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开场的时候,正是抗战时期的重庆一个集会散场的时候。天空集结着第三天的浓雾,兀自未晴,整个山城,罩在漆黑一团的气氛里面。不过是下午三点钟,电灯已经发亮了。老远看着那电柱上的灯泡,作橘红色的光芒,在黑暗里挣扎出来。灯光四周,雾气映成黄色,由那灯光下照见一座半西式的大门里,吐出成群的人。门边小广场上,停着两辆汽车和四五乘藤轿。其中有一乘藤轿,椅座特别宽大,倒像乘凉的藤椅。轿杠有碗口粗,将蓝布缠了,杠头上缠着白布,相当地精致。三个健壮的汉子,各人的对襟褂子敞开胸面前一排纽扣,盘膝坐在地面石头上,都望着大门里吐出来的人群,看看其中有他们的主子没有。
他们的主人是极容易发现的人物,身体长可四尺六七,重量至少有二百磅。长圆的脸子,下巴颏微光,这也就显着他的两腮肥胖得向外凸出。在他脸腮上,也微泛出一线红晕。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的眼镜。眼镜相当地小,和他那大面孔配合起来,是不怎么调和的。他穿着一套粗呢中山服,左胁夹了一只大皮包,右手拿着手杖,口里衔了大半截土雪茄,在人群后面,缓步地走了出来。
轿夫看到他出来,立刻站起。前面的人蹲在地上,肩扛着轿杠,横档后面的人,将轿杠扶起,站着放在肩上。另一个人站在轿边。主人泰然地坐上轿子,旁边那人两手捧着轿杠,让前面的轿夫伸直了腰。于是轿子四平八稳地放在两个轿夫肩上,立刻抬了走。轿夫照例是不开方步的,尽可能地快走,因为有个不走路的压着呢。剩下来的一个轿夫,跟在轿子后面跑。他第一轮该换着抬后杠的下来,他两手抄起轿杠,肩膀伸入了杠底。原来抬着后杠的轿夫,趁此身子向下一蹲,离开了轿杠,喘着气,也在轿子边上跑,在裤带上扯下粗布手巾,擦着胸脯和颈子上的汗。他一面擦,还一面跑。他听到抬前杠的,也在喘气,正和轿上的人鼾声相应和,因为主人已被均匀的摇撼弄得睡熟了。于是这原来抬后面的人伸入座前轿杠,换下抬前面的人来。这三个轿夫,出着汗,喘着气,这样交替轮换,终于是把主人抬到了目的地了。
轿子一停,轿上的人自然地睁开眼了。那面一座巍峨的洋楼,代表着这里主人翁的身份,足以驱逐他的睡魔。他下了轿子,站着定了一定神,先把衣襟牵上两牵,然后从从容容走到大门里面去。左边一间门房,敞开了门,正有两位穿西服夹皮包的人,在和传达办交涉。这新来的人,只好站在门外等上一等。
等那两位西装朋友走开了,这位先生才含笑走了进去,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向那传达点了个头道:“请见陆先生。”说毕,把名片递过去。那传达和他一般,穿了青呢短装,但态度比他傲慢得多。左手夹了一支烟卷放在嘴角里吸,右手接过名片去斜了眼睛看着。见上面印的官衔是×国××大学心理学博士,××会研究委员,姓名是西门德,字子仁,而籍贯是河北,远非主人同乡。便将名片随便向桌上一扔,爱理不理地道:“今天公馆里请客,这时候没有工夫会客。”西门德道:“是陆先生写了信,约我今天这时候来谈话的,并非我要来求见,我早料着有困难,信也带来了。”说着在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
这传达自然认得公馆里所发出去的信,接过来抽出信笺来看,见第一句称着“子仁先生雅鉴”,后面有主人签的字,“陆神洲”,不用看信里说的是什么事了,可见西门德是赴约而来。便依旧将信交还了他,脸上带了半分和气的样子,点了头道:“请随我来。”于是他拿了那张名片在前面引路,西门德跟在他后面,走上了一层楼,到一个会客室里等着。
这会客室不怎么大,中间两张大餐桌接起来,面对面地放了椅凳,等着来宾。这里已有七八位客人坐着,低声谈天,并无茶水,更没有烟。桌子两头各放了一只烧料瓶子,里面插着一丛鲜花,大概这就算是款待客人的东西。西门德看看这些来宾中,恰没有一个熟人,只好在桌子尽头一张椅子上闷闷地坐下。坐到十分钟之后,颇感到有点儿无聊,抬头见墙上悬有两张地图,就反背了两手,向地图上查阅地名消遣。看了一阵,也不加增什么兴趣,依然坐到原来的椅子上去。
这时,门口来了个听差,举着名片问了一声:“哪位是何先生?”一位穿着漂亮西装的朋友,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样子,立刻抢着站起来说了一声“有”,他回转头来向另一个西装朋友道:“倒不想第一个传见的就是我。”于是笑嘻嘻地跟着那个听差去了。西门德看了,不由得微微地一笑。坐在附近的一位朋友,对他这一笑,有着相当的了解,也跟着一笑。接着低声道:“陆先生见客,倒无所谓先后。”西门德借了这个机会,开始向那人接谈,因道:“听说今天陆先生请客?”那人道:“陆先生请客,那倒不耽误见客。记得民国十六七年北伐之后,有些要人每天有三样事,忙得头疼,乃是开会忙,见客忙,吃饭忙。”西门德道:“虽然抗战多年了,有些人还是这样。”
这问题引起了在这里等候传见的人一种兴趣,正要跟着这话头谈下去,却见一个穿西装的朋友走了进来;有两个人称他仰秘书,都站了起来。自然这种打趣要人的话,也就不能继续再谈。仰秘书向在屋子里的人看看,西门德含着笑向他点了个头,意思是要和他说什么;恰好他已找着一位在座的人谈话,不曾看见。西门德搭讪着轻轻咳嗽了两声,依然坐下。仰秘书和那人挨了椅子坐着,头就头地谈了一阵,然后站起来拍着那人肩膀,笑道:“好,不成问题,就是这样,我替你办。”
西门德见是机会了,站起来预备打招呼,可是那仰秘书不曾停留,扭身就走。西门德只好大声叫了一声仰先生。仰秘书回转头来,西门德就迎上前递了一张名片给他。他接过名片看了一看,笑道:“哦,西门博士。”西门德伸手向他握了一握,满脸是笑道:“神交已久,总没有机会谈话。”仰秘书道:“尊札我也看见过了。陆先生很同意,回头陆先生自会向你细谈,请稍坐,等一下。”说毕,他自走了。西门德虽没有和他谈话,但是已知道自己那封信,陆先生很同意。这个消息不坏,在无聊情景中,得了不少安慰,还是坐到原处去。
这时,在座的来宾已传见了四五位,那个拿名片传人的承启员,始终也不曾向他看一眼。虽然至少自己已在口袋里掏出表来看了六回,还是不免将表拿出来看看。已是五点半钟了,在会场上消磨了三四个钟点,到这里来又是两个钟点,提早吃的一顿午饭,这时已在肚子里消化干净。他觉得肚中那一份饥荒,渐渐逼迫,同时也因为过去在会场上说话太多,嗓子干燥,这样久没有茶水喝,也不易忍受,便二次再站到墙根去看地图。似乎这主人翁有意为难,直待把这屋子里候见的来宾一一都传见过了,最后,才轮到自己。当那承启员将自己的名片拿来在门外照一照,说声“请”的时候,掏表看看,已是六点三刻了。好在这个“请”字,也有强心针的作用,立刻精神一振,一面挺起胸脯,牵着衣襟,一面就跟了那位承启员来到了内会客室。承启员代推了门,让他进去。
那主人翁陆神洲,穿了件半新旧的灰哔叽袍子,微卷了袖子,露出里面的白里衣,口里衔了半截雪茄,正斜坐在沙发上,见有人进来,才缓缓起身伸手和他握了一握,让着在对面椅子上坐下。那主人翁面前有一张矮桌子,上面放了一叠印好的见客事由单子,在各项印字下,墨笔填就所见宾客姓名、身份、事由,及其来见的背景。陆神洲左手夹着雪茄,右手翻着那叠单子,找到了西门德来见的事由。先哦了一声,然后向他点了两点头道:“西门先生,我很久仰。来信所提到的那个工厂计划,兄弟也仔细看过了。不过现在筹划大量的资本,不是一件易事,应当考量考量。就是资本筹足了,这类专门人才,恐怕也很费罗致。”西门德在他说话的当儿连称了几个“是”,这便答道:“关于资本方面,自然要仰仗陆先生的大力量,至于人才方面,兄弟倒有办法,而且我也和这些专家谈过。他们都说,若是由陆先生出来主持,大家很愿意竭诚尽力,在陆先生领导之下做一点儿事业。”
这时,听差送来两玻璃杯茶,放在主客面前。陆神洲端起茶杯来先喝了一口,然后向西门德笑道:“我是个喜欢做建设事业的人,以往成功的事不少,可是让专家把我这乘轿子抬上火焰山的,却也有几样,哈哈!”他一笑之后,又喝了一口茶。西门德听了这话很不高兴,心想怎么一见面,就把我当成抬轿的?陆神洲既这样说了,他却自不介意,接着笑道:“笑话是笑话,真事是真事。假如有人才、有办法,筹划点儿资本,我倒也不十分为难。”正说到这里,有一个听差走向前来,垂手站立,低声报告道:“那边客厅里酒席已经摆上了。”他哼了一声,然后向西门德笑道:“真是对不起,赶上今天我自做主人,改日再谈吧。好在这件事,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得了的。”西门德听了这话,自然明了是主人逐客之意,只好站了起来告辞,主人只在客房门口点个头就算了。
西门德走出陆公馆,那三个轿夫各人拿了干烧饼在手上啃,便笑道:“这很好,我饿到现在连水都没有喝一口,你们又吃点心了。”轿夫王老六把干烧饼由嘴里拖出来,手扶起轿杠,自言自语道:“好大一乘轿子哟!不吃饱,朗格抬得动?不为要把肚子吃得饱,也不抬轿子!”西门德自也懒得和他们计较,饿得人有气无力,让他们抬了回家。他家住在一个高崖下,回家正要下着一道百余级的石坡。当轿子抬到坡正中的时候,恰好另有一乘滑竿绑了一只大肥猪在上面,由下面抬上来。那猪侧躺了身子,在一方篾架子上,绳子勒得紧紧的,连哼也不哼。倒是两个抬猪的轿夫,和抬西门德的轿夫吵了起来。他道:“你三个人抬一个,走的是下坡路。我两个人抬一个,走的是上坡路。你那乘轿子虽大,总没有我这肥猪重,你不让我,倒要我让你。一只猪值好多钱?你把猪撞下崖去了,你赔不起!”
西门德睡在轿子上,本也有点儿模糊,被那抬猪的轿夫吵醒,便喝道:“你这混账东西,不会说话就少说话,你可以把人和猪拿到一处说话的吗?”他口里喝着,身子不免气得摇撼了几下,这二百多磅重的身体,加以摇撼,三个在坡子上立脚未定的轿夫,便有点儿支持不住,藤椅一侧,把西门德翻将出来。幸而轿子所翻的这面是石壁,而不是悬崖,轿子和人齐齐向那边一翻,被石壁给挡住了,未曾落到地上。西门德手膀子上,却擦破了一块皮。那个跟着轿子换班的轿夫,立刻伸手将轿杠抓住,才没有让轿椅翻了过去。西门德骂道:“你们三个人抬我一个,真不如人家两个人抬一只猪。你们把我当主人吗?你们还没有把我当一只猪看待!”他坐在轿子上骂了一阵子,轿夫都没有作声,抬到他所住的屋子门口,他兀自骂着没有住口。
他这里是土库墙的半西式楼房,楼下住有一户人家,楼上是西门一家。他要上楼的时候,必须穿过楼下堂屋。这时,楼下姓区的人家,正围了一张大桌子吃饭。有的放了碗,有的还坐在桌子上。他们的家长区老太爷坐在堂屋边旧木椅子上,口里衔了一支旱烟袋,要吸不吸地抿了嘴,眼望屋梁上垂下来的电灯,只管出神。他见西门博士走了进来,就站起身来点了个头。西门德道:“老太爷,你们二先生回来了吗?我要向他讨一点儿红药水,人在轿子上翻下来了,手膀子擦破一块皮。”区老太爷道:“红药水家里有,用不着等他回来。他忙着要出门,在外面设法弄车子,忙得脚板不沾灰。亚男,去把屋里桌上的红药水拿来,还有纱布橡皮膏,一齐都拿了来。”随着这话,有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起身进屋去,把所说的东西拿了出来,都交给了西门德。他道过了谢,又向区老太爷敷衍了两句,笑道:“回头到楼上来坐坐。”说毕,上楼去了。
西门德的夫人,已是中年以上的人,虽是旁人看来,确已半老,可是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影子的时候,总觉自己很年轻。所以她除涂抹着脂粉而外,还梳着两条尺多长的辫子,由后脑勺倒垂到前面的肩头上来。穿一件花布长夹袍,两只短袖口,却也齐平胁窝。她正收拾整齐了,要出去看话剧,因为话剧团里送来的一张戏票,不用花钱,觉得这机会是不可失掉的。偏是西门德今天回来得特别晚,不便先走,只好等着共饭;而饭菜摆在桌上,全都冷了,西门先生才由大门口骂进来。话剧是七点开演,便是这个时候去,第一幕戏已经不能看到了。西门太太对于博士这次晚归,实在有些扫兴。然而他在大门口已经在骂轿夫了,必是所谋失败,且等他上楼,看了他的态度再做计较。
那西门德上得楼来,沉着两块胖脸腮,手上拿了药水瓶子和纱布。太太更不便生气,因道:“你这是怎么样了?”西门德道:“轿夫抬我下坡子,为了让两个抬猪的过去,他们竟把我由轿子上翻下来。不是石壁挡住了,要把我跌成肉饼。这都罢了,我也不去怪他。你猜他们说什么?他说饿了一天,老爷身体太重,他们当然抬不动。他们饿了一天,我并没有独自吃饭呀!”他一面埋怨着,一面掀起衣袖来,自己擦药水,扎纱布。西门太太道:“那么,先吃饭吧。为什么忙到现时才回来呢?”
西门德见饭菜全摆在桌子上,便坐在桌子边,扶起摆得现成的筷子,夹了几根红烧黄豆芽尝尝,皱了眉道:“冰冷的,而且是清淡的。”西门太太道:“那只怪等得太久了。”西门德又夹了一筷子菠菜吃,嚼了两口便吐了。鼻子一耸,重重地哼了一声,因道:“怎么这样重的菜油味?”西门太太道:“素油煮菜,总是有点儿气味的,这都是依着你的营养计划买的菜。黄豆芽富于蛋白质,菠菜富于铁质。啰!新鲜萝卜,买不到!”说着,她的筷子在一碟泡菜里面拨了两拨,接着道:“这腌萝卜总也是一样。这含着维他命几……我都说不上了,老实说,含着维他命A也好,B也好,没有一点儿荤菜,你实在吃不下饭去。而况这碗里又是你所说的,富有营养的糙米饭。”西门德含了富有淀粉的糙米饭,缓缓在嘴里咀嚼着,筷子只管在泡菜碗里拨着,翻了眼向她道:“那么,你做管家太太的人,就应该想法子。”西门太太道:“让我想法子去买肉吗?那怨你不曾和杀猪的屠户交朋友。”西门德道:“家里有鸡蛋没有?”西门太太笑道:“黄豆芽红烧豆腐干,这还不能代鸡蛋吗?据你所说的,这两样菜里面,都是富于蛋白质的。”西门德道:“鸡蛋究竟是鸡蛋,豆腐干究竟是豆腐干,家里有,就和我去炒两个来吃。我今天受了一天的委屈了,开会,是瞎混了几个钟点;见人,又是瞎等了几个钟点,回来,又在轿子上碰破了一块皮。”西门太太笑道:“好,既然如此,我们交换条件,我让老妈子到楼下区家去借两个鸡蛋来炒给你吃,你让我去看话剧,要不然,把这张剧票糟蹋了,也是怪可惜的。”西门德道:“生活问题……”西门太太已经站起身来了,点着头道:“少陪,少陪!生活问题,自然是要打算,娱乐也要享受。”她随了这话,走进卧室去了,出来时,见她脸上粉茸茸的,分明又扑了一次粉,手里夹着一个手提皮包,匆匆下楼去了。
她去了,女仆刘嫂由楼下上来,笑着说:“区先生家里没有鸡蛋,我和先生到对门杂货摊子上买块臭豆腐乳来吃吧。”西门德皱了眉,只摆摆头。看看太太放下的饭碗里,还剩着小半碗饭,倒不觉叹了口气。
那区老太爷倒是应约而来,口里衔了那旱烟袋,缓缓走近桌子,伸头向菜碗里看看,笑道:“博士也吃这样的菜?”西门德道:“请坐请坐,女太太们总是这样不知死活,天天愁着开门七件事,还要去看戏。”区老太爷坐在下方椅子上道:“这也难怪,她就不去看戏,整日在家里发愁,又能愁出个什么来呢?刚才你家刘嫂到我家去借鸡蛋……”说到这里,将椅子拉拢一点儿,低声笑道:“实不相瞒,我家有半个多月没吃鸡蛋了。人口多的人家,买两三个鸡蛋,请问,给谁吃?若是想大家都可以吃两筷子……”他撅了胡子,又一笑道:“那非二十个鸡蛋不可。乖乖隆的咚,这胜似当年一碗红烧鱼翅。我想还是少进点儿蛋白质吧!”西门德道:“我倒不是一定要吃好的。抗战多年,我们有这碗青菜豆腐饭吃,祖先给我们遗留下来的产业,总算十分丰富。我们还有什么话说?不过这里面有一点儿不平。我们尽管是吃青菜豆腐,而吃肥鸡填鸭的,还是大有其人。”
他一面说着,一面到屋子里去拿出温水瓶来,向饭碗里倒下半碗开水,将水和饭用筷子一顿乱搅,然后稀里呼噜,连扒带吞,把饭向口里倒下去。放下碗,向区老太爷笑道:“我这是填鸭的法子。不管口味,把肚子塞满了完事。”区老太爷笑道:“我倒很久有一句话要问西门先生:自己没有孩子,两口子吃得有限,倒用上那三个轿夫,未免伙食太多。”西门德道:“这也是不得已。我整天在外面跑,上坡下坡,一天到晚,要有无数次。没有轿子,我就成了无脚的螃蟹,一点儿不能活动。这问题我正在考量中,假使这个星期内,想不出办法,我就不坐轿子了。还是干我的老本行,去教书。”说着他又盛了一碗糙米饭,兑上开水。区老太爷道:“西门先生,还想教书吗?我正有一件事来请教。我那第三个孩子,向来会开汽车,昨天弄到一张开车的执照,来信和我商量,要把中学里的课辞掉,打算改行开汽车。”说着,把眉皱了起来,接着道,“我觉着这有点儿斯文扫地。亲戚碰到了,不像话!”
西门德正扒着开水淘饭,听了这话,倒引起了兴趣,停了饭不吃,向他望着道:“老太爷,凭你这种思想,漫说半个月没有吃鸡蛋,你半年不吃鸡蛋,也不足为奇。”区老太爷吸了两口旱烟袋,因道:“我倒并不反对,不过所有家里的人,都像有一种……”说着,把手摸了两摸胡子。西门德道:“你不要干涉他,他愿意干,你就让他干好了。但不知跑哪一条公路?”区老太爷道:“当然是跑进出口。主人翁是个五金行老板,原来是他中学里的同学,还是天大的交情,才把这肥缺让给了他。”西门德道:“主人既是旧日同学,那更好了,稍微多带一点儿私货,主人也不好说什么。”
正说到这里,区老太爷的大小姐来了,便是刚才拿红药水的亚男女士。她站在门框边,有点儿尴尬的样子,先笑了一笑。西门德笑道:“大小姐,请进来坐,晚上无事,摆龙门阵。”亚男点着头笑了一笑,因道:“我也正有一点儿事情要请教西门先生呢。”说着,坐在旁边椅子上,先对她父亲看了一看,因笑道:“爸爸,我听到你谈起了三哥的事。”区老太爷道:“你把你反对的理由,对西门博士谈一谈吧!”亚男回转头来,向西门德笑道:“我知道西门先生是会赞成我的主张的。我今天听到西门先生的演讲词,主张抗战时候,各人把守自己的岗位,尤其是知识分子,站在领导民众的地位,不可将岗位离开了。自然,现在知识分子的生活,都是很苦的。唯其是很苦,还不肯离开,这才可以表示知识分子的坚忍卓绝,才不愧是受了教育的人,才不愧是国民中的优秀分子。我三哥不能说他有什么能耐,可是不能否认他是个知识分子,由此我相信西门先生会反对我三哥丢了书不教,去开长途汽车。”
西门德听了她的话,脸上带着微笑,因道:“大小姐今天也在会场里?”亚男笑道:“我还是专门去听西门先生的伟论呢。”区老太爷将旱烟袋嘴子点着亚男道:“你猜的是适得其反。西门先生正是赞成你三哥改行呢。而且西门先生自己就为了要改行,才用了三个轿夫,昼夜抬着自己跑。”亚男听了这消息,自是有点儿惊讶,可又不便反诘西门德,于是坐在方凳子上,互扭着两只腿,只管摇撼,眼望他微笑道:“不像是真的吧?”
西门德碗里的饭吃得只剩了一口,于是连饭带水齐齐地向口里倒去,好像是很忙的样子,没有工夫谈话。这样,他有了一两分钟的时间,把饭吃下去之后,才向亚男笑道:“大小姐,我们是近邻,生活环境彼此都知道。在会上,我的话不能不那样说。至于令尊和我谈着,你三令兄的事,那是私话。既是私话,我就不能打官话来答复了。”区老太爷将手一拍大腿,笑道:“这就对了。在会场上说的话,哪里句句都可以到会场外来实行?”亚男听到这些话,好像她受有很大的侮辱,将脸涨得通红,便向她父亲道:“你老人家还是仔细考量一下的好。三哥若是当了汽车司机,第一个受打击的,还是他自己。密斯朱的性格我是知道的。知道了这事,必定要痛哭一场,甚至和三哥解除婚约,也未可知。”
西门德已经把开水淘饭倒了三碗下肚,进屋子去擦脸,却隔了屋子问道:“所谓‘密斯朱’是令兄的爱人了。这个人应该是有知识的女子。她以为司机的地位,比中学教员的地位低吗?”亚男向屋子里笑道:“西门先生对于某一部分妇女的心理,应该知道得比妇女自己还多。这还用得着问吗?”说到这里,那个刘嫂来收堂屋桌上的碗。亚男便操着川语向她笑道:“刘嫂,你屋里老板是做啥子的?”刘嫂透着难为情,把头低下去,叹口气道:“不要提起。”区老太爷道:“这当然用不着问。她老板若是收入还可以,她又何必出来帮人家?”刘嫂已经走出堂屋门去了,听到这话,却回过头来道:“他倒是可以赚石把米一个月。”亚男哼了一声道:“能赚石把米的人,还不能养活你吗?”刘嫂道:“他自己就要用一大半,剩下几个小钱做点儿啥子?”说着,她下楼去了。亚男摇摇头道:“这里面有秘密,石把米的钱一个月,比我们兄妹挣得多之又多了。是个什么职业,还不能养活妻子呢?”
西门德手指里夹了一支土雪茄,笑着出来,因摇手道:“没有秘密,她丈夫是拉黄包车的。本来他每天所入,应该能养活家口。可是中国的车夫轿夫,根本是一种人力的出卖,就我所知,刘嫂丈夫是拉近郊生意的,或者拉一天,休息一天,或者拉半天,休息半天。到了休息的时候,茶酒馆里一坐,四两大曲、一碗回锅肉,这不算是耗费,高兴,晚上还到茶馆里去听说书的说一段《施公案》。这种生活方式,怎么养得起家口?在他自己呢,总算出卖力气,一天工作也好,半天工作也好,似乎没有白吃。可是他所出的力气,只是和另一种人代步,对于国家社会生产,毫无补益啊!这话说出题外去了。刘嫂之不能不出来帮人家,这答案可以明白了。”亚男笑道:“同时,她也代答了另一个问题,就是妇女们对于丈夫职业的高低,比收入多少更要重视些。假如刘嫂的丈夫是个中小学教职员,尽管收入少,她一定也自负地说,你不要看我帮人家,我丈夫还是个先生呢!”西门德笑道:“事实不尽然。假如她丈夫是位教书先生,她就为了那长衫身份的顾虑,不出来佣工了。纵然出来佣工,她也不会把丈夫是先生的话说出。你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吗?有一位小公务员,白天到机关里去办公,天黑回家,把制服一脱,就在电灯所照不到的马路上拉车。这种人自然可予以同情,可是他那长衫观念,依然在作祟。既然是拉车了,为什么白天不能拉?他以为晚上拉车,是饱肚子,白天做公务员,是保留面子;用两重身份出现,可以说小小的名利双收。其实瞒着人卖苦力,白天在机关里暗想,自己是个车夫,晚上拉车,又暗想自己是个芝麻大的官,二十四小时吃苦,还是鬼鬼祟祟,内心更为痛苦。干脆拉车就拉车,工作时间拉长,多挣几个钱,心里也痛快。这年头,身份能做什么?”亚男笑道:“怪不得西门先生不教书另找出路了。可是在您的文章上、在您的演讲词上,您并没有变更向来的主张。”西门德将右手依然夹着那截雪茄,左手抬起来搔着头发皮,微笑道:“若是我的主张,要那样公开地表示变更,我的发财机会,就相距不远了。”亚男是反对三哥变更工作的。听西门德的话,显然是以发财为目的,其他在所不问。这话就不便向下说,微笑着默然坐了,打算找个机会下楼去。
就在这时,听到楼梯板上一阵皮鞋声,抬头看时,正是区老太爷第二个儿子亚英回来了。他没有戴着帽子,头发梳得溜光,一套浅灰色的西服,穿得笔挺。西门德看到,站起来和他握了一握手,笑道:“亚英兄,一个星期没有回来了。”亚英笑道:“所里太忙,实在分不开身来。博士也忙?”说着在对面椅子坐下。西门德吸着土雪茄,摇摇头坐着,因道:“我这个忙是瞎忙,忙不到一个大铜板。”亚英两手提了提西装裤脚管,然后伸了脚,叹口气道:“谁又不是忙得没一个铜板?”西门德道:“我正有一句话要问你。现在有几个走运的医生,每天收入数千元,你老哥既是和人家帮忙,打个一折,每天也该有数百元收入,何以也和我们这穷措大一样,总是叫穷?”亚英道:“博士所看到的是走运的医生,却没有看到倒霉的医生,更没有看到替医生做助手的倒霉蛋。”亚男将手指了他,从中插嘴道:“怎么没有看见?这不就是!”大家都随了这一指,哈哈大笑。
区老太爷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晚,没有等你吃饭了。”亚英摇了两摇头道:“我不等汽车,早到家两小时了。站在汽车站上,等一车,又过一车,不是客满不停,就是挤不上去。后来索性车子不来了,候车的人走的走,改坐黄包车的坐黄包车,站上只剩了我一个人。又等二十分钟之久,还是没有车子来,不等了,开步向前走。巧啦,不到二三十步路,很漂亮的一辆公共汽车来了,而且车子上空荡荡,并没有人。可是我要转回去赶上车子,又来不及,终于是一步步走回来了。”西门德道:“你若是抄小路坐轿子回来,到家也很快的。”亚英两手抖了抖西服领子,笑道:“你不要看我西装穿得漂亮,在口袋里能掏出两元法币来,那就是你的。有钱坐轿子,我也不会和自己客气。在山城里,你若看到穿西装的朋友,以为就是有钱的人,那是一种错误。西门博士,你根据心理学研究研究,为什么市面上西服一套,值穷汉一年的粮食,而穿西装的人,身上会掏不出一个铜板来?”
西门德吸了两口雪茄烟,笑道:“这个问题容易解答。因为西服是旧有的,而口袋里掏不出一个铜板来,却是现在的事。”亚英笑道:“先生,这还是表面上的观察。请问既是西服很值钱,为什么不把西服变卖了,改做别的衣服?”西门德笑道:“这又成问题吗?谁不爱个漂亮呢?”亚英摇摇头道:“不是。”说着两手又抖着自己的衣服,笑道:“我到现在,无论什么地方去找朋友,从不怯场,那全仗了它,这是一。我不断地托人介绍工作,也全仗它,这是二。有时候我们东方大夫,有什么宴会,分不开身来,派我去当代表,也为的是有它,这是三。第四,在外面跑马路,免遭许多无谓的白眼,也为的是有它。这原因就多了,有道是有力使力,无力使智,现在改了,应当是有实学混实学,无实学混西装。老实说,现在社会上不穿套西装,有许多地方混不出去,尤其是终日在外交际的人,非西装不可。所以我穿西装,绝非爱漂亮,你想,人到了终日打米算盘的时候,还要的什么漂亮呢?”
西门德吸着雪茄,把头后仰,枕在椅子靠背上,出了一会儿神,笑着摇摇头道:“这番话,我怀疑。我终日在外找朋友,我终日忙宴会,我就穿的是这套粗哔叽短装,而且还有两个小补丁,我也并没有老兄那些顾虑。”亚英笑道:“我假如有个博士头衔,我穿一套蓝布工人衣服,也不在乎。加之西门博士,又是社会知名之士,早混出去了,用不着西装。譬如说今天会场上,西门先生这样走上讲台去,事先经人一介绍,人家不但照样鼓掌欢迎,而且还要说朴实无华。若是我区亚英穿这身衣服上去,大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少不得还有人这样说,怎么弄个收买破铜烂铁的人来讲演?”区老太爷笑道:“这孩子说话,没轻没重。”西门德笑道:“没关系,我自己看来,也和收买破铜烂铁的人差不多。不过当了我太太的面,可不能说这种话。”亚英究因西门德是个老前辈,不能过于开玩笑,也就哈哈一笑。
西门德道:“今天亚英兄回来,牢骚满腹,似乎有点儿新感触?”亚英道:“当然,我也并非一无所长的人,这样依人作嫁,是何了局?昨天遇到一个旧同学,是天上飞来的,在武汉撤守以前,我看他比我好也有限,一别两三年,他成了大富翁。他听说我光景不好,就劝我……”西门德笑道:“又是一位要改行的。”区亚英摇摇头道:“我倒不一定要改行,仍旧走本行就可以发财。不过有点儿问题,重筹划资本。”西门德道:“那么,你是要自己开一家医院?”区老太爷抿嘴道:“这年头有资本,还怕发不起财来吗?我只要有两万块钱,放在银行里做比期存款,十五天就捞一大笔利息回来,我躺在床上挣钱。现在我们所发愁的就是这‘资本’两个字。良心一横,发财有道,何必开医院!”
亚英对他父亲的话,还未曾提出抗议,却听到楼梯上有人慢吞吞地踏着步子道:“在家里问题解决不了,怎么闹到人家家里来了?”随着这话音,走来一个人,约莫有四十将近的年纪。黄瘦的面皮,尖削着腮,长满了胡楂子,口里落了一颗牙,未曾补上,说话露出个小窟窿。身上穿了件旧古铜色的绸夹袍子,半变了黑色,虽然人很健康,但在外表上,已带了三分病态了。西门德笑道:“亚雄兄也来了,好,大家谈谈。”亚男笑道:“大哥,我们在人家家里吵,你倒好意思也加入这辩论会吗?”亚雄正待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听了这话,却又只好站了起来。西门德伸手扯了一扯他的衣襟,笑道:“只管坐下,我没有一点儿事。”亚雄坐下来笑道:“我在楼下,听到你们说改行的事,非常起劲,引动着我也要来谈谈。”区老太爷将嘴里旱烟袋拖出,将烟袋头指了他笑道:“看你这样子,就是个十足的蹩脚小公务员,你也要改行?你这副神气,改做什么?”亚雄笑道:“我这副神气怎么了?不为的是当年在南京少做两套西装吗?要不然,我用剃头刀自己刮刮脸,把西装披上,不也和老二一样有精神吗?”亚英笑道:“好,你倒把我来做模范!你要改行,你准备改哪行?”
亚雄在身上掏摸了一阵,摸出指头粗细一支土雪茄,放在大腿上搓了几搓,很自然的样子,觉得这个问题提得很有兴趣,因微笑道:“那也无非是经商。”西门德在胸前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交给他,问道:“但不知你这老谋深算的人,要经营哪一项生意?”亚雄把土雪茄衔在嘴角里吸着,缓缓地道:“我倒并没有伟大的计划,只打算摆个香烟摊子。”西门德笑道:“亚雄兄一本正经地说着要经商,我以为你真要改行。”亚雄正色道:“并非玩笑,同一纸烟摊子,有个大小不同。假如我凑得齐几千元资本,我决计去摆纸烟摊子。这并非什么幻想,有事实为证。我们科长有个穷同乡,常常无办法的时候,就住在他家里。是半年前的事,科长对他说,粮食这样贵,你平白地让我增加一个人的负担,于你又毫无发展的希望,彼此不利。不如一劳永逸,我借几百块钱给你去做小生意吧,于是给了他五百元钞票,劝他卖纸烟。他觉五百元,还不十分充足,又把洗脸盆、茶壶、茶杯、蓝布大褂四五项可省却的日用品,在街上一齐变卖了,买了几条纸烟回来。不想当日他就是一场重病,在我科长厨房里,偷着睡了十日。这就是《淮南子》举的例子,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等他病好了,就在这几天之内,纸烟价钱涨了个对倍,他立刻有了一千余元的资本,加上自己勤快,每早在纸烟市买了货回来,遥远地跑出几十里,到价钱好的地方去摆摊子,居然每天有几百元的盈利。除了个人吃喝,颇有剩余。他又不肯把本钱闲着,有多少钱就贩多少货,于是由提烟篮变成摆小摊子,由小摊子变成大摊子,由大摊子变成纸烟杂货店。博士,你猜他每月的收入有多少?已经超过一个次长的薪水,或两个大学教授的束脩了!今天我还遇见他,穿了一套半新旧的西服,手上拿了斯的克,神气之至。我为什么不愿摆纸烟摊子?”
西门德将土雪茄夹在嘴里吸着,点点头道:“我承认你说的这事是真的。”说着将雪茄放在茶几沿上,缓缓敲着烟灰,笑向亚男道:“大小姐,我赞成你三令兄改行,加入运输界是不为无见吧?”亚男道:“加入运输界,这包括得太广了,是做码头工人呢,还是驾飞机呢?”西门德笑道:“何必说成这么一个两极端?他的朋友有车子跑国际路线,只要他出点儿力气,又不费一个本钱。我认为这个工作,可以将就。于今有力量的人,比有知识的人吃香得多。技术人才,比光卖力气的人又吃香得多。可惜我一点儿技术没有,而且还是一点儿力气没有。否则我也去开汽车,拉洋车的。”
亚男倒没想到一个心理学专家,竟是认为知识分子这样不值钱,正想问他为什么还坐轿子,却听到刘嫂在楼下嚷起来,她道:“我是替太太转话,我不招闲,吼啥子?我怕你!”西门德便走到窗户口,把刘嫂叫上楼来,问是什么事。刘嫂上楼来,脸涨红了,她道:“王老六这龟儿子,下辈子还要抬轿!平空白事,撅我一顿。我又不吃他们的饭!”西门德道:“你怎么又和他们吵起来?每天至少有一次冲突,什么缘故?”刘嫂两手一撒道:“哪个要跟他们吵吗?太太留下的话,叫他们去接。他们说我多事,我多啥子事?太太留下的话,我不能不跟他们说。”西门德道:“他们的意思,轿子是抬我的,太太要坐就不能抬吗?”刘嫂道:“他们还不是那意思吗?昨天打牙祭,他们没打到,叽叽咕咕了一天。”说着她扭身去了,但口里还依旧在说着。当她快离开这屋子的时候,她还在说:“连先生他们都不愿意抬了,哪里还愿抬太太?”
这两句话,不但西门德听到,便是所有在这屋子里的人也都听到。西门德点着头道:“那很好,我也正愁着三个轿夫的薪工伙食,我没有那能力维持下去。他们不抬,明天就给我滚蛋!”亚男笑道:“这用人合作问题,实在是件困难的事。许多人家,男女仆人用得太多的,总是天天争吵。其实都吃的是主子的饭,也都是为主子做事;老妈子的钱,轿夫挣不到,轿夫的钱,老妈子也挣不到,何必相持不下?”西门德道:“这自然有原因。刘嫂是太太的人,替太太传达命令,理所当然。轿夫是认为只抬先生的,太太要他们做事,根本就不高兴。他们还不能公然反抗太太,就在刘嫂面前发怨声,刘嫂不受,就吵起来了。这点儿怨隙,轿夫要茶要水,甚至于吃饭的菜,权在刘嫂手上,她自然要报复一下。这样,就越发地成仇了。”刘嫂又来了,站在一边,板着脸道:“抬轿的,啥子家私嘛?牛马,我伺候他!”说着转身走了。大家为之一笑。
亚英道:“博士果然抓住了他们的心理。”博士道:“心理学,现在又值几文?我因为身体太重,不能爬坡,不得已而坐轿。过两天,我把跑路的事情告一段落,决计不坐轿。我太太听戏去了,让他们去迎接一次,这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他们真的不去,太太回来了,又是一场啰唆。解散了他们也好。”亚英道:“这些人也是想不通。假如博士自己去看戏,他们也能不抬吗?”西门德道:“听戏在我一班朋友里,已是新闻了。因为大家不但没钱,也没有那份情绪。在北平和南京的时候,找两三个朋友花四五元,傍晚吃个小馆子,然后找点儿余兴,甚至单逛马路也好。于今吃小馆子的话,我不敢说……”说着将舌头一伸。
亚雄笑道:“博士难道和我害了同一个毛病吗?小的时候为了怕看数目字,在学校里考算学,总是不及格,不想到于今离开算学课本二三十年,不但怕看数目字,而且怕听数目字了。听到一二三四五,仿佛就头痛。而博士更进了一步,还怕说数目字。博士,你说那是什么心理?难道又是个问号?”西门德道:“仿佛唐高祖说过这么一句话,掩耳盗铃,我有点儿自骗自吧?哈哈哈!”他似乎有很大的感触,想要发表,而又无从发表,于是一笑了之。
亚男问道:“今晚上博士似乎不至于要闷在家里摆龙门阵,不是有话剧票子可以去听戏吗?”西门德点点头道:“现在又可以把话归入本题了。世界上只是两种人要找娱乐,一种是生活极安定的人,一种是生活极不安定的人。前者无须我说,后者是想穿了。反正过一日混一日,无须发愁,能娱乐就娱乐一下子。我当然不属于前者,可也没到后者那番地步,所以我就不想娱乐了。”区老太爷点点头道:“这话极有理,还是博士的见解得到。”亚男笑道:“我还要请教,西门太太可不肯失了娱乐的机会,她是属于哪一类的呢?因为是生活安定呢,还是极不安定呢?”西门德倒未想着有此一问,红了脸道:“……她……她……她是浑蛋一个!”说完了这话,他似乎还有余恨,把土雪茄只管在茶几沿上敲着灰。博士夫妇未能志同道合,在一屋同居的人,当然知道。现在摆龙门阵,摆得博士生起太太的气来,做邻居的,竟有挑拨之嫌,这话自未便再向下说。大家又扯了几句谈话,告别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