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晋杰
从“九一八”事变开始的日军侵华战争,直到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长达14年,日军在大半个中国,制造了数不清的“万人坑”。
在中国北部边陲重镇海拉尔,一个曾当过劳工的张玉甫,当年曾为日本关东军第十六师团岩仲工兵少佐骗来修筑海拉尔要塞,后来因瞎了左眼又染上重病,被打发到病号房等死,这才寻机逃跑保住了一条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张玉甫在海拉尔卫生队做清洁工,如今已退休。十年前,日军海拉尔要塞旧址作为日军侵华罪证对外开放,张玉甫领着日军海拉尔要塞旧址的工作人员,来到了埋葬遇难劳工的“万人坑”,用铁锹挖去不到一尺的沙土,便露出各种形状扭曲绞结在一起的白骨,有的被粗铁丝从肩部穿过,五六个人连在一起,面部着地,头插在白骨丛中;有的被用铁丝捆绑着,头部断裂,似为棍棒或枪托打击致死;有的颅骨有弹洞,是被枪弹击中;有的缺腿少脚,嘴形张开,似被活埋时还在高声呼叫……其惨烈之状,令人目不忍睹。
张玉甫向日军海拉尔要塞旧址工作人员,倾诉了他所经历的这段血泪史。张玉甫说:
1935年2月,正是数九寒天。我因回家探望贫病交加而去世的父亲,被锦州一家日本人开的煤矿开除了。我穿着一件露着棉花的破袄,蹲在郑家屯街头,冻得浑身直打战,正走投无路,忽然听到有人吵吵嚷嚷地喊道:“招工了!招工了!快来报名!”只见好几个穿着日本服的中国人,手里摇着小旗,上写“招工”二字,边摇边喊。我当时那股劲儿简直没法说,三步并两步地跑到摇小旗的人面前,哀求地说:“先生,求求你,给我报个名吧!”那人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张玉甫。”我又追问一句:“先生,到哪儿去?做什么活儿?多少工钱?”“叫你们到东山里去开荒种地,每天是三顿白馒头,一天8小时的活儿,每日的工钱是1元5角。”正在这时,只听摇小旗的人又大声喊道:“自愿报名者,先领15元。”说着拿出厚厚的一叠钞票,在我面前用力地晃着。我立刻报了名。旁边还有不少的中国人,也一手接过钞票,一手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刚写上自己的名字,马上就身不由己了。我们这些报了名的人,被几个穿着日本军服的人叫到一旁,编上号,马上就被送到有人看守的一个四合院的旅馆里,再也不能随便行动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400多名劳工,被押到了火车站。招工时说乘客车走,到火车站一看,等着我们的是四节“大瓦罐”。一帮日本兵连骂带赶把我们送入黑洞洞的车厢,就听“咔嚓”一声,把车门锁上了。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每个人都不解地互相对视着。有一个去过东山里的人,对当地的地形熟悉,他对我们说:“这不是去东山里,这是往北开,到满洲里下煤窑。”我们大家才知道受骗了,但也没办法,因为想跑也跑不掉了。
两天两夜的旅途,把人们折磨得死去活来,每天只给一顿干粮吃,喝不到一口水。第三天深夜,火车突然停了。车门打开,紧接着就听到:“起来,起来,站着队下车!”人们按照次序下了车,车厢外边一片黑,只有地上的白雪,反射出了一点微弱的光亮。当我们走下车来,抬头一望,啊呀!一排气势汹汹的日本宪兵,早已在等着我们。他们一个个手持大枪,枪上的刺刀,寒光耀眼,真叫人胆战心惊。
点了名,早已准备好的几十辆军用大卡车又向我们开来。“上车,上车!”领队的中国狗腿子,向我们大声喊叫着。日本宪兵端着枪,横眉竖目地吆喝着。我们刚上了车,又听中国狗腿子喊道:“不准说话,不准东张西望!”话音刚落,十几辆大卡车便飞一般地向荒无人烟的山里驶去。
天亮了,这时才知道已经把我们给拉到海拉尔的北山上了。山上布满了长排的工棚,再就是蛛网般的铁丝网和一个接一个的岗楼。在山顶最高处有一个瞭望塔,上面有两个日本兵向四周瞭望,别的啥也看不见。
我们一直在山上等到天亮,一个个冻得像猫咬一样难受。又等了一会儿,一个胖得像猪样的中国狗腿子开始给我们训话,除了讲些要我们好好干、干好早些回家之类的话以外,说:“你们手里的钱和物品可以交给我们保存,等你们挣够了钱回家时,统统还给你们。”在郑家屯他们预发的15块钱,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们。
从此苦难的劳役开始了。我们所干的活儿,说起来只有一种——修筑军事地洞。在山上干活的人少说也有两三千人。日本鬼子对劳工严加监视,不许劳工们互相交谈。我们私下互相询问,方知不是被骗来的就是被抓来的,家乡大都是辽宁南部和河北一带的。劳动的强度简直叫人无法想象。无论打洋灰、挖洞子、挖沟,没有一样是轻松活。八米多深的壕沟,一锹锹把土扔到上边,干上一天,两肩就别想再抬起来。可是在皮鞭和棍棒的威逼下,劳工们不得不咬牙拼命干,偷不得半点懒。饥饿、劳累、疾病、事故以及日本鬼子、监工们的洋刀和皮鞭,随时都会夺去劳工们的生命。
是真的每天只干八小时的活吗?那全是骗人的鬼话,每天不见太阳出工,太阳不落不收工,走回工棚常常是摸黑吃饭。
一天下午,天气十分炎热,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一个年轻的“苦力”已经连续打了好几天的洋灰(这活最重),这时他直起腰来,用手擦了把汗,喘了口气,正想再干,不料被监工发现了。他气冲冲地走过来,一把夺过他的铁锹,当头就砍,这个可怜的不知姓名的“苦力”晃了几下身子,再也没有爬起来。接着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监工冲着我们说:“谁要磨洋工,谁就跟他一样。来人!把他拖走。”不大工夫,这个监工在另一地方用洋镐把又打死了一个“苦力”。
面对这些血淋淋的事实,虽然我们当时敢怒不敢言,可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心里都像火一样地燃烧,有人转过脸去,偷偷抹掉眼里的泪水。可是,那些野兽般的日本鬼子和中国狗腿子,每当杀害了中国人却扬扬得意地说:“中国人大大的有,死了几个没关系!”
干起活来把我们这些“苦力”当牛马,而在生活上,却连牛马也不如。早晚吃的都是高粱米稀粥,午饭是又酸又硬的混合面馒头,不管饱不饱,一律给四个。每天三顿咸盐豆,喝的是生水,许多人闹肚子,连拉两天就不像人样了。可是还得坚持出工,要不打入“病号房”就更倒霉了。
提起住的简直没法说。一排席棚子足有半里长,每间是12米左右,对面二层铺,向下就不能翻身。工棚阴暗、潮湿,得疥疮、寒腿的人不计其数。
有一次白天劳累了一天,收工后躺在铺上就睡,疲乏得竟连小便都没有知觉了。尿在凉席上,又漏在下铺。这事被看守知道了,一下子从铺上把我拖下来,随手拾起洋镐把,劈头盖脸就是好几下,打得我鼻子冒血,至今胳膊上还有一个伤疤。这样的事,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发生。
一个工棚住着100多人,为了看守方便和不易逃跑,只在中间留一个小门;晚上有人大小便时,非等凑够四个人,拿着四个牌子,一齐出去,再一齐回来;逃跑了一个其余三个人负责。有时不够四个人,就得等,把人憋得满棚乱走。
我到北山后没发给一件衣服,比我来得早的“苦力”说,冬天只给他一套麻袋一样的更生衣,这怎么能抵住零下40多度的严寒?无奈,只好把洋灰袋用绳子绑在身上、腿上,那种可怜的模样,简直连“要饭花子”都不如。每年冬天冻死的人,就没法计算了。打死、病死、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日本鬼子一天比一天看管得更紧了。事情越来越清楚,我们这些“苦力”的命运,不管迟早最后只有一条道:死!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念头:跑!有机会就跑出这个吃人的阎王殿,跑出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窟。
几个月的折磨,我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不久,就病倒了。最初是从眼睛开始的,左眼突然发红,渐渐就模糊不清了。想治,可上哪儿去找医生?上哪里去弄药?几天以后左眼就瞎了。日本鬼子一看我瞎了眼,身上又害了病,知道离死不远了,于是发了“善心”,把我打发到病号房去了。
提起病号房真叫人伤心透顶,一个席棚子住着六七十个病号,日本鬼子说劳工得病送来隔离,以免传染。实际上送进了病号棚,就等于送进了停尸房。据我所知,当时没有一个病号能回工地去的。病号痛苦的喊叫和呻吟声,听了真叫人心酸。这些病号都是卧床不起、米汤不入的,只要还能拿动铁锹,谁也不愿到这里来等死。
得了病不但不给治,反倒每天只给一顿高粱米稀汤喝,据说这是日本鬼子怕劳工们泡病号采取的办法。天天都有新病号送进来。
每天早晨,看守都要到病号房里去检查一遍,逐个用脚踢几下,发现僵硬的尸体,便命令拖出去,每天至少三四个多至七八个。把这些病死的人都堆到一个大席棚里,用卡车拉走埋掉。我在病号房里除了“养病”以外,还有一个特别的差使,每天往外拖死尸,装到卡车上,送到海拉尔河边的沙地里。我共去过两次,所以记住了这个沙地,即今天的“万人坑”。
我在病号房住了些日子,趁机逃跑的念头就更强了。因为病号棚离工棚较远,看守的也比较松。虽然总想跑,可是心里有点害怕,万一跑不成被抓回来那可怎么办?
那还是我到病号房以前的事。一个不知姓名的“苦力”半夜跑了出来,没等他越过铁丝网,日本鬼子便带条狼狗把他揪了回来。第二天我们站队去上工,发现在道旁的电线杆上,五花大绑高吊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苦力”,身上被剥得光光的,鲜血从身上流到地上。这个有骨气的中国同胞,虽然身遭毒鞭,但一声不吭。我们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了,可是恶毒的日本鬼子,为了杀一儆百,非叫我们看着打不可,并大声地向我们说:“谁要逃跑就和他一个样子……”这个中国人一直被吊打了两三天才悲惨地死去。
一想到这些我心里着实有点胆怯,可是又一想,不跑也没活路,万一跑出去也许还能有条生路。跑!主意就这样打定了。
1936年7月的一天夜里,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这天深夜,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病号们的呻吟声渐渐低弱下来,门口的看守在用口琴吹着日本小曲,突然,口琴声停止了,不多时门口又传来了轻微的鼾睡声。“看守睡着了?”我心里猛地一亮,就轻轻地光着脚下了地。走近门口一看,看守果然坐在那里抱着枪睡了起来。“好机会!”我顾不得多想,小心地拉开门,从看守面前走了过去,随后我就使出全身力气撒腿跑了起来。
我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才对,只是往黑暗的地方用力地跑。可是跑了不远,一道铁丝网就横在我面前。我过去只听说这里有高压电网,现在遇到的是不是呢?当时真是吓糊涂了,用手一摸没电,于是我就用手扒个空子,用力钻了过去。衣裳被撕破了,手上流着鲜血,我还是一个劲地往前跑。又跑了几十米,又是一道铁丝网,接连一口气爬过了七道铁丝网,最后还有一道深沟。这时,我全身没有一点好地方。我满山遍野地跑着,遇到山坡就滚下去,遇到深沟就爬过去,也不知道跑了多远,一直跑到天亮,才知道我已经跑到西山松树林里了。
在西山松树林里,我整整躲藏了两天两夜。白天我不敢露面,藏在草棵子里,晚上出来找点野菜充饥。两天两夜真比两年还难熬啊!
第三天早上,我已经饿得昏昏沉沉了,想找点野菜吃也爬不动了,我心里暗说:“张玉甫呀!虎口狼窝你都闯过来了,难道今天就活活饿死在荒山上吗?”我不禁落下了眼泪。
正在这时,忽然有车马的声响,我赶忙又藏起来,心想这回可算完了。走近一看,原来是几个中国人,谈论着打秧草的事,我这才放心了。我壮了胆子向他们走过去。他们见了我吓了一跳,因为当时我头发有半尺多长,又瞎了一只眼睛,蓬头垢面,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呀!这几个中国人给了我几张大饼吃,帮我用刀割掉了长发,救了我一条命,又指给我安全去路。我谢了他们,一直向大草原走去……
张玉甫是幸运的。张玉甫在山上认识的三四百人,其中有不少他的老乡。1949年后他曾到处打听这些人的下落,但没有一个人活着。日军海拉尔要塞包括敖包山、北山、南松山、东南山、东山五处主阵地,还有东台、北松山、满头山三处辅助阵地,共占地21平方公里,分地面和地下两层,全部钢筋混凝土建筑,结构严密,规模宏大,1934年5月开工,1937年底竣工,前后历时近四年,参加施工人数达数万人。地下军事工事一天天延伸,万人坑的白骨一天天增多,工程结束时,为了保密,竟将劳工分期分批、甚至把数名劳工肩胛骨穿在一起集体枪杀、活埋。总共有多少中国劳工被害死,迄今为止尚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