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占有
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期间,在中国犯下了数不清的滔天罪行,辽宁抚顺平顶山惨案就是其中之一。惨案发生时,我正在日本人开的矿上当矿工,日本兵血洗平顶山,我身受重伤,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得以逃生的。
我的原籍是热河省,自幼家贫,父母双亡。15岁那年,家乡闹起大灾荒,人们四处逃荒。我也跟着跑了出来,一路要了一个来月饭,才走到抚顺,找到早年流落抚顺给日本人当了矿工的三个哥哥。从这一年起,我也变成了“煤黑子”;几年后,我的其余几个兄弟也都陆续来到抚顺当矿工。我们兄弟八个先住在杨柏堡,后来杨柏堡要揭盖(开拓露天矿),就搬到平顶山去住。其间,兄弟们先后成家,我们一家发展到24口人,我在弟兄中排行第六,人们就唤我为六哥。
1932年,我36岁,那年农历八月十五日夜晚11点多,一阵阵“冲呀,杀呀”的喊叫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这天夜晚月亮正明,我爬起来往窗外一看,一群群的人,身穿土布衣,头上包块布,有的手拿梭镖、大刀,有的肩扛大扎枪,也有两三个人抬一门土炮,还有少数骑马的,从平顶山大街上飞快地穿过。头一回看见这样的一帮人,心里很害怕。这是什么队伍呢?会不会伤害老百姓呢?我偷偷地溜到房后的苞米地里躲了起来,看看这帮人究竟要干什么。他们敲敲老百姓家的门,人家不搭理,也就走了,只是嘴里不停地喊“冲呀,杀呀”,看上去不像是“胡子”(即土匪)。一会儿,栗家沟的把头店铺着火了,腰截子的日本街也着了火,接着,枪声大作。这时我明白了:是最近以来所传闻的救国军、大刀队来杀日本鬼子的。打了一阵,看来他们是打不进去,匆忙沿着原路往回跑。这一夜乱哄哄,一直闹到天亮。
天一亮,一切归于沉寂,人们三三五五议论昨晚发生的事情:“大刀队打日本鬼子,替中国人出了一口气。”出去一看,只见从平顶山到东岗这一路遍地尸体,大刀队伤亡相当重。而日本人只死了几个。我们把抗日军的尸首给收拾起来,一直抬到晌午才收拾完。我回家正准备吃中午饭,忽然来了几辆满载日本兵的大卡车,在平顶山的北头停下。日本兵一下车,立刻把整个堡子包围起来,不许进也不许出,然后分成十几伙,从北头到南头,挨门挨户把老百姓赶出来。我全家除四哥杨占青在栗家沟没有回来外,23口人全被赶到了街上。此时街上乱作一团,嗷嗷乱叫,日本兵用脚踢,用枪托撞,拼命赶着人群向前走。我看有不少人身上还背着被,手里拿着点值钱的东西,而我却什么也来不及拿。走不几步,看到我的邻居一位老太太,因小脚走得慢,被日本兵一刀刺过去,立刻倒在血泊里。房子也被点着了,熊熊烈火烧红了半边天。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从哪里招来这么一场大祸呢?我不敢往下想,一切听天由命吧。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日本兵会用机关枪来对我们进行集体屠杀。
约在偏午时分,我们都被赶到牧场草坪上。草坪的北头是牛奶房,有铁丝网围着,西头是两丈多高的山崖,只有东面和南面可以出入。我们在草坪上一家挨一家地坐着,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架了两个带脚的东西,上面各蒙一块三角布,我心里犯了猜疑,有人说那是照相机,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在这紧张时刻,一个军官模样的出来气汹汹地哇哇大喊,人们虽不知其意,但此时的气氛令人警觉起来,知道事情不好,立刻引起一阵骚动。正在骚乱之际,日本兵把架子上的三角布揭开,有人一声尖叫:“不好啦,鬼子放机关枪啦!”话还没有落音,有一个军官模样的日本人嚎叫一声,立即“突突突突……”一排子弹射了过来。没等我定神,我旁边的一位山东老太太举起血淋淋的双手,倒了下去,接着我老婆也中弹了。我俯下身去,只听她说:“你早不听我说,早听我说,昨天上姐姐家去串门多好!现在已经晚了。你赶紧抱孩子逃命吧。如果不再来子弹,我还能行,你快跑吧。”我说:“子弹这样密集,跑不出去啦!”机关枪一个劲地嚎叫,震耳欲聋,“突突突突……”从南到北,从北到南,来回疯狂地扫射,一簇簇的人群倒了下去。我同老婆话还没有说完,就觉得左臂一凉,一个子弹穿进去了,同时我老婆又中了第二弹死去,躺在我两条腿上。我左臂流血很多,痛不堪言,头也昏昏沉沉。我不知道紧挨在我旁边的弟媳什么时候受了伤,只听她对我说:“六哥,起来吧,让他们打死痛快,何必这样受罪呢!”她挣扎着坐起来,没等坐稳,一头栽下来,压在我头部和胸部,死去了。弟媳的鲜血直往我的身上、嘴里、眼睛里流,一会儿便把我眼睛给蒙住了。这时,我身上压了好几个死人,上半身是弟媳,下半身是我老婆,弟媳和老婆的上边又各压有死人。我压在最底下,透不过气来,汗珠和血水混凝在一起。我左臂负伤后的痛苦,我觉得还差一些,最使我难受的是死人的血水不时从我脖子流过,那种滋味是没法形容的。在这样的时刻,是死是活,已不容多想,我也忘掉了死亡的可怕。至于我一家人谁死谁活,我也一概不知了。也许是因为我身上死人压的多,从我弟媳躺到我身上后,日本兵的机枪子弹就没有再打到我,这样,机枪疯狂扫射的头一关躲过去了。
我记得当时机关枪就架在我们眼前,一挺机关枪只配一个刽子手,我一共只看到两挺,但是后来有的人说有五六挺。日本兵的主要兵力不在屠场上,而在离屠场还相当远的东、西两侧山头,目的是防备大刀队,怕他们冲进来营救被害者。
机枪连续打了一阵子后停了,我在昏迷中听到日本兵咕噜咕噜说了几句什么话,一会儿又听到汽车的马达声,我想这一定是鬼子兵屠杀完要走了。最后一辆车刚刚开走,我听见有动静,是没死的人开始挣扎呻唤。这一下糟了。日本兵发现还有人没死,马上把车头一转,再来第二次屠杀。这一次屠杀比起机枪扫射要惨得多。日本兵跳下车,一个个端起刺刀,从北到南挨个地往人们身上刺。我睁不开眼,也不敢抬头看,只听鬼子“库啦、库啦”的喊杀声和刺刀刺到人身上的“克哧、克哧”声。刺到死人身上,只听到“克哧”声,没有反应;刺到活人身上,发出各种凄厉的惨叫,特别是刺到孩子们身上,听那小孩的哇哇尖叫声,人间再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了。刺杀声越来越近,很快轮到我了。我想这一下算完了,爱怎么刺就怎么刺吧。我咬紧牙,屏住气,等着他们刺。只听得“克哧、克哧”两下,都刺到我身顶的死人身上,我当时被压在最底下,全身沾满了血,日本兵以为我早死了,这样我又躲过了第二次屠杀。但是,我的几个哥哥这次全死在了刺刀下,我清楚地听到他们遇刺后的惨叫声。我又听见一位摊煎饼的山东老大娘,临死前还痛骂日本兵:“他妈的,操你娘……”第二次屠杀,一直刺到太阳快要落山,鬼子才收兵登上车回去。
这次日本军车开走,再没人吱声了。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听到有点响动。我意识到日本人确实走了,才使尽全身力气,推开身上的尸首,挣扎着爬起来。我的眼睛被血糊住,费了好大劲,才把眼睛张开。睁眼一看,黑压压一大片,东倒一个,西倒一个,全是尸首。死的人有的脑袋崩裂,有的胸膛开花,有的丢了臂,有的断了腿,有的身受几十处重伤,血肉模糊,看不出人样来;未死的人有的在作绝命前的惨叫,有的发出低微的呻吟声。还有各种各样没法形容的惨状,叫人目不忍睹。再往远处一看,平顶山堡子全被烧光了,只剩下一点余火还在燃烧。整个草坪被鲜血染红了,成了一片血海,阵阵晚风卷着又咸又腥的血腥味,夹杂着机枪射击后的硝烟味,扑鼻而过,令人痛感分外凄凉。
这时,天下起了蒙蒙雨。我翻看了一下,我一家23口人,除我而外,当时就剩下两个小丫头还活着,一个七岁,一个四岁,吓得发痴,不知哭也不知怕,面无人色,双眼红肿,走是走不动了。我先抱走一个放在高粱地,回来再抱走一个。就这样在夜色茫茫里,我又饥又渴,又痛又冷,领着两个孩子,从虎口里逃了出来。
我漫无目标地往南走去,在一个破庙里遇到了两个难友。他们也是刚刚逃出来的,一个姓赵,一个姓王。姓赵的断掉左臂,姓王的下颏整个被崩掉,用手托着,流血不止。我看他们俩够呛,逃出来也活不成。
一个月后,我发现我一家人又逃出了两个:侄女杨小丫,侄儿杨春明。当时他们都被打得昏死过去,小丫打伤了腿,春明伤势极重,受伤20多处。春明是在后半夜才醒过来,当时渴得没有办法,是双手捧着自己撒的尿往嘴里喝,才咬紧牙爬了出来,真是捡了一条命。另外,还有我的一位亲戚赵树林,一家只剩下他一人,当时才11岁。据他说,他被压在死人身子下面没有受伤,那天夜晚他没有走,在死人堆里守了一夜,他看许多人没有死,爹呀娘呀乱叫,渴得要死,他就一回又一回地替他们寻找水喝,其中包括我的二哥。天快亮的时候,我二哥告诉他:“快跑吧,天亮后鬼子还要来,我是不能走了。”这样,他才走开。这个孩子以后就在我家养大。后来,我又听我四哥杨占青说:第二天日本兵又赶回来,雇了一帮朝鲜浪人用汽油烧尸。他亲眼看到里边有不少没有死的,只是断了腿或伤势较重,走不了的,朝鲜浪人用火钩式的大钩子,把他们同死人一样钩起来叠在一块,浇上汽油一起烧掉。
我一家24口,除我四哥例外,仅逃出五人,已算万幸了,有不少人家一个也没剩,例如姓徐的一家,36口,统统被杀光了。这笔血海深仇,我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