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群探险的人,站在由洞的岸上,呆着望了去路,许久许久,没有人可以想出一个渡过山涧的法子来。康百川便喊起来道:“我们另找别路吧,难道大家站在这里发呆,就会呆出什么办法来不成?要不然,我们这样站着,是徒然耗费时间。”余侃然博士道:“这话却是真的。我的意见,水由上向下,我们沿着岸顺流而下,必然有个较为平坦些的地方,然后就在那里渡过去。”徐彬如在四围顾盼了一周,昂了头微微一笑道:“你说的话,那是当然的,顺流而下,或者是皖河两岸,或者扬子江边,甚至顺流回到南京。难道我们还找不出一个渡过对岸的法子吗?”侃然口里衔的烟斗,里面并没有热的烟丝,然而他还是很有味地衔着,向徐彬如微笑着道:“这并不是作诗,是那样渺茫的。这一道山涧,绝不能在十里以外,还是这样两岸削陡。我们只要有下脚的地方,就可以走了过去,并不希望像平原一样平,坐着橡皮人力车子过去。有什么找不着?”欧阳朴搔着他那尖痩的脸现出踌躇的样子来,正色道:“可惜这个地方没有茶馆。”百川不会知道他的用意,便问道:“这里没有人到,哪来的茶馆?”欧阳朴道:“就是如此可惜呀,假使这里有一家茶馆,可以让两位大教授大讲其理,我们都走累了,趁此也可以歇息一番。”大家听着哈哈一笑,到底是依了侃然的话,到下流头去找出路。
约莫找了三五里路,虽然有几处较为平坦的,但是山那边,却依然是很陡,百川道:“我以为我们不能再向前走了,那石壁上的字,明明告诉了我们那里是大门,我们只管离开了那路线走,那是背道而行,绝不会找出路来的。”侃然点点头道:“这话却也有理,然而那条山涧挡住,并无路可通,你瞧怎么办呢?而且这一带地方,连一个安帐篷的地方都没有,还不许我们在这里持久呢。”百川道:“不管了,我们把草弄平了,就在这里架上帐篷,开始慢慢地找出路。一两天之内,能把去路找出,也未可知。”大家若是这样顺流而下地去找路,当真不知道会走到什么地方去,果然就依了百川的主张,在附近的平坦所在拔除了乱草,设起帐篷来。大家把这里做了根据地,就在附近的地方分了许多处向山涧内去找渡水的路。当天是并无所得,次日上午,一个挑夫却在山涧里捡到一把涂满了铁锈的斧头,便是那斧头的木柄,也依然在上面。他不见得这东西有多么重要,带了回来,给先生们看。侃然看到,如获至宝,便鼓了掌道:“这是无疑地告诉我们,这里有路径可寻,而且是有人到过这里的了。这个斧头发现的地方很是重要,我们立刻去研究研究。”大家都觉着这话是对的,叫那挑夫引路,在岸上垂下几根粗绳子到山涧里去。大家抓着绳子,走到出涧无水的砂石所在,一步一步地溯流而上,约莫走了一里路,那个挑夫指着地下说:“斧头就是在这里捡到的。”侃然看时,乃是在涧岸的一个石槽里面,所以这斧头不会为砂土所埋,却也不会为流水所冲走。当时大家对了这石槽,团团围定,就来加以研究。这里何以会有一把斧头?这斧头是什么时候留下?研究了许久,都没有什么结果。侃然道:“我可以断定,斧子落在这里,虽然是偶然的,可是带斧头前来的人,绝不是偶然的。所以根据了这一点,我想在这斧头以外,也许还有别的东西,我们可以找一找。”大家听了这话,都觉得有理,于是大家分头来找。这一找之下,大家又未免神经过敏,有的捡着异样的石头,有的捡着腐朽的木片,都以为是以前的人留下来的,这都毫无用处。后来欧阳在这石槽对过的崖岸下,对了一块石头,仔细检查,突然将头上的帽子取下,向空中连连展招着道:“大家快来看呀,秘密谷的大门,我已经寻着了!”大家听了这话,一拥围上前来。
原来这里有一道小小的横涧,被土和大石块来塞了下半截,有一种细微的泉水,还在大石上点滴着。最可注意的,大石前方有一排腐朽的木桩,在砂崖浮面还露出有参差不齐的一些桩头。长的有一二尺,短的也有几寸。这分明是为了支住这一块大石头而设下的。侃然拍手道:“这实在是我们目标的大关键,据我想,这石头底下,必然是一个洞,这石头放在这里,正好把洞门封了。我们要到秘密谷去,非把这块大石头挖起来不可。要不然,把这块大石头放在这里,用木桩来抓住,这是什么用意呢?”徐彬如站在一边,淡淡地道:“慢来慢来,我们不要希望放得太浓厚了。第一,这石头是不是人放在这里的,已经无法证明,就算是有人特意放在这里的,若说是洞外人封闭的,洞里的人未必肯答应。若说是洞里人封闭的,请问封洞的人,他自己又怎样回家去?”这一句话,倒把大家提醒了,又议论起来。欧阳朴道:“什么都不说了,我们找些人来,把这石头挖开,大事就可以明白。纵然这石底下不是石洞,然而这里钉了一排木桩,总是有意思的,我们就是这样办,找人来把这石头挖起来就是了。”他这种提议,大家都是赞同。就派人回道人庵去,将所有的东西扫数搬到石壁下。石壁上下,只留两个挑夫看守帐篷,其余的人扫数到这山涧里来挖这石头,四位先生们也是终日在帮着挖掘。只用一天半的工夫,这一块大石头居然挖掘动了,大家用绳子前面拉扯,用木杠在后面扛撬,把那大石移开了两三尺路,却看到大石后面有许多大小石块,互相砌拢,一点儿缝没有,天生的哪有这样混成。一定是人做的。由这一点上,更鼓励着大家的勇气不少,于是大家拿着锹锄斧凿,又继续地来挖掘。这石块虽是砌得结实,然而究竟不像大块石头那样地难搬动,所以大家猛力挖掘一阵,不消半天,已经发现这石块砌的后方空虚着成了一个洞。欧阳朴看到,又是鼓掌跳了起来,笑道:“如何?如何?我所料的,现在是完全实现了,这不是一个洞吗?”说着,他走上前来,就打算一脚踏进洞去。徐彬如一伸手在后面拉着他的衣服,笑着叫道:“老朴你这回又太不慎重了,这洞刚刚掏出来,知道里面有没有危险,你冒冒失失向洞里一钻,设若出了危险,那可是我们一个大损失。”欧阳朴笑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不是来探险的吗?既有险,就当探。”说着,他捞了一把锄子在手,伸到洞口里去,就掏了几下,果然是很空虚的,挑夫们站在洞门口,只伸了锄子,到洞口里去掏碎土,都不肯走进去。欧阳朴道:“当然地,这洞既然封塞了,一定有秘密在里面,我决计马上进洞去看看,有哪位愿随我去的。”余侃然道:“当然我们都去,假如在洞里出了危险,我们还带着两个听差,他们可以和我们办善后啦。”徐彬如笑道:“我们若是在洞里有了危险,那是连殡殓和下葬一次都办了,这是最干净痛快不过的事,还有什么善后要别人来代办的呢?”大家听了,哈哈一笑。
他们将带的电筒、指南针、手枪,各在身上装好,欧阳朴首先一个钻进洞去,这洞口斜斜的,约莫有三尺高,平常长度的人,弯了腰正好走了进去。后面侃然、百川、彬如三人,也随在他身后紧跟了进去。四个人一齐放着手电筒,却也照得洞里很是光亮。只见洞壁四周,都是坚硬的石壳,参差不齐,像是始终未经过人类的斧凿,这还保留着原始时代山崖裂缝或泉水冲刷的原来形状。洞是个长而窄的样子,刚好走过人,走了四五十步,只觉层层向上,忽然开阔起来,大家用电筒四处照耀,见石洞壁缝上钉有一块木板,正方约一尺多,平面光滑,彬如首先叫起来道:“有人类进来过的了,而且是文明人类。你看,这木板上面隐隐约约有些墨迹,不是文字吗!”同时,侃然也叫起来了,他在脚下发现了一截不上一尺长的火炬。这火炬是竹篾扭成的,与出外面人用的无二。那火炬头上,还有烧煳的痕迹。大家拿着观玩一阵。这可以决定,最近还有人到洞里来过的了。百川道:“这样看起来,这洞的那一头,一定是通着山那边的了。我们赶快上前去找。”于是他一个人首先照耀着电筒,摸索而上。这洞时而宽时而窄,大家在洞里走着,也不知摸索了多远,转折了一个小弯,忽然一道白光由头上射了进来,正是一个桌面大的洞口。洞口上略略垂了几条古藤临风摇曳着,却还不挡住这里的光线。一见之下,大家又是欢喜一阵,好在这洞口是斜斜向上的,却不难上去。大家放大了步子,爬着上去,彬如叫道:“百川小心一点儿,不知道洞外是什么情形。”然而他这句话已是来不及阻止他的脚步,在这句说完,他已经到了洞口了。三人紧随着后面,走出洞来,睁目看时,大家都啊哟一声,好像大吃一惊。
面前是个向下的小斜坡,这洞眼就在斜坡的中间,迎面峰峦陡起,重重叠叠地长着松杉大竹。这斜坡上虽然也长着很长的杂草,然而已不是那样蓬蓬乱乱的,似乎已经由樵夫收拾过了。大家在草上席地而坐,只见那面前的山头,迤逦向两方围绕而去,似乎包抄着一种什么地方。侃然指着前面道:“我们希望到的目的地就在前面了。这里去,大概没有什么困难,就只要穿过这丛密的树林子。”这个时候,各人脸上已没有了惊慌之色,却是笑嘻嘻地望了前面。百川站起来,手上拿了帽子,向前挥着道:“我们走呀!”侃然站起来摇着手道:“别忙,到了这里,我们不能不加以慎重了。你想,这秘密谷里,我们虽然断定了有一种人类,究竟是哪一类的人,我们不得而知,万一他不以同类的人来看待我们,那是很危险的事,今天已经是两点多钟了,我们是否能穿过那丛密的树林已是不得而知,就让我们穿过了那树林,今天也来不及回帐篷。难道我们就露天席地,睡上一晚吗?”大家商议了一阵子,觉得侃然的话说得很对,就主张由洞里回去。百川听说,一人不能违抗众议,只得勉强随着众人,由原洞回去。
到了山洞里,那些挑夫们一拥上前围着大家抢着相问。有的道:“先生,上面有什么?你们看见神仙吗?”侃然笑道:“什么也没有。但是里面的山头,比外面清秀得多,真个是另一世界。”挑夫们就道:“我们凡人怎样地看得到神仙呢?”侃然一行人笑着到帐篷里去,又开了一次会议,把各事都决定了,就对挑夫们说:“我们现在已经找到了山洞里面的地方了,洞外用不着要人守候,在这里的人一律都要进洞去。”挑夫们有愿进去的,也有不愿进去的。侃然就笑着向他们道:“你们怕什么,就算你们说得对了,那洞里是神仙,见了神仙,你们也可以做神仙,我们同修个长生不老,那不是很好的事吗?”大家听说,也觉有理。侃然看这些人犹豫的样子,还怕他们去心不坚,就许着大家进洞去以后,每人每日增加一倍的工钱。原来是三角钱一天,到了洞以后,就改为六角钱一天。还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那一句话是极合道理的,果然这个赏格发出之后,所有的挑夫们都愿意进去。
到了次日清晨,趁着天色拂晓,大家就进洞,向山头上进发。出了洞口,大家为谨慎起见,就把帐篷架在洞口斜坡上,然后留着挑夫听差们,守着帐篷。四位先生们就带了应用的东西,下了山坡向对面峰头进发。这时,山上弥漫着宿雾,那丛树林子只是隐隐约约的,让烟雾笼罩着,树林以外是些什么都看不出来。走到那树林子边,发现树木丛密,紧的地方几乎两个人不能并肩而过。树林里面还有一股毒气触鼻,树林本来是阴森森的,不容易看到前面,再加上烟雾一锁,简直成了黑夜一般。所以四人都静悄悄地向前走着,纵然有话说,也把声音极力放低着,以免为人听到。他们走着,又走着,在烟雾里走出树林子。面前隐约中是一片空阔之地,欧阳朴警诫着大家道:“我们道路不熟,情形不明,不知道前面是一种什么地方,你看,树杪上已经有了一团红影子,正是太阳快出来了,我们且在这树林边稍微等候,让太阳出来,烟雾散了,看清楚了前面是些什么。”于是四人席地而坐,将带来的干点心就地分派着吃起来。
大家谈谈笑笑,也忘了什么危险。大家将东西吃完,百川回头看着,首先又哎哟了一声,大家同看时,烟雾全散了,一片阳光照着目前,现出了一带平谷。谷里依着小山岗子,重重叠叠的大小田地。种的晚麦,正绿油油的,长有一二尺高,被晨风吹着,掀起了一层层的绿色波浪。在谷口拥出一丛痩竹子,在竹子里更冒出一道青烟,直上云霄。看那烟的形势,和平原上乡村人家烟囱里出来的烟并无二致。彬如首先搔着头发,表示他那踌躇满志的情形来,因道:“这岂不俨然一篇《桃花源记》不用说,那竹林子里面,就有人家。据我看来,这山上一定是驯良百姓,我们前去,不会有一点儿危险的。”说着,他只是笑。欧阳朴且不说话,装了一烟斗烟丝,擦着火柴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两口,背了两手,向那丛竹子,只管出神。侃然耸了双肩笑道:“现在你可以发言了,这里有没有生物哩?你在想什么?”欧阳朴笑道:“若是这里面有人的话,用得着你做开路先锋,因为你那髯可以引诱他们,因为让他们知道你是一位同志。”侃然手揪了腮上一撮胡子道:“你以为这山上人都是山贼?”于是大家都笑了,百川笑道:“三位先生是无论到什么严重时候,都能开玩笑的。假使……呵呵,你看,发现了人家。”说着,他手向前一指,大家顺了他手指的所在看去,果然在那丛竹子林里有一只屋角,风吹过来将竹梢子闪动着,便将一只茅草卷的屋角显露得非常清楚。他手指着,两只脚已经下了山坡,向那丛竹子走去。侃然跑下坡来,一把将他拉住,低声道:“村屋是发现了,究竟是哪样一种村人,还不知道,我们可以走到对面小岗子上去,先向那个村子看看,若出来的人是一种善类,我们上前答话。如其不然,我们再作计较。”欧阳朴徐彬如也跟了下来,都说我们不知底细,不要和这里的人突然接近。于是四个人绕了这片麦田,走上那山岗子。这山岗上种的竹子,正茂密得一个人的身体不能直穿进去,恰好将四个人身体来掩蔽着。
大家由竹叶缝子里向外一看,东升的太阳高高地照着,迎面几百棵桑树和柘树挡住了一片麦垄,在麦垄和桑林交界的所在,有一二十幢茅屋。与这里竹林的距离,约莫有二里之遥。所以那村子里是何种人,一时却看不出来。不过可以得个证明,这里的居人一定是熟食的,和外面人无二。因为那屋顶上有好几处冒着炊烟,大概是在做饭吃呢。百川低声道:“现在我们可以不必顾虑什么,一直前去看看了。只看那茅屋盖得那样整齐,就比我们在山路上见的山农房子还要进步得多。我相信这是和外面文明分开不久的人民。”欧阳朴吸着冷烟斗,踌躇了一会子道:“我的意思,最好是让他们首先发现我们。既是大家都忍耐不住,我们可以先到山角边那一所单独的茅屋里去采访一下,万一有什么危险,一所茅屋里不会有多少人,我们总可以抵挡一下。”侃然道:“这话却是有理,就是没有什么危险,我们先在那里打听清楚了,再进人家的村子,也免得临时有什么张皇的样子。”他们在竹林子里,开了一个临时会议,就决定了向山角上那一所茅屋进发。
大家走出竹林子,顺了山岗向前走去,到了山岗子头上,已经将竹林下的茅屋看得清楚,接着也就看到了三个人。这三个人,一个有胡子了,一个却是十余岁的青年,都是道家装束,大袖飘然。此外有个妇人,穿了对襟大领上衣,下系长裙,又是一个图画上的古人一样。这莫非像乡下人所说的,这里真有神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