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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骗卖的两年
——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华工苦难

陈宝玉

我已年过古稀,风风雨雨地经过了好几个时代。从民国、北洋军阀、抗战直到新中国成立,虽经社会动乱、家境变迁,可是,我始终精心保存着几件物品,从未遗失,也从未损坏过。这几件物品是——

一份用中文和英文对照印制的合同;

一份英文的华工证件;

四张20世纪初法国东北部昂得瑞克镇的图片;

一张华工公墓前悼念牌坊的照片。

对一些不了解情况的人来说,这些物品也许算不了什么,更不是什么“传家宝”。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华工被奴役的血和泪的活生生的记录,这是殖民主义者、帝国主义者欺压中国人民的罪证;这是我们控告北洋军阀丧权辱国、戕害同胞的状纸;这是旧社会统治阶级欠下我们劳动者的一笔永远还不清的血泪账!

我常常摊开那张几十年前华工公墓前悼念牌坊的照片,每当看到那副挽联:

血洒欧西庄世运

魂还祖国挽神州

我总是老泪纵横。看着它,我似乎又看到了那无数具丢弃在异邦他乡的白花花的尸骨,似乎又听到了在洋人皮鞭下十几万华工沉重的呻吟、愤怒的呼号。它使我又想起了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两年华工生活……

应募

我家原住天津城隍庙附近。

1917年秋,我在万国桥畔看见了英商仁记洋行承办招募华工的旗子和告示。当时我31岁,虽然年轻,我还是知道,当华工就是跳火坑。但是,我父母双亡,一家数口衣食无着,正走投无路。无奈何,还是胆战心惊地报了名。当时报名当华工的,都是穷人。

报名后便由英国医生进行了严格的体检。检验时全身皆需脱光,各处均一一检查,如有皮肤病、痔疮、沙眼、牙齿不全等,一概不合格。合格者由英人在背上用白色药物粉笔涂上英文字母,三月内即使用皂液也擦洗不掉。

第二天便将应募华工运往山东威海卫。海行三日,听着船外哗哗的浪涛声,就像许多人在嚎啕大哭的声音,这使我回想起一家人告别时相抱痛哭、生离死别的情景,真如同万箭穿心,泪流不止。

各地招募的华工均集结于威海卫,再经严格的体检复查后,方能签订合同。因前已验过,所以很少有不合格的。凡验取合格者便被编号。号码是在一个铜箍上打好了的,用机器扎在华工的右手上。然后英人再把号码写在一块小石板上,每人手捧石板号码放在胸前照相,相片贴在华工证件上。我的编号是:43138。

紧接着就是编队。每班15人,也叫“一棚”,三棚为一排,三排为一连,三连为一营。班、排、连分别设有工头,称“一道”“二道”“三道”(因其衣服袖口有不同道数的红布带,故称)。营里设有翻译二人(也是招募的华人)、英国营长一人(到法国后还要加英军华工总部工头)。

经过几天时间才办完一应出国手续,这主要就是在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份合同(实际是卖身契约)和华工证。华工原从家里所带衣物均不准带出国,说是怕有传染病,而新衣物质量极为粗劣,一双轻便皮鞋未穿到法国便掉了底。这都是经办人员从中赚了钱的缘故。

五天以后,当我们被整队带上英国轮船,离开祖国大陆的时候,我们才明白,我们这些华工实际上是被当成炮灰、廉价劳动力骗卖给英、法帝国主义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二次执政的段祺瑞政府,为实现其军事独裁的野心,以对德宣战为名,向日本大量借款,不惜出卖国家主权,甘当日帝走狗。而参加这一场欧洲大战的英、法帝国主义者,也因战事吃紧,诱迫北洋政府参战,所达成的协议就是在华招募十几万华工去欧洲战场,以补充英法在军事建筑工程、辎重运输方面兵力的不足,以及工业生产劳力的严重减员……

当我们挤卧在轮船的最底层,感觉到船离祖国越来越远的时候,心里难过极了,许多人都在默默地流泪。

途中

我们搭乘的是英国太古公司轮船,船上载有二三千名华工,皆乘下层通舱。舱内各有搭好的三层马槽形的卧铺。天气又闷又热,华工晕船人多,呕吐物遍地皆是,因之空气十分恶劣。华工要求到上面透透空气,一律不准。

海行七日,船到日本大阪上煤加水。华工很想下船呼吸些新鲜空气,见见日光,但虽停六天,英籍工头仍坚决不准我们离舱上岸。船到横滨、长崎又各停一天,装卸货物,并对华工再进行一次防疫检查。海上船行18天之久,华工没有一点活动机会,加上晕船害病,健康状况很坏,很多人不能吃、不能喝,面色白,昏卧不起。及至到了荒凉的加拿大梵科瓦码头,才得下船上岸。仅休息一天,即又登上火车,经过七八个日夜的行程,横穿加拿大国土,到哈利法克斯。沿途不准下车活动,闷坐车内,如同牢狱,多数华工患了便秘等症。

车到哈利法克斯略事停留后,即换乘英国的一只大运输舰开往英国,舰上共载华工7000名,外有加拿大军队5000人。华工仍乘下等舱。

同行的还有四只运输舰,四周有鱼雷艇护航,以防德国潜水艇的鱼雷攻击。舰上警报频传,随时均有被炸沉危险。后来听说数万死难华工中,就有不少是在海途中船被炸沉,葬身大海的。

又经过八个难熬的日夜,船到英国的利物浦港。然后又换乘火车穿过英国中部到达英格兰东岸的福克斯火车站。福克斯镇上已经聚集了先到的很多华工,皆是等待过英吉利海峡去法国的,因为德国飞机、潜艇不断袭扰,轮船不能按时开航。

不久,我们即乘坐一艘快艇,抢渡英吉利海峡,登岸后即乘车去骆耶尔英国华工总部。

骆耶尔是法国东海岸的小村子,英国华工总局设在这里。在四周用铁丝网围着的几个帐篷里,住着等待重新编队再派往各地的华工,门口是荷枪实弹的英兵把守,不准华工随意走动。

在法国重新编队时我被编入一〇二队。我因会木工手艺,经考试,取为二等木工。其他华工有的被派作别的工种,有的被拉上火车,到最前线去挖战壕。

后我又和另外17名华工被调到十八大队,驻昂得瑞克,开始了我为期二年的苦难生活。

歧视

昂得瑞克是距法国前线仅300里的小镇,是英法联军的总后勤基地。它四面皆山,风光美丽,但到处可见战争给它带来的痕迹:青葱的树木被炸得东倒西歪;到处是储有大批弹药和军需用品的仓库和各种兵工厂;只有两千余户的集镇上百分之八十是妇孺老人,即便是修铺公路工程,亦皆是60岁以上的老人担任,青壮年大都上前线去了。

我被派在木工厂做工。厂内除华工外,还有英国木工。英工的技术和操作技能远不如华工。连英监工也不得不承认:华工能吃苦耐劳,活又快又好。但英、华工待遇却极为悬殊,华工倍受歧视:华工每月工资是15法郎,而英工每月却是70至80英镑;英工有专设的厨房,食宿皆不与华工在一处,自是高于华工几等,而十八大队华工共500余人,配给的食物常常食不饱肚。

招工局规定华工每周工作七日,中国节日也不放假,后由先到华工经过一番斗争,英招工局怕华工怠工闹事,才准许有星期日和中国春节及阳历年等假日。春节期间由华工自己组织文娱活动,演出京剧、梆子、评戏、杂耍、狮子龙灯、小车会等精彩节目。当地居民也前来观看,称赞不已。当地法国人民对华工很友好。居民食物因是配给制,生活很苦,华工有时假日到法国农民家里做客,就将自己的食物、物品与法国农民一起分用,遂逐渐结成朋友,直到我们回国时还恋恋不舍。

华工因重病不能做工者,须经英籍军医签证方能休假,否则按旷工扣罚工资。偶有触犯,或被送拘留营,或被送华工总局按军法科刑。

昂得瑞克专设的华工拘留营,英监工称之为“好汉营”。所谓违反管理规则而被送入“好汉营”的华工,每日被罚做力不能支的重体力劳动,如同牛马。有时英人竟残忍地强令被罚华工背负重物跑步,不令停止,直到跑得力竭晕倒为止。

在英国人的眼里,根本不把华工当人看待。华工劳作异常繁重,但经常吃不饱,要求增加粮食供给。一天,英招工局总办普登来了。这个普登原出生在中国,是有名的“中国通”,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侵天津时,他任英军高级军官,残杀过许多天津居民。此次他招收并训练了一批中国流氓,专任华工大队的“红道”,帮助他迫害华工。因其脸形酷似哈巴狗,故华工暗地称他“普八狗子”。普登一到,就把全体华工召集起来训话。他说:“给你们的定量粮食,不是不够,因为你们在中国吃惯了粗粮,把肠胃涨大了,现在一吃黄油面包,就感到不饱,我看还是遵守规则努力劳动要紧,违反者即送‘好汉营’。中国现在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你们这些人来到欧洲才安静了!我对你们不怕,我是有办法的。”他还说:“你们来欧洲,是我们花了很大代价买来的,每一个华工曾给你们政府50两银子,因此你们必须好好做工!”

作为一个中国人,听到这样的讥讽、嘲笑、诬蔑和侮辱,肺都要气炸了!可是,由于我们的祖国不强大,没有人给我们做主、撑腰,敢怒不敢言,火在胸中烧,泪往心里流。

斗争

管理华工队的中国“红道”,是些心狠手毒、奴才相十足的民族败类,他们常与英监工串通一气,欺压中国同胞。华工们早已忍无可忍了。

一〇三队有个姓张的“三道”,早年曾追随英殖民者到非洲淘金,是个极无耻的洋奴。他对英监工说:“中国人经常吃食不好,不给他们吃好饭菜,他们也一样做工。”这家伙还不准华工互相往来,有时下工后还强令工人下操,使华工不得休息。

1917年12月间的一个星期日,有外队的五名华工到一〇三队看望同乡,被姓张的“三道”看见,即将此五人用绳子捆起,押在一间屋内。夜里这五名华工挣脱绳索逃归本队后,向众华工诉说经过,一下子激起了大家的公愤,长时间来对这个媚外欺内的哈巴狗子的仇恨一下子涌了上来。大家拍案而起,手持木棒找张去讲理。张理屈词穷,竟凶相毕露,拿起上了刺刀的步枪刺伤了两名领头的华工,张的同伙也要来帮着打,华工此时已怒不可遏,一拥而上。其他“红道”见势不妙,抱头鼠窜。张持枪继续行凶,又刺伤数人。华工此时气愤已极,遂立即乱棒齐飞,将张当场击毙。此事英监工深知祸由张起,既不愿事态扩大,又觉是中国人对中国人的事,就未再深究,只把一〇三队解散,撤换队中全部中国“红道”、把工人编入别队了事。

事后英人知道了中国人的性格,不能硬压,气焰比以前降低。而华工心里逐渐像镜子一样明亮起来:华工要想生存下去,不被欺凌,大家必须一条心,拧成一股绳,团结起来,斗争!

三个月以后,又发生了一件事。

昂得瑞克驻有一部分美国军队,假日华工到镇内集市上去,不时与美军相遇,美军就用英语骂华工“劣等民族”,华工中有懂英语的,愤极反骂,美军竟上前殴打。美军常一伙十余人,华工人少,只好避开。久之,美军竟得意忘形,更加猖狂,认为华人软弱可欺,每至假日,美军竟故意寻衅。华工报告中国“红道”,“红道”们惧外媚上不敢多事;几次向英领队反映,英人袒护美军,反斥华工出外惹事。

1918年3月中旬的一个星期日下午,有几名华工在镇内散步,碰到一伙美军(有20余人),他们对华工又用“劣等”“黄种”“病夫”等恶语肆意挑衅侮辱,华工积愤在胸,忍无可忍,与美军对骂。美军恃人多势众,竟将几名华工团团围住殴打致伤。这时在镇内散步的许多华工闻讯立即赶来,大家想到半个世纪以来的国家仇、民族恨,以及眼前苦难同胞的被凌辱,不由怒火中烧!愤怒的拳脚立即雨点般地落在了美国兵身上!美军被怒目圆睁的华人吓怕了,他们想象不出这些衣粗食劣的黄皮肤人,何以有如此厉害的拳脚!闻讯惊慌失措的英国驻军立即开来200余名,将华工和美军分开。美军官也急忙赶到,把美军带走。这次血案华工受伤20余人(我是当时受伤中的一员,至今头部、腿部尚留有伤痕),美军也有十余人负伤。受伤华工由英监工送入医院,其余华工经劝说归队。昂镇全体华工听到此事,群情激愤,一致要求英领队同美军交涉,惩办肇事者,担负受伤华工医疗费用,不达目的,即行罢工。

英美方面闻讯丧胆,一则他们看到华人被激怒时团结起来的力量,二则怕华工真的罢起工来影响生产,贻误前线军需供应。遂由美军派员到医院慰问受伤华工,并保证美军不再有侮辱华工事件发生,答应受伤人员医疗费用由英华工总部负担。

一场风波始告平息。中华民族在异国的一场反欺压、反凌辱的民族自强斗争,以胜利结束!

回国

1918年12月11日上午,只有一条主要街道的昂德瑞克小镇还静静地躺在阳光下。中午的时候,突然,各处笛声齐鸣,报童振臂雀跃,报纸上大号标题写着德国投降的消息!街上一下子挂满了法国国旗,老弱妇孺都拥到街上来了,英军来了,华工亦来了!大家互相拥抱,欢呼舞蹈,整个小镇沉浸在欢乐里,直至深夜人群还不肯散去。

大战结束后,屡经兵险、饱尝痛苦的华工思归心切。1919年春节,一〇一队的华工,在庆祝牌坊上写出“又是一年别故土,依然万里侨番邦”的对联。而英帝不但不履行“战争停止即遣送华工归国”的诺言,反而强令华工留在白骨累累,地雷、炸弹埋弃遍野的西欧,做清除军事危险物的工作,以致有不少华工误触地雷炸弹,惨被炸死炸伤。

清理工作一直进行到当年7月。8月,英帝才决定将华工解雇回国。

昂镇有华工公墓一处,埋葬着400余名死难华工。公墓由华工组织专人管理,每至清明,华工们便去扫墓祭奠一次,以寄托大家的哀思。

华工要回国了,行前在墓地召开了一次追悼大会。到会华工2000余人。站在荒凄的坟冢前,望着牌坊上字字滴血的“血洒欧西庄世运,魂还祖国挽神州”的挽联,想起他们曾与我们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国内羸老弱子日日顾盼亲人归,而今却已成异乡国土上的冤魂,大家不禁失声恸哭!

我们这一批回国的华工共3000余人。到骆耶尔集结后仍由英商轮运载,途经地中海、日本回国。路过日本各港口时,华工们闻知日帝仍霸占山东、青岛等地,一致决定抵制日货。大家说:“谁买,把他扔在海里。”前后停泊六天,日本商贩没能卖得一文。

华工在青岛登岸。我们历尽艰险终于回到了离别二年的祖国。但当我们登岸后所见依然是疮痍满目,东、西洋人耀武扬威的时候,像是一盆凉水浇头,意冷心灰,失望极了。

在一处搭好的席棚内,管理人员用机器除下了我们戴了整整两年的卖身记号——轧有编号的铜制铁箍。

英招工局对回国华工每人只发给10元现洋,作回家路费,并说为照顾直隶省、天津等地华工,给包了一列胶济路火车免费送到济南,以后即不再管。华工到济南后,各自背着行李卷,分头找小店住下。手头仅有的一点路费,许多也被地痞、流氓等搜刮一空。我次日即乘火车回到离别二载的天津。死里逃生,家人相见,抱头痛哭,泣不成声。

我卖身两年,依然两手空空回国,除了身上穿的,只有一条遮不住寒的床毯,其他均被英监工扣留。过去所领工资英人强令存入外国银行,回国后要凭证到招工局指定的外国银行按当时市价换取中国纸币。我当华工苦命挣扎两年,共储存700法郎,回到国内却只领到50余元纸币!

时光如逝,而今我已至耋耄之年,回想起几十年前华工被骗卖漂落异国的悲惨情景,特别是想起那留在昂得瑞克400余名罹难的华工,我总是心潮翻滚,感怀涕零!但不知昂得瑞克的华工公墓还在否?是否还有人照管?

现在,我们可以告慰九泉下的冤魂:祖国已经崛起于世界的东方,昂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了! rgB0a3jcPditEZuERX9E6ZM/Z0jxeGiIwEoi0yauTcwQjPkuFfrAduImUgj1+R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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