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余侃然大声疾呼的时候,康百川由石壁上向下一滚。在余博士料着他这一下损跌,便不摔死也要摔得皮破血出,折腿断臂。然而人是滚下来了,但是经过了很长久的时候,人还不曾落下地来,原来是他身上背的那根绳子却拴在树上,人虽要向地上落,但是绊住了,只悬在半空中。这一下子,吓出了余博士一身冷汗之余,他又哈哈地笑了起来,因道:“你这孩子淘气,在这种地方还跟我开这样大的玩笑。”百川也是吓得面如土色,两手一阵乱抓,好容易抓着了石壁上一丛草,这才慢慢地挨着石壁爬了下来。到了石壁下,长绳的那一端还系在树上。他将这头绳子在身上解下了,喘着气,定了一定神,拍着胸脯道:“这真不是玩的,原来……”说了这两个字,他又鼓了掌,哈哈一笑道:“余先生你猜怎么着,这石壁上的楷书,清清楚楚地刻着,乃是‘大明崇祯二十年三月封’,这样看起来,这个地方,在明末的时候一定还有人在这山上来住着。我们对于这个秘密谷的年代问题,首先可以打破了。”余侃然笑道:“对了,我想大概的情形是如此。不过这些字刻在石壁上,也许来的人只到这里为止,没有进到石壁那边去。”百川道:“那不见得,因为这石壁上刻的字,末了一个,却是一个‘封’字,必定是有人常到里边去,或者有人常出来,到了最后也许是里边的人想不出来,把山封了,也许是山外的人,不愿意山里人出来,把山塞死了。于是这石壁上就有了这一行字了。”余侃然点了点头道:“这种推测,却是很对的。然而也许是什么官吏到这里来,仿了封禅之法,在这里祭天祭地,那么,这个所谓‘封’就不是‘封闭’的‘封’了。”百川道:“这个我们都无讨论之必要,好在我们看了这一行字,我们可以知道在崇祯的时候,这里一定是有人到过的就是了。我想他们二人所得的结果,未必好似我们二人。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回去了。”余侃然由身上掏出铁壳表来一看,已经是三点钟了,因道:“我们可以回去了,在我们十分疲倦以后,我们就是再去找材料,也不会找到什么比这再好的了。”二人决定了,就督率了挑夫老丁,顺着原路走回道人庵来,直到天色快黑,欧阳朴、徐彬如才喘着气,走一步跌一步地走回家来。
余侃然首先迎着他们道:“成绩怎么样?”欧阳朴笑道:“成绩很好。假使我们努力进行的话,一定可以回到南京去。”侃然笑道:“这样说,你们所寻得的,只有走回去的那一条路了。”欧阳朴道:“左右两边我们都寻找了,山势下去得极陡,仿佛这里是个鱼背,我们要到鱼头上去,只有顺了鱼脊梁走,两边可下去不得。”侃然道:“顺着脊梁走,就是平坦大道吗?”彬如道:“当然,我们没有找着成绩,不能说你们一定要找出成绩来。”侃然用手搔着他的连鬂胡子,瞅了百川微笑着道:“果不出他们所料。”欧阳朴将他瘦小的肩膀抬了一抬,然后两手一撒道:“这也不算什么,我们为了怕在一路找不出成绩来,所以分着两路进行,你们找着了成绩,那是更好。”百川究竟是个青年,不敢和诸位先生开什么玩笑,只得先向大家报告今日所找得路线的经过。他说着话时,觉得这种惊人的收获很可以自夸一阵,所以说话的时候,脸上笑嘻嘻地带了笑容。彬如先也听得很入神,到了后来,他微笑着连连摇着头道,这话有些靠不住,崇祯一共只有十六年,那石壁上怎么会刻成二十年哩?难道明思宗在景山殉国而后,又跑到这里来做了四年皇帝不成?”欧阳朴听说,得意极了,笑着将手连连拍了两下道:“撒谎不带谎架子的人总是不成功,迟早是会露出漏洞来的。”百川一番得意之余,却不料当面让人家说破了是撒谎。自己果然是撒谎,让人家说破,那也罢了,然而这却实实在在的是亲身目睹查出来的事。不料为了一个时间的问题,却会引出误会起来了。自己一时说不出这原因何在,急得只把一张脸涨得通红。余侃然向他连连摇着手道:“你不用着急,事实胜于雄辩,我们明天一路再到那石壁下去再探望一回,只要看到了那石壁上真正的大字,是‘崇祯二十年三月封’,其余的话我们不必说,纵然是撒谎,好在这谎也不是我们撒的。”说着气愤愤地装了一烟斗烟丝,昂着头坐在一边抽。彬如看了他这番情形,倒也有些相信,就问道:“除那一行字之外没有别的吗?”侃然喷了一口烟,摇着手道:“什么话都不用说了,应当如何去研究,我们明天一路出发,到了那石壁下再说。”欧阳朴看到他气得连鬓胡子簇拥起来,也不由得笑了。
到了次日清晨,大家商议了一阵,就当着石壁这地方是一条去路,将帐篷行李分作两批,一批带着跟了人走,一批留在庙里,把两个人守住,于是慢慢地向石壁下进发。到了题字的所在,昨天系在树上的绳子依然还在。就公推着彬如缚了那绳子,爬上石壁,再去看那字迹。他看了下来,果然是“大明崇祯二十年三月封”。侃然道:“这不是我们撒谎了吧。至于明思宗是不是在这里复活了,可以查问这块石头。”欧阳朴高举了头上的帽子,向他半鞠着躬道:“我们中国唯一的美男子,这个问题不必研究,算我们说错了,有了去路,我们应当研究进行的第二步办法才是道理。”彬如道:“真的,这一行字,我认为这秘密谷里的人,又在故布疑阵了,他在这石壁上爱刻汉朝年号可以,爱刻清朝年号也可以,为什么却把明朝亡国后四年的年号刻起来?”侃然将烟斗在身边一棵矮松树上敲着烟灰,笑道:“我又该说话了,我们现在并不请你大诗家做什么文章考据,这年月都没有什么问题。我认为我们瞎碰瞎撺,已经撞到这秘密谷的大门口了,这一个‘封’字,是极有意思的,我这不是理想,多少还有点儿事实的根据。你看这个地方只有一小块松土,这里就长了两棵松树,无疑的这是飞来的松子自己长成的。松子被飞禽衔着走的机会是很少,因为鸟要破开松球来吃松子仁,是不容易,松子仁假使是破裂出来了,鸟便可以吃了,不用得带了走。”彬如笑道:“我自然不必从事考据学,不过你大谈其这样幼稚的生物学,与我们探险,又有什么关系?”侃然道:“我不是谈学问,是谈一种常识,你想,这松树若是风吹来的种子,它的母亲,就不会十分远,你们静静地听,这石壁之上那松涛已隐隐可以听见,必是这石壁上的山头就是松林了。外面传言,这秘密谷是让树林塞死不能进去的,假使这石壁上是松林开始的所在,那么这石壁上刻着‘二十年三月封’的一行字,就大有意思可寻了,这不是明明地说,在这里封闭的山路吗?他可以封闭山路,我们当然可以来打开山路,我们顺了这里前进可以到目的地还有什么疑义?而且有了这一行字,我们就也可以知道秘密谷里,绝没有什么神怪,只是一种山居的汉族,也绝不是什么野蛮人种。”侃然这样说着,大家仔细一想,于理是很讲得通。百川道:“既然如此,我们首先一步,就是要看看这石壁上是不是森林了。”侃然道:“森林是不必看的了,我们在这里可以猜想到,现在所要知道的,就是这森林之内,是不是还有路可以前进。”百川道:“那么,我再上石壁去找路。”侃然抬头看了一看。笑道:“难道又是让你一个人上去吗?”百川笑道:“这倒无所谓,我一个人上去也是要爬着走,大家上去也是要爬着走。”彬如道:“好吧,你就上去吧。你可带一根极长的绳子上去,假使有我们上去的必要,我们借着你的力量,都要上去了。”
百川决定了上去,更不打话,腰上系着绳子的一头,于是缘着石壁,一步一步地就向石壁上爬着。他知道若是回头一望的话,必定下临绝地,会摔了下来的,因之他并不回头看,只管找着有脚可放的所在,一步一步向上面踏着上去。他一口气地爬着,居然很平安地就到了石壁上头,向前一看不由得他不大吃一惊。原来由这里前去,一带微微的峦头,一丛黑黑森森的丛林,全是树木。虽然这树木有高的有矮的,但是高的树棵棵密集,矮的树又是和长的蓬蒿荆棘纠缠着一处,简直看不出平地来,若是要由这里向前走进,却万万是不可能。自己对于这个问题不能解决,于是将绳子绑在一棵树上放下石壁去,向下比作手势大叫道:“你们上来,你们快上来,看看吧。”下面的人以为石壁上面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应着他的呼声,首先是欧阳朴他那瘦小的身躯,抓着了绳子向腰上一拦,两手扶了石壁,一步一步向上爬。而且百川在上面拉了绳子,也就借这点力量爬上去了。挑夫们看到先生们都如此努力,他们不肯示弱,也都各自爬上石壁来。在总动员之下,除了带来的东西,可以说完全上石壁来了。欧阳朴看了面前这种形势,摇着头道:“这个样子的山路,如何可以前进?除非是放一把火,把这山头烧了。”侃然道:“放火也不行,这些活草活树,在这种春天不容易烧着,而且我们所要知道的秘密若是在这森林里,我们无端放一把火把它烧掉了,岂不可惜。”彬如道:“这话说得对的,你看,这山上几个峰头,草木都是这样丛密,我们纵然放火,也不见得火就给我们烧出了一条路。”百川道:“这个我是有经验的。每年冬天,乡下人放火烧山的时候,火势走的路线,极是不规则的,风向哪方面吹,火势向哪里走,有时火势烧得很大,有时只烧着了一小块地方就熄灭了。”彬如道:“这个问题,不是三言两语解决得了的,我的意思把东西吊上石壁来,我们就支着帐篷在这里住两天,慢慢儿地再找出路。”欧阳朴一想道:“也除非是如此。”于是打发两个挑夫下去,顺理东西。
两个挑夫在石壁上放下绳子,将东西吊起来,忙碌了半天,各事清楚。趁着太阳还倒照着山顶,将篷帐支了起来。于是大家分途去找了些干木干草,堆在三架帐篷外点起火来。天色黑了,只见一钩新月和一些寥落的星斗,都在头上放出光亮来,那远处的星有的就在山头上闪烁着,可以映出山头黑影,周围一看,什么声影都没有,只是那风由丛林里穿过,轰轰作响。待到大家心静了,微微地可以听到帐篷附近草里面有些叽叽喳喳的草虫叫声。在这种空阔寂寥的环境里,人的心里也是一样地觉得空洞寂寥,正如此寂静着,在帐篷里展开铺盖,大家躺下,缓缓地入睡。彬如忽然由地铺上坐了起来,嘿着一声道:“你们听,这是什么叫声呀?”这帐篷里睡着三位老夫子,侃然在一张横铺上吃了一惊,问道:“有什么声音?”彬如道:“好像是野兽叫。你们静心听听。”欧阳朴也坐起来了,他的手已经触着了被褥下放的一支猎枪,大家都不作声,沉默着去听。约有两三分钟之久的工夫,欧阳朴笑着打了一个哈哈道:“你们不要神经过敏了,这是那边帐篷里挑夫们打呼的声音。”侃然跟着笑起来,隔壁帐篷里百川也笑起来,彬如道:“打呼的声音,我还分辨不出来吗?刚才我所听到,实在是一种野兽叫。”两位博士也不再和他辩论,已经躺着睡下去了。过了约有十分钟之久,彬如又叫起来道:“你们听这实在是一种野兽的声音。”侃然也在枕上听见了,坐起来偏了头听着道:“这实在没有错,真是兽叫,很像一种狼嚎,但是这种地方,不会有狼。”正说着,在帐门缝里,看到那堆火光之外有个黑影子一闪。欧阳朴也看见了,抓着猎枪跳了起来。然而就在这时,帐篷外有人咳嗽了两声,听时,正是百川,一掀帐门,大家笑了起来。百川走进帐篷来道:“三位先生听见吗?山那边有了狗叫。”侃然道:“是狗叫吗?声音怎么这样地沉着?”百川道:“山上的狗,它们在晚上,常提防着大的野兽来袭击,就会发出这种悲惨的声音来。再加上山谷的回响,就会添上这一种沉闷的样子。”彬如笑道:“生物学博士,这件事你理想中是不会想到的吧。”侃然道:“狗的声音,不在生物学上占什么重要地位的,还是你作一首来纪念它吧。”四人说着话,都走出帐篷外来。
那狗叫的声音,已经越叫越近,而且声音庞杂,绝不是一条狗。彬如道:“这狗来了,又是给予我们的一种引导,我们能够找得狗的所在,就可以找着秘密谷的所在了。这是很明显的一个证据,狗是人兽,没有人家,狗是不会有的。”侃然道:“我看这狗是对着我们这里喊叫,因为我们这里有了火光,又有了人声,把狗惊动了。”彬如道:“那么着,我们索性把火烧得大大的,假使狗要叫到身边来,我们设法捉住一头,就可以利用它,引我们进行了。”侃然道:“这话我倒也相当地赞同。”于是将旁边堆好了的干草,向火上堆着烧起来。这时弯月西斜,山头上作昏黄之色,一时烈焰飞腾,火光冲入半空,那草里的杂物被火烧着,霹噗作响,流星四散。果然那狗吠的声音更加厉害。但是狗只叫到一个相当的地点,它就停住了不再进,彬如想捕得一条狗的计划,却是不能实行。大家纷乱半夜,并没有什么结果,只好打断了念头,各各睡觉。
到了次日清晨起来,向狗叫的所在一看,在树林的西北角,只看到岗峦起伏。在森林菁密之中,并没有什么迹象可寻。百川道:“据昨夜的狗叫,我以为今天可以有些新的发现,现在依然是找不着什么,未免大失所望。”侃然道:“不必失望。我觉得,前昨两日我们所得到的成绩很是不错。至少,我们现在知道应当由这里向西北进行了。”百川道:“你看这里向西北走,树木更密,怎样过得去?”侃然道:“那是另一个问题了,好在我们总是顺了这个方向走,一天就是走半里路,也不要紧,好在这里到狗叫的地方。不过两三里路,我们有一个星期的奋斗,总可以走到那里的。”大家听了这话,都兴奋起来。于是大家饱餐一顿,又留了两个挑夫,在这里看守帐篷,大家一同地向西北进行。他们并没有路可走,也没有方向可以分辨,只是由前面一个人架好了指南针,在深草里向西北角钻,那草的深广至少也是高过人头。一行人走着,几乎是前后不能相顾,因之用了一根长绳,将一行六人连贯绑着。纵然有一个失足的,有其余五个人拉住,也是不妨。百川带了一支手枪,架了指南针,人在最前方走。第二个是挑夫。三四五是三位先生。最后又是一个挑夫。大家放了胆子,手上拿棍子,分开丛草,探了脚向前走,走了二三十步,彬如叫起来道:“慢走,慢走。”大家听说,便又站住了。他道:“我们去是好去,回头转来,我们当然转向东南,然而前面两丈路就不见人,一时到哪里找我们的大本营去?”侃然道:“这也考虑得是。那么,我们叫那两个守帐篷的挑夫,大大地烧着柴草,我们看见了烟头,我们就知道大本营在什么地方了。”于是大家高声叫着,将两个挑夫叫来,将办法告诉了他们。百川道:“我还有个办法。我们将身上带的纸片撕成四五寸见方一块,走几十步路,我们就在草头上插上一片。回来我们顺了纸片走,那就走得更快了。”欧阳朴道:“我们行囊里,还有包茶叶点心的红纸,也可以拿来用,遇到有危险的地方,插上一块红纸,我们就更安全了。”大家鼓了掌道:“我们这些法子,越想越完美,就是这样办吧。”于是告诉挑夫,取了红纸来,大家朝了西北方再走过去。
大家走了一二里路,却听到水声淙淙,缓缓地由长草里边钻出来一看,却是两峰夹峙,中间一条极深的山涧,因为两岸都是大树连云,映着这山涧里面,青隐隐的,看去山涧里水并不深,但是两岸陡削并没有可以插脚的地方,若是一直向前,要由这里走下山涧,再由山涧里爬上对岸。这种工作,未免太艰难了。于是这一班行人,站在这山涧上面,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