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候,一切的情形都紧张到了万分。百川的枪机一动,朱学敏的情形是不可问,这秘密谷里的人会变态到什么程度也是不可问。因为这样,紧挨着百川,蹲在地上的徐彬如就连连顿了脚道:“百川,百川,开不得枪!”说话时,学敏已经走到了百川身边。百川便垂下了枪,用手提着,向后退了两步,望了她道:“请你不要走近来。”学敏听说,倒呆了一呆,问道:“难道你也疑心我吗?”百川被她反问着,却不好意思了,摇头道:“并不是我疑心你,但是你太走近了,两下里打起来,恐怕于你不利。”学敏微微笑了一笑,便道:“你不要害怕,我们的人对你们也并无别意,只是看到你们会打掌心雷,怕你们在山上惹祸,所以要请你们下山去,我们好把洞闭封起来,和你们并不要打架。”百川道:“我们并不会放掌心雷,就是我们手上,各人有一支枪,也不能无故害人。”说时,那竹林子外的人又鼓噪起来了。
徐彬如将一支猎枪夹在胁下,一面举着手巾,揩那额头上的汗,俯着身子走了过来,就向学敏道:“要我们走,也很容易的,我们无非是客,主人不招待,客人看看颜色还不是走吗?又何必这样地大动干戈呢?”学敏道:“这是我们这里里正的意思,为什么这样,我也不知道。”彬如道:“你们山上人既是要我们走,我们也不能强留在这里,请你对他们说,稍微地向后退一点儿,也让我们自己人商议商议。这个样子,我们总怕你们冲过来,有话也不敢商议了。”学敏看他说话的神气,倒是出于真意,便道:“这总好办,我去和他们说,难道你们倒真的打算走吗?”彬如听她如此说,倒不由得笑了,百川道:“那就求求朱小姐讲一个情试试看,能够不让我们走,那就更好。我们为什么来了?哪里能够来了就走哩?”学敏对他两人看了一看,很快地跑到外面去,这里远远地看去,只见她指手画脚,和那些人说个不了。结果,那些人为她言语所动,居然向后退出几十步路了。
学敏一路拂着两只大袖,又气愤愤地跑了回来,口里不住地怒骂着道:“见神见鬼,他们在山外的人,和我们这里人无冤无仇,他要放个什么掌心雷,我和他们在一处说了许久的话,他们也没有放掌心雷把我打死。”她这样说着,一直地走上前来,倒好像故意说给这四位探险先生来听的样子。百川迎着她道:“多谢朱小姐,说得他们果然退后去了一些。他们怎样地说?”学敏道:“他们说,让你们商议一下子倒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你们一定要退出去,你们再不走他们就要强来了。”
欧阳朴余侃然也绕了道,走到一处来。余侃然手上举了一根草茎,缓缓地走到欧阳朴面前来,很郑重地道:“这个地方也有竹节草,这种茎变形的植物叶子,在热带……”彬如抢了道:“余博士,这个时候,我们管不着植物是不是畸形发展,却应该看看我们的环境了。你不看看这有箭在弦上之势吗?”侃然受了他一顿抢白,正有些难为情,现在天与其便,侃如也用了一句文言,这就微笑道:“我们怕什么,有你徐诗人在此,走了出去,念两句诗给他们听,就什么大问题也都解决了。”彬如这倒有些惭愧,便笑道:“我们都不要做这无谓的争论了,大敌当前,我们还是抵抗呢,还是退走呢?”欧阳朴正色答道:“当然是一面抵抗,一面交涉。”他的面孔不带一些笑容,于是同伙三个人都哈哈地笑了。
学敏在一边看到,心里想着,这三个人有什么疯病,到了这样要紧的时候,他们还笑得出来。于是对了这三人也不免是呆呆地望着。欧阳朴道:“你们笑什么?我觉得这是真话,我们若不抵抗,仔细让他们抓了去;若不交涉,我们只有宣告失败,退出洞去。可是我们费了多少时候的筹划,费了多少人的力量,刚刚是打破了这山谷的秘密,只看到一些表面,马上就要走,这未免功亏一篑了,我们现在可以推百川做全权代表,去和对手办交涉。”百川见三位老先生依然是这样不大介意,这却有些急了,便正色道:“现在这情形,实在是紧急,我认为不可大意。不知三位先生的意思打算怎么样?若叫我去办交涉,我是一定去办的,但是先给我一个限度。”彬如道:“正事是正事,笑话是笑话,据我说,你也暂时不要出头,还是把话请这位朱小姐去说。”学敏道:“可以的,我很愿意两方都不伤和气。你们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全可以和你们去说说。”彬如道:“我们是怎样一类的人,朱小姐和我谈的时候多些,总可以明白。请你去和他们说,我们到这山上来,一点儿没有什么歹意,不过因为这山头是和外面隔绝的,我们心里都好奇,总要看看这里面究竟是什么,其实不想要这里面一点儿什么。你去想想看,我们在山外过的日子,总比这山里面强得多,凭什么我们丢开了城市跑到这山里面来呢?你要知道,我们都有妻室老小……啊。”他说着,自己陡然地吃惊起来,却接着道:“不,我们这同路里面,只康先生是没有家室的。”他带了强笑,向学敏解释着。学敏笑道:“我又没有问你这些闲话,要你多什么心,这些想得到的话,我都会和你们说,用不着你来教我。你就说,打算怎么样,若是不愿走,就说不愿走的话;若是愿走……哈哈,我想你们都不愿走呢。”侃然点着头道:“我们自然不愿走,你们若是怕我们手上拿的这枪,我们收起来不拿着也可以的。”学敏道:“好吧,我去和你们再说说看。”她真是热心,说毕掉转身就向那群人的地方去。
这里一班人都看看她的后影遥遥而去,眼睛都不曾眨上一下,以为她纵不能说出什么结果来,当然也不至于坏事。可是他们正在出神,忽然啊哈一阵喧哗,由身后发出来。回头看时,这山头上的人,又是箭上弦刀出鞘的,由屋后面簇拥了出来。这一行四人,都是不曾防备的,临时忽在身后出了乱子,这却不曾去按好出路,大家慌了手脚,倒是目定口呆的,面面相觑。那些山上人连成了一排,一步一步地向身边逼了过来。欧阳朴究竟是个机灵些的人,眼见敌人逼近,若是不谋脱身之计,一定会受敌人的包围。因之向同伙丢了一个眼色,自己先向屋子里走去,其余的三个人看到他这种态度,也是跟着醒悟过来,一律地向屋子里一跑,同时就把大门关上。
大家在门缝子里张望着,侃然低声道:“我们为了谨慎几分起见,还是自动地退走。若等他们缴了械,加了缚,全合了他们驱逐出境的条件,也许将我们由山头上扔了下去,那岂不糟糕。”彬如道:“这样看起来,我们还是打开了墙壁,由屋后退出去。万一他们追赶我们,我们退到洞口去就是了。至少我们是现代军阀化,保存实力。”大家虽觉得他是一句笑话,可是看到刚才一批山上人,由屋后面拥了出来,他们的态度,是如此不可捉摸,再来一个不可捉摸的包围,大家又都藏在屋子里,那不用说,一定是一网打尽。百川首先叫道:“我们走吧,为了有转圈的余地起见,我们不能够在这里有流血的事情发生。”他说着,首先掉转身向屋子后面走,四个人这次不是那样逸趣横生地开玩笑了。各半弯了身,直端了手上的枪,一步一回头地向后走着,到了屋后面。
这里不过是一丛痩竹子里围着一道高不及丈的黄土墙,那黄土墙上分着内外两行,盖了杉木枝叶。这杉木叶子片片的都是尖刺,在墙头上放着,正可以当了物质文明都市里的电网用。大家本想越墙而去,这已是不可能。同时看到墙外的痩竹杪子在空中无风自动,这分明是有人藏在竹子下面了。四个人挤到一处,头就头地轻轻说了两句。于是大家高举了枪,正对了那摇撼的竹子杪附近的天空,齐齐地发了一排枪,半空中一时青烟四起,哄通通山谷震应。只听噗达达一阵零乱的脚步声,由近而远奔了去。
百川道:“行了,我们冲锋吧。”一时大家放下了枪,四人抬了一根大木头杠子,对土墙中间拼了命撞了过去,就是这一下,把土墙撞了个大窟窿。这由墙的缺口处,早看到一批山上人,向前飞奔。有几个人被野藤绊住了脚,摔倒地上,就提高了嗓子,拼命地叫喊。这四位探险队得了这个机会,哪里肯放松,趁着墙上石飞土滚的时候,大家都提了枪由墙缝里直冲出去,都是如强箭离弦一般,连头也不回,一直向前奔了去。跑了一里之遥,大家才停止了脚步。大家手上倒提了枪,向村屋望着,连连不断地喘着气。
这里正是一个高坡,远远地站着,由高视见村子里人在屋里屋外乱跑,又像是在搜索他们,又像是在那里逃命。这一刻儿工夫,似乎还不能追到这里来。彬如就向大家道:“我们现在应该分一分退去的路径。是当走哪一条线,原来的路现在是找不出来了。”彬如道:“你这话不然,我们找不出原来的路,就宁可投降,免得逼到无路可走,然后死在人手上。”百川道:“这话对了,我们还是找原路走,我先去引路。”他如此说着,估计着方向,就顺了一个山坡向前面走。可是原来走来的时候,好像路并没有多少远,现在在乱草丛中去找出路,却越找越不是路径,始终并没有找到来时的洞口。大家又留心着,总怕由山崖上翻到山底下去,总不肯放开了步子走去,所幸山里人的嘈杂声,走着渐渐地听不到了,却不用得那样很慌张地去找路。这乱草丛所占的面积,并不是怎样的宽大,大家摸索着的时候,常是钻了出来,其先以为总有追兵在后,一看到草丛外的田原,便又钻了进去。这时钻得久了,身后却没有一点儿什么响声,这大家的胆子就大多了,于是索性顺了一片田原中的一条小路,弯曲着向前走去。
沿着小山麓,有一条小山涧,却拦住了去路。看那小山上,也有一条人行路,在绿毯子似的浅草上,画着两条弯曲的赭色粗线。这个样子,分明是两涧之间,常有人来往。如何把来往断绝了,却是不得而知。一行四人,顺了山涧上一条草埂,探索了步子,缓缓地前进。有那很弯曲的地方,在明镜似的山涧水里,一样地有四个人影,在那里飘飘然地挪展着。彬如是最后的一个走着,他看到了这种境界,心里就想着:水中人影如游伴,树上风声似……他自己突然感觉到,以“似”字对“如”字,未免犯了合掌的毛病,于是摇着头,那“不好”两个字却脱口而出。欧阳朴慌了,身前身后一看,并没有林木掩蔽之处,拿了枪就向一群乱草里一伏,百川和侃然先听到一声“不好”,继又看到欧阳朴这样慌里慌张地卧倒预备放,也怕是出了什么问题,跟了他也卧倒下去。彬如见这三个人都卧倒了,也就跟着卧倒下去,可是当大家举了枪要向前瞄准的时候,在自己面前并找不到一些子目标。侃然道:“老朴你见鬼了?为什么这样执了警戒的态度?”欧阳朴道:“我哪里知道!彬如不是叫着‘不好’吗?”于是将脸望了彬如。他本来想直说,却怕会引起了同人的讥笑,他不执枪了,用手钳了面前的长草,一茎一茎地向上扯着。许久,微笑摇了头道:“我没有说这话吧?”欧阳朴道:“你若是没有说着这话,那就算我真是自画见鬼。”说着话站起身来,扑着身上的草屑,可就向着侃然道:“你听见有人这样地说吗?”侃然看这样子,大概是没事,于是也就站立起身来,正色道:“我真没有心事再开玩笑,你们可不能这样地胡闹。时间已经是不早了,我们还不应当快想出路吗?”其实大家都也感到环境的迫促,不过大家都觉得出这里人总是带有古风的,虽然咄咄相逼,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而且大家都极力地要表示镇静,不肯示弱于人,所以性之所好,也故意地谈笑风生。可是侃然这一句话,把大家提醒了。
抬头看看太阳,已是有些西斜。且不问今晚向何处归宿,这一场晚饭,哪里又去找第二个朱力田来做东家?因之同站在这山涧岸上,都有些发呆了。百川将猎枪放在草地上,手扶了枪,挺了身子道:“这件事我以为没有什么难于解决,好在这山上人并不追赶我们了,我们可以先定一定神,看准了方向,还是找着来时的路,守住了洞口,和山上人办交涉。这是个万全的法子。”欧阳朴摇摇头道:“事情不是那样简单。”他说着,用一个食指头,摸擦了他那鼻尖下的一撮小胡子,表示他那十分犹豫的样子。侃然一顿脚道:“对的,他们突然放了我们,并不追赶……啊啊啊,来来了……来了!”他失惊地这样呼了出来。只见身边深的水草里,钻出十几个人来,彼此相距也不过二三十步路。一转身之间,已是来不及开枪。不料脸向右边看着,左边又拥出二三十人来,这些人好像事先已是有组织的,不等他们再回头,五六个人奔一个,不容分说,先把手上的枪打落在地,然后在身上拿出绳索,就把四个人捆住,半拖半抬的,拥过了山涧。在百忙中,这四个俘虏虽不免惊慌着,但是各人脸上依然带着奇怪的神气。这就因为,第一,大家是不会跨河来的,何以这些山里人把大家拥到河那边去?第二,是那四支枪落在草岸上,这些人里面有几个很想向前去拾起来,但是走到枪边,绕着枪走了几个圈子,伸伸手又缩了回来,总不敢去冒那个险。好像他们知道这可拿的,又不知道如何拿着才好。他们这样惊疑的时间,已被这些人抬上了山涧的另一边,抢上山岗子。
向前看时,山岗子那边,依然麦田茅屋,又是一个世界。远远地见一排人家靠山面田,约莫有二三十户,这些人就簇拥着向那里去。欧阳朴就操着英语道:“我们怎么这个样子?他们要拋我们下山去,就一点儿抵抗的能力也不会有,只等死吗?”百川答道:“不,我们在未死之前,有一秒钟的生命,我们都当尽这一秒钟的智力,去挣扎一下子。”那些捆缚扛抬他们的人,一点儿不顾虑什么,一直就冲到了那人家地方来。这里的情形依然也是紧张,排有一二百人,各执了武器,沿了人家门口,齐齐地站着。这些人将四位先生捉来了,却分配得很匀,在正当中有四棵桑树,每棵桑树前站着一位缚着的先生,然后起到屋子里去报告。
彬如和欧阳朴缚的距离最近,彬如道:“据我看,这是另一个组织了。那朱力田告诉我们,这山上不是有了一个叛国吗?我看这情形,完全和我们原来接近的人不同,他们不是这样子蛮横。”欧阳朴道:“对了,我们误打误撞,已经走了另一国家,恐怕这又要向他们背上一道履历。”看看对过的侃然和百川也是忧形于色,只在这时,咚咚呛呛一阵锣鸣擂鼓的声音,由那正屋响了出来。就有一排执着武器的人,分了两班,向前走来。到了最后,却有一个穿了赭色长衣腰挂长剑的少年,一步一步地开了四方步子走了过来。他头上戴着黄色头巾,在前后两面都涂抹着许多盘绕的龙,在那简陋的装束上,可以看出他那尊贵的气象来。他在许多人中间一站,将那炯炯射人的眼光,在四位先生身上各扫了一扫。只看他那高高的鼻子下露出白牙,微笑了一笑,接着抬了一抬肩膀,又点了点头。只看他一只大袖子下垂,一只手在大袖里伸出来,按了剑柄,自有一番威严,好像他在那里暗示着,你们四个人的生命都握在我掌心里。四个人这都觉得生命到了最后的一瞬,面面相觑,不复有以前那种视死如归谈笑风生的态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