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东升
20世纪50年代初期的一天,在汉阳城外长江边的鹦鹉洲上,一位身着朴素的中年妇女默默来到夏明翰烈士的墓前,恭敬地献上一束鲜花,深深地三鞠躬,以表达对烈士的怀念之情。
她还赋诗一首:
闻君就义汉江城,慷慨高歌“主义真”。
气吞山河遗篇在,血溅沙洲浩气存。
白骨推波卷巨浪,丹心永照“后来人”。
喜见今朝乾坤赤,英魂含笑看朝晖。
她是谁?
她就是夏明翰烈士的夫人和战友郑家钧女士。她是专程前来武汉凭吊烈士忠魂的。
冲出樊篱,与封建家庭决裂
提起夏明翰,人们自然会想到他那首被著名诗人萧三称为“最好的一首革命诗”,后来被编入大型歌舞史诗《东方红》的就义诗:“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
是的,诗如其人,这首诗一字千金,字字带血,笔笔是心,完全是夏明翰崇高的思想品格和纯洁党性的写照。
夏明翰是湖南衡阳人,1900年生于父亲任职的湖北秭归县。12岁回到故乡衡阳。他幼年丧父,在能文善诗的母亲抚育下长大成人。他有一个封建的大家庭,祖父夏时济老朽顽固,辛亥革命后一直留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在众多的子孙中,夏时济独独看上了夏明翰,希望日后由他实现自己重耀门庭的遗愿。然而,受母亲开明思想的影响,夏明翰很小就体贴劳动人民,痛恨封建家庭。他曾经把大人给的压岁钱统统给了一位面黄肌瘦的女乞丐,也曾经十分同情被家人赶走的一位老轿夫。他目睹封建的不平等,渐渐在心中萌生了革命的火种。
1918年4月,正在湖南省立第三甲种工业学校机械科读书的夏明翰与蒋先云等进步学生一道,来到湘江边的沙洲上,迎着清冷的江风,成立了革命团体“砂子会”。夏明翰解释说,取名“砂子会”,就是要像砂子一样凝结成团,同官僚、军阀斗争,同欺负我们的洋人斗争,创造一个理想的社会。
不久,在五四运动的影响下,夏明翰始终站在爱国运动的潮头,起草罢课宣言,讲演国耻历史,散发传单,游行集会,扮演新剧……在各校学生代表的推举下,他担任了湘南学生联合会的总干事。这年夏天,在衡阳石鼓书院讲演时,夏明翰站在石鼓旁边,慷慨激昂地历数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的种种罪恶,说到激动处,他紧攥拳头,猛击石鼓,手背的鲜血顿时四溅:“我们的江山岂能划归外人!”
他指着身旁的石鼓说:“这不是石鼓,这是英雄的战鼓,我们要敲响这震天动地的战鼓,跃马扬鞭,勇敢冲杀!”
反帝反封建是“五四”时期革命斗争的主题。在衡阳学生发动的抵制日货的斗争中,夏明翰一马当先,带领大家火烧太和祥的日货,大快人心。接着,夏明翰又从自己家的夹墙里搜出祖父藏匿的日货——洋鞋、洋伞、洋缎、花绸等,抛了一地,一把火全部烧光。气得老祖父浑身颤抖。夏明翰被关进了夏府私设的牢房。
牢笼关不住革命者的心。在弟妹们的帮助下,夏明翰终于在一个月色暗淡的夜晚,跳窗摸到后院,用斧头砍断了象征家庭富贵吉祥的桂树,冲出了家庭的樊篱,走上了彻底革命者的道路。
在革命的洪流中成长
1920年秋,岳麓枫红,湘江水碧。
夏明翰带着彻底与封建家庭决裂的喜悦,来到湖南省革命活动的中心长沙,投入了火热的革命斗争实践中。
在何叔衡的帮助下,夏明翰来到文化书社工作,与毛泽东、方维夏等开展革命活动。他在文化书社看了许多介绍新思想、新文化的读物,又重点阅读了《共产党宣言》《共产主义ABC》等宣传马列主义的小册子。
一年以后,中共一大召开,夏明翰来到毛泽东创办的湖南自修大学学习。1921年冬,在何叔衡、毛泽东的介绍下,夏明翰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说:“我只有一个想法,参加共产党,就要为实现党的纲领而奋斗,为中国四万万同胞和全世界人民造福。”
按照党的安排,夏明翰担任了湖南自修大学补习学校的教务主任。1922年10月,他又受党的委派,领导长沙人力车工人进行罢工斗争。他身穿粗布衣衫,脚蹬笋壳草鞋,深入工人当中,同他们一同坐茶馆、拖车子,主持开办人力车工人夜校,积极进行宣传和组织工作,终于取得了罢工斗争的胜利。
夏明翰边学习、边工作,积极投入了革命的洪流中。1926年冬,在湖南省委召开的一次关于农民协会和农民运动问题的会上,夏明翰提出农民要有武装,要用武装来保卫已经取得的胜利果实。当反对者问用什么去武装时,夏明翰坚定地说:“用梭镖武装!”
“什么梭镖?”反对者又问。
“长柄、单尖、两刃刀。”
“好啊,夏明翰,看来,你是个‘梭镖主义’者。”
夏明翰气愤地说:“‘梭镖主义’怎么啦?‘梭镖主义’就是好!农民用梭镖能打垮北洋军阀,同样也能击败封建地主武装!有了今日的梭镖,才能赢得明日的大炮!”
从此,“梭镖主义”就传开了。“梭镖主义者”成了夏明翰的代号。
秋收起义后,夏明翰受命担任平(江)浏(阳)特委书记,组织了著名的“扑城”运动。“扑城”遭到失败,夏明翰受到通缉。一次在下乡检查工作时,被一群清乡团认了出来,遭到穷追猛堵。在百般危急之时,夏明翰躲进了一户贫苦的农民家,被这家的一位老奶奶藏到小菜园的瓜棚下,才躲过了这场追捕。
相识相爱,与郑家钧永结同心
1925年秋,通过同事熊瑾玎的介绍,夏明翰与郑家钧相识了。
郑家钧是湖南长沙县郑家町人。她出身贫苦,没有文化,但却学会了一套高超的针线活和绣花手艺,是长沙湘绣厂的女工,她性情温和,刚直不阿。在表哥熊瑾玎的引导下,思想倾向于进步,向往革命道路。
共同的革命理想,使两颗年轻的心跳动在了一起。从相识到相爱,他们的感情堪称楷模。每当夏明翰提起郑家钧时,总是说:“家钧好,家钧好。”家钧也常说:“明翰顶强的。”
1926年农历九月初四,夏明翰和郑家钧结婚了。
在长沙清永塘四号的洞房内,陈设简单朴素,却充满了温馨。这天,好友何叔衡、李维汉、谢觉哉、郭亮、易礼容、龚饮冰等都来贺喜。他们有的送钢笔架、墨盒,有的送小壶,有的送金鱼缸,还贴上了大红喜字。大家赠给他们一副对联,上联是“世上唯有家钧好”,下联是“天下谁比明翰强”。
陋室内,一会儿唱起了长沙民歌,一会儿响起了衡阳小调……尤其是这副对联,给大家闹新房增加了欢乐,也给这对患难夫妻以无限温暖和鼓励。
郑家钧聪慧善良,虽没有上过学,但却勤学好问,乐于接受新事物。1927年春节前夕,夏明翰夫妇搬到望麓园一号,与毛泽东、杨开慧夫妇住在一个院子里。杨开慧和郑家钧相处很好,常常教给她一些歌曲。这天,郑家钧望着通红的炉火,等着丈夫归家的当儿,唱起了刚刚学会的歌谣:“金花籽,开红花,一开开到穷人家。穷人家,要翻身,世道才像话。今天望,明天望,只望老天出太阳;太阳一出照四方,大家喜洋洋。太阳一出照四方,大家喜洋洋……”
那美妙的旋律,恰好被刚刚进门的夏明翰听到了。听说是杨开慧教的,夏明翰夸奖说:“你唱得好,嗓子好,记忆力也强,一字未错。以后我们挤时间,好好帮你学文化。”
此后,在夏明翰的耐心帮助下,郑家钧刻苦攻读,从最基本的学起,不断提高文化水平,到后来能跟着夏明翰学习作诗填词,写对联,还通读了一遍《唐诗别裁》和《白香词谱》。通过夏明翰的耐心讲解,郑家钧不但学到了很多知识,还受到了深刻的革命教育,文化水平和思想觉悟都得到很大提高。
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以后,白色恐怖越来越严重。在艰难困苦的逆境中,郑家钧陪伴丈夫坐机关,会朋友,传送紧急文件和书信,有时还要扮作名门之女、高贵太太,巧与敌人周旋。不久,他们有了可爱的女儿小赤云。郑家钧又得担负起抚育女儿的责任。
是年10月,国民党四处张贴布告,通缉夏明翰。在此前后,夏明翰相继失去了四位亲人:五弟夏明震组织武装暴动,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于耒阳;七弟夏明霹带几个共产党员和游击队员,在衡阳金甲岭的一个山窝里制造炮弹,被敌人逮捕枪杀;四妹夏明衡在衡山农村发动妇女闹革命,被敌人追捕到一口大塘边投水身亡;外甥邬一之投奔革命,壮烈牺牲。在严峻的考验面前,夏明翰没有被吓倒,而是化作了满腔仇恨。他在一份报纸上写道:
越杀越胆大,杀绝也不怕,
不斩蒋贼头,何以谢天下。
郑重赠红珠 赤诚表丹心
夏明翰的家搬到了长沙落星田灵官巷十号。
国民党反动派四处缉拿夏明翰。明翰毫无惧色,照常来往于长沙、平江一带,坚持地下斗争。郑家钧一边精心抚育孩子,一边为丈夫的安全担惊受怕。一天,她流着泪恳求道:
“明翰,你还是躲一躲吧。”
夏明翰笑道:“成天躲着,革命能成功吗?”
“你……看看自己,只剩下几根骨头了!”
明翰安慰妻子:“我早已把这几根骨头交给党了。”
一天晚上,夏明翰从街上回来,举着一个纸包,进门就喊:“家钧,我给你买了一件好东西。”
家钧迎上前去,问:“什么好东西?”
“你猜猜。”
家钧左猜右猜,没有猜着。明翰打开纸包,亮出一颗闪闪发光的红珠。
家钧不解其意,明翰解释说:我并不是要你拿去镶戒指,而是给你作个纪念。说着,展开一张纸,递给了爱妻。家钧接过一看,见上面写着两句诗:
我赠红珠如赠心,但愿君心似我心。
她情不自禁地念着,激动地把握红珠的手轻轻地搁在明翰的手心里,无限深情地注视着丈夫……
第二天,夏明翰又奔赴上海开会。临行前,家钧把自己绣花赚的几个钱塞进丈夫的衣兜里,叮嘱他一定要自己买套衣服。明翰深情地吻了吻妻子,坚定地上了路。
风雪之夜的诀别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夏明翰从平江、浏阳赶了回来。他已经接到了通知,鉴于长沙的敌人追捕正严,叛徒、特务到处跟踪,组织上决定派他到湖北省委工作。这次回来,是特地来跟妻子、女儿告别的。
明翰本想叫妻子、女儿跟他一道去武汉,但家钧没有丝毫思想准备,又怕带着只有两个月的女儿反倒成了丈夫的累赘,便不准备去了。明翰觉得也有道理,就说:
“也好,你母女多保重,待形势好转,我再来接你们。”
他们又一次面临痛苦的离别。
1928年初,寒凝大地,空气沉闷。夏明翰装扮成小商人,来到武汉担任湖北省委委员。经过许多艰难曲折,终于找到了已转入地下的省委机关,与新任省委书记郭亮见了面。在将中央代表李维汉安全送出武汉后,迫于形势,夏明翰由湖南商号秘密转移到东方旅社居住。得知汉口总工会书记黄五一被捕牺牲的消息,夏明翰十分震惊,正准备转移住处,却被已叛变的交通员宋若林出卖了。
夏明翰被捕了。
在敌人的监狱里,夏明翰毫无惧色,一次次拒绝了敌人的威逼利诱,抱定了一颗必死的决心,敌人劝他三思而行,他放声大笑,说:“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我已不是三思而行,而是百思已定。我们共产党人热爱国家民族,热爱劳苦工农,当然也热爱自己的亲人,爱自己的妻子儿女。但是,为了劳苦大众的解放,为了使我们的后代能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们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生命。”
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夏明翰身上戴着脚镣手铐,被敌人严酷的刑罚折磨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一次次昏死过去。他渐渐苏醒了,微微睁开眼睛,凝视着窗外的一线曙光。
随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墙角,那里有敌人丢给他写自首书的纸和笔。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有多少话要对亲人倾吐、要对战友诉说!他多么憧憬光明而灿烂的未来!可是为了真理,自己绝不能向强敌屈服,绝不能放弃自己的信仰而苟且偷生!想到这里,夏明翰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缓缓地爬了过去。他忍着剧痛,用颤抖的右手,拿起半截铅笔,向亲人、战友写下了最后的三封信。其中,第二封信就是写给他的战友和夫人郑家钧的。
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夫人钧:同志们曾说世上唯有家钧好,今日里才觉你是帼国贤。我一生无愁无泪无私念,你切莫悲悲凄凄泪涟涟。张眼望,这人世,几家夫妻偕老有百年。抛头颅,洒热血,明翰早已视等闲。‘各取所需’终有日,革命事业代代传,红珠留着相思念,赤云孤苦望成全。坚持革命继吾志,誓将真理传人寰!”
夏明翰不幸壮烈牺牲后,难友们把这封信连同他写给母亲和大姐的另两封遗书秘密地转出牢房。后历经曲折,传到了亲人们的手中,最终转到夏明翰的一个外甥女家中,连同那外甥女婿用巨款从敌人手中买回的烈士写的就义诗遗墨,保存了整整15年。1943年,被国民党查获烧毁了。这些用血泪写成的文字,虽然没有保留下来,但它却永远激励后人为光明前途而奋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