挺了胸脯子坐在沙发上,因笑道:“也罢,江先生病好了。怎么就是这种穿着,这就要去报到吗?”江洪道:“我们那只船被炸,总部里是知道的。我虽在九江托人打了一个官电,也不知道办到了没有,我应当快些去报到。”王妈也由屋子里抢出来道:“江先生这就走了吗?一路上都得你照应,我们倒相处得像一家人样的。”她说这话,望了江洪。冰如倒让她这句话引起了别情,不由得手扶了房门,把头低下去,看了自己的鞋尖,踢着走廊上的地毯。江洪笑道:“我知道,我离开了,你们会感到人地生疏。可是这里房东是熟人,那就好多了。我现在是去报到,还不知道在哪里落脚,回头我还要来搬行李的。就是我搬走了,两三天,一定来看嫂嫂一次。”王妈道:“江先生还不搬行李走,那下午再说吧。洗了脸没有呢?”江洪道:“我正等着你起来去和我找热水。”王妈答应着好,下楼找水去了。冰如道:“水管子里虽没有热水,到洗澡间里洗脸,可方便得多。江先生到里面来洗脸吧。”说着,她先到洗澡间里去布置一阵。
不一会儿,王妈提着一大壶热水上来,向洗脸盆里倒着水,冰如就把手巾牙膏肥皂一齐送进屋来,因问道:“江先生的牙刷子找出来了没有?”江洪道:“在网篮里。”冰如立刻打开箱子,取了一支牙刷,送到洗澡间来,笑道:“这是新的,没有用过,不必找了,江先生就带去用吧。”江洪正弯腰洗着脸,点头说声谢谢。冰如见洗脸盆上面墙上,虽也挂了一面镜子,但是镜面上有许多斑点。于是又在手提箱里很快地拿了一面镜子来交给江洪,笑道:“我想着,像江先生这样的军人,也许不需要镜子。不过江先生害了一场小病,现在去见上司,最好是不要带一点儿病容,照照镜子,似乎也不妨。”江洪只好道谢接着。王妈在放下那壶热水之后,又提了一壶开水上来泡茶。江洪洗完了脸,刚走到走廊上,就有一壶茶、两只小茶杯,放在茶桌上。王妈斟着一杯茶,放在桌沿上,江洪正弯着腰要去拿茶杯,却见冰如两手托着两只碟子走了出来,放在桌上,笑道:“我昨天晚上去买的点心,预备今天早上从从容容请客。现在江先生就要走了,我只好提前请客,恕我不能奉陪。我还没有洗脸。”江洪笑道:“嫂嫂请便,我就要走了。”冰如道:“我在家里,洗脸忙什么呢?江先生随便用两块点心。啊哟!你就是要走也没有这样忙,坐下来慢慢地吃一点儿。”江洪被她这样催着,只好坐下来喝完了两杯茶,又吃了两块点心,便站起身来,挺着胸脯,先扯扯衣摆,后摸摸领子,笑道:“嫂子,我走了,下午也许来搬行李。我若得着志坚的什么消息,一定会打听详细,然后回来报告。”冰如道:“好,下午我在家里等你,希望你不要接受别人的约会,我请你吃晚饭。”江洪道:“那再说吧,也许我下午不能来。”冰如见他眼望了前面,有要走的样子,便伸出手来告别。江洪微弯了腰,接着她的手握着摇撼了两下,笑道:“嫂嫂一切想宽一些。”然后又立正着,举手和冰如行个军礼。冰如情不自禁地跟着他后面,送下了楼梯。楼梯只是一条甬道直通到大门,冰如索性跟着他到了门口。江洪走出了门,下了三层台阶,回转脸来望着道:“难道嫂嫂还要送?”冰如站在门框下,向他点点头道:“我就不送,但我希望你下午要来。”江洪又站定行了个军礼,方才转身走去。
冰如将双扇门掩了一扇,手扶着那扇掩的门,斜斜地靠了,望着江洪的后影,只管出神。江洪的影子,早已是不见了,冰如对着他所踏过的弄堂里那段水泥路面,还是看得出神。马路上槐树叶子,凋黄着只剩了很稀少的几片,被风吹着,撒在水泥路面上,或三或两。冰如看着这个不曾转了眼珠,很久,她又想到树叶子一落下来了,无论用什么科学方法,也不能再长到树枝上去。树叶子长在树上,它不知道那环境可贵,等着落下了地来,回忆从前,觉得可贵而又不能享受了。人生在世……想到这里,身后有人叫道:“太太,去洗脸吧,水都凉了。这里迎面吹着风,多冷啊!”一句话把冰如惊醒,回转头来,见王妈站在楼梯口上,因笑道:“我在这里站站,看看有些卖什么东西的经过。”说着也就回转楼上。她在洗澡间里洗脸,王妈在外面收拾屋子,彼此有好久没说话。王妈突然道:“太太,你看我们一路和江先生打着伙伴,倒很热闹的。现在他走了,我们倒好像怪舍不得似的。”
冰如一回头,要说什么,见房东陈太太来了,便笑道:“你真是当家人,老早就起来了。”陈太太笑道:“今天也许是特意早一点儿。把家里事情弄清楚了,我陪你到广东馆子里吃早点去。”冰如道:“你何必客气,我要打搅你的时候,还多着呢。”陈太太道:“我倒不是忙于请你,你要安一个家,总要添置一些东西,吃了点心,你可以去买东西了。我在楼下等你,你洗完了脸,就下来吧。”说着,房东走了,王妈想起了少这样,少那样,却也怂恿冰如去一趟。她也觉得心里头有什么放不下去似的,在家里怪别扭,穿上大衣,就下楼约着房东同走了。
在馆子里磨消了两小时,在街上又买了两小时的日用品,回得家来,已经是十二点半钟了。王妈迎到楼梯口上,接过去冰如手上提的东西,她第一句便道:“江先生回来,搬着行李走了。”冰如问道:“搬着走了?”王妈道:“搬走也不过半个钟点。”冰如也没作声,回到了房里,才皱了眉向她道:“你怎不留他坐一会儿等我回来呢?”说着,还把脚在楼板上顿了两顿。王妈道:“谁不是这样说呢?江先生说,他见着上司了,叫他搬着行李到武昌去。他想着,若是去了再来搬行李,过江嫌麻烦。太太说是请他吃晚饭,那更来不及。不是星期六下午,或者星期日早上,他一定来。这不能怪我。”说着,把嘴鼓了起来。冰如想了一想,笑道:“我又何必怪你呢,不过,我想着已经约了请人吃饭,结果又算了,这倒像开玩笑似的,别的无所谓。”王妈没有敢拿话来驳她,只是默然避开。
可是冰如安了家之后,终日地皱着眉头子,果然不如在路上走着,时而船上,时而岸上,倒有些兴趣,总是懒洋洋的。但也有一件事是她所热烈追求的,别人很难猜到,便是每天早上起来,等不及送报的上门,就要去买一份报来看。报到了手,很快地捧着看了一遍,叹口气就放下了。但放下了不久,第二次又捧起来看看,有时感觉到一份报看得不够,又再买两份报来补充着看。王妈在一边看到,虽知道她是为了时局的关系,可是自己不认得字,更不懂得国家大事,也没有法子来安慰她。好在这位房东太太是喜欢说话的人,有时便悄悄地下楼,把她请上楼来,和太太谈话。还有这楼上隔壁屋子里,同住了一位刘太太,慢慢地也熟了。刘太太的先生是一位公务员,机关虽撤退了,他还在南京为留守人员之一。刘太太正是和自己太太一样,每日都留心着报上的消息。不过她有一位七岁的小姐,伶俐活泼,还有个解闷的。
是这日上午,楼上两间屋子都静悄悄的,正是看过报以后,各人都有一番心事。王妈隔着房门向里看看,见刘太太斜坐在椅子上,将一只手托了头,似乎在想什么。那刘小姐坐在矮椅子上玩弄着小洋娃娃。桌上放了一张报,一半垂在桌沿上要落下来。王妈低声叫了一声“刘太太”,她回过头来,问道:“孙太太起来了没有?”王妈道:“早就起来了,你请到我们这边来坐坐吧。”刘太太笑道:“我正要找你们太太谈一谈呢。”说着,走了出来,她到了走廊上时,冰如也出来了,相见之后,第一句话就问道:“今天的报看了吗?”刘太太点着头道:“看过的,消息不大好呢。”说着,皱了两皱眉头子。冰如道:“敌军在金山卫登陆了。我翻了一翻地图,这战事会延长到太湖后面来。”刘太太道:“地图借我看看,自从出学校门,好久不弄这东西,现在倒常翻着看看。”冰如在房里取两张分省地图来,交给刘太太,因笑道:“几个战区里的地图,现在让我看得烂熟,这倒长了见识不少。”说着话,两人就坐在沙发上看地图,闲谈了一阵。刘太太那个小姐贝贝却由屋子里跑出来,把地图抢了过来看了一遍,因问道:“妈妈,这个书上没有画的小人吗?”刘太太道:“这不是玩的书,不要撕了。拿过地图来折叠着。”小贝贝举了小白手,鼓了嘴,偏着头道:“孙伯母,我爸爸在南京和我买了好些个小人书,他会带来给我玩。”刘太太听了这话,也不知道有什么感触,立刻有几点眼泪水挤了出来。但她自己也感觉到,立刻胡咳嗽了几声,弯着腰下去,同时扯出了衣襟上掖着的手绢擦抹着眼睛。
冰如倒感觉为难,便搭讪着整理地图,送到屋子里去便拿出一听烟卷来,请刘太太吸烟。她将小贝贝抱在怀里,手摸了小孩子的童发,因道:“她爸爸有半个多月没有信来了。这一阵子南京每天都有几次警报,我真放心不下。”冰如道:“警报倒不要紧,我在南京受过了一两月的空袭,人没有损坏一根毫毛。像我们先生在最前线打仗,据这两天的消息看起来,可真有一点儿让人着急。”刘太太道:“你们先生在前线哪一段防地呢?”冰如道:“那怎么会知道呢?在前线打仗,时时刻刻都有变化,绝没有永远驻守一个地方的道理。至于向后方通消息,那更是难说了。战区里有军邮,那是没有固定时候来往的,到了火线上军邮不能去,打仗的人,也没有空工夫写家信。我现在简直不希望接到他的信,如能得到他长官在哪里的消息,就很满足了。可是军事长官的行迹,又是绝对秘密的。”说到这里,她格外觉着懊丧,把头低了,两手放在怀里,互弄着手指头。
刘太太又来劝她,笑道:“据你说,孙先生是个很精细的人,既是精细的人,在前方就会照料自己。”冰如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了头。那小贝贝听到母亲提她爸爸,她很高兴,就到屋子里去,拿出几张相片来,手举着,直送到冰如面前,笑道:“孙伯母,你看看,这就是我的爸爸。”冰如接过来看看,哄了孩子几句,交还了她。刘太太倒拿了一张相片捧在手里,只管出神。冰如觉得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是牵引着彼此心里难受,正想怎样把话来撇开。可是贝贝爬到沙发椅子上,两手环抱了刘太太的颈子,眼望了相片,嘴对了母亲的耳朵,问道:“妈妈,我爸爸几时回来呢?”这话问得冰如心房都跳上一下,立刻走向前牵着她的手道:“来来,我带你到马路上买玩意儿去。”贝贝听说买玩意儿,跳下椅子来,就同冰如走了出去。冰如也觉得心里这一层郁结,不容易解除,真在马路上兜了两个圈子,买两件玩意儿给孩子,方才回来。
可是走进房里时,立刻勾起了心事。原来自己在南京抢出来的那一只布袋放在这衣橱里,就不曾放在目前。这时,袋子里那一柄佩剑,却挂在床头的墙上,梳妆台上、茶几上、床前小柜桌上,都支起了相片镜框子,里面放着志坚大小的相片。猛然看看,倒不免怔了一怔。拿了桌上支的一张相片在手,还是两手捧住,远远地注视着。正好王妈由外面进来,迎上前笑道:“太太,我猜到了你的心事吧?我把你心爱的东西都摆出来了。”冰如放下相片,却没有答复什么,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