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重野
在甘肃的甘南藏族自治州,我访问了著名的拉卜楞寺后,就决定去卓尼。卓尼在洮河上游,是中国封建制度特殊产物——土司的世袭领地。所谓土司,就是土皇帝,他虽然归封建皇帝的天朝所管,但却有自己的衙门和司法行政制度,自收钱粮,自立军队。土司的领地是封建时期的国中之国。而卓尼土司是中国的最后一家土司。
到了卓尼,已是黄昏。刚落脚到招待所,卓尼的藏族县长景丹珠就来访。景丹珠脸膛宽阔,带有高原肤色的特质,红黑而健壮。年龄40岁上下,说着不太纯正的汉语。他很热情地向我说,卓尼小县,地方偏僻,交通很不方便,“难得你从远方到这儿来”。
我们的谈话刚刚开始,这时一个中年人走进门来,他清秀、白净,加上一副度数不深的近视眼镜,显得很文雅。还没等我们打招呼,景丹珠县长就抢先介绍说:“这位是杨复兴的大公子,现任我们县的副县长,杨正同志。”我惊喜地同他握手,他正是我要访问的卓尼杨家土司的后代。我半开玩笑地说:“若不是解放了,你该是卓尼土司第21世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杨正说一口流利的北京话,拿他和景丹珠相比,很难看出他们属于同一个民族。杨正说,他也有个藏名,叫“香却南杰”,是1983年班禅来甘南视察时,特地给他起的。
景丹珠因为县里有事,被人请回去了。随后县里又来几位干部,但同我谈话的主要对象还是杨正。杨正对我熟悉他的家世感到惊讶。他提到老一辈新闻工作者范长江,他读过范长江的《中国西北角》,书中曾写到他的祖父杨积庆,这是国内第一次有关他的家世的报道。他的父亲杨复兴是卓尼最后一任的土司,现任甘肃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他也向我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世。
卓尼土司制度曾存在500多年,历经明、清和民国几个朝代。这期间,江山曾几度易手,可是卓尼土司的统治却延续下来。这里我想有必要对杨家土司历代情况作一简单介绍。根据藏文经典的记载,杨家土司的始祖是西藏王念知赞布派。元朝末年,藏王后裔中的一支曾在四川若尔盖地区落户。明朝初年,这支藏王的后裔由姜地率领经四川来到岷山北麓,征服和收降了这一带18个小部落。最后在甘肃洮河沿岸水草肥美、森林密茂的卓尼定居下来。“卓尼”是藏语“两棵松”的意思,因为卓尼最初建寺时,在现今禅定寺的寺址内有两棵奇异的油松,因此得名。
姜地为人智勇出众,好善乐施,得到当地群众的敬仰。卓尼大寺的“萨迦”派住持很器重他,把寺院也归他掌管。姜地从此成为当地群众的领袖。这是明永乐二年的事,卓尼土司的统治也就从这一年开始记入历史。
明永乐十六年,皇帝鉴于姜地征服边陲有功,诏令入京,授为世袭指挥佥事兼武德将军。姜地就正式成为卓尼土司的第一世。
卓尼今天只是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的一个县,但在明清两朝,它的辖区介于川青康三省之间,面积达三万多平方公里。这里的藏族人民非常剽悍,一马两钢枪,骑马踏山,如履平地。历史上汉族人民带着偏见,叫他们“生番”。他们服从土司,土司有事或军事行动,召之即来,挥之能战。卓尼土司最盛时,拥有“番兵”四五千人,历代的土司就靠着这支轻骑兵,立下了战功。
姜地四传至旺秀,明正德三年,旺秀调京引见皇帝,皇帝赐姓杨,改名为洪。藏族本无姓,从此卓尼土司有了杨姓。至今卓尼的藏人以杨为姓的很多。
康熙年间,第十一任土司杨汝松征服了武坪(今甘南的舟曲县),平息了24个部落反对清朝的统治,划黑番四旗归卓尼管辖。康熙五十五年,他谒见皇帝,给皇帝表演赛马、射箭等武术,以骑术高超,博得皇帝的赞赏。卓尼大寺也由康熙命名为“禅定寺”,并亲自题名赐予。禅定寺由历代土司增筑佛殿,规模宏大,并请高僧说法,刻印佛经。传说最盛时,禅定寺有僧侣4000多人。
雍正年间,曾任云贵广西三省总督的鄂尔泰实行“改土归流”,对滇、黔、桂、湘、鄂、川六省二三十个少数民族的土司制度实行改革,取消了土司世袭,设置府厅州县,可是没有触动卓尼土司。清朝统治者靠他们平靖地方,巩固在这一地区的统治。雍正以后,在乾隆、道光直至同治历朝,卓尼土司都因军功受封,赏给三品顶戴、二品花翎,直至头品顶戴花翎,加封各种荣誉称号。
卓尼土司十九传至杨积庆。杨积庆是光绪二十八年袭职,在民国年间,先后被甘肃省政府委派为洮岷路游击司令、洮岷路保卫司令、洮岷路保安司令,官职名称虽然不同,实际上内部实行的仍然是土司制度。
杨积庆,在卓尼土司历史上是值得大书一笔的人物。1935年范长江西北之行,曾到卓尼访问过他。在长江的笔下,杨积庆是个很有趣的人物。他写道,杨氏衣汉式便服,衣料为舶来品之呢绒等货。待客之酒席,完全为内地大都市之材料,烟茶亦为近代都市上用品。“记者颇惊叹此边陲蛮荒之中,竟有此摩登之人物也。”他提到杨氏通晓汉文、汉语,喜摄影。他用的胶卷和货物通常由上海柯达公司和先施公司邮寄。长江还写道:杨土司足未曾出甘肃境,“但经常读报,对国内政局、中日关系事件,知之甚详”。当提到国民党官员的敲诈勒索时,辄摇头不已。据现在已看到的资料,早在长江以前,美国人J.F.洛克率领一支探险队,在1925年至1927年曾在卓尼住过三年。他在1929年出版的美国国际地理杂志上发表过《生活在卓尼喇嘛寺》的文章。杨积庆在同长江谈话时,也曾谈到在过去10年中,英、美、法几国人士至卓尼调查的先后有二三十人。我们认为的“蛮荒”地区,外国人可早就感兴趣了。
杨积庆生于安乐,处于中国历史上大变动时代,他在政治上是倾向革命的。1928年,马仲英从河州起兵造反,自称“尕司令”,写信给杨土司要他开仓投降。杨复信说:“我乃世代忠良,岂有投降土匪之理,也决不能与你等土匪开放粮仓。”随后马仲英率部窜到卓尼,放火烧毁了禅定寺的大经堂和土司衙门,杀死僧侣数人,并将多人抛入洮河。以后又经过几次变乱,回藏汉三族互相仇杀、互相焚掠,洮河北岸已成一片焦土。杨积庆为了避祸,把土司衙门迁到洮河南岸的博峪,筑成碉堡以自卫,并在原址重新修建了禅定寺。
1936年农历七月,红军第四方面军和二方面军一部十余万人,由四川连续走了十多天,来到甘肃杨土司辖地的迭部。杨积庆事前得到消息,就秘密指示所部:“红军来了,不要堵击,开仓避之。”那里的粮仓有两个仓库,储存小麦四五十万斤。红军到后,粮仓已暗中开放。红军有了粮食,得到短期休整。红军走后,一个仓库内的粮食全部吃完,另一个仓库也用去多半仓。红军总政治部在仓板上写下了“此仓内粮是杨土司庄家粮,希望各单位节约用粮”等,还在仓内留下了苏维埃纸币两捆,支付粮款。杨积庆为了掩饰开仓接济过境红军的问题,将这两捆纸币和两挺水机关枪(从外地购得),作为堵截红军的战利品,交给了国民党甘肃省政府。
红军进入岷县,围攻甘肃军阀、国民党新编十四师鲁大昌。杨积庆命令邻近岷县的守卡队伍,统统逃避。马步芳在进攻占领临潭县新城的红军时,令杨积庆出兵协助,而杨又以种种借口,按兵未动。
事后,鲁大昌以“开仓供粮,私通红军”的罪名把杨积庆告到国民党绥靖公署主任朱绍良处,朱派人来查处。杨积庆以金条、洮砚、麝香、红花、狐皮等重金厚礼贿赠来人,此事才未被进一步追究。
鲁大昌原驻防在岷县,与杨土司的辖区有冲突,早有图谋卓尼的野心。此次见告不倒杨积庆,就利用杨与其部下的矛盾,策划了博峪事变,于1937年7月,杀害了杨积庆及其长子杨琨一家六口。杨积庆的次子,也就是杨正的父亲杨复兴,年仅八岁,继承了土司事业。土司的政务由其大母杨守贞“垂帘听政”,当地叫“护印”。1949年杨复兴在国民党陆军大学将官班毕业,被正式任命为洮岷路少将保安司令,年仅17岁。杨复兴通晓汉语,为人正直,思想进步。1949年8月,在西北解放战争中率部起义。先后历20世的卓尼土司制度,才从此结束。
1950年9月,中央派慰问团带了周总理的信来卓尼慰问,对杨土司开仓供粮、接济红军、解决困难表示感谢,并赠给杨复兴彩缎四板、毛主席丝织像一幅,对其部属和其他官员也分别赠送了礼物和纪念品。“文革”期间,中央还特地指示保护杨复兴一家。去年10月甘南藏族自治州30年大庆,杨复兴参加了庆祝典礼。会后杨复兴还特地到卓尼、舟曲、迭部三县当年的卓尼土司世袭领地去视察过。当地的藏族人民热情地欢迎他,向他献哈达,赠给他牛羊肉。50岁以上的老人对他还留有很深的印象。
杨正是解放后生人,今年33岁,他的历史已经是新的一页了。杨正的外祖父达理扎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是蒙古阿拉善旗的王爷,称达王。卓尼土司历史上就有与阿拉善旗王爷内部通婚的惯例。杨正的外祖母金允诚是溥仪的叔父载涛的女儿。达王在1949年起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从1958年到1968年一直是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的副主席,1968年在内蒙古被迫害致死。杨正从小生长在外祖母家,在北京读小学和中学。难怪他说得那样一口流利的北京话。“文革”期间,他从北京到延安插队。1972年到天水甘肃棉纺厂,当了六年工人,并成了一名车工。1977年考取了甘肃师大政治系,毕业后与一位医务工作者结了婚。1981年调到卓尼县一中,教英语和政治。1983年1月被选拔当了副县长。
杨正回到自己的家乡,回到他祖辈世袭的领地。作为新一代的年轻人,他在想什么呢?杨正并不羡慕他那显赫的家世的过去,他喜欢的不是父亲的钢枪,也不是祖父的照相机,他立志要为至今还很落后的家乡人民做点好事。洮河,历史上两岸各族人民相互仇杀的洮河,蕴藏着100万千瓦的水利资源,至今开发的只有几百千瓦。他说,不能让洮河水空空地流过,“只要开发10万千瓦,那么卓尼一万户农牧民就可以一步登天,实现电气化”。卓尼缺煤,原产地每吨煤30元,可是运到卓尼,运费每吨要76元,为煤价的两倍。县里每年需煤12000吨,分煤比分粮食还慎重。农民生火要烧柴,县里的机关灶上也烧柴。据1977年统计,全县烧柴用的木材达2亿2400万斤,合14万方。如果用上电,把省下的木材加工成木浆,以10万方计,可以生产木浆4万吨。现在甘肃全省生产的木浆只有26000吨,仅这一项就是很大一笔财富。杨正说:“我们这里过去一向被认为是蛮荒地区,贫穷、落后。我们现在还是落后,但是我们并不穷。我们这里有金子,有世界稀有的矿藏,有大片原始森林,问题是我们怎样开发和利用。”
我们就这样谈到了深夜。送走了杨正,我在想,从杨积庆到杨正这100年间,我们祖国变化有多大,而从这祖孙三代人的身上,我们不是也体会到时代飞跃的步伐吗?